第十二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12)
第十二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12)
三日月茶館
一
“外婆!外婆!”
阿杉婆的外孫丙太光着腳,從外邊跑進屋,他用手抹了一把鼻涕,向廚房的方向大聲喊着:“不好了!外婆!您在幹什麼?出大事了!”
阿杉婆正坐在灶前,用竹筒生火。“出什麼事了?大呼小叫的!”
“村裡都亂套了!外婆,您還有心思做飯呀——難道你不知道武藏已經逃走了嗎?”
“什麼……逃走了?”“今天早上,千年杉上已看不到武藏了!”“真的?”“寺裏面也亂作一團,因為阿通姐姐也不見了!”
聽到這兒,阿杉婆的表情變得十分猙獰可怖。丙太嚇得不敢繼續往下說,只是偷偷咬着手指甲。
“丙太呀!”
“是!”“你快點把你哥哥和河原的權叔叫來!”阿杉婆的聲音微微發抖。然而,還沒等丙太走出門,本位田家的門前就已擠滿了人。其中有阿杉婆的女兒、女婿,還有那位權叔。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親戚和佃戶。他們叫嚷着:
“是不是阿通那丫頭把他放走的?”“澤庵和尚也不見了!”“一定是這兩人搞的鬼!”“這下可怎麼辦哪?”
阿杉婆的女婿和權叔已經準備好祖傳的長矛,他們聚集在本位田家門前,情緒非常激動。
此時,有人對屋裏喊了一聲:“阿婆!你都聽說了吧?”儘管阿杉婆現在已經確定,武藏的確是逃走了。但是,她不愧為本位田家的女人,她強壓住滿腔怒火,端坐在佛堂里。
“我現在就出去,你們先靜一靜!”阿杉婆在屋裏說道。接着,她默默禱告了一番,然後從容地拿出一柄短刀別在腰間,又收拾了一些衣物,才來到大家面前。
眾人看到阿杉婆腰間別著短刀,草鞋帶緊緊綁在腳面,就知道這個倔強的老太婆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沒什麼好吵的!我這就去把那個不知廉恥的兒媳婦找回來,好好教訓她!”
接着,阿杉婆神態自若地走出門去。“既然阿婆都要去,我們也一起跟去吧!”眾人群情激憤,決心跟隨這位敢想敢為的老太婆。他們一路上撿了些木棒、竹茅當作武器,簇擁着向中山嶺方向追去。
然而,已經太遲了。這群人趕到嶺上時,已近正午。“他們逃走了?”眾人跺着腳,懊悔不已。
因為已接近邊境地帶,所以一個看守哨卡的官兵過來對他們說:“這裏禁止結夥通過!”
於是,權叔上前對官兵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如果我們放棄追捕,不但有愧於祖先,還會成為村裡人的笑柄。本位田家再也不能在村裡待下去了——所以,請讓我們過去吧!讓我們把武藏、阿通他們追回來!”他言辭懇切,試圖說服這個哨兵。
儘管他們理由充分,但國家的法令是不容動搖的。因此,哨兵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當然,如果他們能拿到去往姬路城的通行證,自然另當別論。可這麼一來,那兩個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這樣好了——”阿杉婆和親戚們商量之後,決定做出讓步。“如果就我和權叔兩個人,是不是就可以自由通過了?”“五人以下,均可自由通過。”哨兵回答。阿杉婆點點頭,準備跟眾人告別,她的表情有些激動,還有些悲壯。“各位!我離開家時,就已經想到途中會出現各種狀況。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大家都站在這兒,表情嚴肅地望着阿杉婆,她那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隱約可見兩顆大門牙和紅色的牙齦。“我這次出門帶上了家傳的腰刀,臨出門前我已跟祖先的牌位告別,還發下兩個誓願——一是要懲罰敗壞門風的媳婦,二是要確定犬子又八的生死。如果他還活在世上,我就是用繩子綁也要把他綁回家,讓他繼承本位田家的家號,再另娶一個比阿通好上百倍的媳婦,光耀門楣,以雪今日之恥!”
“不愧是阿杉婆呀!”人群中有人不由得讚歎起來。然後,阿杉婆那銳利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女婿,“還有,我和權叔都已年近半百,為了達成這兩個誓願,我們要遠赴他鄉,四處查訪,可能要花上一年、兩年,甚至是更長時間。所以,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由女婿當家,養蠶、耕種等農活樣樣都不得懈怠!大家明白了嗎?”
河原的權叔已年近五旬,而阿杉婆也五十多歲了。萬一他們真的碰上武藏,一定會和他拚命的。所以,有人提出讓三個年輕人與他們同行。
“不必!”阿杉婆搖頭拒絕。“武藏沒什麼可怕的!他只是個毛頭小子!我這個老太婆雖然沒什麼力氣,卻有些智謀。對付一兩個敵人,絕對沒問題!這兒——”她指着嘴,自信地說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那麼,大家先回去吧!”
於是,眾人也不再強求。“再見了!”說完,阿杉婆和權叔並肩穿過中山嶺,向東邊走去。“阿婆……您多保重啊!”眾人在山嶺上揮手告別。“要是生病了,一定要馬上通知我們啊!”“再會了!一定要平安歸來啊!”大家不停地叮囑着。眾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此時阿杉婆對權叔說道:“嘿!權叔啊!反正我們都會死在年輕人前邊,不如把一切看開些吧!”“是啊!是啊!”權叔點頭答道。
權叔姓淵川,名權六,雖然他現在以打獵為生,但年輕時卻是一名征戰疆場的武將。他的身體仍然很硬朗,皮膚也像當年一樣泛着黝黑的光芒,白髮也沒有阿杉婆那麼多。
本族的兒子又八是自己的親侄子,作為叔父,這件事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阿婆!”
“什麼事?”“你早有準備,所以行李都打點好了。可我只穿了一件家常衣服,得找個地方再準備點鞋襪。”“下了三日月山,有一間茶館。”
“哦!對了!去三日月茶館,就能買到草鞋和斗笠了。”
二
如果從這兒下山,再沿着播州的龍野趕往斑鳩就近多了。雖然暮春的白晝不算短,但此時已是日暮西山。阿杉婆和權叔坐在三日月茶館休息。
“今天無論如何也趕不到龍野了,晚上只能在新宮附近找個大車店過夜了,真討厭那兒臭烘烘的棉被。”
一邊說著,阿杉婆一邊付了茶錢。“我們走吧!”
權六拿起斗笠,正要起身,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阿婆!稍等一下!”
“幹嗎?”“我去往竹筒里裝些清水。”說著,權六繞到茶館後面,把竹筒放在水管下裝水。他裝好水正要回去時,突然停下腳,順着窗口往昏暗的屋裏窺視。
“是病人嗎?”屋裏有個人蓋着草席躺在那兒,還能聞到刺鼻的藥味。那人的臉被草席遮住了,只看到散亂的長發貼在枕頭上。
“權叔啊!還不出來啊?”阿杉婆喊了一聲。“來嘍!”他跑了出去。“你幹嗎呢?”阿杉婆有些不悅。“那屋裏好像有個病人……”權六邊走邊解釋道。
“病人有什麼稀奇!你怎麼像個孩子似的磨磨蹭蹭!”阿杉婆訓斥了兩句。
在本族老人面前,權六覺得抬不起頭,只得諾諾稱是。從茶館通往播州方面的道路,是個非常陡的斜坡。由於往來於銀山的車馬不斷,再加上雨水侵蝕,致使路面坑窪不平。“阿婆!別摔倒了!”“你在說什麼呢!我還沒到老態龍鐘的地步!”
兩人正說著,從上坡處傳來聲音:“老人家!你們精神可真好哇!”回頭一看,原來是茶館的老闆。“哦!剛才,多謝你的款待!你要去哪兒啊?”
“龍野!”
“這就去?”“不去龍野,就找不到醫生。即使現在騎馬去,回來也得半夜了!”“病人是您的妻子嗎?”
“不是。”老闆皺着眉頭說道。“要是我的老婆孩子也倒罷了!是店裏的客人,她原本只是在這兒小憩一下,沒想到給我帶來這麼多麻煩!”“剛才……老實說,我從後院的窗子看了一眼,就是那個客人吧?”“是個年輕女子,在茶館裏休息的時候,她說全身發冷。我也不能看着不管哪,就把後院的小屋借給她休息,沒想到她燒得越來越厲害,看起來病得還很嚴重。”
聽到這兒,阿杉婆停下腳步,問道:“那女子是不是十七歲左右,身材很修長?”
“沒錯……她說是宮本村的人。”“權叔!”阿杉婆使了個眼色,接着把手探進腰帶里說道:“糟了!”“怎麼了?”
“念珠!我把它落在茶館的桌上了!”“哎呀!我這就回去幫您拿來。”說著,老闆就要掉頭回去。“這怎麼能行!你要去找醫生,還是病人要緊,你快走吧!”阿杉婆阻攔着,而權叔早就一溜煙跑了回去。阿杉婆把茶館老闆打發走後,也緊隨其後跑了回來。
準是阿通沒錯!兩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三
自從那晚,阿通被雨淋過之後,就一直高燒不退。在山上和武藏分手之前,由於過度緊張她早就忘了這回事。但和他分手不久,阿通就感到力不能支,不得不向三日月茶館借宿休息。“大叔……大叔……”阿通口渴不已,夢囈般地呼喚着老闆。茶館一打烊,老闆就去找醫生了。臨走之前,他特地過來告訴阿通,一定要堅持到醫生來。現在,阿通由於高燒而神志不清,已經記不得老闆說過的話。
她感到口乾舌燥,喉嚨里熱辣辣的,就像薔薇的刺在扎着似的。“給我喝點水……大叔!”阿通好不容易爬起來,伸長脖子望向水管。她使盡全身力氣爬到水桶邊,正伸手要拿竹舀子盛水喝,突然“砰!”
的一聲,不知是店裏的哪扇門倒了,山野小屋平時就夜不閉戶,所以老闆臨走前也沒鎖門。從三日月坡折回來的阿杉婆和權六,摸索着走進茶館。
“好黑呀!權叔!”“等一等!”他沒脫鞋就進了屋,走到火爐旁,點起一把柴火照亮。“咦……她不在啊!阿杉婆!”“嗯?”這時,阿杉婆馬上注意到通往水管處的門開着一道縫。“在外面!”她大叫。突然,一個裝滿水的竹水舀向阿杉婆這邊飛了過來,原來是阿通。她就像一隻風中的小鳥,沿着茶館前的坡道,朝相反方向跑去,她的衣袖和裙子也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混蛋!”阿杉婆急忙跑到屋檐下,“權叔!你在幹嗎?”“她跑了嗎?”“你還問!都是你笨手笨腳地被她發現了——快!快來幫忙追呀!”
“她在那兒!”阿杉婆看到下坡處有一個人影飛快地跑着,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沒關係!她是個病人,而且一個女孩子能跑多快?我們肯定能追上。”說著,權六跑出店外,阿杉婆緊緊跟在後面說道:“權叔!你可以砍她一刀,不過要讓我先發泄完滿腔怒火!”
不一會兒,跑在前邊的權六回頭喊道:“糟了!”“怎麼了!”
“前面是竹林山谷!”“她跳下去了?”
“山谷很淺,但周圍光線太暗了!得回到茶館取個火把才行啊!”權六望着長滿孟宗竹的崖邊,猶豫不決。
“嘿!你慢吞吞地幹什麼呢?”說著,阿杉婆用力一推權六。“啊!”權六順着落滿竹葉的山崖滑落下來,發出一陣嚓嚓的響聲。好一會兒,這聲音才在遠處的黑暗中停止。“臭老太婆!你在胡鬧什麼!快點給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