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唐狄公案·壹》(5)
雨師秘蹤
半年後,在蓬萊又發生了本篇所述的故事。此時,狄公的兩位夫人及子女已來到蓬萊,居住在縣衙后縣令的私宅內。不久,曹旎姑娘也到了狄府。在“黃金奇案”中,我已詳細地描述了她的經歷,正是狄公把她從那場陰謀中解救出來。狄公的原配夫人一見到曹姑娘,立刻就喜歡上了她,還請她做自己的女伴。接着,在仲夏雨季一個極其悶熱的日子裏,發生了這樣一件奇怪的事。
“這隻也發了霉!”狄公的大夫人不滿地說道,“看看這件藍衫,衣縫裏長滿了灰灰的長毛!”
她砰的一聲關起紅色皮衣箱的蓋子,轉身對二夫人說道:“我可從沒碰到過這麼熱、這麼潮的夏天呢!昨天晚上那場雨下得如瓢潑一樣,我還以為天漏了呢!來幫個忙好嗎?”
這是間寬大的卧房,窗戶敞開,狄公坐在窗下的一張茶桌旁,看着他那兩位夫人把衣箱扔在地板上,又在一片混亂中向第三隻發動攻勢。大夫人的閨中密友曹姑娘正在角落裏的銅火盆上烘乾衣物,紅紅的炭火上架着銅蓋,衣物被一件件地攤在銅蓋上。火盆散發的熱氣和濕衣服蒸發的水汽,弄得房間裏簡直沒辦法待下去了,但這三個女人好像完全沒感覺似的。
狄公嘆了口氣,轉過身去看窗外。從這間位於二樓的卧房望出去,原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城中房舍弧形的屋頂,但現在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鉛灰色的濃霧中,只能分辨出模模糊糊的輪廓。這濃霧似已滲進了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令人窒息地蠕動着。此時此刻,他是多麼懊悔那時腦子一熱,去要什麼灰色的夏季長衫!他只動了動嘴,便勞動大夫人檢視了四隻衣箱,發現衣物都發了霉,她當即又召來了二夫人和曹姑娘。現在這三位全身心地都撲在這件事上,顯而易見地,已沒心思弄早茶了,更別提什麼早飯。而這才是她們對蓬萊艱辛歲月的最初體驗,因為狄公就任蓬萊縣令只不過七個月。他伸直了腿,因為膝蓋和雙腳都腫脹得抬不起來了。曹姑娘停住了手,從火盆上拿起一件白色的長衫。
“這件一點都沒濕。”曹姑娘叫道。當她伸直手臂把衣服掛到衣架上時,狄公注意到了她那苗條而又豐滿的身段。他猛然嚴厲地喝問大夫人:“你就不能讓丫鬟們來做這些事嗎?”
“當然可以,”大夫人扭過頭來答道,“但賤妾先得自己看看壞沒壞。老天爺呀,瞅瞅這件紅裙子,天哪!”她又對曹姑娘說道:“衣服都霉爛了,你還總說這衣服配我好看得很!”
狄公猛地站起身。胭脂水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還夾雜着衣物若有若無的潮味,使得房間裏充溢着濃烈的女性氣息,這氣息出其不意地刺激了他那敏感的神經。“我要出去走走。”他宣佈。
“你不用早膳了?”大夫人叫道,眼睛卻仍盯着手中那件紅衫幾塊褪了色的地方。
“我會回來用早膳的。”狄公嘟囔着,“把掛在那兒的藍袍子給我!”曹姑娘幫着二夫人替他披上衣服,詢問道:“這麼熱的天穿這件衣服是不是太厚了?”
“至少這是件乾衣服。”狄公簡短地答道,同時沮喪地意識到曹姑娘是對的,因為這厚重的織物緊貼着他汗濕的身軀,就像穿了件鎧甲一樣。他咕噥着道了別,便下樓去了。
沿着通向縣衙後門的半明半暗的走廊,狄公快步地走着。他很高興洪亮還未到來。這傢伙非常了解他,一下子就能嗅出他心情不好,並猜得出是為了什麼。
狄公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後門,滑進了濕淋淋、空蕩蕩的街道。是啊,到底為了什麼呢?他一邊在黏濕的濃霧中穿行,一邊問自己。當然,在這第一次外放的任所度過的七個月是枯燥的。起初的幾天令人興奮,接下來又發生了“五朵祥雲”“紅絲黑箭”兩起兇案,但這之後就沒什麼有勁的事兒做了,凈是官府乏味的那一套:填不完的案格,歸不完的公文,簽不完的文書。在長安時,他也有很多紙上官司要做,但都是些重要公文。再者,這一地區不是他一個人的天下。河道以北的區域是戰略要衝,處于軍塞防禦使的管轄之下;東城門外的高麗聚居地也有自己的官府。他氣惱地朝一塊石頭踢了一腳,馬上叫罵起來。原來,那“碎石”是一塊大石頭的頂部,他的腳踢得生疼。前一夜,在纏綿的卧榻上,大夫人又催着他迎娶曹姑娘當三房。她說,她和二夫人都很喜歡曹姑娘,曹姑娘也覺得這最好不過了。“再說,”他的髮妻帶着慣有的坦率,說道,“你那二夫人雖是個好人,卻沒念過什麼書。有了曹姑娘這樣一個知書達禮、聰明伶俐的人兒在跟前,周遭的人都會活得更快活。”可如果曹姑娘嫁給他只是因為感激他把她從那場可怕的災難里救出來,那可怎麼辦呢?要是他不那麼喜歡她就好辦多了。再說,娶一個不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人不就扯平了嗎?他是堂堂的縣令,有權娶四個妻子。但他自認為兩個就足夠了,除非這兩個都養不出一男半女。這問題太難、太讓人糊塗了。他裹緊了長袍,天開始下雨了。
望着通向孔廟的寬闊台階時,他釋然地吁了口氣。西樓的第三層被改建成茶館了,他想去那兒吃早茶,再走回縣衙。
在低矮的八角形房間裏,一個邋遢的店小二正斜靠在櫃枱上,用火鉗撥動着小茶爐的炭火。狄公滿意地注意到這小夥子沒認出他來,因為他沒有作揖行禮的意思。狄公要了壺茶和一塊干毛巾,便在櫃枱前的一張竹桌旁坐了下來。
店小二遞過來一塊放在竹籃里的髒兮兮的毛巾。“客官,請稍待片刻,水馬上就要燒開了。”當狄公用毛巾擦乾他的長須時,店小二又說道,“客官,您這麼早就出來溜達,肯定已經聽說了那件慘事了吧!”他豎起大拇指,向敞開的窗戶一指,看到狄公搖了搖頭,便興緻勃勃地說開了,“昨天晚上,一個傢伙在哨塔里被人劈成了好幾塊,就是沼澤里那座。”
狄公立刻放下了毛巾:“一樁謀殺案?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客官,是賣雜貨的小哥告訴我的。他跑來送貨的時候,我還在擦地板呢。天蒙蒙亮時,他到哨塔里跟一個半痴的小妞收鴨蛋,結果就看見了血淋淋的屍體,而那傻姑娘縮在角落裏哭。他跑回城裏,報告了駐守在這裏的兵士,校尉就帶了幾個人到哨塔里去了。看,他們在那兒!”
狄公站起身走到窗前。居高臨下,他可以越過城牆的頂部望見一片長滿青青蘆葦的沼澤,再往北,隱約可見灰色的河面。從城北的碼頭延伸出一條堅硬的土路,直通向沼澤中央那座孤零零的破舊哨塔。幾個頭戴銀盔的兵士在從哨塔到碼頭的路上行進。
“被殺的可是兵士?”狄公迅速問道。
儘管縣城以北屬軍隊管轄,但民間的案子還是歸縣衙來審。
“大概是吧。那傻姑娘雖又聾又啞,長得倒不賴,因此八成是哪個當兵的晚上來找她說說知心話。您懂我的意思吧!哈,水開了。”
狄公眯起了雙眼。兩個兵士正從駐地向縣城急馳,馬匹踏過被水淹沒一半的墊高的道路,濺起陣陣水花。
“客官,茶來了!當心,茶很燙,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對了,我想起來了,被殺的那人不是士兵,賣雜貨的小哥說那是個老商人,就住在北城門附近,他一看就知道是何人。不過,兵士們很快就會抓住兇手的,他們可厲害了!”他興奮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狄公,“他們在那兒!我不是跟你說了,他們很厲害嘛!看見那傢伙了吧,他們正用鏈子把他從哨塔里拖出來呢!他穿着打魚人那種棕色的衣褲。好,他們現在要把他帶到要塞去了,要——”
“與他們何干!”狄公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的話。他飛快地喝了口茶,燙着了嘴唇。付了賬,他便匆匆飛奔下樓。一個平民百姓殺了另一個平民百姓,這明擺着是縣衙的事嘛!那可是個絕好的機會,該告訴那幫武夫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一次就足夠了。
厭倦的感覺一掃而空。他從街角的鐵匠鋪里租了匹馬,跳上馬鞍,直馳北門。守城的兵丁吃驚地看到一個衣冠不整的騎士戴着濕答答地粘在頭上的便帽。但認出他是他們的縣太爺時,這些兵丁馬上垂手施禮。狄公下了馬,做了個手勢讓班頭隨他到門邊的塔樓里。“沼澤地里的騷亂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大人,老哨塔那兒出了人命。軍塞的兵士已經找到了兇手,正在堡壘里審問。小人猜他們馬上就要去碼頭。”
狄公在竹凳上坐下,遞給班頭幾個銅板:“叫你的手下給我買兩張油餅來!”油餅剛從街頭小販的鍋里煎出來,散發著大蒜和生蓮誘人的香氣,狄公雖飢腸轆轆,卻食不知味。他滿腦子凈想着軍隊如何濫用職權,此外,舌頭也被那杯熱茶燙傷了。他悲哀地回想起住在長安的歲月,那時沒這些讓人心煩的問題,各級官吏的權限都在條令中有詳細的規定,不管是一品宰相還是七品芝麻官,都有各自明確的權限。油餅快吃完的時候,班頭進來了。
“大人,軍士已將囚犯帶往碼頭邊的塔樓。”
狄公一躍而起:“點四個人跟我來。”
河邊的碼頭上,徐徐的輕風正驅趕着迷霧。狄公身上那件濕淋淋的長袍緊貼着他的肩膀。“這種天氣最易感染嚴重的風寒。”他嘟噥着。全身戎裝的兵卒把他帶進了塔樓里一個空蕩蕩的房間。
房間的後部有一張粗糙的木桌,一個身穿鎧甲、頭戴帽盔的軍官正坐在桌子後面,緩慢而用力地填着一份文書。
“我就是狄仁傑,此地的縣令。”狄公開口說道,“我要了解——”他突然頓住了,因為那軍官已抬起了頭。他臉上有一道可怕的傷疤,從左頰一直到嘴唇,變形的雙唇半掩在亂蓬蓬的鬍鬚中。狄公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軍官已站了起來。他麻利地抱拳施禮,口齒不甚清晰地說道:“大人大駕光臨,在下不勝欣喜。我剛剛寫好給大人的呈文。”
他用手指着角落裏一副用罩單遮蓋的擔架,補充道:“那就是死屍,兇手被關在後廂房裏。在下猜測,大人想把他直接押往縣衙的大牢?”
“對,確實如此。”狄公挫了銳氣,喪氣地答道。
“好。”校尉折起寫好的呈文,把它遞給狄公,“請坐,大人。如您稍有閑暇的話,在下想跟您談談對此案的看法。”
狄公在桌旁坐下,他一揮手,讓校尉也一道坐下。他慢慢撫弄着長髯,暗自想道,這可與他預料的情景截然不同。
“是這樣的,”校尉說道,“我對那片沼澤了如指掌。住在哨塔里的聾啞女子雖有些痴獃,卻不會害人,所以,得知她房中躺着一具死屍,我就想到了姦淫和搶劫,便派了幾名手下去搜索哨塔與河岸之間的沼澤。”
“為何獨獨搜索此處?”狄公插問道,“也可能被殺於路上,兇手再移屍哨塔,不是嗎?”
“不,大人。我營的堡壘位於碼頭與哨塔之間。白天,我的手下按班次監視過往客商,夜晚則沿路巡邏。大人想必知道,這是為了防止高麗細作進出縣城。順便說一句,這條路是穿越沼澤的唯一路徑。沼澤環境異常兇險,穿越時有陷於沼澤或流沙中的危險。我的手下發現屍體時它尚有餘溫,可以推測死者是在黎明前被害的。而除了賣雜貨的小子外,再無他人經過此路,可見兇手與死者均從北邊而來。那是一條從哨塔通往河岸的水路,被蘆葦遮蓋,熟悉地形者可躲過兵丁的盤查而溜進哨塔。”校尉摸了摸鬍鬚,接著說道,“那就是說,他已成功地弄到了我們的船隻。”
“你的手下是在水邊抓到此人的嗎?”
“是的,大人。他們發現了一個少年漁郎,名叫王三郎。他藏身於小船內,正在清洗褲子,想把沾在上面的血跡洗掉。我的手下喝住他,他卻雙槳一盪,想把船划進中流。得虧弓箭手拉弓疾射,箭桿上連着繩索鉤住了船身,在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時就把船拖回了岸上。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塔里有個死人,一口咬定到塔里去是給那聾啞女孩帶條大鯉魚。他說他褲子上的血跡是在清理魚的時候弄上的,還說要等到黃昏時分再去看她。我們搜遍他的全身,在他的腰帶里找到了這些東西。”
校尉撕開了放在桌上的一個小紙包,讓狄公看裏面三塊閃亮的銀子:“我們根據死者攜帶的名刺查明了他的身份。”他從一隻大紙袋裏倒出了一堆東西,裏面有一摞名刺、兩把鑰匙、幾枚銅板和一張當票。校尉指着當票說道:“這紙片落在屍體旁邊的地板上,定是從他長衫的口袋裏落出來的。死者名叫鍾旺,住在北門,開了好大一家典當鋪子,很是富有,在這一帶很有名氣。此人嗜好打魚。據在下推測,昨夜鍾旺在碼頭上碰到了王三郎,就出了些錢,讓三郎帶他到漁船上來個泛舟清流、月下垂釣。王三郎找了個理由,誘騙老頭子來到城北的荒涼地帶,在那裏殺了他。他原本想把屍體藏在塔樓里。您知道的,那塔樓半已荒廢,那半痴女子又只住在第二層。可沒想到,女子醒來后看到了這一幕,王三郎見勢不好,只得抄起銀子逃走。請大人注意,這只是在下的推測,因為那女子雖在現場,卻沒什麼用處。我的手下想從她嘴裏問出點東西,她卻只是歪歪扭扭地寫了一些胡話,什麼‘雨神仙’‘黑妖怪’的,然後就又是哭,又是笑。可憐哪,一個不會害人的獃子。”
他走到擔架旁,掀起罩單:“這就是死屍。”
狄公彎腰俯視着這具瘦骨嶙峋的屍體,但見他裹在一件式樣簡單的褐色長衫里,胸膛露出幾片乾涸的血跡,袖管處沾着泥塊。死者表情平靜,相貌卻甚是醜陋,乾癟皺縮的皮膚,略微歪斜的鷹鉤鼻子,大嘴上長着兩片刀刃一樣薄的嘴唇,灰白的頭髮,頭頂還禿了一塊。
“相貌不敢恭維,”校尉評價道,“這話倒是在下最不該說的!”他那裂成幾半的臉上掠過一陣痙攣。他抓住屍體的肩膀:“是被人從背後插入刀子捅死的,一刀命中心窩。當時他臉朝下躺在地板上,就在那女子的房門后。”校尉一鬆手,屍體的上半部啪地掉了下去,“混蛋漁郎,殺了鍾旺后,又割開了他的胸部和小腹。我是說,在殺人之後,因為正如您親眼所見,前面的這些傷口本應出很多血,但卻沒有。噢,對了,還有最後一樣沒請大人過目,差點忘了!”他拉開書桌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隻長方形的包裹,撕掉外面的厚紙,遞給狄公一把長而薄的尖刀,說道:“大人,這是在王三郎的漁船上找到的,他說是用來收拾魚的。刀上沒有血跡,可為什麼一定要有呢?回到船上后不愁找不到水來洗。好了,大人,就這麼多了。我想,王三郎一時半會兒就會招供。在下知道這種年紀輕輕的潑皮無賴開始總是把什麼都賴得乾乾淨淨,但經徹底的審訊后,就會垮下來,連三歲時偷過一顆棗都會招出來的。大人,您有何吩咐嗎?”
“首先,得通知死者親屬認屍,所以,本縣——”
“大人,此事我已辦好了。鍾旺是個鰥夫,有二子現住長安,屍體是由林掌柜來認的,他是鍾旺生意上的夥伴,跟他住在一處。”
“你和你的手下幹得很漂亮,”狄公說道,“讓你的人把兇犯和屍體移交給我帶來的兵丁。”他站起身,補充道,“閣下雷厲風行,本縣不勝感激。因為此案隸屬民案,你只需上報縣衙,便可以袖手不問,但你不辭辛勞幫了本縣。”
校尉抬起一隻手,請求狄公不要再說了。他用一種奇怪的沉悶聲說道:“這是我的榮幸,大人。我碰巧是孟郎將的手下。我等願終生為大人效勞,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我等俱是如此。”
一陣痙攣扭曲了他的面孔,這就是他的微笑吧。狄公走回北城門的哨樓里,決定先在此地立即提審兇犯,再前往現場察看。如果回到衙中再行審問,線索會模糊不清。這案子看上去沒什麼曲折,但誰能妄下論斷呢?
哨樓里四壁空空,狄公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桌子旁坐下,開始審閱校尉提交的呈文。除了已知的那些情況外,呈文里沒多少別的東西。死者名叫鍾旺,五十六歲;女孩名叫黃鶯,芳齡二十;嫌犯漁郎,二十二歲。他從袖筒里掏出名刺和當票。名刺上寫着:“鍾旺,祖籍山西。”當票為一符木,蓋有鍾旺當鋪的大紅印章;典當人裴夫人,當綢衫四件,當銀三兩,月息五錢,限三月內贖取,典當日為前一天。
班頭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兩個抬着擔架的衙役。
“放在角落裏。”狄公命令道,“你們認得住在哨塔里的聾啞女孩嗎?軍官只告訴我她叫黃鶯。”
“認得,大人,那就是她的名字。她是個棄兒,被過去在城門口賣水果的老嫗養大,老嫗還教她認了一些字,學了一些手語。兩年前老嫗死了,街頭無賴總是欺負她,她就搬進塔里去住,在那裏養鴨,靠賣鴨蛋過活。大伙兒叫她黃鶯,是取笑她是個聾子,結果這倒成了她的名字。”
“好啦,閑話休提!把兇犯帶來見我。”
一個身材矮壯的年輕人在衙役的包圍下進到房內。亂蓬蓬的頭髮披散在他骯髒陰鬱的臉上,他皺着眉頭,棕色的上衣和褲子上打着好幾處補丁。他的手上縛着鎖鏈,綁在身後,另有一根細細的鐵鏈纏繞着他光禿禿的粗脖子。衙役按着他跪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默默地審視着年輕人,考慮着用何種方式審訊最好。屋內一片寂靜,只聽見窗外嘩嘩的雨聲和犯人沉重的呼吸聲。狄公從袖筒里摸出三兩銀子。
“你是從哪裏弄到這個的?”
年輕的漁郎訥訥地說了幾句,話中帶着濃重的土腔,狄公聽不太懂。其中一個衙役踢了犯人一腳,吼道:“大聲點。”
“是我的積蓄,想買條像樣的船。”
“你第一次見到鍾旺是在何時?”
漁郎爆發出一連串惡毒的咒罵。他右邊的衙役用劍背擊打他的頭部,不許他再罵下去。王三郎甩了甩頭,悶悶地說道:“我只是遠遠地見過他,因為他老在碼頭那兒晃來晃去。”他突然惡狠狠地加了一句,“要是我碰到他的話,早就把這頭臟豬幹掉了,這騙子!”
“你在他鋪中典當時,是否上過鍾旺的當?”狄公迅速問道。
“我有什麼東西好當?”
“那為何罵他是騙子?”
王三郎抬頭看了狄公一眼,從那充血的小眼睛裏,狄公看到了一種鬼鬼祟祟的神情。年輕人又垂下頭,陰沉地答道:“因為所有開當鋪的都是騙子。”
“昨晚你在幹什麼?”
“我已經跟那幫當兵的講過了。在碼頭的面館裏吃了碗面就回到船上了。抓了幾條大魚后,我就把船停在塔的北岸,又睡了一會兒。我本來想在太陽落山後給黃鶯帶幾條魚的。”
年輕人說起女孩的名字時,話音裏帶着一種特殊的感情,這引起了狄公的注意。他慢慢地說道:“你不承認殺死當鋪的東家。而除你之外,只有那姑娘在場,可見是她殺的人。”
王三郎蹭地跳起來朝狄公撲去。他來勢迅猛,幸虧兩名衙役還來得及抓住他。他亂踢亂蹬,頭上挨了一記重拳,跌倒在地上,鐵鏈踉蹌地敲擊着石頭地面。
“你這狗官,你——”年輕人大叫着,掙扎着想爬起來。班頭在他臉上踢了一腳,他的頭重重地撞到了地板,便再也不動了,一抹鮮血從他裂開的嘴唇里流了出來。
狄公走到他身旁,俯身望去,他已失去了知覺。
“除非本縣下令,否則不準虐待犯人!”狄公嚴厲地呵斥着班頭,“把他弄醒,送回大牢,午間升堂時再正式審訊此人。班頭,你把死屍送到縣衙,將此事告知洪參軍,再把校尉寫的呈文交給他,告訴他我在此地再走訪幾個證人便回去。”他向窗外看了一眼,雨還在下着,“給我一塊雨氈。”
邁出房門前,狄公用雨氈遮住頭頂和肩膀,然後縱身躍上租來的馬匹,騎馬馳過碼頭,轉入通往沼澤的硬土路。
霧已消散了一些。他一邊疾馳,一邊好奇地打量着路兩旁鬱鬱蔥蔥的荒涼景色。蘆葦叢中可見窄窄的小溪蜿蜒流動,不時匯合成大片的水窪,在銀灰色的天光里閃着沉悶的亮光。一群小小的水鳥突然驚飛,刺耳的鳴叫聲在荒無人跡的沼澤地里怪異地迴響着。他注意到因昨夜一場暴雨而漫出的溪水正在退去,路面已經幹了,但仍能看到隨水漂來的大片水草。他騎馬馳過堡壘時,放哨的士兵攔住了他,狄公出示了藏在靴筒中的吏部牒文後,便被放行了。
老哨塔有五層,四四方方,外觀簡陋,立在一個草草磨就的石台上。拱形窗子的窗板已沒了,頂層的房頂也塌陷了半邊,兩隻肥大的黑烏鴉棲息在斷裂的橫樑上。
再走近些,便聽見吵吵嚷嚷的嘎嘎叫聲。哨塔的石台下有一泥濘的池塘,幾十隻鴨子擠在水邊。狄公下了馬,把馬拴在一根苔痕累累的石柱上。鴨子開始一面在水裏撲騰起來,一面憤怒地大叫着。
有着拱形頂的底層低矮、漆黑,除了一堆破爛的舊家什外,別無他物。一個搖搖晃晃的狹窄木梯通向二樓。狄公用手扶着潮濕、生着苔蘚的牆壁爬上樓梯,因為扶手已不知到哪兒去了。
當他跨進半明半暗、光禿禿的房間時,發現拱形的窗下是張簡陋的木床,有東西在床上的破布里動了動,從那塊打着補丁、灰色的床單下發出了一種粗啞的聲音。狄公很快地掃視了一下房間,發現房裏擺着一張粗糙的桌子,上有一把裂縫的茶壺。靠牆放着一張竹榻。角落裏砌了個磚灶,灶上支着口大鍋,灶旁還有一個裝滿木炭的破竹籃。霉味、汗味混合著腐爛的氣味,在整個房間裏瀰漫。
突然,床單被甩到了一邊,一個披散着亂蓬蓬長發的女孩從床上跳了下來。一看到狄公,她又發出了那種怪異的嘶聲,躥到了最遠的屋角,然後雙膝跪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狄公意識到他看來似乎來意不善,便從靴筒里摸出牒文。他攤開牒文,走到那一臉恐懼的女孩面前,用中指指給她看縣衙的大紅印章,又指了指自己。
她顯然看懂了,因為她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用那雙動物似的受驚而睜大到令人恐怖的大眼睛緊緊地盯着他。她身材勻稱,發育得很好,皮膚也白得令人吃驚,圓臉蛋上雖沾着灰塵,卻也非毫無動人之處。狄公把竹椅拉到桌旁坐下,他覺得應該做些熟悉的動作來安慰這怕得要命的姑娘,便拿起茶壺,像庄稼人一樣對着壺嘴喝了起來。
女孩走到桌旁,向骯髒的桌面吐了口唾沫,用中指沾着唾液寫了幾個七歪八扭的字:“王沒殺他。”
狄公點了點頭。他在桌上倒了點茶水,做了個手勢,讓她把桌面擦乾淨。她聽話地走到床邊,抽出一塊破布,又快又起勁地擦了起來。狄公走到灶邊,挑了幾根木炭,用木炭在桌上寫道:“是誰殺的?”
她哆嗦了一下,拿起另一根木炭寫道:“壞黑妖怪。”她激動地指了指這些字,又飛快地塗抹道,“壞妖怪把好雨神變了個樣。”
“你看見壞黑妖怪了?”狄公寫道。
她使勁地搖着一頭亂蓬蓬的頭髮,用中指反反覆復地指點着“黑”字,又指了指自己閉起的眼睛,再次搖了搖頭。狄公嘆了口氣,寫道:“你認識鍾員外嗎?”她把手指含在嘴裏,茫然地盯着他寫的字。狄公意識到“鍾”字筆畫繁複,她不認識,就在上面打了個叉,改為“老頭”。
她再次搖了搖頭,並且帶着厭惡的表情,在“老頭”兩字上畫了個圈,寫道:“好多血。好雨神再也不來了。王再沒銀子買船了。”眼淚順着她髒兮兮的臉頰流了下來。她用顫抖的手寫道,“好雨神總和我睡覺。”她指了指那張木板床。
狄公在她臉上搜索了一陣。他知道,在本地的神話中,雨神總是佔據着突出的地位,因此,它們出現在這傻乎乎的年輕姑娘的睡夢中和怪念頭裏,是件很自然的事。再說,她還提到了銀子。
他寫道:“雨神長得什麼樣子?”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開心地笑着,寫了幾個又大又難看的字——高、好看、好心。她在每個詞上都畫了個圈,然後把木炭向桌上一扔,抱住自己的上身,興奮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狄公把目光移到別處。當他轉過臉時,她已經把手放了下來,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她的表情又變了。她飛快地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那扇拱形的窗子,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狄公轉過身去,看見銀灰色的天空中有一些淡淡的顏色,那是彩虹的痕迹。她半張着嘴盯着彩虹,帶着一股孩童般的喜悅。狄公拿起木炭寫了最後一個問題:“雨神何時會來?”
她看了好長一段時間,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梳理着油膩膩的長發,最後趴在桌上,寫道:“黑夜,還下着大雨。”她在“黑”和“雨”字上畫了個圈,又寫道,“他跟雨一起來。”
突然間她用手遮住臉,痙攣似的痛哭起來,哭聲與樓下鴨子的嘎嘎叫聲交織在一起。意識到女孩聽不見這些聲音,狄公站起身,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當她抬起頭時,她睜大的雙眼裏露出的狂野且近乎瘋狂的眼神,讓狄公不禁大吃一驚。他飛快地在桌上畫了只鴨子,又寫道:“餓。”她用手捂住嘴,向灶邊跑去。狄公仔細地檢視了一下門前的大石板,發現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有一處清掃得乾乾淨淨,顯然是死屍停放過的地方,看來是兵士們清掃了地板。他悔恨地想着自己曾把他們想得那樣不堪。一陣剁擊聲使他轉過身來。女孩正在一塊粗糙的案板上切着米餅,狄公皺起眉頭,擔憂地望着她嫻熟地揮動着一把大菜刀。她把切下來的米餅放進鍋里,扭頭看着狄公,幸福地笑着。他向她點了點頭,便沿着吱嘎作響的樓梯下樓去了。
雨已停了,沼澤地里升騰起一團輕煙般的霧氣。狄公一面解開韁繩,一面對吵鬧的鴨子說:“別急,你們的早飯快來了。”
他抖開韁繩,讓馬穩穩地小跑着前行。霧從河那邊飄了過來,奇形怪狀的雲朵飄蕩在高高的蘆葦上,又消散成扭曲的雲絲,像某些巨大的水生動物的觸手。他很想再了解一些深深紮根於當地人心中的諸多古老的信仰。在許多地方,人們仍崇拜着河神,農人和漁夫甚至會向河裏拋擲祭祀的牲畜。顯而易見,這些東西常在這聾啞而弱智的女孩的腦海中盤旋,亦幻亦真,使她無法控制發育良好的身體的衝動。
回到北城門,他告訴班頭把他帶到當鋪掌柜的住所。他們來到那家看上去生意興隆的大當鋪門前,班頭指着一條通往大門的小衚衕解釋道,鍾旺的家就在鋪子後面。狄公讓班頭回去,自己上前敲了敲朱漆大門。
一個瘦高的男子開了門,他穿着乾淨的褐色衣衫,飾有黑色的腰帶和緄邊。他一臉迷惑地望着這個渾身濕淋淋的大鬍子說道:“我猜您是要去當鋪吧,我可以帶你去,我正要去那兒。”
“我是此地的縣令,”狄公不耐煩地告訴他,“剛從沼澤過來,去看了看你夥伴被殺的現場。進去談吧,我想把從死者身上找到的遺物交給你。”
林掌柜深施一禮,引着這位尊貴的客人走進廂房。房間雖小,卻很舒適,擺着幾件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傢具。他畢恭畢敬地請狄公在後面一張寬大的椅上坐下。當主人喚老僕上茶的時候,狄公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放在角桌上的一隻銅製大鳥籠。十幾隻鳥呼扇着翅膀,在籠內飛來飛去。
“我那夥伴喜歡弄這個,”林掌柜笑着說道,“他愛鳥,總是親自給鳥餵食。”
林掌柜兩腮和唇上的一撇灰鬍子都修剪得整整齊齊,乍一看來,是個典型的開鋪子的商人,既不是很富有,也不算窮。但仔細觀察,就可發現他薄薄的嘴唇旁刻着深深的皺紋,一雙眼睛又大又陰鬱,這些都表明他是個性格果敢的人。狄公放下茶杯,鄭重其事地表示了對鋪子東家遭遇不幸的同情。說完,他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將裏面的名刺、零錢、當票和兩把鑰匙抖了出來:“就這些東西。林掌柜,你那夥伴外出時是不是總帶着一大筆錢?”
林掌柜靜靜地看着這小堆物品,撫摩着鬍鬚答道:“不,大人,兩年前他就不再打理鋪子的生意了,因此沒必要把很多錢放在身上。但那晚他出去時,帶的錢肯定不止這幾個銅板。”
“那是在什麼時辰?”
“約在戌時正,大人。我們一起在樓下用的晚膳。他說想沿着碼頭走走。”
“鍾員外經常這樣做嗎?”
“噢,是的,大人!他一直是個離群索居的隱士。自從兩年前他的夫人仙逝后,他就開始晚上獨自到外面散步,幾乎每晚都去。儘管我就住在左廂房,和他住在一個屋檐下,可他仍喜歡獨自在樓上的小書房裏用膳。只因有點事要商量,他那天才下樓來和我一道吃晚飯。”
“林掌柜,你還沒有成家吧?”
“沒有,大人。我忙得連娶妻的時間都沒有!鋪子的本錢是我夥伴的,但實際上大部分的生意他都讓我來打理。他歇手后,雙足便很少邁進鋪子裏了。”
“我明白了。再說說昨天晚上,鍾員外可曾說他打算何時回來?”
“沒有,大人。他吩咐僕人說不用等了。您知道,我的這位夥伴極愛打魚。要是他認為那天是個在碼頭垂釣的好日子的話,他便會雇一條船在水上過一整夜。”
狄公慢慢地點了點頭:“軍士們想必已告訴過你,他們抓到了一個叫王三郎的漁夫。你的夥伴常雇他的船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大人。您知道,碼頭上有幾十個漁夫,大都盼着能弄到兩個銅子花花。但要是我那夥伴雇的是姓王的船的話,他招來此橫禍,我就一點也不感到吃驚了,因那姓王的是個兇惡的潑皮無賴。我知道他,我自己也喜歡打魚,常聽見有人說他是一個粗暴孤僻的後生。”他嘆息一聲,“我倒是很想像我夥伴那樣外出打魚,只是沒空啊。算了罷!大人,您親自送來鑰匙,令小人如沐春風,備感溫暖。王三郎沒把它們拿走或扔掉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較大的那把是我夥伴書房的鑰匙,另一把是他存放重要文書的鐵盒鑰匙。”
他伸手去拿,狄公卻用手一掃,又把鑰匙收回袖筒。
“既然本縣來了,”他說道,“就該看看鐘員外的文書,現在就看。林掌柜,這是一樁謀殺案,為了獲取必要的線索,死者的全部文書都應由官府處置。帶我到書房去,請吧。”
“這是自然,大人。”林掌柜領着狄公走上寬闊的樓梯,指了指走廊盡頭的一扇門。狄公用鑰匙打開了門。
“有勞你了,我片刻便下樓。”
狄公跨進狹小的房間,鎖上門,推開又矮又寬的窗戶,讓它大大地敞開着。鄰近屋宇的房頂在灰色的迷霧中閃閃發亮。他轉過身,看見面朝窗戶有一張花梨木書桌,便在桌后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放在椅子旁地板上的鐵盒,隨後便斜靠在太師椅上。他深思並審視着周遭的環境。狹小的房間潔凈得有些過分,房內擺着幾件式樣簡單的老式傢具,散發著古老的歲月氣息。白灰粉刷過的牆壁如白玉般無瑕,上面裝飾着兩幅深有意境的山水畫。堅硬的烏木桌上放着一隻纖細的白瓷花瓶,內插數枝幹枯的玫瑰。緞子面的書帙整齊地排列在精巧的湘妃竹書架上。
狄公兩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覺得這間品位脫俗的書房主人應是一位優雅的書生,而不是典當鋪的東家。在這間雅緻的書房和那間半已荒廢的,位於哨樓里漆黑空蕩、散發著腐臭和貧窮氣息的陋室之間,會有什麼樣的聯繫呢?想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彎下腰打開那隻鐵盒。盒中的物品歸置得有條不紊,每捆文書都繫着綠色的絲帶,掛着標牌,與房間的整潔甚是相稱。他挑出兩捆分別標有“私信”和“票據”的文書,第一捆是有關本錢投放的重要書信,還有與兒子們來往的家書。兒子們在信中與他敘談家事,詢問他的看法,徵求他的意見。狄公一頁一頁翻閱着第二捆文書,他那雙閱歷豐富的眼睛一下就看出死者生前過着節儉、近乎苦行僧的生活。忽然他眉頭一蹙,原來是發現了一張粉紅色的票據,上蓋約會地點的印章,時間是在一年前。他迅速地檢視這捆文書,又發現了一打同樣的票據,最後一張的日期是在六個月前。顯而易見,鍾夫人死後,這位鍾員外想在用金錢買來的歡愛上尋找安慰,但很快就發現這種安慰如一縷輕煙,轉眼成空。狄公嘆息一聲,打開了放在盒底的一隻大信封,上寫“遺囑”。這份遺書立於一年前,說明鍾員外數目甚為可觀的所有田產及三分之二的當鋪本錢由兒子們承繼,剩餘的三分之一本錢和當鋪則留贈林掌柜,以嘉許他多年來忠心耿耿地為鍾家操勞。
狄公把文書放回盒內。他站起身瀏覽着書架,發現除了兩本卷了頁的辭書外,其餘都是些詩集,收着前朝最具代表性的田園詩作。他抽出一卷翻閱着,看到每一個艱深的詞語都用紅筆加以註釋,筆跡笨拙,不成字體。他慢慢地點了點頭,把詩卷放回原處。是的,現在他明白了。鍾員外從事的是一種摒棄人類情感的生意,即開當鋪行,而且他那醜陋的外表也抑制了那些細膩情感的滋長。雖然在內心深處他是個多情種子,渴望生活中的陽春白雪,但他自知身份低微,自慚形貌醜陋,對這些渴望羞於啟齒。作為一個商人,他只是粗通文墨,所以在這間房門緊鎖的屋子裏,他藉助辭書閱讀古詩,費盡心力想增長文學方面的學識。
狄公坐回椅上,從袖筒中掏出摺扇。他一邊輕搖摺扇,一面讓思緒集中在這位當鋪掌柜的身上。想起樓下那籠鳥,看來,這天性敏感的人對外部世界的唯一眷顧,便是對鳥的喜愛了。過了許久他才站起身來,正要把摺扇放回袖筒,忽又停了下來。他漫不經心地看了一會兒摺扇,便把它放在桌上,再看了一眼房間,便走下樓去。
林掌柜又上了一杯茶,但狄公搖頭謝絕。他把兩把鑰匙遞給林掌柜,說道:“我要回衙了。在你那夥伴的文書中沒發現他曾與人結怨,所以本縣認為此案內外一致,所謂謀財害命而已。對那些貧苦百姓而言,三兩銀子是一筆財富。怎麼,這些鳥在拍打雙翅?”
他走到鳥籠旁邊:“啊哈,水髒了,林掌柜,你該讓下人換換水了。”
林掌柜嘟囔了一句,拍手召喚僕人。狄公向袖內一掏。“何其粗心!”他叫道,“我的摺扇忘在樓上了。林掌柜,可否為我一取?”
林掌柜跑上樓后,老僕走了進來。狄公告訴他鳥籠里的水應該日日更換。來給鳥換水的老頭子一面搖頭一面說道:“我跟林老爺講過,他就是不聽。他才不管這些鳥的死活呢!我家老爺要是在的話,他可寵愛這些鳥了,他——”
“對,林掌柜說昨晚他和你家老爺為了這些鳥吵了起來。”
“是的,大人,兩人都激動得像什麼似的。為了啥事兒來着,大人?我來喂米時只聽見了幾個詞,什麼鳥怎麼怎麼的。”
“沒什麼。”狄公迅速答道。他已聽見林掌柜下樓來了,“林掌柜,多謝香茗款待。這樣吧,半個時辰后,帶上鍾員外登記財產的文書至縣衙文案館,我的主簿會協助你填寫官府的格目,並把鍾旺的遺囑登記在冊。”
林掌柜千恩萬謝,恭恭敬敬地目送狄公出門而去。
狄公來到縣衙門口,吩咐衙役把他從鐵匠鋪里雇來的馬還回去,然後便逕自來到文案館後面的私宅。老管家稟報說洪參軍正在書齋里候着他,狄公點了點頭,說:“吩咐擦澡的僕人備好熱水,我要沐浴更衣。”
浴室旁是一個鋪着青瓦的更衣房。狄公在那裏迫不及待地除去了被雨汗浸濕的袍子。他覺得臟,肉體上臟,精神上也臟。僕人用冷水沖洗他的全身,用力搓着他的背部。等到在熱水裏浸泡了一段時間后,他才感覺好受些。泡畢,他讓僕人按摩雙肩。僕人擦乾其身體后,他穿上清爽的藍色棉袍,戴上一頂薄紗黑帽,就這身打扮向內宅走去。
他的夫人們常在花園的小軒上消磨上午的時光。他正要踏進房門,卻忽然遲疑起來,因為眼前一派溫馨景緻使他怦然心動。他的兩位夫人,穿着綉有朵朵鮮花的輕紗衣裙,正和曹姑娘一道坐在敞開的門前朱漆小桌旁。門外的花園裏種着諸多花草和高高的翠竹,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傳遞着宜人的涼意。這是他自己的世界,一個明凈的天堂,在這裏他可以逃避作為官員而不得不面對的兇殘暴力以及令人厭惡的墮落行為。此時此地,他暗下決心,今生今世,一定要保護他美滿的家庭不受侵害。
他的大夫人把繡花綳架一放,快步上前迎接他。“我們今天早上等你回來用早膳,都等了快半個時辰。”她嗔怪道。
“這是愚夫的不對。是這樣的,北城門那裏出了點麻煩,我只得趕去料理。現在我要到文案館去,但午膳會和你們一道吃。”她把他送到門口,正要道萬福告退,狄公壓低嗓音說道,“順便提一下,我已決定聽從你昨夜的建議,有勞娘子費心安排。”
她粲然一笑,再次道萬福,行了個禮。狄公沿着走廊向文案館走去。
洪亮正坐在書齋角落裏的一張太師椅上,看見狄公進來,便起身向他問安。洪亮拍打着手中的呈文說道:“我的老爺,拿到這張呈文時我鬆了口氣,您失蹤了這麼長時間,我們都急得要命。我把犯人關押在大牢裏,死屍存放在停屍堂。我和仵作驗看過屍體后,馬榮和喬泰就馳往北門,看看還能幫您做點什麼。”
狄公此時已在書案后坐了下來。他斜視着那堆卷宗,說道:“洪亮,送達的公文有需要急辦的嗎?”
“沒有,大人,都是些例行公事。”
“既然如此,我們午間便可處置典當行掌柜鍾旺被害一案。”
洪亮滿意地點點頭:“大人,我從校尉的呈文上看出,這是件甚為簡單的案子。既然我們已經把疑犯牢牢地鎖在大牢裏——”
狄公搖了搖頭:“不,洪亮,確切地說,這不是件簡單的案子。但由於軍塞方面採取了迅捷的措施,這期間又發生了某種巧合,才使它蓋棺論定。”
他擊了擊掌,班頭應聲而入,向狄公施禮。狄公命他把疑犯王三郎帶進來。他接着對洪亮說道:“洪亮,我很清楚,縣令審案應高坐在大堂之上,當著眾百姓的面訊問疑兇。可這次不是正式的升堂,我只是想和犯人談談,以理清思路。”
洪亮一副似信非信的樣子,狄公沒再多做解釋,只是一頁一頁地翻閱置於文案最上面的公文。當班頭把王三郎帶進來時,他抬起了頭。鐵鏈已從王三郎身上卸了下來,那張黝黑的面孔卻一如既往地那樣桀驁不馴。班頭按着他跪下,自己則手拿沉重的皮鞭站在他的身後。
“你可以下去了,班頭。”狄公簡單地吩咐道。
班頭焦急地瞥了洪亮一眼。“大人,這可是個兇殘的無賴啊!”他怯怯地說道,“他可能會——”
“聽我的吩咐,下去!”狄公喝道。
班頭滿心不樂意地退下了。狄公靠回到太師椅上,話家常般地問這個年輕的漁夫:“三郎,你在水邊住了多久啦?”
“從記事的時候起就在了。”年輕人訥訥地答道。
“一個奇怪的地方,”狄公緩緩地對洪亮說道,“當我今晨策馬馳過沼澤時,看見形狀怪異的雲朵飄浮在四野里,縷縷晨霧如長臂從水中伸出,就好像——”
那年輕人一直豎著耳朵聽,這時他飛快地插嘴道:“這些東西最好少講!”
“可以。三郎,這些東西你都知道。在大雨如注的晚上,沼澤里發生的事情,你肯定比我們這些城裏人知道得要多。”
王三郎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我看到過很多東西,”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親眼看到。它們都住在水裏,有的害人,有的救那些快淹死的人,當然並不常見。但不管怎樣,還是遠離它們為妙。”
“千真萬確!但王三郎,你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插手管它們的事,看看現在你落了個什麼下場!你被官家逮住,又是挨踢,又是挨打的,還被當成殺人兇手!”
“我跟你說了我沒殺他!”
“對,但你知道誰或者什麼東西殺了他嗎?而且他死後你還拿刀捅他,捅了好幾下。”
“我看見紅色的……”王三郎嘟囔着說道,“要是我先一步知道的話,早就把他的喉嚨割斷了。因為我親眼看見,這隻耗子,這——”
“閉嘴!”狄公嚴厲地打斷了他,“你在死人身上動刀子,卑鄙、怯懦!”他平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但是,我還是願意忘掉你的所作所為,因為即使氣得發瘋,你還是不加辯解,好使黃鶯不致被牽連進來。你和她來往多久了?”
“一年多了。她又可愛,又聰明。可別相信其他人說她是個傻子,她會寫一百多個字,我才認得十幾個字。”
狄公從袖筒里摸出三兩銀子,把它們放在桌上:“把這些銀子拿回去吧,買條好船再去娶她。她需要你,三郎。”年輕人一把抓起銀子塞在腰帶里,狄公接著說道,“你還得回牢裏再待幾個時辰,要等到徹底洗脫你的罪名之後才能被釋放。那時你就可以脫離牢籠了。王三郎,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拍了拍手,班頭蹭地躥了進來。他一直在門口等着,隨時準備,有麻煩就飛身而入。
“班頭,把犯人帶回大牢。再把林掌柜帶進來,他在文案館裏。”
洪亮越聽越吃驚。他迷惑地問狄公道:“大人,您和那年輕人都談了些什麼?真把我弄得一頭霧水。您真想放他走嗎?”
狄公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望着景色單調的濕淋淋的院子說道:“又下雨了!洪亮,我在說什麼?我在試探王三郎是否真的相信那些怪誕的鬼神故事。哪天你或許想在衙門的文案館裏找一本當地的民俗書。”
“可是,大人,你是不信那些胡言亂語的!”
“是的,我不信,一點也不信。但我覺得應該讀一些這類的書,因為在我們管轄的範圍內,眾鬼神深深地影響着百姓的生活。給我倒杯茶,洪亮。”
洪亮倒茶時,狄公坐回到椅上,埋頭去翻閱書案上那堆公文。當他喝第二杯茶時,有人敲了下門。班頭把林掌柜領進來之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坐,林掌柜!”狄公溫和地對客人說道,“我想我的主簿已告訴你該怎麼填寫必要的文書了吧?”
“是的,大人,確實如此。剛剛我們還在和造冊的書吏查驗田產呢,還——”
“按照一年前立的遺囑,”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鍾員外把所有的田產和三分之二的本錢都留給了他的兩個兒子,這你是知道的。餘下三分之一的本錢和當鋪,他留給了你。你想接着開當鋪嗎?”
“不,大人,”林掌柜露出一絲微笑,答道,“我已在當鋪里做了三十幾年,從早到晚地忙活。我要賣了它,靠鍾員外留給我的本錢過活。”
“好。但假如鍾員外又立了一份新遺囑呢?他加了一條,說你只能拿到鋪子,你怎麼辦呢?”林掌柜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狄公不容他喘息,接著說道,“買賣雖興隆,但你還得再幹個三年五載才能攢夠錢回家養老。而你已沒幾年好活了,林掌柜。”
“不可能!他怎麼……怎麼會……”林掌柜結結巴巴地說道,隨後他叫道,“你在他的鐵盒裏又找到新的遺囑了?”
狄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冷冷地說道:“你的夥伴有一個情人,林掌柜。她的愛情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林掌柜跳了起來,說:“你是說那老蠢物會把錢留給那個又聾又啞的娼婦?”
“是的,林掌柜,這事你一清二楚。昨天晚上,當你的夥計告訴你這件事之後,你們激烈地吵了起來。不,別想抵賴!你的僕人聽見了你們的爭吵,他會在大堂上做證的。”
林掌柜跌坐在椅上。他擦了擦汗濕的面孔,鎮定了一下情緒,開口說道:“是的,大人。我承認昨天晚上我那老夥伴告訴我他愛上那女孩之後,我氣得要命。他想帶她遠離此地好娶她,我勸他別做這蠢事,嘴巴都說幹了,他卻叫我少管閑事,讓我快點滾出去。我根本不知道他會去哨塔。誰都知道,那潑皮王三郎追她追得正緊。王三郎驚動了這兩人,還把我的夥伴殺了。今天上午沒跟您說這些事真是不好意思,大人。我怎能說我那死去的夥伴會……既然您已抓住了犯人,大堂上一審,就什麼都水落石出了。”他搖了搖頭,“大人,我得承擔一部分責任,昨天夜裏我該跟着他的,我本該——”
“但你確實跟着他去了,林掌柜,”狄公簡短地打斷了他,“你也是個打魚人,跟你那夥伴一樣熟悉沼澤。一般來說,我們是沒辦法穿越沼澤的,但大雨過後,水勢上漲,經驗豐富的漁夫可以駕小舟沿上漲的溪流和池沼通過沼澤。”
“不可能!這條路有兵丁整夜巡邏。”
“如果蹲伏在小舟里,就可以藉助高高的蘆葦躲過他人的視線,林掌柜。所以你的夥伴只能在大雨過後的夜晚到塔里去,因此那可憐的痴獃女子才會以為進來的是個神靈,是雨神,因為他隨雨而來。”他嘆息一聲,猛然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住林掌柜,厲聲說道,“昨夜,當鍾員外告訴你他的打算后,林掌柜,你眼看自己多年來閑逸富足的晚年夢想即將破滅,便緊隨其後來到哨塔,從背後插進一把利刃將他殺了。”
林掌柜雙手一揚,不屑地說道:“多麼絕妙的推斷啊,大人!您把這罪名栽在我頭上,有何證據?”
“鍾員外的遺物中有一張當票,這就是證據。當票是兵卒在案發現場找到的,可你親口告訴我,鍾員外已完全不過問生意上的事了,那為何他會隨身攜帶一張當天才開具的當票呢?”林掌柜默不作聲,狄公繼續說道,“你一時衝動,想要殺他,所以緊隨其後沖了出去。那是在晚飯過後半個時辰左右,你近鄰的店東跟往常一樣在看夜景,正好看到你沿街而過。還有,你在碼頭邊解纜登舟時周圍也有許多人,因為眼看一場大雨轉瞬即來。”林掌柜的眼裏驟然閃過一絲恐懼,這正是狄公要等的最後證據。他用平靜的口吻結束了這段話:“如果你現在招供的話,林掌柜,就省得本縣去找尋所有的人證了,我準備起草一份公文,請求寬恕你的死罪,因為此案不是預謀殺人。”
林掌柜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一片茫然,突然一陣狂怒扭曲了他蒼白的面孔。“這個不要臉的老淫棍!”他唾罵道,“讓我流着血汗,像畜生一樣為他賣了這些年的命。現在他卻要把這些辛苦錢送給一個下賤的痴獃小娼婦!這都是我給他賺的錢呀……”他定定地看着狄公,吐出了幾個堅定的字眼:“是的,是我殺了他,他活該落得這個下場。”
狄公向洪亮使了個眼色,洪亮便向門口走去。狄公對這當鋪的掌柜說道:“午間升堂時再聽你從頭至尾地招來吧。”
直到洪亮領着班頭和兩名衙役進來,兩人再沒說過話。衙役們把林掌柜鎖上鐵鏈帶走了。
“這案子讓人噁心,大人。”洪亮沮喪地說道。
狄公喝了口茶,他舉起杯子示意洪亮再添些茶水:“是讓人憐憫。洪亮,要不是他蓄意陷害王三郎的話,我甚至覺得林掌柜可憐。”
“王三郎在這案子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大人?他幹了些什麼,你今天上午問都沒問!”
“沒必要問,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黃鶯告訴三郎,有個雨神常在夜裏來看她,有時還送些錢給她。記住,五十年前,我們大唐的許多河域都有每年向當地的河神供奉一名童男或童女的風俗,直到官府出來干預才罷手。今天早晨當王三郎給黃鶯送魚時,發現房內有一具死屍面朝下躺在地板上。哭泣的黃鶯使他相信是妖怪把雨神給殺了,又把他變成了丑老頭兒。但當他把屍體轉過來並認出死者時,一下子就明白他和黃鶯都被騙了。狂怒之下,他拔出匕首在屍身上連捅數刀。然後他意識到這是起凶殺案,他會受到懷疑,於是逃離了現場。當他試圖洗掉沾在褲子上的鐘員外的血跡時,兵卒們抓住了他。”
洪亮點了點頭,問道:“大人,您怎能在短短的幾個時辰內便探明此案呢?”
“起初我認為校尉的推測順理成章,只有一點讓我感到不安,那就是殺人和切割屍體竟會間隔這麼長的時間。我對那張當票倒沒感到有何不妥,因為開當鋪的把當日開具的當票放在身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接着,在審問王三郎時,他罵鍾員外是個騙子,這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時的口誤,因為三郎決意要把他和黃鶯都置身於此事之外,所以不願吐露二人被騙的真相。當我詢問黃鸞時,她說‘妖怪’殺了她的雨神,還把他變了模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後來我見到了林掌柜,才初見端倪。林掌柜因心懷鬼胎,變得有些饒舌,再三告訴我他那夥伴已不再過問鋪子的生意。這時我記起了那張在兇殺現場發現的當票,便開始懷疑他。一直到我察看了死者的書房,才明白死者的個性,方撥開迷霧見日出。我從僕人嘴裏探知林、鍾二人昨夜為黃鶯爭吵了起來,從而證明了我的推斷。當時,黃鶯這個名字在僕人聽來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但他告訴我二人的激烈爭吵是因‘鳥’而起時,剩下的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狄公放下茶杯,補充道:“洪亮,這案子讓我覺得,深入研習古老的公案筆記是何等重要。書中反覆強調,調查兇案的第一步便是摸清死者的性格、日常生活和習慣。在此案中,正是通過研究死者的個性,才助我抓住了破案的關鍵。”
洪亮撫弄長髯,欣然笑道:“那姑娘和她的心上人真是幸運呀,大人!有您這樣的縣太爺為他們主持公道。所有的證據都對王三郎不利,他會被定罪,被拉出去殺頭。姑娘又聾又啞,小夥子也不怎麼會講話。”
狄公點了點頭。他斜靠在椅上,含着一絲微笑,說道:“這案子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好處,洪亮。一個只屬於我的且甚為重要的好處。我必須向你坦白,今日清晨我有些消沉,實際上有那麼一會兒還懷疑是不是不適合做這個官。我真是個傻瓜。洪亮,這頂官帽多麼莊嚴神聖啊!身居官位,我們就能替那些有口難言的人伸張正義。”
胡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