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唐狄公案·叄》(4)

第十三章《大唐狄公案·叄》(4)

跛腿乞丐

這個案件告訴我們,狄公為何在元宵節的家宴上姍姍來遲。元宵節是持續多日的春節慶祝活動的終曲,節日當晚要擺一桌家宴,由主婦們求神問卜,算算新的一年運道如何。這個故事發生在浦陽縣,故事的後半段提到了一位脾氣怪異的羅縣令,他是狄公的同僚,浦陽鄰縣——金華的縣令,讀過“銅鐘奇案”的讀者對他一定不會感到陌生。這裏講述的是一個乞丐的悲慘命運,故事中也出現了羅縣令的身影。

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狄公長舒了一口氣,癱倒在座椅上。他抬起酸澀的雙眼,向後花園望去,在那裏,在漸濃的暮色中,他的三個小公子正在嬉戲。他們在枝頭上掛起點亮的燈籠,燈籠上還畫著八仙過海的圖案。

這一天是元宵節,一月的第十五天,人們喜氣洋洋地把各式各樣的紙燈籠掛在屋外,整個縣城都籠罩在喧囂喜慶的氣氛中。花園另一側的園林在今日對遊人開放,狄公聽見從那裏傳來遊園民眾的陣陣笑聲。

浦陽縣城一片繁榮的景象,狄公已在此做了一年的縣令。整整一個下午,浦陽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地來到縣衙大堂后的狄府,恭祝縣令老爺在這個喜慶佳節萬事如意。狄公把烏紗帽往腦後一推,用一隻手遮住臉。他不太習慣在白天喝這麼多酒,因而感到有些頭暈。他探身向前,從小茶几上的一隻花瓶里抽出一朵盛開的白玫瑰,據說這種花的香氣可以解酒。他深吸了一口玫瑰花清新的芳香,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最後一位客人的身影。此公姓林名醉,是金市的行首,他那尊臀似乎粘在了椅子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去見女眷之前,狄公要洗漱、更衣,好使自己神清氣爽地出現在三位夫人面前。此刻他的三位夫人正監督着僕人們準備節日的家宴。

花園裏爆發出一片笑鬧聲,狄公抬眼四顧,發現兩個大點的男孩子正在爭搶一隻大紅燈籠。

“快進來洗洗身上!”狄公對他們叫道。

“阿魁想獨佔我和大姊姊做的漂亮燈籠!”他的大兒子憤怒地嚷道。

狄公正想再下一遍命令,卻從眼角掃見廳後面的一扇門被打開了。他的軍師洪參軍,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狄公注意到參軍又蒼白又憔悴,忙說道:“洪亮,坐下喝杯茶!我今日將衙內所有的政務都交給你辦理,心下甚是不安。我本該在客人走後到文案館去處置公務,但林員外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他剛走。”

“大人,今日沒有什麼要事。”洪亮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和狄公都倒了一杯茶,“在下遇到的唯一困難是書吏們無法安心於公務,他們的魂兒都讓節日裏的神仙們給勾走了!”

洪亮坐下來喝了口茶,他用左手的大拇指仔仔細細地捻弄着兩撇粗硬的灰鬍子。

“嗯,正當元宵佳節,”狄公一邊說著,一邊把茶杯放回桌上,“只要沒有緊急公務,稍稍鬆懈一次也無妨。”

洪亮點頭稱是。“正午前北城區的守衛到文案館稟告說,一個老叫花子掉進了一口深井裏,頭部撞到井底的尖石而身亡。那口井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離林員外家不遠。衙內的仵作查驗屍體后證明叫花子系失足落井而死。可憐的老東西,死時身上只掛着幾塊破布,披頭散髮,連頂帽子也沒有。他是個跛子,定是早上出來乞討時不慎被絆了一跤,跌進了井裏。丐幫頭兒申八不認得此人,這可憐人定是從鄰縣來的,想趁過節在這裏討些美食。若沒人來認屍,我明日便找人把他埋了。”

狄公眼睛一掃,看見了他的長子。這小子正拖着一張太師椅在廳前空地周圍的柱子間鑽來鑽去。狄公怒喝道:“把椅子放下,照我的話去做!你們倆也一樣!”

“遵命,父親大人!”三個小子像一起唱歌似的答道。

望着他們跑開了,狄公這才對洪亮說道:“告訴更夫把那口井蓋好。要再三交代他,這幫傢伙應該把各自負責的街道好好整治一番。還有,今晚來我府上吃頓便飯,我與家人都盼望你來,洪亮。”

洪亮感激地笑着,躬身稱謝。

“我現在就到文案館把門鎖上,大人!再過一刻我就到您府上。”

洪亮走後,狄公想到自己也該去換件衣服,把這件硬邦邦的綠緞官服脫下,換上舒適的居家衣衫。但此刻廳堂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很想再喝杯茶,享受一下難得的清靜,所以不願意起身。外面的花園裏也已安靜下來,人們都回去用晚膳了。不過用罷晚膳,他們又會湧上街頭,或觀賞花燈,或在路邊的小酒館裏歡飲美酒。狄公放下茶杯,想到也許今晚不該給馬榮和另兩名侍衛放假,因為夜深后,歌坊妓館可能會有爭鬥。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告訴班頭,值夜的衙役需比往日增加一倍。

他又一次伸手去拿茶杯,卻陡然停在了半空,兩眼緊緊地盯着廳后出現的黑影。那是一個高個子的老人,隱約可見他衣不蔽體,光頭無帽,長長的頭髮披散在兩肩。他一瘸一拐、悄無聲息地穿過大廳,手裏還拄着一根彎頭拐杖。他似乎沒有注意到狄公,只是彎着腰,自顧自地走過了他的身旁。

狄公想喝住他,問他未經通報便擅入官邸,居心何在,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緊緊攫住了他的心房,使他動彈不得。這老人身形飄忽,穿牆而過,無聲無息地沿着階梯走入花園。

狄公一躍而起,向通往花園的台階跑去。“回來,你!”他生氣地喝道。

沒有迴音。

狄公走下台階,踏進月光籠罩下的花園裏。四周悄無人跡。他迅速搜索了沿牆栽種的灌木叢,卻一無所獲。那扇通向園林的邊門像往常一樣緊緊地鎖着。

狄公一動不動地站着,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他連忙裹緊了外衣。是那死去乞丐的鬼魂飄忽而來。

片刻,狄公恢復了鎮靜。他蹭地轉過身,回到大廳,沿着半明半暗的走廊向前面的書齋走去。守門人已在門口掛起了兩盞紅艷艷的燈籠,看見狄公進來,忙畢恭畢敬地施了個禮,狄公心神不定地草草回了個禮,就逕自穿過大堂的中庭走進了文案館。

書吏們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洪亮還就着一支蠟燭,整理着書案上的公文。看見狄公走了進來,他一臉詫異。

“想來想去,還是來看看那個死去的叫花子吧。”狄公若無其事地說道。

洪亮馬上點亮了一支蠟燭,領着狄公穿過昏暗、空蕩的長廊,來到大堂後面的牢房裏。牢房的松木桌上放着一具瘦弱的軀體,上面蓋着蘆席。

狄公從洪亮手裏接過蠟燭,示意他移開蘆席。他高舉蠟燭,凝視着那張毫無生氣的憔悴面孔。但見其兩頰凹陷,上面刻着深深的皺紋,卻沒有乞丐們常見的粗糙的皮膚。他看上去五十歲上下,亂蓬蓬的長發里夾雜着幾縷銀絲,兩撇短髭下是薄薄的嘴唇,由於死神作祟,此刻其嘴角呈現出一抹詭譎的笑容。頜下無須。

狄公撩開死者下身的破布片,指着那條變形的左腿說道:“他的膝蓋定是曾經斷裂過,接的時候又馬馬虎虎,所以接好后便成了明顯的跛足。”

洪亮從屋角拿起一根長長的彎頭拐杖,說道:“因為他身形高大,所以必須用拐杖支撐着行走,這是在他身邊發現的,也落在井中。”

狄公點了點頭,他試着抬起屍體的左臂,但沒能成功,因為屍體十分僵硬。他彎下腰,審視着那隻手,又直起身來,說道:“洪亮,看看這個!肌膚柔軟,沒有老繭,指甲很長,且保養得甚好!把屍身翻過來!”

洪亮把屍體翻了個身,狄公研究着屍體後腦勺一處深深的傷口,過了片刻,他把蠟燭遞給洪亮,自己則從袖筒里掏出一方紙巾,小心地擦拭着傷口周圍沾着血跡的白髮。他在燭光下仔細地觀察着紙巾,然後遞給洪亮,簡短地說道:“看到這些細沙和白色小沙礫了嗎?井底不會有這些東西的,是不是?”

洪亮迷惑地搖了搖頭,緩緩地答道:“是的,大人。我想,井底大都是些爛泥。”狄公走到桌子的另一端,看了看那雙光腳,很白,腳後跟也很柔軟。他轉向洪亮,厲聲說道:“恐怕仵作察看的時候心思不在屍體上,而是在今晚的餐桌上。這人不是叫花子,也不是失足落入井中,他被人扔進井裏時早就斷氣了。扔他進井之人便是奪他性命之人。”

洪亮點頭稱是,他悔恨不已地揪着自己短短的灰色山羊鬍,說道:“大人所言極是。兇手剝光了他身上的衣服,給他套上乞丐的衣裳。我本當一見到屍體就該對他破衣服里的光溜溜的身子產生懷疑的,冬日的夜晚極其寒冷,就算是身無分文的乞丐也會在外套里再穿件衣裳的。”他又看了看那處傷口,說道:“大人,您看他頭部是否受到過棍棒的襲擊?”

“有此可能,”狄公捋着又黑又長的美髯,答道,“近日衙門可曾有人來報過失蹤?”

“回大人,有!昨日林員外送來一張陳條,說他府上的私塾先生王虛照例放假外出,本該兩日前回府,可至今仍不見蹤影。”

“怪哉!林員外剛才還在這裏,對此事卻隻字未提。”狄公喃喃地說道,“傳我的話,讓班頭備轎。告訴夫人們不必等我吃晚飯了!”

洪亮走後,狄公站在原地沒動,他俯視着死者,想到他曾親眼看見此人的魂魄穿過廳堂。

轎子剛落地,年邁的林員外就奔到前院來迎接狄公,他一面扶着狄公下了轎,一面扯開嗓門嚷道:“大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小人有何福氣能請到大人您光臨寒舍?”

一眼就能看出林員外剛從家宴上下來,他嘴裏散發著酒氣,口齒也有些不清。

林醉引着狄公和洪亮走進大廳。“恐怕引我來此的不是什麼福氣,”狄公一面走一面說道,“林公能否描述一下貴府私塾先生王虛的相貌?就是失蹤了的那個。”

“老天爺!保佑他平安無事吧!哦,他長得很是平常,又高又瘦的,上唇有一撮短須,下巴上卻光溜溜的。左膝蓋壞得不成樣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他已死於非命。”狄公平靜地說道。

林醉飛快地瞥了狄公一眼,忙請狄公在大廳中央的圓桌上首坐下。為擺家宴,桌子上方還懸挂着一盞大紅的絲綢燈籠。林醉自己則坐在狄公的下首,洪亮站在狄公身後。管家進來倒茶時,林醉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就難怪了,王虛休假后,兩日前就該回來了!”驟然聽聞此事,他似乎清醒了不少。

“他去了何地?”狄公問道。

“天曉得!我從不過問他的私事。學堂每隔數日放假一天,王虛一般於前一日晚飯前離府,次日晚間回府,也是在晚飯時分。我就知道這些,也只需知道這些。在下如有言語不恭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他在貴府多長時間了?”

“約一年。他從長安來,拿着當地一位有名的金匠寫的薦書投靠小人。剛巧我有幾位小孫兒要拜師求學,便聘他做了西席。據我看來,王相公少言寡語,做事體面,也很能幹。”

“你知道他為何離開長安到浦陽來過活嗎?他在此地可有親人?”

“不知道,”林醉不悅地答道,“除了孫兒們的學業外,我從不探聽他其他的事情。”

“把你的管家叫來!”

林醉在椅上轉了個身,對管家招了招手。此人正在寬敞的大廳後面轉來轉去。

林府管家走到狄公的桌旁,磕了個頭。狄公對他說道:“王相公出事了,衙門必須通知他的親屬,本縣以為,你知道他家人的住所,是這樣吧?”

管家驚慌地瞄了主子一眼,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大人在上,據小人所知,王相公在浦陽沒有親人。”

“那學堂放假時,他都到何處去呢?”

“回大人,他從沒跟我提起過。小人猜他是去會友啊什麼的。”看到狄公露出懷疑的神色,他馬上補充道,“王相公平日裏話很少,不管誰問起他的家事,他總是支吾其詞,避而不答。他就喜歡一個人待着。他住在後院一個小房間裏,平日無事就縮在裏面。要說外出玩玩嘛,也就是在花園裏走動走動。”

“他可曾收到過來信,或可曾給別人寫過信?”

“回大人,小人都沒見過。”管家猶豫了一下,答道,“小人偶爾聽他談起過長安的日子,聽那意思似乎他的妻子慣會拈酸吃醋,好像還丟下他從家裏跑了。”他惶恐地望了主子一眼,看到林員外直視前方,一副似聽非聽的樣子,才稍稍定了定心,接著說道:“大人,那王相公沒啥家私,也很小氣,東家給的束修幾乎不花一文,放假外出時也從不坐轎。但他從前肯定很有錢,從他說話、辦事時露出的那種派頭,小人看得出來。小人猜他可能還做過官,因為一不留神,他就會拿出一副官老爺的腔調大剌剌地對小人吆三喝四。小人心裏跟明鏡似的,他肯定是花光了錢,又丟了官,他的妻子才跑了,人財兩空。但他好像對這些都滿不在乎,他曾對小人說:‘花錢不快活,錢財有何用;錢財空了時,烏紗有何用。’大人,恕小人斗膽直言,這樣的話從他這樣一位有學問的相公嘴裏講出來,也太弔兒郎當了。”

林醉盯着他,冷笑了一聲,說道:“看來你空閑得很吶!整日說三道四,卻不去管束下人!”

“讓他把話說完!”狄公對林員外喝道。轉而又對管家說:“確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王相公放假時都去何處了嗎?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出來進去怎能逃得過你的眼睛,是不是?”

管家皺着眉、苦着臉答道:“嗯,王相公出去時眉開眼笑,回來時卻愁眉不展,有時還唉聲嘆氣的,小人也感到奇怪。但是,大人,這倒沒妨礙他教書,小姐昨兒個還說,很難的問題他眼睛一眨就答出來了。”

“方才你說王虛只教你的孫兒們念書,”狄公厲聲對林醉道,“可聽上去他還教着貴千金呢!”

林員外惱怒地瞪了管家一眼。他舔了舔嘴唇,乾脆地答道:“是的。但小女兩個月前就出嫁了。”

“原來如此。”狄公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又對管家說道:“帶我去看看王相公的房間!”他示意洪亮跟在後面。林醉動了動,想一道前往,狄公說道:“林公請留步,你就不必去了。”

林府佔地寬廣,管家領着狄公和洪亮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來到後院。他打開一扇小門,舉起蠟燭照着這間簡陋的屋子。屋內只有一張竹榻、一張樸素的書案、一把高背椅和一張竹書架,架上擺着幾本書和一隻黑色的皮衣箱。牆上掛着幾軸畫卷,上畫水墨蘭花,看來功底深厚。管家順着狄公的視線望去,忙說道:“王相公好的就是這個,大人。他喜歡蘭花,侍弄蘭花可是一把好手,沒什麼他不知道的。”

“他有沒有種幾盆呢?”狄公問道。

“沒有,大人。小人猜他買不起,蘭花價錢高着呢,大人!”

狄公點了點頭。他從書架上抽出幾卷卷了角的書籍,隨手翻閱了一下,都是些低廉的詩集,收錄著浪漫的詩歌。隨後他打開那隻衣箱,見裏面堆滿了男人的衣服,雖破舊,布料和做工卻不差。箱底有個小錢箱,裏面只有一些銅板。狄公走到桌旁,發現抽屜都沒有鎖,裏面放着筆墨紙硯,卻沒有銀錢,也沒有寫過字的紙張,連張票據也沒有。他“砰”的一聲關上了抽屜,生氣地問管家:“王相公不在時,誰進來搜過這房間?”

“求大人明察,沒人來過!”管家嚇破了膽,結結巴巴地答道,“王相公出去時總是把門鎖起來。除了他自己的那把鑰匙,就只剩小人手裏這把了。”

“你親口告訴我王虛從不花一文錢,可有此事?他一年積攢下來的收入都上哪裏去了?這裏只有幾個銅板!”

管家大惑不解地搖着頭說道:“大人,小人真的不知!小人擔保沒人進來過。這些下人都在府里好多年了,府里從沒丟過東西。小人所言字字是真,求大人明察。”

狄公站在桌邊沒動,他盯着那些畫,一遍遍地捋着鬍鬚。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說道:“把我們二人帶回廳房。”

管家再次領着他們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狄公不經意地說道:“這地帶不錯啊,還很清靜。”

“哦,是這樣,大人,這一帶不但清靜,而且住的都是些頭面人物。”

“只有這種體面的地方才會有供體面男女幽會的紅樓,”狄公嘲哂道,“這附近有嗎?”

狄公這出其不意的問話,似乎讓管家愣了一下,他清了清喉嚨,羞怯地說道:“只有一處,大人,跟這裏隔了兩條街,管事者是康夫人。那地方很講究,去的都是最有頭臉的人物,而且從沒出過打鬥的事兒,大人。”

“你答得不錯,本縣很滿意。”狄公說道。

來到廳房后,他讓林員外隨他回縣衙,以便最後確認死者的身份。坐在狄公的大轎內,林員外一路上極無禮數地一聲不吭。

林醉說死者確為王虛。他簽字畫押后,狄公便讓他回去了。他對洪亮說道:“我得換件舒服點的袍子,你叫班頭帶兩名衙役在前院候着。”

洪亮在書齋內找到了狄公。見他已換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長袍,腰間繫着寬寬的黑色腰帶,頭上戴着頂黑弁小帽。

洪亮本想問問眼下要去何處,但看到狄公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態,便把話憋了回去,默默地跟着他來到前院。

看到狄公,班頭和兩名衙役忙跳起來施禮。

“你們可知北城區有一處妓館,離林員外的府邸不遠?”狄公問道。

“當然知道,大人!”班頭一本正經地回道,“那是康夫人的產業,有官府的許可,很是講究。大人,只有最有頭臉的——”

“我知道,我知道!”狄公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們走過去,你和手下在前頭帶路。”

街頭再一次涌動起人潮,街道上張燈結綵,家家店鋪和飯館的門面下都裝飾着燈籠,人們圍着彩燈轉來轉去。班頭和衙役用力推搡着行人,為狄公和洪亮開路。

就連康夫人住的後街也有一大群人在走動。班頭敲着大門,告訴守門人縣令大人駕到,看門老頭誠惶誠恐地引着狄公和洪亮來到前院一間奢華富麗的廳房。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僕在桌上擺了一套精美的官窯茶碗。她打扮得很是端莊。隨後,進來了一位三十左右的婦人,高個子,容貌清秀。她對着狄公深深地道萬福施禮,自稱姓康,夫君已然亡故。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直身長袖衣裙,式樣簡單,衣料卻是上好的錦緞。她親自為狄公斟茶,左手優雅地扶住右手袖子上垂下的流蘇。斟好茶,她謙恭地立在狄公面前,靜候縣令大人的吩咐。洪亮站在狄公椅后,雙手交疊在寬大的袖筒中。

狄公品着香茗,注意到這裏極其安靜,低垂的重重簾幕將喧囂吵鬧都擋在了屋外。空氣中浮動着名貴燃香濃烈的氣味,的確很講究。他放下茶杯,開口說道:“康夫人,我雖不贊成這行生意,但也承認缺之不可。只要你的妓館嚴守官家的法度,且善待院裏的姑娘,我就不會找你麻煩。告訴我,院內共有幾位姑娘?”

“回大人,共有八名。自然都是正正噹噹買來的,大都是從她們爹娘手裏買的。每隔三個月,小婦人都會將賬目和進項送到衙門,好讓官府看看該交多少稅,小婦人自信——”

“好了,本縣並非為此而來。但據我所知,近日有一個大主顧把此院的一個姑娘包了下來,是哪位姑娘?福氣不小啊!”

康夫人雖大吃一驚,但仍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您定是誤會了。院裏所有的姑娘都年紀尚幼,最大的一個也不過十九歲,小婦人正請人教她們唱歌、跳舞。她們雖極力奉承,可沒一個能抓得牢一位大主顧,好圖個……圖個長久往來。”她頓了頓,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態,說道:“自然,要是做成這筆生意,小婦人就能賺一大筆錢,但小婦人才不會見錢眼開呢。姑娘們還不到二十歲,怎麼好昧着良心勸她們做這個,小婦人會好好看護她們,好讓花兒開得最美。”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他暗暗懊惱這個消息可把他的精心推測給推翻了。既然他判斷錯誤,這案子就要拖一段時間才能破,還得先到京城去找那位把王虛薦給林員外的金匠。突然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對,抓住這個機會。想到這裏,他把面孔一板,冷冷地說道:“康夫人,說實話吧!除了這裏的八個姑娘,你還找了一個私娼。這個罪過可不小,官府沒準你這樣做啊!”

康夫人抬起手臂,在頭髮上插上一根玉簪。長長的衣袖褪了下去,露出嬌嫩的玉腕。

她理好雲鬢,平靜地答道:“大人,您只說對了一半。小婦人猜您說的是住在隔壁街上的梁姑娘。她是長安城裏的娼妓,才貌雙全,年紀約有三十歲。她藝名叫牡丹,在京城的達官貴人中很有人緣。她攢了一大筆錢,向鴇母贖了身,卻沒交出自己的身牌。她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跑到浦陽,住上一段時間,順便找個投緣的人嫁了。大人,她很有見識,知道跟長安城裏的浮浪子弟不能長久,就想嫁個家底殷實、有身份、年紀大些的厚道男人。她只是偶爾帶客人到我的院裏坐坐。大人定會看到這筆賬也單列了一筆,也是定期送交官府查驗的。梁姑娘可是有身牌的,她所得的進項也交過稅……”

她越說聲音越低。狄公心下暗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他還是擺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態,以拳擊桌,大聲道:“如此說來,牡丹的鰥夫主顧被騙了!根本就不必向長安的老鴇或牡丹付什麼贖身費!一個銅子兒也不用!快說!你和她是不是打算找個借口,從蒙在鼓裏的主顧那兒騙一筆錢,再把這筆錢分掉?”

一見這陣勢,康夫人頓時慌成一團。她雙膝一軟,跪倒在狄公的椅前,不停地磕着頭。她抬起頭來哀聲道:“求求您饒了她吧,大人,她是個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而且錢還沒送來呢!她那主顧是個有身份的人,大人,跟您一樣,也是個做官的,其實就是本州府的一個縣太爺。要是他聽說這件事,他——”

她大哭起來。

狄公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洪亮一眼。除了他那個風流成性的同僚——金華羅縣令外,還能有誰!他對康夫人吼道:“正是羅縣令請我來調查此事。說,梁姑娘住在何處?對她這樁醜事,本縣要親自審問。”

康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訴了狄公梁姑娘的住處。她就住在隔壁的一條街上,走過去只需短短几步路。

敲門前,班頭向大街上張望了一下,說道:“大人,要是小的沒記錯的話,乞丐掉進去的那口井就在這房子的後面。”

“不錯!”狄公誇讚道,“本縣上前叩門,我和洪參軍入內時,你和兩名衙役緊貼牆壁,不要暴露了形跡。你們等在此地,聽候我的招呼。”

狄公連敲數下,門開了一道縫,門內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問道:“誰在外面?”

“羅縣令有話捎給牡丹姑娘。”狄公恭恭敬敬地說道。

門應聲而開。一個穿着家常薄絲白袍的小巧婦人請二人入內,領着狄公和洪亮來到前院一個寬敞的大廳里。狄公注意到她雖然纖弱,卻凹凸有致,穠纖合度。

眾人進房后,她好奇地望了兩位來客一眼,便請他們在紅木雕花的軟榻上落座。她嬌羞地說道:“小女子便是牡丹。有幸得見二位官人,可否賜告——”

“梁姑娘,我們不會坐太久。”狄公立即打斷了她的話。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牡丹,但見她高鼻深目,靈秀可人,一雙杏眼深情脈脈,櫻桃小口蘊藏着無限風情。真是十分顏色十分才,更喜風流處處在。看上去倒不似狄公所想的那種女人。

他環視了一下精緻的廳房,目光落在邊窗前一張打磨過的高高的竹架上。架子的每一層都放着一排蘭花,種在漂亮的白瓷盆里,空氣中也散發著蘭花淡淡的清香。狄公指着架子說道:“梁姑娘,羅縣令曾同我談起過你收集的蘭花。我對此花也情有獨鍾。哎,可惜呀!你看,最上層第二盆蘭花已枯萎了,要好好照料才是。姑娘能否拿下這盆花讓我看看?”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看得出來,她是想討好羅縣令這位怪朋友的,所以從角落裏拿出一把竹梯,放在架子前面。她一面腳踩竹梯輕快地爬了上去,一面用薄薄的衣裙遮護着漂亮的雙腿。她正要拿下花盆,狄公突然走近竹梯,漫不經心地說道:“王相公把你喚作蘭花,是不是,梁姑娘?蘭花清雅,牡丹雍容!二者自然不是同類!”梁姑娘一動不動地站着,大睜的雙眼裏滿是恐懼,狄公看在眼裏,厲聲說道:“你把花盆砸向王相公的時候,他就站在我此刻站的地方,是不是?”

她尖叫一聲,險些從梯子上摔下來,雙手在空中亂舞,拚命想抓個東西來穩定下來。狄公連忙扶住梯子,伸手環抱住她的纖腰,把她放在了地上。她用兩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膛,喘着氣說道:“我沒有。你是誰?”

“我是浦陽縣令,”狄公冷冷地答道,“你殺了王虛后,先換掉了那隻破花盆,再把蘭花移入新盆,這就是它枯萎的原因,是不是?”

“一派胡言!”她大叫道,“血口噴人,老娘要——”

“我有證據!”狄公打斷了她的叫罵,“鄰家的一個僕人看見你把屍體拖進了這屋子後面的井裏。我在王虛的房裏找到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說他怕你會殺了他,因為你現在找了個有錢的主顧,這主顧想娶你。”

“這個不守信用的狗雜種!”她喊叫道,“他指天畫地發誓說不留一張有關我們倆的紙片——”她猛地住了口,恨恨地咬着紅唇。

“我什麼都知道!”狄公平緩地說道,“王虛不滿足每七日只和你見一次面,但這樣一來便會壞了你和羅縣令的好事。這好事不但會給你和康夫人帶來一大筆銀子,還會使你爬上枝頭,野雞變鳳凰。所以你就殺死了你的舊情郎。”

“情郎?”她尖叫起來,“你以為我會讓那個噁心的瘸子碰我嗎?以前在長安的時候,讓他抱一下就夠受的了。”

“可你還讓他睡在你身邊呢!”狄公輕蔑地說道。

“你知道他睡在哪兒嗎?睡在灶間裏!我才不想讓他來呢,但他可以為我寫情書,還買了這些蘭花替我侍弄,這樣我的頭上才有花戴。他還可以當看門人使喚,我的相好來的時候,還能買些茶水替我招待客人。你以為我讓他來還能為了什麼?”

“既然他為你耗盡錢財,我想你或許——”狄公苦澀地說道。

“該死的獃子!”她又尖叫起來,“我都說了跟他一刀兩斷,他還是纏着我不放,說看不見我這張臉就活不下去了,真是沒用的叫花子!他那片愚蠢的痴情把我的名聲都給毀了,就是因為他,我才不得不離開京城,躲到這乏味的小地方來。我真傻,怎麼會相信那個惡棍!居然留了張字條告發我!都是他害了我,臭騙子!”

她那副美麗的面容此刻變得猙獰可怖。她在地板上跺着腳,氣得發瘋。

“你錯了,”狄公疲倦地說道,“王虛並沒有告發你,我剛才那番話都是騙你的。除了他在想你的時候畫的幾張蘭花外,他的房裏沒有任何與你有關的東西。這可憐人,直到臨死對你都是痴心一片!”他拍了拍手,班頭和兩名衙役奔了進來。狄公命令道:“給這女人鎖上鐵鏈,押入大牢。她已供認了她的罪行。”兩名衙役抓住婦人的手臂,班頭開始給她鎖上鐵鏈。這時,狄公說道:“既然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請求寬恕,你準備到刑場上挨刀吧。”

他轉身離去,洪亮緊隨其後。女人的痛哭聲淹沒在一群少年的笑鬧聲中。他們揮舞着各色彩燈,在街上四處奔跑,如潮水般上下起伏。

回到縣衙后,狄公直接把洪亮帶回了私宅。狄公一面向後堂走,一面說道:“到我那幾位夫人那裏吃晚飯之前,先喝杯茶吧。”

兩人在圓桌旁坐下。懸挂在屋檐下和花園樹叢中的燈籠雖已熄滅,但一輪圓月升了起來,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廳堂。

狄公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他靠在椅上,不假思索地說道:“去林府之前,我只知道那乞丐其實不是真乞丐,他後腦受到重物的襲擊,死後被移屍枯井,打擊物似是花盆。這些都是通過屍體傷口處所沾的細沙和沙礫推斷得知。這之後,我與林員外做了一番交談,有一刻,我曾懷疑此案與他有關。他來拜訪我時,對王虛的失蹤隻字未提,後來對王虛到底遭遇了何事也不聞不問,這就讓我起了疑心。但不久我便看出林員外是那種性情乖戾之人,對下人毫不體恤,對我粗魯無禮則是惱恨我打攪了他的家宴。管家的一番話使我茅塞頓開,恍然大悟。那管家說王虛敗光了錢財,弄得妻離子散,還提到王夫人生性善妒,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女人。由此我推斷把王虛迷得失了魂的女子必是青樓名妓。”

“為何不是未出閣的閨秀或紅杏出牆的良家女,又為何不是一般的娼妓?”洪亮問道。

“若是良家婦人,王虛用不着為她散盡萬貫家財,他盡可休掉髮妻,明媒正娶。若是一般的娼妓,他可以出些錢把她贖出來,金屋藏嬌。這都不會讓他丟官失財。

“所以,我確信王虛的情人必是長安名妓。她可以榨乾他的錢財,再一腳把他踢開,然後投向另一位有錢的主顧。據我想來,王虛不識時務,雖已被看成是嚼幹了的甘蔗渣,卻還是纏着不放,這便成了人家的眼中釘。不得已,她逃離長安躲到浦陽,想重起爐灶另開張。眾所周知,浦陽附近住着很多富商。我推測王虛探到了她的蹤跡,逼着她與他定期來往,否則便要把她的醜事都抖出來。終於,她好不容易逮到了一條大魚,就是我那愚不可及的同僚羅大縣令。王虛乘機敲詐她,所以就被殺了。”他嘆息一聲,又說道,“現在你我都已知道,我猜錯了。王虛傾其所有來奉承她,就是那點微薄的束修也拿出來為她侍弄蘭花,可只要每七日能跟她見上一面,跟她說上幾句話,他就知足了,全然不管自己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里受了多少屈辱,得到了多少失望。洪亮,有時候刻骨銘心而又不顧一切的激情,會讓一個男人做出荒唐的蠢事,使他的愛情散發出一種悲壯的光芒。”

洪亮捻弄着又粗又硬的灰鬍子,沉思了半晌,問道:“浦陽當紅的娼妓不少,大人憑什麼斷定王虛的情人在康夫人的院中,又憑什麼斷定殺人者是他的情人,而不是其他人,比方說一個個爭風吃醋的嫖客?”

“王虛可以跛着一條腿走到牡丹的住處,說明她住的地方距林府不遠,循着這條線索,我們就能找到康夫人的妓館。我問了康夫人最近有哪個姑娘被客人包占,此現象最能說明殺人是為何故,即妓女要除掉舊日的相好。要知道,王虛確實令她難堪,不是因為敲詐或其他的罪惡計謀,而是因為他像狗一樣為她奉獻忠誠。就為這,她恨他,嫌棄他。方才你提到了另一種可能,這一點我當然也曾考慮過。但如若兇手是個男子,他就會把屍體扛到遠處,並且在掩蓋死者身份時也會做得更地道些。事實是,兇手只給死者換上了一件破衣,打開了他的髮結,弄亂了他的頭髮,而只有女子才會這樣做,因為她們知道只要換件衣服,換個髮型,就可以變個樣。梁姑娘把這方法也用在了男人身上,所以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狄公端起洪亮斟滿的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道:“實際上,推斷梁姑娘是兇手,也可能是個錯誤結論,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沒有比她更符合的疑兇了。當班頭提起乞丐的屍首就是在她房后被發現的時,我就知道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但是,進門后,我看到她弱不禁風,不可能擊倒高個子的死者的後腦時,我立刻環顧四周,想尋找可以助她下手的器具。我發現這器具就在那高高的蘭花架上,而架上那株枯萎的蘭花便是最終的證明。她一定是踩在梯子上,或許還讓王虛幫她扶着點,然後花言巧語地騙他把頭轉開,再端起花盆猛地砸在他的後腦上。其餘的細節明日我會在大堂上問她,到那時我們就什麼都清楚了。至於康夫人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嗎,我想,她只是幫着梁姑娘從羅縣令那裏騙取子虛烏有的贖身費。這個風流的老闆娘。”

洪亮點了點頭,說道:“大人不僅破獲了一樁兇殺血案,還拯救了羅縣令的名聲,他差點就娶了一個心如蛇蠍的婦人。”

狄公微微一笑。“下次見到羅大人的時候,”他說道,“我會告訴他這個案子,當然,我得假裝不知道梁姑娘的那位主顧是誰。我這位風流同僚出入鄙縣時必是青衣小帽,微服私訪!但願這案子會給他一個教訓。”

洪亮謹慎地閉上了嘴巴,沒去評論主公的同僚。他帶着一絲滿意的微笑,說道:“這樣的話,疑團盡釋,這樁奇案已了結了。”

狄公將杯中剩茶一飲而盡。他放下杯子,搖了搖頭,鬱鬱不樂地說道:“不,洪亮,疑團並未盡釋。”

他想,把乞丐顯靈的事情告訴洪亮也未嘗不可。要不是冤魂不散、自來鳴冤的話,兇手就可以瞞天過海,死者也只能含冤入土了。他正要開口,卻看見大兒子奔了進來。看到父親一臉怒色,男孩馬上收住腳,施禮說道:“父親大人在上,母親說孩兒們可以把那盞漂亮的燈籠拿到睡房裏去。”

一見狄公點頭同意,小傢伙立刻把太師椅推到一根柱子旁。他踩在凳子上,踮着腳把大紅的絲綢燈籠從屋檐上摘了下來。他跳下椅子,用火絨點亮裏面的蠟燭,然後高舉燈籠,給他父親看。

“爹爹,我和大姊姊花了兩天的工夫才做成了這隻燈籠!”他驕傲地說道,“所以啊,不能讓阿魁弄壞。我們喜歡鐵拐李,他又老又丑,好可憐啊。”

狄公指着孩子們畫在燈籠上的鐵拐李,說道:“你聽過他的故事嗎?”看到男孩搖了搖頭,做父親的接著說道:“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姓李的年輕術士,他長得眉清目秀,是個美男子。他什麼書都讀過,還會施好多法術。他的魂靈可以離開肉體,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飛夠了,就鑽進軀殼,再回到地上。可是有一天,他太大意了,把軀殼留在了一片田裏。幾個農夫看見了,以為是沒人管的死屍,就把它埋進了土裏。那年輕術士的魂靈想回到地上,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漂亮的軀殼,恰好路邊有一個死去的瘸腿叫花子,沒法子,他只好鑽了進去,以後就變成了這副鬼樣子。後來他雖然得道成仙,得以長生不老,卻再也沒辦法彌補這個過失,所以八仙裏面的鐵拐李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一個拄着拐杖的死不了的叫花子。”

男孩放下了燈籠,跟狄公和洪亮道了晚安,就匆匆跑開了,狄公帶着寵愛的笑容望着他的背影。他拿起燈籠想吹滅裏面的蠟燭,卻猛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到鐵拐李的影子出現在牆上。他有意轉動了一下燈籠,就像風吹過那樣,馬上又看到一個跛腳老人慢慢地移過牆壁,最後消失在花園裏。

他長吁了一口氣,將蠟燭吹滅,然後把燈籠放在了地板上。他嚴肅地對洪亮說:“洪亮,到底還是你說對了!疑團盡釋,至少那已死的乞丐是再也不能為難你我了,他是個傻瓜。至於那死不了的乞丐嘛,我就不那麼肯定了。”他站起身,帶着一絲微笑,補充道:“如果以未知的東西而不是已知的東西來衡量我們的知識,我們都是目不識丁的傻瓜,全都是。洪亮,走吧,去見我的幾位夫人吧。”

胡洋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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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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