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大唐狄公案·叄》(1)

第十章《大唐狄公案·叄》(1)

銅鐘奇案

詩曰:

為官須如人父母,

愛撫老弱敬忠貞;

作姦犯科皆嚴懲,

防微杜漸乃根本。

光陰荏苒,打我離開先父留下的生意興隆的茶葉庄已有六載,一直於東城門外的鄉間別墅中安閑度日。在那兒,我最終覓得了打發時日的最佳娛樂,即全身心搜尋有關犯罪及斷案的文獻。

時值大明聖朝,真箇兒是太平盛世,國泰民安;上下井然有序,作姦犯科之事罕見。不久我便發現,唯有追溯以往,方可探得那些神秘離奇的罪行,以及各地官吏機敏斷案的記載。春去秋來,我搜羅了大量知名案例以及相關的文案物件,有殘忍案犯用過的兇器、古時的夜盜工具,以及其他許多與作姦犯科之事相關的古物,幾年來的研究確令我如痴似醉。

所有藏品中,有一物件乃我最愛,那便是數百年前斷案如神的狄仁傑——人稱狄公——使用過的驚堂木。此物系一長方形黑木,上鐫我在此篇開頭所引的詩句。可以想見,此物乃狄公升堂問案所用,時時警醒其肩擔正義,不負社稷民生之所託。

可目下,我僅憑記憶寫出上文,因此物已非我所有。今夏,亦即兩個月前的一次令人魂飛魄散的經歷,叫我徹底放棄了對罪案的研究,故而我也轉讓了那些藏品,因為那些物件皆與令人髮指的罪行相關,想起便讓人不寒而慄。好在現今我已另有所愛,鍾情於收藏青瓷。我生性平和,此等雅好亦頗合吾意。

不過,在我能真正心安理得地悠閑度日之先,還須再做一事。那可怕的往事無從輕易忘卻,仍叫我夜不成寐,故須先奮力擺脫困擾我的諸般記憶。我自忖,若要從此間解脫,不再為噩夢所擾,當須揭此秘密,即道出我那無可名狀的神秘經歷。唯有如此,我方可一勞永逸地擺脫困境,不再面對令我戰慄、近乎發狂的恐怖經歷。看官且聽我娓娓道來。

那一日清晨,天氣晴朗,正所謂秋高氣爽,我坐在自家精緻的花園內,欣賞着我甚為寵愛的兩位夫人以修長之玉指撫弄菊花。唯有在如此寧靜的氛圍里,我方敢回憶起那一日所發生的可怕之事。

那是八月初九的傍晚(這日子我將永世銘記),中午時分,天氣異常燥熱,稍晚些則越發悶熱。我心下甚是不寧,煩悶不已,遂決定坐轎外出。轎夫問我去哪兒,我一時興起,命他們抬我去劉掌柜的古玩鋪。

這古玩鋪有個傲人的名字,喚作“金龍”,位於孔廟的對面。店主劉掌柜是個貪心的傢伙,但他倒是很會做生意,且經常幫我找些與罪案及斷獄相關的有趣的古物。我曾在他收藏豐富的店鋪內度過許多快樂的時光。

我進店時,只有劉掌柜的夥計在。他告訴我,劉掌柜身子不適,正在樓上屋子裏歇着。我知道,那屋裏放着不少稀世珍品。

在那兒,我見到了劉掌柜,他正在那兒使性子,因頭痛而抱怨不已。為擋住屋外叫人窒息的熱浪,他合上了格窗。半明半暗中,這間熟悉的屋子顯得有些陌生,頗有幾分凶宅之相。我本欲立即離去,但一想到屋外熱浪滾滾,遂決意再待一陣,順便也請劉掌柜再拿幾件玩意兒給我瞧瞧。於是我在一張扶手椅上坐定,一個勁地猛扇我的鶴毛羽扇。

劉掌柜咕噥道,他沒啥特別之物可給我看。他漫無目的地向四周環顧片刻后,打角落裏取出一座黑漆鏡架放於我面前的書案上。

當他擦拭鏡架時,我發現其上只是面普通的帽鏡,亦即安於一方盒子頂端的一面銀鏡,不過唯有做官的方會使這種鏡子,以束髮正冠。從漆架上的裂縫看,似乎頗為古老;但對於精於此道的行家而言,此物極為平常,幾無任何價值。

不過,我的視線突然落至架子上的一行鑲銀小字上。我湊上前去念道:“浦陽狄縣令”。

花了很大勁兒,我才抑制住狂喜之態。因此物非為旁人所有,乃鼎鼎大名的狄公狄仁傑之帽鏡。我記得,據史料記載,狄公在任小小浦陽縣的縣令之際,曾不可思議地斷了至少三宗疑案。但很不幸,那些事迹之詳情未能留得隻字詞組。因狄姓並不多見,故而我敢斷定此帽鏡乃狄公之物。

頓時,所有疲倦煙消雲散。我暗自慶幸劉某人的無知,竟辨認不出此無價之物曾屬富庶的唐朝一位斷案名臣所有。

我靠回椅背,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請劉掌柜去替我倒杯茶。他一下樓,我便隨即跳起,打開帽鏡,迫不及待地將帽鏡檢視一番。我隨手抽出鏡子下端那盒子裏的抽屜,見內中放着一頂摺疊的古代官帽。

我小心地打開這件破舊的絲織品,灰塵自接縫處抖落。除了些蛀洞之外,帽子還算完整無損。我以顫抖的雙手虔誠地舉起這頂官帽,因這正是著名的狄大人在公堂問案時所戴之官帽。

也許唯有老天知道,是何等的奇思異想令我不自量力,拿起此珍貴遺物扣到自己的頭上。我往鏡中瞧了瞧,欲知我戴此帽是否得體。久經歲月侵蝕,令此帽鏡原本精緻的外表失去了光澤,只射出暗淡之影。可突然間,模糊之影成了個清晰之像,只見一張異常陌生、憔悴的臉浮現在鏡中,雙目炯炯,逼視着我。

剎那間,雷鳴電閃,天旋地轉,一切俱已變暗,我好似掉入了一無底深淵,腦海中空蕩恍惚,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發現自己正飄行於一大片愁雲慘霧間。漸漸地,雲霧形成了一個個人形,朦朧中,我發現一個惡棍正在摧殘一赤裸少女,但我瞧不清那男子的臉。我欲上前相救,卻怎的也動彈不得;想大聲呼救,卻無法發聲。隨後,我又被捲入其他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里,一會兒,我是個無縛雞之力的旁觀者,一會兒,又是個倍受折磨的受害者。當我緩緩沉入一潭惡臭的死水之際,兩位美人前來相救,隱隱約約中,我只覺得她們與我那兩個可愛的夫人長得很相似。我欲抓住她們伸向我的手,當此之際,一股強烈的氣流將我拽回,我便在泛着白沫的旋渦中不停打轉。我處在旋渦中央,正慢慢為其所吞噬。當我清醒時,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暗而狹小的空間裏,有一股無形之力狠狠地踩壓着我,我雖拚命掙脫,可手指所及之處儘是光滑冰涼的鐵牆。快要窒息之際,此壓力突然減弱,我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空氣。當我想移動時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四肢已被釘在地上。粗重的繩索套住了我的手腕及腳踝,繩兩端湮沒於灰霧之中。我只覺繩索慢慢收緊,劇烈的疼痛感遍及四肢,莫名的恐懼令我魂飛魄散。我自覺整個身子正被緩緩分開,遂開始痛苦地尖叫。隨後,我醒了過來。

此刻,我正躺在劉掌柜房間的地板上,渾身早已為冷汗所浸濕。劉掌柜跪於我身旁,驚聲呼喊着我的名字,而狄公的帽子已從我頭上滑落,靜靜地躺在打破了的鏡子碎片中。

在劉掌柜的攙扶下,我戰戰兢兢地起身坐於扶手椅上。劉掌柜趕緊將一杯茶遞到我嘴邊。他告訴我,正逢他下樓取茶壺時,驀地一聲雷響,緊接着就下起了滂沱大雨。他衝上樓欲將窗戶關緊,卻發現我倒在了地上。

我沉默不語甚久,只緩緩品着香茗。隨後,我便將那冗長的、有關本人忽然暈倒的奇怪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劉掌柜,接着便請他替我將轎夫喚來。在傾盆大雨中,雖然轎夫以油布蓋住轎子,可回家途中,我還是被淋得渾身濕透。

我覺得精疲力竭,頭痛欲裂,遂徑直上床睡覺。我的夫人們甚為不安,喚來了一直替我治病的郎中,他發現我的神智有些失常。

我一病不起,整整四十日之久。大夫人堅持說,我之所以康復完全歸功於她真摯的禱告,以及天天在藥王菩薩前燒香禮拜的功德。而我將此歸功於二夫人和三夫人日日夜夜的精心侍奉,她們輪流守護床邊,依良醫之囑按時定量喂我服藥。

當我體力逐漸恢復,已能自己坐起時,郎中問及了那日我在劉掌柜古玩鋪里的個中詳情。我自然不願再回憶那段怪誕離奇的經歷,故只推託說那日我忽覺頭暈目眩。郎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未再堅持讓我從頭至尾說上一遍。離開時,他隨口說道,類似此般致命頭痛發燒之癥狀,大多由邪氣所致,尤其是與那橫死案件有關之物更易引發,因那些物件四周邪氣纏繞,極易危害與其過於接近之人之心智。

睿智明達的郎中離開后,我便喚來了管家,吩咐他將所有與罪案有關之藏品裝入四個大箱裏,送與我那大夫人的叔父黃員外。雖然我的大夫人不厭其煩地在我面前誇獎她的叔父,可事實上,她的這個叔父始終是個叫人厭惡的吝嗇鬼,常惹些官司上身。我給他寫了封有禮有節的信,說欲將我全部有關罪案之藏品送給他,因我對他在大明律知識方面的淵博深感欽佩。我須得補充一點,自打那位叔父鑽法律空子騙去了我一處價值不菲的地產後,我一直對其懷恨在心,真希望某日當他研究我的藏品時,因與那些駭人之物過於接近,而遭逢與我在劉掌柜古玩鋪內同樣叫人毛骨悚然的經歷。

眼下,我欲將戴上狄公官帽那短暫時間內所經之事和盤托出。至於我因這番非同尋常的經歷而知曉的三樁奇案,其間是真是假,抑或僅為本人發燒時的胡謅,便由看官您自己定奪吧,我不欲再從史料中尋覓真相。誠如前文所述,我已全然放棄了對罪案及斷案史之研究,對那些不祥之物已失去了興趣,對收藏精緻的瓷器卻甚為熱衷,樂此不疲。

任浦陽縣令的頭天晚上,狄公坐於衙門公堂后的書齋內,專註地閱着本地檔案。案桌之上堆滿了賬簿與文案,一邊放着兩支點燃的高台大燭,燭台以青銅製成。搖曳的燭光照在狄公那綠色的錦緞官袍及黑亮的烏紗官帽上,偶爾他會捋一捋那濃密的黑色長髯,但眼睛始終未曾離開過面前的大堆文案。

在對面那張較小的案桌旁,狄公的親隨洪亮正在整理、篩選文案卷宗。洪亮是個瘦小的老者,留着稀疏的白色山羊鬍,着一身褪了色的褐色長袍,戴一頂小便帽。洪亮心下明白,目前已近子夜時分。他不時悄悄望一眼另一張案桌后的高大身影。他自己在中午已小睡過片刻,可狄公整日未曾歇息過。儘管洪亮知道狄公身子猶如牛般壯實,但仍不免憂心忡忡。

洪亮原本為狄公父親之侍從,一手將狄公帶大,後跟隨狄公去到京師,陪其完成學業,在狄公受命赴各地任職時,仍一直陪伴其左右。浦陽乃狄公為縣令的第三個任所。過去那些日子裏,洪亮始終是狄公最信任的朋友和謀士,無論公事還是私事,狄公皆能毫無保留地與之商議,而洪亮也總能肝膽相照,獻計獻策。為方便洪亮行事,狄公委他協理縣衙事宜,猶如州府參軍,因此人人俱稱其為“洪參軍”。

望着眼前大堆的文案,洪亮不由得想到狄公已忙碌了一整天。早上,狄公與其夫人、孩子、僕役及一幫隨從抵達浦陽縣城,接着便立即趕至縣衙公堂,其餘人等則往北面的住處去了。在那兒,狄夫人在管家相助下監看僕役卸下行李,開始佈置新家。狄公沒時間看他的新宅邸,他須先從他的前任馮縣令手裏接過縣衙大印。整個儀式結束后,他便召集衙內吏員,上至書吏及衙役班頭,下至獄卒和衛兵,俱勸勉一番。中午,他又為將離開此地的前任縣令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隨後依舊例,親送馮大人及其隨從出城門。回到縣衙后,他還接待了前來迎賀他的浦陽地方士紳。

在書齋內匆匆用完晚膳后,其隨從按他的要求,忙着從文案館內拖出一隻只皮製文牘箱。一個多時辰后,他讓隨從們去歇着,自己卻絲毫未有將息之意。

最後,狄公終於推開了眼前的賬簿,往後靠在椅背上。他的雙眉異常濃密。他瞧着洪亮笑道:“我說洪亮,來杯熱茶如何?”

洪亮趕緊起身從側案上取過茶壺。趁洪亮倒茶之際,狄公評說道:“多虧上蒼保佑此縣。我由縣誌知曉,浦陽土地肥沃,從未遭逢水旱災禍,農夫們生活自在、富裕。大運河南北貫穿於浦陽縣城,水上通行船隻甚多,這些已令浦陽獲益良多。官船及私船常泊於西城門外良港之內,行旅商賈往來不斷,此間大商號生意興隆。運河及其支流中有相當數量的魚群可供百姓們謀生,還有一支龐大的軍隊駐紮在此,常有軍卒光顧那些小餐館和小店鋪。此處百姓生活還算富庶,對此他們也心滿意足,且依律按時交稅。

“我還得說,前任縣令馮大人是個極其熱心能幹之士,他留心記錄最新資料,所有記錄皆井然有序。”

此時洪亮面露喜色道:“大人,這可真叫人高興。此處可不像您前一任所漢源,那才真是個鬼地方,那陣兒我還常私下裏擔心您的健康呢!”他摸了摸那一小撮山羊鬍,接着道:“我查閱了公堂的文案,發現這裏的犯罪作惡行為鮮見,而那些已發生的案件亦及時得到了處理。此間唯有一樁案子尚待解決。那是一起普通的姦殺案,馮大人花了幾天的時間斷了這案子。大人如若明日細讀有關的文案,便會發現僅有些零散的細節尚待解疑。”

狄公揚起了眉毛,說道:“洪亮,有時那些細節往往會帶來很大的問題,甚或成為破案的關鍵!請你將那起案子說與我聽!”

洪亮聳了聳肩,道:“這是起很簡單的案子,屠夫肖富含的女兒在其閨房中被姦殺。原來,她有一名相好,叫王賢東,是個落魄的庠生。肖富含遞了一紙訴狀告那王賢東。馮大人審問了證人,所有證據都指明王賢東即為兇手,但他自己死活不肯招供。馮大人只能動用酷刑,可王賢東尚未招供便昏死過去了。由於馮大人即將離任,故而他也只能到此為止。”

“既然已找到了兇手,也有足夠證據證明他有罪,這案子便這樣了結了。”狄公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摸着長髯道,“洪亮,我想了解整個案情。”

洪亮一臉擔心,遲疑了一陣,說道:“大人,目下已近午夜時分,還是請大人早些歇着吧。明日我等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此案!”

狄公搖了搖頭,說道:“適才你說了個大概,可聽上去頗為怪異,其中似有蹊蹺。看了縣衙內如此多的文牘后,正需要一件犯罪疑案讓腦子清醒一番。洪亮,你先喝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下,與我講一下案情梗概!”

洪亮很清楚此時爭亦無益,遂順從地回到書案前,查閱了些文案后,說道:“就在十日前,亦即本月十七日上午,屠夫肖富含噙着淚衝進縣衙。此人在縣城西南角的半月街上開了家肉鋪。與他一同來的尚有三名證人,分別是城南的高里正、住在肖富含家對面的龍裁縫及屠夫行會的會首。

“肖富含遞了狀紙,狀告王賢東,那王賢東是個窮庠生,也住在肉鋪附近。肖富含稱他膝下唯有一女,名喚潔玉,王賢東那廝在她屋中將其勒斃,還偷走了一對金髮簪。肖富含說,王賢東同他女兒幽會偷情已達半年之久。那日早晨,潔玉未曾如往常那般到樓下操持家務,肖富含心下狐疑,這才發現女兒已被害。”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那肖屠夫定是個十足的傻瓜,要不就是個貪婪的惡棍!他怎可允許其女在自家屋檐下與人偷情幽會,這與青樓有何分別?怪不得那兒會生如此兇殘之事!”

洪亮搖首道:“非也,大人,肖屠夫對此事的解釋倒令案情明朗了!”

狄公將雙手攏於寬大的衣袖內。

“請接着講!”他饒有興味地說道。

洪亮繼續道:“直至那日上午,肖富含尚完全被蒙在鼓裏,根本不知其女潔玉已有相好。潔玉睡在閣樓上,那裏充作洗衣縫紉作坊,在庫房之上,與肖富含的肉鋪相隔一段距離。他們一家沒有僕役,所有家務由屠夫娘子與潔玉來做。馮大人曾令人試過,他們發現,在潔玉的屋內,即便大聲喊叫,鄰人也聽不見,連肖富含睡房內也聽不見。

“至於王賢東嘛,他乃京城一望族之苗裔。其雙親皆已過世,由於與同族人爭吵,王賢東目下身無分文。他過着窮日子,僅靠教授小孩課業維持生計,那些小孩的父親俱為半月街上的店鋪掌柜。此外,王賢東還在準備趕考,指望今年秋得中。他在龍先生的裁縫鋪樓上租了間小閣樓,正對着肖富含的肉鋪。”

狄公問道:“那王賢東與潔玉在何時幽會?”

“大約半年之前,”洪亮答道,“王賢東愛上了潔玉,兩人便開始偷偷在潔玉的房內幽會。王賢東每每在近午夜時分打窗子溜進潔玉的房裏,天亮之前又偷偷溜回自己的住所。龍裁縫說,數十天後,他方發現個中尷尬,遂將王賢東臭罵了一頓,還揚言要將此不光彩之事告訴肖富含。”

狄公點頭稱是:“龍裁縫甚為明理!”

洪亮看了看眼前的文案,繼續道:“很明顯,王賢東是個姦猾之徒。他跪在龍裁縫面前,對天發誓道,他與潔玉深深相愛,只要金榜得中便娶潔玉為妻。那時,他才有能力給肖家一份體面的聘禮,給潔玉一個舒適的家。王賢東還說,如若此秘密一旦公開,他趕考的資格便會被取消,而他與潔玉的相愛最終將成為丟人現眼之事。

“龍裁縫知曉王賢東是個勤奮的後生,有望今秋金榜得中。再者,他也暗自竊喜,因為這望族後裔終將為官,而他將挑自己鄰人之女做其未來夫人。他最終允諾會替王賢東保守秘密。想到王賢東會向肖家求親,體面了斷此事,龍裁縫心下也就安了。不過,為說服自己潔玉並非輕浮的姑娘,打那日起,龍裁縫便密切注意肖富含的肉鋪。他證實,王賢東確系唯一與潔玉交往的男子,亦是唯一到過她房內的男子。”

狄公啜了口茶,尖刻地說道:“也罷,即使他說得有理,可無論如何,這三人:潔玉、王賢東和龍裁縫,其行為皆應受到譴責!”

“馮大人也曾及時指出這一點,他嚴厲呵斥龍裁縫,責他包庇縱容,亦怪肖富含對家人疏忽大意。

“十七日清晨,龍裁縫得知潔玉已死的消息后,其對王賢東的青睞便轉為了憎恨。他沖至肖家,將潔玉與王賢東苟且之事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此處乃其原語:原來那狗賊王賢東一直利用潔玉來滿足他的淫慾,而老漢我這個傻瓜自始至終都被蒙在了鼓裏,竟會寬恕了此等下流齷齪之事。可以想見,當潔玉堅持要王賢東娶其為妻時,那畜生便把她給殺了,且偷走了她的金髮簪,好給自己買個體面的婆娘!

“肖富含既憤又悲,好似發瘋一般,急忙喚來了高里正及屠夫行會的會首。大伙兒一致斷定王賢東即為兇手。會首起草了一份訴狀,隨後便一同到縣衙喊冤,狀告王賢東犯下這起兇案。”

“那時王賢東身在何處?”狄公問道,“他可曾逃離本城?”

“沒有,”洪亮答道,“他很快便被捉拿歸案。馮大人從頭至尾聽了肖富含的陳述后,便派手下去捉拿王賢東。衙役們在裁縫鋪樓上的小閣樓里找到了他,當時雖已過正午,可王賢東還是睡得死沉。衙役將其拖至衙門,馮大人遂以肖富含的訴狀盤問王賢東。”

狄公坐直了身子。他傾身向前,雙肘擱在書案上,急切地問道:“那王賢東是如何為自己辯解的?真令我大感興趣!”

洪亮挑了幾份文案,瀏覽一番后,他道:“那惡棍將樁樁件件均解釋得滴水不漏。大意為——”

狄公擺手道:“我想聽聽王賢東自己的話。請將文案念與我聽!”

洪亮面露不解之色,他本想說個大概,猶豫一陣后,遂決意照讀原文。他翻開錄有王賢東口供的文案,毫無表情地逐字念道:“冤枉啊,大人,晚生跪於青天大老爺前,請大人替晚生做主。晚生與那個純潔的女孩相愛且私下幽會,眾人皆視之為莫大罪孽,晚生本無可辯,可此事原委,晚生尚須向大人道來。那陣子,晚生每日均坐於閣樓上攻讀五經典籍,窗子正對着潔玉的屋子。那屋子在半月街一死胡同角落內。晚生常見她在窗前梳理秀髮,當時晚生便認定自己未來的娘子非她莫屬。

“現在想來,如若當時晚生存此心意又能剋制自己,待完試得中后再行表白,那便會幸運得多。屆時,晚生可找一媒人帶着豐厚的聘禮去提親,潔玉的父親也可了解晚生的心意。可那天,晚生碰巧在巷子內遇上潔玉,當時只有我們二人,晚生忍不住便上前和她搭話。當晚生得知她也對我有意時,本應牢記聖人古訓,應有廉恥之心,不該得寸進尺,可晚生故意一次次在巷子內同其見面。那時,晚生與潔玉兩相萌情,不能自已。很快,晚生便說服她同意我與她在其屋內偷偷見上一回。約定的那晚,晚生在她窗下放了把梯子,她便讓晚生進了屋。我們快活了一夜,但晚生心知,除非我們二人正式結為夫妻,否則,此等作為天地不容。

“如同乾柴遇上烈火,晚生陷於淫慾之中,欲罷不能,這令晚生與潔玉頻頻幽會。因生怕梯子放於窗下會讓巡夜更夫或晚間過路人發現,晚生便說服潔玉在窗外懸一白布條,布的另一頭系在床腳上。只要晚生一拉布條,她便打開窗子並上拉布條,幫晚生進入她的屋內。縱令粗心的路人見到這布條,也只道是哪家忘了將洗好的東西收進屋內,不易起疑。”

聽到此處,狄公以拳敲擊書案,打斷了洪亮的誦讀。“詭計多端的小子!”他憤憤地說道,“呵,真是出人意料!堂堂一個庠生竟自甘墮落,玩起了夜盜之流的把戲!”

“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大人,”洪亮接話道,“那個王賢東是個卑鄙的案犯。不過,請容我繼續……

“十多天後,龍裁縫發現了這個秘密,那忠厚之人威脅我,說要向肖屠夫告發我們苟且之事。這警告無疑是仁慈的老天爺安排的,但魯莽愚蠢的晚生竟不予理會,只一味地向龍裁縫求情。最後,他答應不予張揚。

“就這樣,晚生同潔玉又來往了半年左右。可老天爺再也不能容忍如此冒瀆天理倫常之事,災難終於降臨了,給了無辜可憐的潔玉和晚生這個不幸的罪人猛然一擊。我們倆原本約定於十六日的晚上在她那兒碰面,可那日午後,晚生的同窗好友楊蒲前來看望晚生,他告訴我,他在京城的父親送與他五錠銀子當生辰禮物,遂請我一同上城南的‘五味館’暢飲一番。席間,晚生比平日裏多喝了幾杯。當晚生與楊蒲告別,走到街上時頓感一陣涼意,心想自己完全喝醉了。晚生本想立刻回家睡上半個時辰,待酒醒之後方去看望潔玉,卻迷了路。今日黎明之前晚生方才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片古宅廢墟之中,且躺在雜亂多刺的灌木叢里。晚生掙扎着站起身來,可頭疼欲裂,故而未曾注意周遭的情形,一路上,晚生搖搖晃晃地走着,也不知怎的走回大路。晚生回到家中,直接上樓到了自己的屋子,一頭栽在床上,很快又睡著了。直至大人您的手下來抓晚生,晚生方知厄運已臨到了潔玉身上,可憐的潔玉呀……”

洪亮止住聲,看了看狄公,冷笑一聲,說道:“接下去讓我等聽聽那偽君子是如何結束陳述的吧。”

“大人,如若您以為晚生對那姑娘干下了不可饒恕之事,抑或因晚生引發了潔玉之死,而判晚生受極刑處決,晚生願接受此判決,因為那至少對晚生亦是了斷。晚生已失去了至愛之人,生不如死,餘生將永遠籠罩在愁苦之中,如此還不如一死了之。但為了替潔玉報仇,也為了晚生家族之令名,晚生決不承認姦殺之罪名。”

洪亮把文案放下,以食指輕敲那堆紙,說道:“很明顯,那庠生欲洗脫自己的罪名,逃脫公正的懲罰。他雖坦承自己引誘那姑娘的罪行,卻一口咬定未曾殺那姑娘。他很清楚,如若引誘不曾反抗的未婚女子,判罪很輕,至多挨五十大板,但若犯了殺人之罪,那就得在刑場上被處死!”

洪亮期待地望着他的主人,可狄公不置一詞。他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隨後才開口道:“對王賢東的陳述,馮大人怎麼說?”

洪亮便查閱起一卷文案,過了一會兒,他答道:“在那場審訊中,馮大人並未再繼續盤問王賢東。他立刻開始常規的調查取證。”

“英明之舉!”狄公深表贊同道,“洪亮,你可否替我找一下馮大人調查案發現場的記錄,以及仵作的屍格?”

洪亮繼續查着文案。

“大人,全部情況俱詳細記錄在此。馮大人在衙役的陪同下到了半月街。在閣樓上,他們發現一具赤裸的女屍直躺在睡榻上,這姑娘約莫十九歲,看上去發育得很好。姑娘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了,頭髮凌亂地散開着,床褥被弄斜了,枕頭也掉在了地上。地板上有塊皺巴巴的白布,布的一頭系在床腳上。柜子打開着,裏面放着潔玉少得可憐的幾件衣裳。正對床的牆邊靠着一隻洗衣盆,角落裏放了張破舊的小桌,上有一面裂了縫的鏡子。除此之外,唯一的傢具便是一把翻倒在床前的腳凳了。”

“沒有一點線索可以證明兇犯的身份嗎?”狄公打斷了洪亮的話,問道。

“沒有,大人。”洪亮答道,“無論他們怎的仔細地搜查,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只在梳妝枱的一個抽屜內找到了一些寫給潔玉的情詩,她雖說看不懂那些詩,可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捲起來藏得好好的。那些詩都是王賢東寫給潔玉的。

“至於驗屍的結果,仵作說系因窒息而亡。死者脖子上有兩處較大的瘀傷,顯系兇手掐扼所致。接着,仵作又列出許多位於死者胸部及手臂部位的瘀青、腫傷之處,證明那姑娘曾盡其所能地全力反抗。最後,仵作指出,有證據表明姑娘在窒息前,或在此過程中為人所奸暴。”

洪亮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文案的其餘部分,繼續道:“在接下去的幾天裏,馮大人不辭辛勞地調查驗證所有的證據。他派——”

“你可跳過這些細節,”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確信馮大人絕對是耐心細緻地處理了那些事情。你只需告訴我主要的情況。比如說,我很想知道在五味館中的那次小酌,楊蒲是怎麼說的。”

洪亮答道:“楊蒲證實了王賢東所說的每一個細節,除了一點之外,他以為王賢東與他分手時並未喝得大醉。楊蒲用了‘微醉’一詞。我須補充一點,王賢東認不出酒醉睡醒之處,這頗有嫌疑。馮大人派他的手下帶王賢東去辨認了全城有可能涉及的舊宅廢墟,並竭力提醒他一些細節,試圖令他從中辨認出那地點,可一切俱為徒勞。王賢東身上有幾處很深的抓痕,其袍子也有新近被扯破的痕迹,可他說那些都是酒後在灌木叢中跌跌撞撞的結果。”

“接下來的兩天裏,馮大人異常細緻地調查了王賢東的住處和其他一些與此案有關的地方,皆未能找到那對被盜的金簪。肖富含憑記憶畫出了發簪的圖樣。那張圖附在記錄的後面。”

狄公伸出手,洪亮隨即從一卷文案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片,放在狄公的案桌上。

“做工細緻,真是精美,”狄公望着此圖評道,“形如一對正在飛翔的燕子,鑄造得相當考究。”

洪亮道:“據肖富含說,這對發簪系他們肖家的祖傳之物。其夫人一直將它們鎖在櫃中,因為據說這對發簪會給戴它的人帶來厄運。可幾個月前,潔玉堅持要她母親允她戴這對發簪,因其母沒錢給她買其他小飾物,肖夫人便只能答應了她。”

狄公悲哀地搖了搖頭,道:“可憐的姑娘!”過了一陣,他又問道:“那馮大人最後是如何判決的呢?”

“前天,馮大人對收集到的證據做了一番概括。他從那對失竊的發簪至今仍未找到的這個事實着手,但並未將此視為對王賢東有利的證據,因王賢東有足夠的時間將它們藏到安全之處。馮大人承認王賢東的自我辯解很精彩,可他以為,讀書人總有本事編造一個叫人信服的故事。

“他以為這案子不可能由流浪漢所為。誰都知道,半月街上住的俱是些不怎麼富裕的小店鋪掌柜;即使小偷要偷東西也定會想方設法闖入店鋪或庫房,不會選那屋檐下的小閣樓下手。所有證人之言及王賢東自己的口供皆證實,王賢東與潔玉的秘密幽會除了他們二人及龍裁縫之外,無人知曉。”

洪亮抬頭微笑道:“大人,那龍裁縫已七十歲了,年老體弱,故可排除他作案的嫌疑。”

狄公點點頭,然後問道:“馮大人是如何斷案的?我想逐字逐句聽來。”

洪亮翻開文案,讀道:“王賢東欲辯其清白,馮大人以拳擊案,怒聲道:‘你這狗賊,本縣已知事情原委!你離開五味館之後便直奔潔玉家。此時你已酩酊大醉,便借酒壯膽,一吐心曲,將平日不敢說的俱告知潔玉,說你已厭倦了她,欲與之決斷。之後你們爭吵起來,潔玉沖至門口想叫其父母,你則欲將其拉回。爭執中你獸性大發,遂強行姦汙潔玉,事後又掐死了她。隨後你翻箱倒櫃拿走了一對金髮簪,如此一來,便可讓人以為這一切皆為夜賊所為!”

讀了這段記錄之後,洪亮抬起頭,繼續道:“王賢東堅持其清白無辜,馮大人遂令手下衙役打了他五十大板。可打了三十下王賢東便昏死在縣衙公堂上。被熱醋熏醒之後,這小子反倒怪馮大人竟沒再審他。適逢馮大人接到了調令,故他未能辦完此案。不過,他在最後一次審訊記錄中做了個簡評,且陳述了一己之見。”

“洪亮,且讓我看一下!”狄公說。

洪亮將文案翻至末尾,交與狄公。

狄公將文案取至眼前,大聲誦道:“餘思之良久,終覺此生系奸佞之輩,行止言語疑實發生,余指其姦殺之罪自當不虛。身為儒生,背離聖教,罪不容赦。待其書供后,擬依律判其死罪。浦陽縣令馮毅。”

狄公再次將文案撫平。他擺弄着一隻玉制鎮紙,默不作聲。洪亮仍站在書案前注視着狄公,眼含期待。

驀地,狄公放下手中的鎮紙。他從座椅上站起身來,眼睛直視着洪亮。

“馮大人是個能幹且盡責的縣令。”狄公道,“我以為他匆忙間下此草率斷語,實因其即將離任之故,諸多重擔壓肩,他也只能如此判斷。如若他空閑下來,再行細查此案,定會得出個迥然而異的論斷。”

見洪亮一臉疑惑,狄公淡淡地笑了笑,迅疾說道:“我也以為王賢東是個優柔寡斷,且無甚責任心的後生,確該給他個嚴厲的教訓。可他並未殺死潔玉!”

洪亮正欲開口,可狄公伸手示意他別說話。

“在我親自審問有關人員及調查案發現場之前,我不想多說什麼。明日中午我要在公堂上再次審理此案,屆時你便知我是如何得出那個結論的了。好了,洪亮,現在幾時了?”

“大人,當下已是子時。”洪亮還是一臉疑惑,說道,“我得說我確實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待明日我頭腦清醒些,再從頭至尾細讀案子的記錄!”

他搖着頭,拿起一支蠟燭,為狄公照路,因狄公的私邸位於縣衙之北,從書齋到卧室須經過一段黑漆漆的走廊。可狄公將手放在洪亮臂上,道:“別麻煩了,洪亮!這麼晚了,我不想打擾家人。今天他們夠辛苦的了,你也累得很,且回房歇息去吧!我今晚就睡在這榻上。行了,去睡吧!”

次日黎明,洪亮端着早膳來到狄公書齋,見狄公早已起身洗漱完畢。

狄公用了兩碗粥及一些泡菜,還喝了杯洪亮斟與他的熱茶。此時,朝霞似火,紅光灑在窗紙上,洪亮遂吹滅了蠟燭,侍候狄公穿上那件厚重的綠色織錦官袍。狄公見僕役已將帽鏡放於側案之上,心下甚是高興。他拉出鏡架內的暗屜,對着鏡子細細正冠。

此刻,衙役已打開了縣衙大門,那大門異常厚重,上有銅釘裝飾。儘管時辰尚早,可已有一大群閑人在門外大街上等着開堂。屠夫之女的姦殺案在安寧的浦陽縣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人人都想看看新來的縣令如何斷此案。

五大三粗的衛卒在縣衙入口處敲響了銅鑼,愛湊熱鬧的人們遂依次湧進縣衙大院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公堂上高高凸起的以紅色織錦蓋着的案桌上,大伙兒明白,新縣令馬上會在那兒出現。

老成持重的書吏將縣令大人必用的物品擺放在案桌上,但見右手處放一枚兩寸見方的衙門大印,另有一印墨盒。中間放着盛放紅、黑兩種墨水的硯台,以及書寫不同顏色的毛筆。左手放着些用於記錄口供的空白紙張及公文紙。

案桌前,六名衙役分兩列面對面站着,手中拿着鞭子、鐵鏈、枷以及其他可怕的刑具。班頭站得離百姓稍遠些,靠近案桌。

案桌后的幕簾終於拉開了,狄公出現在眾人眼前。他不疾不徐地坐到高高的扶手椅上,洪亮則站在他身旁。

狄公掃了一眼,只見堂下人頭攢動,他緩緩捋着鬍鬚。接着,他敲擊驚堂木,大聲道:“升——堂——”

眾人見狄公並未取出紅令簽,各自心下驚訝不已,那表示狄公尚無意令獄卒將案犯帶上堂來。

狄公讓書吏將本縣衙事務的記錄交與他細閱,隨後便自在安然地閱起文案來。之後,他令衙役班頭與他一同過目衙門內公人的俸祿冊。

狄公濃黑的雙眉下射出嚴厲的目光,他對着班頭呵斥道:“此處少了一吊錢!這吊錢究竟用於何處?”

班頭小聲嘀咕着,卻道不出由來。

“這些要從你的俸祿中扣除。”狄公言簡意賅地宣佈道。

他往後靠在椅上,小口啜着洪亮遞與他的茶。他心下盤算着,不知堂下那麼多人中是否有人要喊冤申訴的,見一直沒人開口,狄公遂宣佈退堂。

當狄公離開公堂退回自己的書齋時,人群中傳出陣陣失望的交談聲。

“都退下!”衙役班頭大喝道,“你們該瞧的已經瞧了,現在該幹嗎幹嗎去,別礙着我們當差!”

人群散盡后,班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苦惱地搖着頭。他對站在身旁的較年輕的衙役說道:“你們這些小子最好再去覓份差事!在浦陽這該死的衙門裏當差,可別指望過上好日子了。這不,過去三年,我們為馮大人做事,每少一錢銀子他都要你說個究竟。我自以為在這麼個清官手下做事已算得上盡忠職守了!可現在倒好,狄大人卻比那位更勝一籌,老天爺啊,為一弔銅錢他也會吹鬍子瞪眼睛!對咱衙役來說,可真倒霉!你們倒是說說,為什麼那些昏官總到不了浦陽呢?”

衙役們低聲抱怨之際,狄公已換上了一襲舒適的便袍,由一瘦小精幹的男子陪着。那男子着一身樸素的藍服,系棕色腰帶,長着張陰沉的長臉,左臉頰上有一黑痣,那痣上冒出三根長毛。

此人便是狄公的得力幹辦陶干。就在幾年前,他還是個流浪江湖的騙子,故而他對那些下三爛之道,諸如渾水摸魚、行騙偽造、溜門撬鎖以及其他一切騙子的把戲都了如指掌。狄公將他從兇險的環境中解救出來,打那之後,陶干便洗心革面,改過自新,忠心耿耿地為狄公辦事。陶幹頭腦機警,頗有察覺違法行為的天賦,在他參與辦理的多起案件中,證明他對狄公確實大有幫助。

狄公在書案后坐下,兩個彪形大漢走入書齋內向狄公請安。兩人皆穿棕色長袍,系玄色腰帶,戴着公差的皂帽。此二人便是馬榮與喬泰,狄公的另外兩名得力幹辦。

馬榮足有六尺多高,長得虎背熊腰,挺拔偉岸。他的臉盤頗大,下頜寬厚,除嘴唇上有兩撇小短須之外,其餘的都颳得很乾凈。雖說他人高馬大的,可步伐矯健,很是敏捷,足以見其武功過人。他年輕時,曾替名貪官做保鏢,后因他主子向一寡婦勒索錢財,馬榮挺身而出拚死反對,差點把他主子給殺了,於是不得不出逃,並加入綠林好漢的行列,成了個強盜。有一回,他和喬泰在林中小路上意圖搶劫狄公及其隨從洪亮,最後,他們二人卻被狄公的為人深深打動,從此便棄惡從善,成了狄公忠實的隨從。因其膽量奇大,武藝高強,狄公總派他去追捕那些危險的案犯,辦些危險性很大的差事。

喬泰與馬榮一同在綠林中待過,親如兄弟,雖說他武功不及馬榮,卻精於劍術和射術,頗具耐心與毅力,這對破案而言是很有用的。

“好吧,諸位壯士,”狄公道,“我相信你們皆已巡視過浦陽全城,對此地的狀況應有初步的印象了吧。”

“大人,”馬榮回話道,“馮大人定是個好官。此處的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富足。飯館的飯菜都很可口,價格也公道,本地產的酒香醇可口。看樣子,我等可以在此地過一陣舒坦日子了!”

喬泰樂滋滋地表示贊同,唯獨陶干那張長臉上掛着疑慮。他沒說一句話,只是以手撫摩着臉頰上那三根長毛。狄公瞥了他一眼,問道:“陶干,你以為如何?”

“事實上,大人,”陶干開始說道,“我碰巧遇到件似乎有必要調查的事。我在本城的那些大茶館周遭巡視之際,出於習慣,欲探察一番此地致富之緣由。很快我便發現,此地有十多個富商,他們把持運河之交通,此外還有四五個大地主。即便如此,與本城北郊的晉慈寺方丈靈善的財富相較,他們的財產卻可說是微不足道。靈善掌管着那個新建的大寺廟,其手下大約有六十個和尚。可那些和尚一不齋戒,二不念經,整日喝酒、吃肉,生活奢侈之至。”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道:“私下,我也不喜歡與出家人有任何往來。我等讀聖人之書,自小耳濡目染,皆為儒家訓諭,其睿智明達,豈是諸般異端所能遮掩?我心下一貫以為,絕無必要理會那些源自天竺的奇思異想。但朝廷以為,佛教有益教化,令愚夫愚婦分辨善惡,故而我大唐天子善待那些佛教徒及其寺廟。如若他們異常富有,顯系聖上德政之功,我等務必謹慎,切勿妄加指責!”

狄公的一番忠告,令陶干啞然,但看得出,他很不情願狄公止住了這個話題。

陶干猶豫了一陣,又接着道:“大人,那方丈已非一般的富有,他簡直如財神爺一般!據說,那廟中的和尚住所好似太子宮殿那般豪華,大殿供案上的器皿俱為純金鑄成,而且——”

“得了,”狄公大聲地打斷了陶乾的話,說道,“所有那些無非道聽途說之詞。你就說說你自己的看法吧!”

陶幹道:“大人,也許是在下搞錯了,可我心下很是疑惑,我懷疑那方丈的財富來路不明,沒準源於一個駭人聽聞的大陰謀。”

狄公道:“現在你所說得倒挺吸引人。接着講吧,但簡潔些!”

陶干遂繼續道:“許多人都知道,晉慈寺的主要收入源自大殿裏豎著的那尊高大觀音像。它以檀香木雕成,此像已有百年歷史,直至幾年前還被擺在一間破爛的大殿內,殿外是一座廢棄的花園。寺廟裏原有三個和尚,他們住在鄰近的一間破爛木屋裏,平時鮮少有人進香,香客留下的錢還不足以讓三個和尚每天喝上一碗稀粥。故而,這三個和尚每天都持缽上街化緣,如此方能勉強為生。

“可就在五年前,一行腳僧在此廟內住下。雖然他衣着破舊,卻是個高大英俊的傢伙,自稱靈善法師。大約一年後,傳說那尊檀香木觀音像開始顯靈,夫妻但凡求子,只需親往廟中進香求拜便可如願。打那時起,靈善便宣稱自己是晉慈寺方丈,並堅持說那些求子心切的婦人須在大殿觀音菩薩前虔誠默想一整夜。”

陶干快速地看了周圍人一眼,又繼續說道:“瓜田李下,為避嫌疑,婦人一旦入殿後,靈善總親手在門上貼封條,還請那些做丈夫的在封條上加蓋印章,且要求做丈夫的也在和尚的住處過夜將息。次日黎明,再由丈夫親手打開大殿大門。由於來求子的夫婦皆如願以償,因而寺廟就聲名遠播,全城沒孩子的夫婦俱來此祈求觀音保佑。善男信女如願以後,自然向寺院多加布施,功德及香火錢源源不斷。

“靈善便用這筆錢來重建了大雄寶殿及其他佛殿,替和尚們加造寬敞的僧寮,那時,寺內和尚數已增加至六十餘名。花園改建成了異常美麗的大園林,內中有魚池及假山,去年靈善又為在廟中過夜的婦人建造了許多幽雅的休息之處。靈善還在整座廟宇周圍蓋起了高牆,再建了三重山門,半個時辰前,我還在為此目瞪口呆呢!”

說至此,陶干頓了頓,欲待狄公評說。可狄公緘默不語,陶干只得接着道:“我不知大人您對此有何高見。可如若大人您的想法碰巧與我的相似,那明擺着,咱們不能允許此等情形再繼續下去了!”

狄公捋了捋長髯,審慎而周密地說道:“世事紛繁複雜,平庸之輩無從知之。我自然不會斷然否認觀音菩薩的神力,不過,既然我未曾交與你其他緊急差事,你還是去多了解些晉慈寺的事吧。須記住,要及時稟告我。”

接着,狄公轉向案桌,從案上的大堆文案內挑了一卷。

他道:“此系半月街姦殺案的全部記錄,此案尚懸而未決。昨晚我在此地與洪亮討論了這案子。我建議諸位讀一下這記錄,因為中午我要審這樁案子。你們會注意到——”

狄公剛說至此,進來一位老漢打斷了他的話,那是他的老家人。老漢向狄公躬身施禮后道:“夫人命小的來問一聲,大人今天上午能否抽空察看一下府內的居家佈置。”

狄公無奈地笑了笑,他對洪亮道:“也是,來浦陽后,我還未進過自家門檻一步,難怪夫人們有些不悅。”

狄公站起身來,將雙手納入袖中,對手下眾人說道:“中午堂審時,你們會注意到,對疑犯王賢東的某些指控是站不住腳的。”說罷,他便向門廊走去。

中午開堂鑼響起之前,狄公已回到了自己的書齋。洪亮及其他三名隨從正等着他。

狄公穿上官服,戴上烏紗官帽,經由門廊步入公堂。顯然,上午的開堂未曾令浦陽百姓失望。公堂內擠滿了人,幾無立足之處。

狄公入座后,命班頭將肖富含帶上堂來。

肖富含上堂后,狄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斷定,眼前之人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店鋪掌柜,老實但不精明。肖富含跪下后,狄公道:“你痛失親人,本縣深表同情。本縣前任馮大人已因你治家之疏忽而警告過你,對此,本縣不欲再多說什麼。但現有的證據中還有幾項本縣欲加證實的,故而,本縣須讓你知曉,尚需時日方能了結此案。不過本縣向你保證,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害你女兒潔玉之兇手必將受到嚴懲。”

肖富含恭敬地低語了幾句,狄公示意衙役將其帶下。

狄公查看了眼前的公文,之後傳令:“帶仵作!”

狄公迅捷地瞥了仵作一眼,他看上去是個異常精明的年輕人。狄公開口道:“在你尚未遺忘之前,本縣欲核實一些驗屍中的關鍵之處。首先請你大致描述一下被害者潔玉的身體特徵。”

仵作答道:“大人,那姑娘要比同齡人高大,長得很是結實。我推測她在家中從早忙到晚,還在店鋪里做幫手。她身子無甚缺陷,有着勤於勞作女子的強壯體格。”

“你有沒有特別注意她的手?”狄公問道。

“當然,大人。馮大人對此也特別注意,因他想從那姑娘的指甲縫中找出些布料碎片或其他什麼東西,以作為線索,查出兇犯當日穿的是什麼衣服。實際上,那姑娘與一般幹活的女孩一樣,指甲很短,故而什麼線索都未曾發現。”

狄公點點頭,又道:“在你呈上的屍格中,描述了兇犯在受害者的脖子上留下了瘀青掐痕,且指出了這些傷痕中有些是指甲留下的印子。請你再詳盡描述一下那些指甲印痕。”

仵作思考了片刻,而後道:“那些指甲印痕呈半月形,與常人的無甚兩樣。它們陷入皮肉不深,可有些地方的皮膚被劃破了。”

“記下這些補充的細節。”狄公向書吏吩咐道。

他讓仵作退下,並下令將被告王賢東帶上堂來。

王賢東被帶至狄公面前時,狄公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這後生中等身材,身着庠生常穿的那種藍袍。此人舉止得體,但同那些疏於運動的人一樣,胸部狹窄且雙肩聳起。顯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書本中度過的。其天庭飽滿,屬寬厚、聰穎之人,可相較之下,嘴長得不好,左頰上還有一道破了相的傷疤。

王賢東在狄公面前跪下后,狄公厲聲道:“你這小子,敗壞讀書人的名聲!爾本當熟讀聖人之書,奉儒家訓諭為圭臬,可你耍乖弄巧,行那骯髒卑賤之事,引誘目不識丁的無辜少女不說,淫慾未得滿足,便強行苟合,傷人性命。對此,本縣決不姑息寬待,定將依律嚴懲。本縣不欲聽你辯解之詞,本縣已從記錄中了解到了一切,真是令人作嘔。本縣只是還需問你些問題,你須從實招來。”

狄公身子向前傾了傾,看了一頁文案,然後道:“在你的陳述中,你爭辯道,十七日清晨,當你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古宅廢墟中。你且詳細描述一下,你在那兒所見到的一切!”

王賢東聲音顫抖,支支吾吾地說道:“大人,恕在下難以從命。因當時太陽尚未東升,在黎明前的暗淡光線中,在下僅注意到幾排磚頭,好似一堵倒塌了的牆,周圍是濃密帶刺的矮樹。我只清楚地記得這些。當我掙扎着站起身時,頭仍很沉,神志不清,遂為磚塊所絆倒,樹上的刺勾破了我的袍子,也划傷了臉及身子。那時我唯一想的就是儘快離開那個陰沉沉的鬼地方。我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暈暈乎乎地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小巷。我始終低着頭欲讓自己的腦子清醒過來,心中惦記着空守閨房,白白等了我一宿的潔玉——”

狄公向衙役班頭做了個手勢,班頭立刻給了王賢東一巴掌。

“休要再編故事了,”狄公喝道,“你須認真回答本縣的提問!”他命衙役道:“讓本縣看看此人身上的傷痕!”

衙役班頭抓住王賢東的衣領,將他拉起。兩個衙役三下兩下地剝去了王賢東的袍子。王賢東痛苦地尖聲叫喚起來,三天前,他挨過板子,背上傷口至今未愈。狄公看到,除了些瘀傷之外,王賢東的胸部、手臂及肩上有幾處很深的擦傷痕迹。他朝班頭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重新穿上衣服,王賢東又被強迫跪下地去。

狄公繼續審問道:“你說除了受害者、你及龍裁縫之外,沒別的人知曉你與潔玉幽會的秘密。你這陳述顯然站不住腳。你怎能肯定,在你未曾注意時,沒被路人撞見過你的大膽行為?”

王賢東答道:“大人,離開裁縫鋪之前,在下都會很小心地觀察街上,聽聽有無腳步聲。有時更夫路過,我便等他們走掉后才出門。隨後我便快速地穿過那條街,溜進裁縫鋪邊的那條黑巷子裏。一到那兒我便安全了,即便有人經過半月街,我也可蹲在暗處不為人所發現。唯一的危險就是我向上爬往潔玉屋子之際,但每每往上爬的時候,潔玉便會站在窗旁,如若見到有人過來,她便會提醒我——”

“好個庠生,跟賊似的,夜間偷偷摸摸干這寡廉鮮恥的勾當!”狄公冷笑道,“叫人驚嘆的場面!罷,罷,你再想想,是否發生過什麼令人生疑之事?”

王賢東沉思了片刻,最後緩緩言道:“我想起來了,大人,十多天前,那次我確實被嚇壞了。我在穿過那條街之前,在裁縫鋪門口向外張望,看着更夫經過,領頭的敲着鑼。我等着,直到他們全都走到半月街盡頭。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伙人在街盡頭消失了,那裏高懸着點亮的燈籠,那是方郎中給人看病的地方。

“可正當我溜進對面的死胡同時,突然,又聽見了一聲更夫的敲鑼聲,且非常近。我緊緊地貼着牆站在暗處,心慌不已。更夫的敲鑼聲驟停,我等着更夫發出警報,他們定以為我是個夜賊。但一切平安無事,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後來,我斷定那只是出於自己的想像,便由藏身處走了出來,拉了拉潔玉窗口掛下的布條,讓她明白我已到了她樓下。”

狄公轉過頭向站在身邊的洪亮低語道:“這又是個新發現,記下來!”隨後,他皺緊雙眉,怒聲道:“你在浪費本縣時間!更夫怎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打那麼遠的地方返回呢?”他轉向書吏,吩咐道:“將此人今日所說之概要念出,讓他確認畫押。”

書吏大聲地讀了一遍記錄,王賢東證實無誤。

“讓他畫押!”狄公吩咐衙役道。

衙役再次粗暴地將王賢東拖起,將其大拇指按在印泥上,然後令他在放於狄公案桌邊的紙上畫押。

當王賢東顫着身子畫押之際,狄公注意到,王賢東的雙手保養得很好,留着讀書人所鍾愛的長指甲。

“將犯人帶入牢房!”狄公高聲命令道。隨後他站起身,拂袖而去。經過通往書齋的大門時,他聽到底下的人群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走吧,走吧!”衙役班頭喝道,“此處可不是戲園子,由得你們評頭論足!都出去,還想讓咱當差的伺候你們茶點不成?”

當最後一個人被趕出公堂后,衙役班頭悶悶不樂地對其下屬說道:“往後咱的日子可怎麼過喲!”他大聲叫道,“我等日盼夜盼,直指望來個既笨又懶的縣老爺,可老天讓我們去伺候一個城府很深,又很勤勉的縣令!他還是個脾氣暴躁的怪老頭。真是不幸之至啊!”

“狄大人為何不動嚴刑呢?”一個年輕的衙役問道,“那個瘦弱的書獃子挨了頭一鞭之後,便會立刻招供,更甭提把他的手和腳放到竹夾子裏了。這樁案子馬上便可了結!”

另外一個衙役又問道:“拖來拖去究竟用意何在?那姓王的小子一貧如洗,根本就別指望從他那兒得到一丁點好處。”

“他絕對是個傻瓜,只能這麼解釋!”班頭厭惡地說道,“王賢東的罪名很是清楚,可大人還要核查證據。罷了,不提了,咱還是去廚房,趁那些貪心鬼獄卒還沒把所有東西吃完之前,先把咱的飯碗盛滿吧。”

此時,狄公在書齋內已換上了件棕色的便袍,坐於案桌后的那把大扶手椅上。喬泰給他倒了杯茶,狄公面帶滿意的笑容,小口啜茶。

洪亮走了進來。

“洪亮,為何你看上去心情低落?”狄公問道。

“我適才在公堂外,混於人群中,聽他們交談。”洪亮答道,“恕我冒昧,大人,眾人對您今日首度問案並不滿意。他們以為此次審問沒任何結果,還認為大人未曾抓住要點,亦即未讓王賢東當堂認罪。”

狄公說:“洪亮,我知你所說的一切皆是出於對我的關心,要不我早就狠狠斥責你了。聖上派我到此是施行正義公道,絕非取悅百姓!”

狄公轉向喬泰,對他道:“去把高里正找來!”

喬泰走後,洪亮問狄公:“大人是否真的以為適才王賢東所說的那些更夫與本案有關?”

狄公搖了搖頭,答道:“不,喚里正並非因此之故。即使未曾聽王賢東今日所說之詞,每一接近過案發現場之人,皆須接受盤問,這是不可或缺之公事。馮大人已親自盤問過更夫,那領頭的更夫證明,他與他的兩個同伴俱與此事無關。”

喬泰與高里正一同進了門,高里正在狄公面前躬身施禮。

狄公看着他,怒聲道:“你就是高里正?這傷風敗俗的案子正是在你管轄的地域內發生的。你難道不知你該對此地所有作姦犯科之事負責嗎?你當加倍盡忠職守才是!須日夜巡視,不該將公幹之時耗在酒館及賭窩裏!”

高里正慌忙跪下,磕頭不止,狄公繼續道:“現在你領我等到半月街,看看案發現場,叫我等也有些總體印象。除你之外,加上喬泰及其四名手下。我不便公開身份,洪參軍就扮成我們領頭的。”狄公戴上頂黑色的小便帽,一行人打西首邊門離開了縣衙。喬泰與高里正領路,狄公與四名衙役緊隨其後。

他們先朝着南面沿大道走,直至城隍廟的黑色圍牆外,再往西行,很快便看到右側孔廟光滑的瓦頂。過了一座橋,一行人到了西城的南端。街道至此已是盡頭,他們發覺自己已置身貧民區域。高里正向左一拐,走到了另一條街上,那條街的兩側佈滿了小店鋪及破爛的屋子。接着又走進一條狹小曲折的巷子,此地便是半月街。高里正將肖富含的肉鋪指給他們看。

當他們在肉鋪前停步時,有一群看熱鬧的圍攏了過來。高里正喝道:“他們是狄大人派來調查兇案現場的公差老爺。你們都給我讓開!別妨礙老爺們公幹!”

狄公注意到那鋪子位於一條非常狹窄的小巷拐角處,且側牆上並無窗戶。庫房在店鋪后十尺左右,兩者間有一堵牆,可望見其上方那潔玉姑娘曾住過的閣樓。正對面是屠業行會院落那高大隱蔽的側牆,行會大院便坐落在小巷的另一拐角處。回過頭朝大街看,狄公看見龍裁縫的店鋪恰好正對着小巷的入口。從裁縫鋪的閣樓望出去,或俯或仰,皆可望見小巷那頭潔玉姑娘閣樓的窗戶。

洪亮詢問了高里正一些例行問題,此刻,狄公對喬泰道:“你且試試爬上窗戶去!”

喬泰笑了笑,將袍邊塞進腰帶,隨即向上一躍,攀住牆頭。他用力往上爬,牆上有處地方的幾塊磚掉了,現出一個洞,喬泰的右腳正好可踩在此洞內。隨後,他將身子緊緊靠着牆,緩緩往上爬,直到把手搭在窗台上。他又往上爬了點,腿伸過窗檯,隨即整個人進了屋內。

狄公在底下點着頭。喬泰縱身翻出窗檯,雙手攀在那兒晃了一陣,接着便從一丈五尺高度的地方跳回地面。他使了一招‘飛蝶撲花’的輕功,落地時幾無一絲聲響。高里正欲帶眾人看看被害者的房間,但狄公向洪亮搖了搖頭,洪亮遂簡短地說道:“我等已看了想看的一切,可以回衙去了。”

一行人緩緩走回衙門。

高里正向眾人殷勤地道了別,等他離去后,狄公對洪亮道:“適才我所看到的一切更證實了我的懷疑。把馬榮喚來!”不多會兒,馬榮走了進來,向狄公躬身施禮。

“馬榮,”狄公道,“我要給你一項艱巨的任務,沒準還帶點危險。”

馬榮頓時容光煥發,心急火燎道:“在下隨時聽候大人吩咐!”

狄公遂命道:“你將自己扮成一個下三爛的地痞無賴。你須常去那些本城無賴常去之處,想方設法找到一個雲遊道士或以行乞為生的遊方和尚,或者是一假扮成前兩者的惡棍。此人是個高大強壯的傢伙,但絕非那種行俠仗義的好漢,與你當年在綠林中結識的那撥人不同。這是名墮落的暴徒,生活放蕩,品行卑污。他雙手強而有力,指甲很短且有缺口。我不知你找到他時,那傢伙會穿什麼袍子,但極有可能是件破爛的僧服。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像所有行乞的遊方僧人一樣,他會隨身帶一隻木魚,和尚們敲木魚以吸引路人的注意。最後,你可憑這點辨認出他——此人所有家當中有一對或許是最近才到手的做工精緻的金髮簪。這是那對發簪的草圖,你須將它牢牢記住。”

“大人,您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馬榮道,“但此人究竟是誰,他又犯了何罪?”

狄公笑着道:“我也從未見過他,故我無從告知你那人的名姓。至於他所犯的罪嗎,此人便是強姦並殺害肖屠夫之女的卑鄙惡棍!”

“我就愛辦這類差事!”馬榮興奮地大叫着,急急離去。

洪亮一直在旁聽着狄公對馬榮的指示,他越聽越驚訝,禁不住大聲叫道:“大人,您所說的都把我給弄糊塗了!”

可狄公只是笑道:“我所耳聞目睹的,你自當也聽到看到了。你且自己來做一番論斷吧!”

卻說陶干離開狄公的書齋后,換上件普通的外袍,戴上頂玄色紗帽,此帽頗受‘出世’君子的青睞。

穿着這身衣服,他穿過北城門往北郊去。他到了家小飯館,在那兒要了份簡單的午餐。

他坐在二樓,透過格子窗可望見晉慈寺穹隆的殿頂。

付賬時,他對店小二道:“好一座華麗的廟宇!我想,那裏的和尚們必定十分虔誠,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才會如此保佑他們!”

店小二嘀咕了一句。“那些禿驢沒準是挺虔誠的,”小二答道,“可本地倒有許多厚道的戶主很想割斷那伙鳥人的喉嚨!”

“嘿,我說夥計,說話悠着點!”陶干佯裝怒道,“你現在正和一個崇奉三寶的虔誠佛教徒說話。”

小二怏怏地瞥了陶干一眼,連陶干放在飯桌上的錢都沒拿便走開了。陶干心下甚為得意,遂將錢納入袖中,離開了飯館。

走了一小段路后,陶干來到寺廟三重山門的入口。他拾級而上,眼角的餘光瞄到了坐在門房內的三個和尚。他們正仔細地觀察着他。陶干緩緩穿過大門,忽地停下身,摸着袖子,左顧右盼地好似手足無措。

三個看門和尚中有一個年紀稍大的,他邁步走出,合十行禮,向陶干問道:“貧僧能為施主做些什麼?”

“多謝師父美意,”陶幹道,“在下乃一虔誠佛教信徒,今日至此,系特意來進香還願,祈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的保佑。可我一時大意,不知將香火錢掉哪兒去了。這不,我沒法買香火了,恐怕只得改日兌了銀子再來。”

說話的當口兒,他由袖中取出一錠雪花銀,在手中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欽羨地望了銀子一眼,急忙道:“施主,讓貧僧先代施主墊上香火錢吧!”

說畢,他忙到門房裏拿來兩吊錢,各有五十個銅板,陶干稱謝后,收下了這些錢。

穿過第一進院子之際,陶干注意到地上鋪着磨光石板,兩側廊廡的客廳異常高雅。院前放着兩頂轎子,眾和尚與小沙彌來來去去忙個不停。陶干又穿過兩三進院子,見眼前矗立的正是觀音大殿。

大殿三面圍着大理石的平台,下有一大理石板鋪就的大院。陶干登上寬敞的台階,穿過平台,跨過高高的門檻,邁進光線暗淡的大殿裏。檀香木雕成的菩薩像有六尺多高,底下為一鍍金底座,兩支巨燭閃着光,照亮了金香爐及供案上其他盛放供品的器皿。

因身旁站了一群和尚,陶干遂向上拜了三拜,並假意伸出右手往功德箱內扔錢,可左手袖子罩着功德箱,輕輕一晃,內中兩串銅錢發出錢幣撞擊的叮噹聲。

陶干雙手合十,又拜了三拜后便離開了大殿。他在大殿右側漫無目的地閑晃,發現眼前有一扇緊閉的大門。他正在那兒猶豫,心中計較着是否要將門推開,此時,一值日僧走了出來,問陶幹道:“施主是否想見寺院方丈?”

陶干連忙擺手,依原路折回,接着又穿過大殿向左拐去。在那兒,有一幽靜且不易被發現的走廊,走廊盡頭有段往下走的狹窄台階,下有一小門,上書:“寺外之人敬請止步”。

陶干不予理會,迅捷將門推開,眼前是個景緻優雅的花園。一小徑蜿蜒伸展於鮮花及灌木叢中,遠處綠樹成蔭,朱欄綠瓦,樓閣相間。陶干暗自猜測,此處便是那些前來求子的婦人住宿之處。他隨即躍入兩片大矮樹叢間,脫去身上的罩袍,翻個面隨即又穿上了。陶干身上這件袍子是特製的,袍子襯裏以麻布片縫製,還縫了幾塊破破爛爛的補丁。

他摘下頭上那頂可摺疊的帽子,將其塞入袖中,以一塊臟布片扎於頭上,又捲起袍子,露出綁腿。最後,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小卷藍布。

此系陶干諸多精巧發明中的一件。那物件捲起便是個粗糙的藍布包,形似一般人用的藍布包裹。此物呈正方形,內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夾層,衣角皆被縫在裏層。陶干只需將包內的竹片按不同方式撐起,便可將此物展開成任何形狀,從衣箱到書袋,皆可。此物對陶乾的歷次冒險均大有幫助。

陶干調整了一下包內竹片的位置,讓布包看起來好似木匠的工具袋。不多時,改裝完畢,陶干立即沿小路走去。他雙肩微斜,瞧上去就像拿着重物。此路通向一間非常雅緻的香閣。此閣隱於一盤結纏繞的老松樹影內,兩扇朱漆大門上裝着銅把手,門敞開着,兩個小沙彌正在掃地。

陶干跨過高高的門檻,一言不發,直奔向屋內里牆的大睡榻。他小聲嘀咕着蹲下身,取出一條木匠用的墨繩量起尺寸。

其中一個小沙彌問道:“怎的,又要換傢具了?”

“干你自己的事!”陶干粗魯地答道,“怎的,咱窮木匠賺些小錢你眼紅啊?”

兩個小沙彌笑着離開了屋子。屋內只陶干一人時,他急忙站起身,細細打量四周。

這屋內除里牆高處有一個小圓窗外,並無別的窗口,而那圓窗小得連孩子都無法鑽入。

陶干先前假裝量的那張睡榻以烏木製成,精雕細刻,鑲有貝母,罩墊皆以厚實的錦緞縫製。睡榻邊上置一張精雕花梨木桌,桌上擺着一隻便攜式小茶爐及一套精美的瓷茶具。觀音菩薩的長軸畫像佔據了整面牆,此畫色澤飽滿,望上去栩栩如生。正對此牆的是一花梨木梳妝枱,甚為雅緻。梳妝枱上有一香爐及兩支高燭。除此之外,還有張矮矮的腳凳。儘管小沙彌們剛剛清掃過地面,也已開門讓屋子透了氣,可空氣中仍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香火味。

陶干自言自語道:“那現在該找那秘密入口了。”

他先察看了最令人起疑的地方,亦即觀音畫像后的那堵牆。他輕輕敲遍整個牆面,欲找出一處凹槽或其他密道的痕迹,但都徒勞無功。接着,他又一寸寸地仔細察看其餘幾面牆,也將睡榻從牆邊推開,細查了一番。他爬上梳妝枱,在那扇小窗周圍摸索,看看內中有何機關。雖然這窗實際上比在地上望去時要大得多,可他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陶干心下惱怒不已,因他向來自詡為精通諸般黑道騙術的行家,也一直以此為傲。

陶干心想:在某些老屋古宅內,可在地板上發現活門。可這房子是去年剛造的,我猜和尚們沒準會在牆上開了個隱秘入口,因他們在干挖地道之類的活計時,沒法不引人注目。對了,還有一個可能。

於是,陶干捲起睡榻前鋪着的地毯,雙手撐地,趴下身去,仔細地察看每一塊石板,用小刀在石板縫隙間探查。可一切又是徒勞。

陶干不敢在屋內久留,只得罷手。出門時,他迅速地察看了一下大門的鉸鏈,看看內中是否暗藏機關,但一切正常。陶干嘆了口氣,合上大門,轉身又花了點工夫察看門上那把大鎖。

陶干沿花園小徑返回,有三個和尚在路上與其相遇,他們只把他當成是身背工具袋、脾氣暴躁的老木匠。

在那扇小門附近的灌木叢中,陶幹將衣服又翻了個面,換成剛進寺院時的裝束,悄悄返回寺院大殿。

他在寺內幾個大殿的庭院間漫步,暗暗認出了僧寮以及接待那些攜妻來求子的丈夫之住處。

當陶干再次來到山門口時,他步入門房,看到了進山門時遇見的那三個和尚。

“謝謝師父借錢與我!”陶干彬彬有禮地向老和尚道謝,可並沒準備從袖中取出那兩吊錢的意思。那年紀大點的和尚覺得讓陶干站着挺尷尬的,遂請其坐下,並問他是否想來杯茶。

陶干點頭稱謝。四個人圍坐在方桌旁,喝着寺院內的清苦釅茶。

陶干以閑聊的口氣對他們道:“看來師父們都反對花錢,你們借給我的那串錢並未派上用場,因當我想取下些銅錢買香火時,發現那串錢的繩子未曾打結,這叫人怎生解開那串錢呢?”

“這就怪了,”一小沙彌道,“請施主將那串錢給我看看!”

陶干自袖中取出那串錢遞與小沙彌,那沙彌快速地摸了摸那串錢。

“在這兒,”他得意地說道,“如若這不算個結,那貧僧便不知怎樣才算個結了!”

陶干拿回那串錢,看也不看,便對老和尚道:“這定是個戲法!師父願與我賭五十個銅錢嗎?我打賭這串錢沒有結。”

“賭吧!”小沙彌迫切地說道。

陶干拿起那串錢在空中一圈圈轉着,隨後將錢遞與老和尚,說道:“行,現在請師父指給我看看那個結在哪兒!”

三個和尚忙拽着那串錢,摸索搜尋,恨不能鑽入銅錢內,可就是找不到一個結。

陶干沉穩地將那吊錢納入袖中。他扔了個銅錢在桌上,說道:“我給師父們個機會取回銅錢。轉動這錢幣,我賭五十個銅錢,停下時,它的背面朝上!”

“成!”年紀大的和尚說著便轉起了錢幣,停下時那錢幣果真反面朝上。

“我們之間的賬清了。”陶幹道,“不過,為了補償你們的損失,我願以五十個銅錢的價把我的那錠銀子賣給你們。”

說著,他又取出銀錠在手中掂了掂。

三個和尚滿頭霧水,年紀大的和尚以為陶乾的心智肯定出了毛病,可他終究不想失去這個好機會。於是,他又取出另外一弔銅錢放在桌上。

陶幹道:“你做了筆好買賣,這可是塊閃亮亮的銀子,且容易攜帶!”

他朝那錠銀子吹了口氣,只見銀子飄飄然落在桌上。原來,那是塊以錫箔製成的贗品。

陶干甩了甩袖子,讓那吊錢滑落出來,又拿出另一弔。他讓和尚們看,原來,那錢繩打了個特別的結。以指尖夾住繩結,便成一滑結,恰好嵌於一銅錢的方孔內。如若將錢串放在手上轉動,那結自是看不見,它緊緊嵌於銅孔中,且隨銅錢一起轉動。之後,陶干又將那枚先前打賭的錢幣翻轉過來,原來錢幣正反兩面相同。

和尚們大笑起來,他們明白,此人乃一行騙高手。

陶干從容地說道:“師父們花一百五十個銅錢上了堂課,還是值得的。目下讓我說正經的吧。人人俱說此廟財源滾滾,我想一探究竟。

“我聽說來此燒香拜佛的有許多體面人家。我是個能言善辯之人,且很會相人,我想你們可雇我來替廟裏覓得‘施主’,說服那些猶疑不定之人,令他們的夫人來此留宿。”

年紀大的和尚搖了搖頭,可陶干快速地接着道:“須知,寺廟並不需付我很多錢,我只要施主給予寺里香火錢的十分之一便夠了。”

那和尚冷冷地說道:“施主所言差矣,施主適才所說俱系謠傳。貧僧知曉,有些人起了嫉妒之心,不時地編造謠言,污衊我佛家寺院,那都是無稽之談。貧僧以為,像施主這般閑暇之人定會打歪主意,可此事,施主你完完全全錯了。善哉,善哉,寺院之所以興旺,此等大福俱由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所賜,阿彌陀佛。”

“別大驚小怪的,”陶干來了勁,“我得說干我們這行的人,生性多疑,要我說,你這是為庇護那些求子婦人的名譽才這般小心翼翼吧?”

“這個自然。”那和尚道,“本寺方丈靈善法師接待來訪者之際,每每異常謹慎。他在會客廳中接待新來的求子者,先詢問他們一些情況,如若方丈覺得他們並非虔誠的佛教信徒,或對他們的錢財來源生疑,換句話說,對他們的地位不信任,那他會斷然拒絕他們留下。留下的夫婦,當妻子與丈夫一同在大殿內跪拜祈福后,寺院會要求那做丈夫的請方丈及其他寺內長老用一頓齋飯。這頓齋飯的開銷自然不菲,出家人不打誑語,本寺的素齋廚子是最棒的。此後,方丈便帶夫婦倆去後院的香閣客房。你未曾見過那些客房,可貧僧可告知施主,那處所真的是雅緻清凈。香閣中共有六間客房,每間屋內俱有一幅真人般大小的觀音菩薩像,即照着你適才在觀音大殿內見到的那座不可思議的檀香木像複製而成。如此,那些婦人在冥想觀音菩薩的善德中度過長夜,阿彌陀佛!婦人進屋之後,丈夫便將門鎖上,由他們保管鑰匙。本寺方丈總是堅持在門上貼封條,做丈夫的還得在上面蓋上他們的印章。這些封印除丈夫本人外,任何人俱不許撕開。次日黎明,那做丈夫的再去將門打開。現在施主可明白了?沒有任何細節可叫人疑心,施主不必多想。”

陶干失望地搖了搖頭,說道:“那真是遺憾,可你是對的!但如果那求子的婦人在此過了一夜還是未能如願,又該如何是好?”

那和尚得意地說道:“只因那些婦人心存異念,且不真信菩薩,方會如此。他們之中有些婦人還會再到本寺求子,而其他婦人我等再也未曾見過。”

陶干拂去吹散到臉頰上的長發,問道:“我想,要是一對未曾生育的夫婦得到了他們日思夜盼的孩子,他們定然不會忘記晉慈寺的恩德吧?”

“那當然,”和尚咧開嘴大笑道,“有時候,他們還以轎子抬着禮物送上來呢!當然,如若本寺的美意被忽略了的話,方丈會請人捎信給那婦人,提醒她欠本寺的情分。”

陶干與那和尚又繼續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兒,可並未獲知更多情況。

過了一陣,陶干告辭離去,取道一曲折小徑,返回縣衙。

陶干來到狄公的書齋,見狄公正與書吏及文案館的吏員一同商議案情,此案涉及一塊有爭議的土地。

見陶干進來,狄公便叫其他人離去,且讓陶幹將洪亮叫來。

此後,陶幹將他去晉慈寺察看的情況一一稟明,但未曾言及他耍的假銀錠及銅錢串的把戲。

陶干說畢,狄公接着道:“很好,這解除了我等的疑慮。既然你在客房內未曾找到秘密入口,那我等就須相信和尚們的話。看來觀音像確有神奇之力,能賜子予那些誠心篤信、求子心切的婦人。”

洪亮及陶干聽了狄公這一番話,不覺大為驚詫。

陶幹道:“那寺院內的諸般尷尬之事,已在本城傳得沸沸揚揚!我懇求大人讓我再去寺內探察一回,或請參軍與我一同前往,以便更仔細地察看一遍。”

但狄公搖了搖頭,他道:“不幸的是,財富及成功通常會引人嫉妒。我看,你對晉慈寺的調查就到此為止吧!”

洪亮本想說服狄公,但狄公的表情分明在暗示着什麼,三思之下,洪亮遂打消了念頭。

“此外,”狄公補充道,“要是馬榮在尋找半月街凶殺案的兇手時需要幫手的話,陶干你須做好準備,以便同馬榮一起公幹。”

陶干很失望,本想再說些什麼,可就在此時,縣衙內的鼓聲傳來,狄公遂起身換上官袍,準備開堂辦案。

公堂之上已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人人皆盼望狄公能繼續審理午時中斷的王賢東案。

狄公入座后,怒目圓睜,厲聲向公堂內聚集的眾人道:“既然本地百姓對本縣辦案如此感興趣,那本縣欲趁此機會警告本地百姓。本縣知曉浦陽縣內有些居心不良之輩,正在散播謠言,惡意中傷、詆毀晉慈寺。本縣須提醒諸位,依大唐法律,凡傳播流言及無端誹謗者,皆須受到嚴懲。”

此後,狄公傳那些因土地糾紛而上告的人上堂。狄公花了點時間處理此案,可他對半月街凶殺案未置一詞。

下午的堂審快結束時,不知何故,公堂門外忽地人聲鼎沸。

狄公將視線從文案上移開了,抬頭見一老婦正竭力撥開人群,欲上公堂來。狄公對衙役班頭做了個手勢,班頭遂帶着兩名衙役將那老婦帶到了狄公案桌前。

書吏俯身在狄公耳邊輕聲道:“大人,這是個瘋女人,數月來,她一直不停地打擾馮大人,所上告之事又都屬臆測。大人不妨將其趕出公堂。”

狄公默不作聲,只是當那老婦走至案桌前時,方以犀利的目光望了她一眼。老婦年過半百,行走不便,拄着根長拐杖。雖說身上的袍子甚為破舊,可縫上了整齊的補丁,很是乾淨,臉相看着也甚為高貴。

當她欲下跪之際,狄公向衙役示意道:“年老體弱患病者無須在本縣面前下跪。這位老婦人,你還是站着吧,報上你的姓名、籍貫,有何冤情速速道來。”

老婦人深施一禮,以很難辨析的語音說道:“老身夫家姓梁,娘家複姓歐陽。丈夫名喚梁皚豐,生前乃一廣東行商。”說至此,她哽咽不已,淚水順着臉頰滾落,虛弱的身子因哀慟而顫抖。

狄公因其說的是拗口難懂的廣東方言,又因那老婦身子不佳,三言兩語沒法道清事實,遂對那老婦人道:“這位婦人,本縣不欲讓你在公堂上站立過久,還是在書齋內聽你細說原委吧。”狄公轉身,對站在他椅后的洪亮道:“將這位老婦人帶至小客廳,叫人給她沏杯茶。”

老婦人被帶走後,狄公又處理了些日常公務,方才結束了下午的堂審。

洪亮在書齋內候着狄公。

“大人,”見狄公入內,洪亮道:“那老婦瞧上去心智有些失常。她飲了一杯茶后,心裏稍稍明白了些。她告訴我,她全家長期蒙受深重冤屈,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且開始語無倫次。在下擅做主張,派人將您的一位老家人叫來勸慰她,令她平靜了下來。”

“洪亮,你做得很對,”狄公道,“我等須待其完全放鬆之後,再做主張。一般而言,這類人所述的冤情只是心智混沌所致。不過,來縣衙申訴之人無非是為了公道,因此,我對案情未加核實之前,決不會趕他們走!”

狄公起身,反剪雙手,來回踱着方步。洪亮正欲問究竟是何事令他如此不安,狄公忽地止住腳步,說道:“目下只你我二人,你又是我忠實的隨從幹辦,我且把我對晉慈寺的探察意見告訴你。過來些,別叫旁人聽見。”

狄公悄聲道:“你也該理解繼續探察寺院已毫無意義。一者,幾乎無從覓得確鑿證據。我對陶乾的能力自是放心,可居然連他也未能發現個中秘密。縱令和尚們悄悄干下了傷天害理之勾當,你也別指望那些受害者會站出來指控他們,那樣的話,婦人們不僅自己抬不起頭來,還會讓她們的丈夫蔑視她們,並疑心生下的孩子究竟從何而來;二者,還有更要緊的理由。我告訴你,你千萬不可透露半點風聲。”

狄公在洪亮耳邊低聲道:“最近我從京城聽到些令人不安的消息。看來佛教勢力已越來越強,甚至深入內廷之中,連宮女等也崇奉佛理,聖上也為那些僧人所迷惑,對那些無稽之談甚為熱心。京城白馬寺的方丈近日奉聖旨入宮,被封大國師尊號,與其同黨們正滲透朝廷各個重要部門,其耳目爪牙遍佈各地,朝中之忠臣俱擔心不已。”

狄公濃眉緊鎖,仍輕聲繼續道:“眼前事實既為如此,如若我開堂盤問晉慈寺僧眾,其後果會是什麼,你該明白。我等面對的絕非一般犯人,而是一股強大的勢力。須知,眾佛徒頃刻間將站在晉慈寺方丈一邊,甚至在朝中引發軒然大波,上下打點貴重禮物,影響所致,遍佈京城。縱使我能提供無從辯駁之證據以了斷此案,可我早就被發配至邊關的偏僻任所。更有甚者,可能為人誣告,被帶上囚車押返京城。”

洪亮悲憤地說道:“大人,照您的意思,我等真的無能為力了?”

狄公神情黯然,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后,他嘆息了一聲,說道:“如若此案子的發生、解決,罪犯的擒拿以及斷案、判決在同一天便好了!但你知道,大唐律令不會允許我等如此隨心所欲。即便允許我這麼做,死刑還得由朝廷來定奪,但我的奏摺通過州府遞至朝廷至少也需數十天,這又給了那伙人充足的時間及機會,他們大可設法扣留我的奏摺,令此案不了了之,而我也將受到羞辱,遭逢免職。但如今我倒樂意以仕途甚至生命冒此風險,以除去人間之毒瘤,縱令機會渺茫,我也決不放棄。當然,很可能永遠不會有此機緣!

“洪亮,在此期間,我適才所說之語,你切不可透露半分,我不許你再言及此事。我相信,本縣衙的衙役中,定有晉慈方丈之耳目,因此,每一句涉及晉慈寺的話都不可再提。現在,你且去看看那位老婦是否可接受詢問了。”

洪亮帶老婦一同回至書齋,狄公請老婦人坐在自己的案桌對面,那是張舒適的椅子。接着,狄公和藹地說道:“老婦人,見你如此傷心,本縣也很難過。到目前為止,你只告知你丈夫姓梁,還未告訴我更多詳情,你丈夫究竟如何死去,你又受了何等冤屈?”

老婦人以顫抖的手,從衣袖內摸出一個光澤全無的織錦包,內中有一卷手稿。她恭敬地雙手奉給狄公,期期艾艾地答道:“請大人細讀此狀子。而今老身頭腦已糊塗,沒法向您一口氣說出我們家遭受的天大冤屈!大人您可以在那份狀子中看個究竟。”

她往後靠在椅背上,又哭了起來。

狄公讓洪亮給了她一杯濃茶。他打開織錦包裹,裏面有幾篇很厚的文稿,因時日已久,翻看較多之故,文稿已發黃。翻開首篇一看,那是篇很長的狀子,顯系一有學問之人所寫,文筆優美,字體雋秀。瀏覽全稿,狄公注意到,其間詳盡敘述了廣東兩個富有商人的家庭,即梁家及林家的血海深仇。事情起自姓林的引誘梁家媳婦,從那以後,姓林的便殘害梁家,掠奪了梁家所有的財產。當狄公閱畢,見到狀子上寫的日期時,驚訝地抬起頭來,說道:“老婦人,此狀子乃二十多年前所寫!”

老婦人低聲答道:“時光流逝,可抹不去林樊的滔天罪行。”

狄公又瀏覽了其他一些文稿,它們俱是補充有關此案後來發生之事,最近的一份是兩年前所寫。然每篇末尾,無論之前的抑或新的,均有縣令的批複:“言無足據,不予受理。”

狄公說:“所有這些都發生在廣東。你為何離開老家?”

老婦人道:“我來浦陽是因那個大罪人林樊正巧也居於此地。”

狄公未曾聽過這名字。他邊捲起文稿,邊和顏悅色地說道:“老婦人,本縣須細細研究一下這些狀子,一旦有了結果,本縣會請你再來,詳問你一些事。”

老婦人緩緩起身,躬身施禮道:“老身多年來一直盼望能有個為我家申冤的青天大老爺。上蒼保佑,老身終於盼到了這一天!”

洪亮將老婦人帶了出去。待他回來,狄公對他道:“開初,我便知這是件叫人煩心的案子,一個精明且受過良好教育的惡棍掠奪、搜颳了他人的財物,可總能逃脫公正的懲處。顯然,悲痛及失望已令那老婦心智稍有昏聵。我能為那老婦做的,無非是研究一下此案,可我沒法肯定能從被告的辯詞中找出漏洞。我注意到,經手過此案的縣令中有不少以精通大唐律法而聞名,甚至目下已官位顯赫。”

接着,狄公將陶干喚來。他見陶干一臉沮喪,便笑着道:“打起精神來,陶干,當下,我給你份更美的差事,要比你在和尚中周旋強得多!你且到梁老婦人住的地方去,盡你所能地收集有關她及其家中情況。此外,我要你去尋訪一個富商,名叫林樊,他定住在本城某處。你也須向我稟明他的情況。對了,他們俱從廣東遷來,幾年前方在本城定居,這或許對你的調查有所幫助。”

洪亮及陶干告退後,狄公讓書吏將一些本地日常公務的案卷拿來給他過目。

再說馬榮那日下午離開狄公書齋后,回到自己的住處,草草換了身裝扮。

他脫下帽子,把頭髮弄得蓬鬆雜亂,再以一塊骯髒的破布將頭髮包起。他穿了件寬鬆的褲子,用草繩在腳踝處將褲管紮緊,又在肩上披了件打滿補丁的短褂,臨了還脫下氈鞋換了雙草鞋。

穿着這身破衣爛衫,馬榮打邊門悄悄走出了縣衙,來到街上,混入人群之中。四下里,眾人瞅了他一眼之後,隨即紛紛給他讓道,馬榮心下暗自得意。街上的小販們見他走近,都連忙用雙臂緊緊護住攤子上的貨品,馬榮雖蹙眉怒視,心中卻在安慰自己。

可沒多久,馬榮發現他的差事並沒他想得那般易如反掌。他在流浪漢常光顧的街邊小攤上吃了頓倒足胃口的飯,又在骯髒的酒館裏喝了些劣酒。那酒館周圍全是垃圾,臭氣熏天。他也聽了不少窮人的顛沛流離的故事,更有許多人向他借幾個銅子兒花花。可所有那些人都只不過是些街頭小賊,並非巨盜、惡徒,馬榮覺得他還沒真正接觸到一個本地惡棍。那些惡棍往往在黑幫內有些地位,且都熟知貧民區所發生的事。

黃昏臨近時,馬榮方得到了點細微的線索。他在街邊小攤上飲酒,另有兩個乞丐在那兒吃飯,馬榮剛想飲下一杯烈酒,卻聽得那兩個乞丐的談話。一個傢伙正在問另一個上哪兒能偷些好衣裳,另一個答道:“紅廟裏的人定知道的!”

馬榮暗忖,那些下流之徒常聚在某個廢棄的寺廟周圍,但大多數寺廟都有紅漆柱子和大門,他不知該如何找到那乞丐所說的“紅廟”。他剛來到浦陽,對這兒並不熟悉。他決定再碰碰運氣,於是便往北城門附近的集市走去,路上,他一把揪住個衣衫襤褸的臟孩子,拽着他的頸子,粗暴地命那孩子帶他去“紅廟”。那孩子二話不說,便帶他穿過好似迷宮般的羊腸小巷,來到了個神秘的開闊地。到了那兒,男孩掙脫開了馬榮的手,飛也似的跑開了去。

在夜色的襯托下,一扇道觀的大紅漆門隱隱顯露,正對着馬榮。左右兩旁是廢棄的舊觀牆,沿牆處有排木屋,木屋四壁俱已塌陷,破敗不堪。馬榮明白,當年此觀昌盛之際,這些木屋就是小販們擺攤的地方,供前來進香者食宿之用,可如今已為城內不法之徒所佔據。

整個道觀前的空地上俱是垃圾、穢物,一衣衫襤褸的攤販在炭火上支起了鍋子,正用變味的油煎着餅,空氣里隨即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臭味。牆縫裏插着冒着煙的火把,藉著微弱的光線,馬榮見到一群男人蹲成一圈,正在專心地賭錢。

馬榮慢慢走近了這夥人。一個腆着大肚子的赤膊胖漢正倚牆坐在個側翻的酒罈上。他的長發和散亂的鬍鬚上黏着一層油污及灰塵,左手搭在肚子上,粗壯的右臂搭在根多節的木棍上,雙眼瞧着那些人賭錢。三個瘦小的流浪漢圍着骰子蹲在地上,其他人則蹲在稍遠的暗處。馬榮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眼睛緊盯着骰子。沒一個人注意到他。他正在那兒思量該如何與那些人搭上話時,坐在酒罈上的胖漢突然頭也不抬地對他說道:“可以用一下你的褂子嗎,兄弟?”

馬榮發現自己已被那伙人所注目。一個蹲着的賭徒收起了骰子,站起身來。他雖沒馬榮高,但從其裸露在外的雙臂便可得知,此人有一身蠻力。只見他自腰帶內拔出一把短劍,面露猙獰之色,奸笑着踱到馬榮右首,手撫短劍。那胖漢從酒罈上站起,捲起褲管,往地上猛啐一口,隨即緊握那根木棍,筆直地站在馬榮跟前。

他睨着馬榮道:“老弟,歡迎到聖明觀來!要是我沒說錯,你算是個識時務的俊傑,既然來此,自然要獻上你的禮物。我向你保證,老弟,咱爺們樂意收下你的褂子!”

說罷,他便欲動手攻擊馬榮。

與此同時,馬榮瞟了他一眼,便欲接招。馬榮心想,那胖漢右手持一粗糙的短棍,另一賭徒腰間佩把出鞘的短劍,二人來者不善,須先下手為強。

卻說那胖漢才說畢,馬榮揮左臂便是一擊。他順勢抓住胖漢的右肩,以大拇指按其穴位,令那胖漢持木棍的右手頓時沒法動彈。胖漢身手着實敏捷,他伸出左手抓住馬榮的左腕,欲將馬榮往前一拉,以便用膝蓋擊其下身。可說時遲、那時快,馬榮早已抬起右臂,用盡全力往後一掃,右肘擊到那拿短劍漢子的臉上,那漢子嘶啞地喊叫了一聲便撲倒在地。接着,馬榮右臂順勢往前用力一揮,在胖漢一愣神的當口,在其胸口上來了那麼一拳。胖漢隨即放開馬榮的左手腕,倒在地上直喘粗氣。

馬榮正欲回頭察看是否還須對付那佩劍漢子時,但覺背上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一條肌肉突起的臂膀從他背後圈起,勒緊了他的脖子,整個人好似上了絞刑一般。

馬榮曲起他有力的脖子,以下巴抵住那傢伙的前臂,同時在那廝背後摸索。馬榮左手只從他身上扯下一塊布,可右手抱住了他的一條腿。馬榮使出全身的力氣緊拽那腿,同時忽地往右一倒,兩人同時着地,馬榮壓在那人之上,幾乎將對手的骨架子都給壓碎了,因此,他掐着馬榮脖子的手臂也鬆開了。那佩劍漢子趁馬榮不備連忙爬起,馬榮一見也隨即跳起,及時躲開了那廝刺來的短劍。

躲閃之際,馬榮順勢抓住那揮動短劍的手,將其手臂反扭,扣在他的肩上。隨後,馬榮迅疾彎下身,把對手往上一甩,那廝撞到牆上,又摔在空酒罈上,將酒罈砸了個稀巴爛,隨即便安安靜靜地躺倒在地。

馬榮拾起短劍,將劍扔出牆外,轉身對站在暗處的那些人道:“諸位弟兄,在下也許瞧上去有點失禮,可我對那些個使刀舞劍的從沒啥耐性!”

眾人只是哼哼唧唧,亦不知何意。

胖漢子仍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詛咒着,時不時打口中噴出些東西來。

馬榮抓住他的鬍鬚將其拉起,又隨即把他狠狠地扔了出去,胖漢的背撞到了牆上,“砰”的一聲落地,蹲坐在牆邊。他睜大眼睛望着馬榮,氣喘連連。

過了許久,胖漢方才稍稍恢復了些元氣,以嘶啞的嗓音道:“不打不相識,在下請教老兄尊姓大名,不知老兄來自何處?”

馬榮當即編了個名兒道:“在下名喚榮寶,是個老實的買賣人,在大街上販賣貨物。今兒清早,太陽才剛升起,便遇到了個富有的商人。他挺喜歡我的貨,付給我三十錠銀子買下我全部的貨物,所以我就趕到此處,特地前來觀內燒香敬神。”

一席黑話令眾人鬨笑不止,那胖漢忙討好地問馬榮是否用過晚飯了。聽馬榮說還沒吃,胖漢向煎餅的小販喝了一聲,眾人便齊聚炭火旁,一邊吃着大蒜煎餅,一邊說著話。

原來那胖漢名喚申八。他自鳴得意道,他是全城流浪漢推舉出的頭兒,現為丐幫幫主。他和他的手下兩年前便在此道觀內落腳。此地曾是個香火很盛的道觀,百姓俗稱其為“紅廟”,可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道士們紛紛離開了此觀,縣衙門也封了此觀的大門。申八說,此處還算漂亮清靜,且離城內熱鬧的市區不遠。

馬榮告訴申八,他發現自己的處境甚為不妙。他雖已把那三十錠銀子藏妥,但還是想迫不及待地離開本城,因那遭劫的商人很有可能報官。他可不想在袖中藏着包沉甸甸的銀子招搖過市,所以想將銀子換成些小飾品,如此一來,則便於隨身攜帶。他再三聲稱並不在乎因此而吃點虧。

申八肅然點頭表示贊同:“兄弟,這是個聰明的法子。可銀子是貴重之物,通常我等只用銅錢做生意。現在如若有誰欲將銀子換成小而等值的物件兒,那也唯有金子了!但兄弟,實話對你說,咱這群兄弟中,撞見吉祥的金色物件兒,要有,也不超過一回。”

馬榮附和道:“金子確是值錢的玩意,”但他又道:“沒準哪個乞丐會在路上找到件小的金飾品,而那飾品可能是坐在轎中的貴婦所掉的。”

“這消息肯定會不脛而走,你是丐幫幫主,自會很快聽說吧?”馬榮試探道。

申八慢慢地搔着他的肚子,熱情已明顯消失,不置可否地說是有這種可能性。

馬榮在袖內摸索,取出了一錠銀子。他在手中掂了掂銀子的分量,並讓火把的光照在銀子上。

“在我藏匿那三十錠銀子時,”他說道,“隨手拿了一錠帶在身邊以求好運。不知老兄是否願意收下此銀錠,作為在下預支給你的回扣,以謝老兄促成這樁生意。”

眨眼間,申八已打馬榮手中抓過銀錠。他眉開眼笑地說道:“兄弟,讓我想想能為你做些什麼。這麼著,你明晚再過來聽信吧!”

馬榮謝過,又與新結交的幾位說了些中聽的話后,便告辭離去了。

馬榮返回了縣衙,隨即改換裝束回到衙門大院,見狄公書齋內仍點着燈。

此時,狄公與洪亮正在商議公務。

狄公見馬榮來到,遂止住了話頭,問馬榮道:“可有甚消息?”

馬榮簡要地稟明了他與申八相遇的經過,並提及申八的承諾。

狄公心下十分滿意。

他道:“如若你真能如此快速地找到罪犯,那可是交了天大的好運。你頭起得不錯,這消息定會在黑幫內迅速遠播。你目下已摸准了門道,毫無疑問,時間一到,你那位申八幫主便會提供你失蹤發簪的線索,你便可循線發現罪犯。

“你來此之前,我與洪亮正商議是否該對鄰縣同僚做一次禮節性的拜訪。依慣例,我遲早都必須做一次造訪,目下似為適宜之機。我打算離開浦陽兩三日。在此期間,你繼續追查半月街案的兇手。如若你認為需要,可同喬泰一起調查。”

馬榮認為他最好單獨行動,如若兩人調查同一案件,可能會引起旁人的懷疑。狄公表示贊同,馬榮隨後便告退了。

洪亮若有所思地說道:“如若大人離開此地兩三日,衙門也將停止審案,這倒是暫停審理王賢東一案的最好理由。縣城內目下謠言四起,說那王賢東因系庠生出身,受害者只是窮店主的女兒,大人慾包庇王賢東。”

狄公聳聳肩道:“縱令如此,我明早照舊起程去武義,後日便可到金華,第三日返回浦陽。洪亮,你無須隨我一同前往,我離開期間,馬榮或陶干尚需你指點一二,你且留在此地保管縣衙官印。目下你幫我置辦些適合贈送給武義潘縣令和金華羅縣令的禮物,然後吩咐轎夫,明日一早,讓他們將我的行囊裝上官轎,在衙門大院內等候!”

洪亮點頭答應,讓狄公放心。狄公遂俯身案桌前,審閱案上的公文。

洪亮站在狄公桌前,猶豫再三卻不離去。

過了一陣,狄公抬頭見洪亮仍站着,遂問道:“洪亮,你還有何事?”

“大人,恕在下唐突,我已細細思量了那姦殺案,反覆查閱案卷,幾經努力,但對大人的推斷仍無從理解。雖說現下已很晚了,但大人若能在明日離開前給在下更多提示,那我至少能在大人離開的這幾日睡得安穩些!”

狄公笑着將鎮紙壓在文案上,隨後靠於椅背,道:“洪亮,你讓人去沏壺新茶來。你坐到這把凳子上,我解釋給你聽,我是如何推斷那晚的命案的。”

狄公喝了一口濃茶,開言道:“當我聞及此案的主要證據時,便排除了王賢東為姦殺肖潔玉的兇手。有時,女人確能勾起男人的惡欲邪想,孔子在《論語》中以為‘唯女子與小人之難養也’,確有道理。

“但僅有兩類人會將邪欲付諸行動,一類乃粗俗之人,他們皆為作惡之慣犯;二為富裕好色之徒,此等人生活放蕩,心性已屈從邪惡。目下我便可想像如王賢東這般有才學的年輕人,若身處恐怖之境,一時狂亂亦會扼死一名女子。但要說他會姦殺與他有超過六個月肌膚之親的女子,我以為絕無可能。故我須在上面所提的兩類人中尋得真正的罪犯。

“我隨即排除了紈絝子弟犯案的可能性。此類人常出沒於花錢如流水的縱慾場所。須知,富人根本不會留意像半月街這樣的窮店主居住的區域,也無甚機會得知王賢東與潔玉姑娘的秘密幽會,更別提藉助布條攀上窗戶那檔子事。這定是慣犯所為。”

說到此處,狄公停了一陣,隨後繼續道:“這些卑鄙之徒,恰似餓狗般在城中閒蕩。如若他們在黑暗小巷中碰巧遇到個無防衛能力的老者,他們便會擊倒他,搶走可憐巴巴的他隨身攜帶的幾串銅錢。如若遇上個單身行走的婦女,他們便會擊昏並姦淫她,從其耳上扯去耳環,將其丟棄在街溝。他們在窮人居住地偷偷摸摸地遊盪,要是發現沒上鎖的門或打開的窗子,便會潛入偷走主人家僅有的那點財物。

“我等是否可以假設,有這麼個傢伙,碰巧途經半月街並發現了王賢東與潔玉幽會的秘密呢?這惡棍明白,在他們的幽會處搶劫,姑娘懵懵懂懂,自會束手就擒,無從抵抗,待明白究竟后,至多也只哭爹喊娘或逃至門旁,那惡棍遂上前姦殺了她,接着不慌不忙地洗劫值錢物品,直至拿走女孩身上僅有的飾物。”

狄公止住話,又喝了杯茶。

洪亮緩緩點頭,隨後道:“大人雖明白論斷王賢東並未犯下雙重大罪,可在下尚未見任何可用於公堂之上的對其有利的確鑿證據。”

狄公答道:“你要確鑿證據,這個不難!第一,你已知仵作所稟告之內容,如若王賢東扼死潔玉,其長指甲會在姑娘的脖子上留下深創:雖然姑娘身上各處俱有傷痕,可仵作僅發現了淺淺的指甲印。這表明惡棍的指甲是短而不齊的。

“其次,當潔玉受強暴時,雖竭盡全力反抗,可她那些因長期幹活而磨損的指甲絕不會在王賢東的胸口和手臂上留下深痕。順便一提,此類刮痕並非如王賢東所說的由荊棘擦傷而成。在恰當之機,我會弄清這個小問題的。至於王賢東是否可能掐死了肖潔玉,我可補充一點,我已觀察了王賢東的身材,並已聽過了仵作對姑娘的描述,我相信,如若王賢東欲扼死姑娘,那他定會被推出窗外!但此情形並未出現。

“第三,當十七日晨兇案為人所發現時,王賢東用來攀入潔玉房間的布條已被拉起,丟在潔玉房間的地上。如若此案系王賢東所為,或當時他在房內,沒這臨時當成繩索的布條,他如何抽身離去?王賢東並非體魄強壯之人,他需潔玉幫助方能攀上窗戶。以此看來,唯有強悍之徒才有翻牆入室的經驗,於緊急關頭無須藉助諸如布條之類的東西,而能任意逃脫。他會像喬泰那般,正如你所見到的,從窗戶中翻出,隨後跳下。以上便是我對那罪犯的印象。”

洪亮微笑着點了點頭,說道:“目下我已全明白了。大人推斷如有神助,樁樁件件皆有所本,罪犯擒獲后,證據自然充分,可與之對質而令其招供,如有必要,刑訊並施,不愁那廝不招。毫無疑問,此犯仍在城中,他沒來由自驚自擾遠遁他鄉,因城中人人盡知馮大人已判王賢東有罪,且大人您也贊同他的判決。”

狄公撫弄着他的鬍鬚,緩緩點頭道:“那惡棍若將金髮簪賣掉,便會暴露自己的身份。馬榮已搭上了知曉銷贓內情的人,須知,罪犯絕不敢同金匠或當鋪掌柜聯繫,那樣便會露了馬腳,叫官府發現被盜物品之蹤跡,因此,他必定會試着在同夥中覓得銷贓者,如此一來,申八不久便可風聞,馬榮隨後也就能抓到罪犯了。”

狄公啜了一口茶,隨後提起硃筆埋首於文案之中。

洪亮站起身,撥弄着他的鬍鬚,發了一陣呆,過了半晌,又問道:“仍有兩點,大人您未曾解釋。大人是如何知曉罪犯是行腳僧打扮?更夫與此又有何干係?”

狄公沉默了一陣,專註於正在處理的公文上。他在文案頁邊做了一個記號,放下硃筆,捲起公文,隨後抬起頭,雙眼炯炯有神地望着洪亮,道:“王賢東那日所見更夫之事,確有奇怪之處,不過此事倒令我深思,那罪犯到底系何等樣人。須知,下三爛的罪犯常將自己扮成遊方道士或行腳托缽的僧人,如此一來,多少可以掩人耳目,令他們可安全地在城中遊盪。故而王賢東第二次聽到的並非更夫的敲鑼聲,而是——”

洪亮大悟道:“托缽僧的木魚聲!”

次日清晨,狄公正穿戴官服官帽之際,僕役通報道,有兩名晉慈寺的僧人來衙求見,說是捎來晉慈寺方丈的口信。

狄公換上了正式官服,於案前坐下,一年長的和尚與一小沙彌結伴入內。他們跪下磕頭時,狄公瞥見他們的黃袍乃由細紋錦緞縫製而成,且鑲以紫色絲線,兩人還佩戴着琥珀色佛珠。

年長的和尚不露聲色地說道:“貧僧奉我晉慈寺靈善方丈的吩咐,向大人您轉達他的敬意及問候。方丈知曉大人上任伊始,公務繁雜,故目下不敢冒昧前來拜訪大人,但在適當之際,方丈便會親自登門聆聽大人教誨。因而方丈希望大人千萬別誤會,以為出家人倨傲無禮,因此懇請大人哂納此薄禮,聊表方丈一片心意。”

說到此處,年長的和尚向那小沙彌做了個手勢,小沙彌起身將一隻以昂貴錦緞包裹的小包放在狄公的案桌上。

洪亮原以為狄公會斷然拒絕此禮,未曾想,狄公只低聲說了幾句“無功受祿”的客套話,在年長和尚的堅持下,卻未再推拒,反倒從椅上站起身,作揖謝道:“請告訴貴寺方丈,狄某深感方丈關懷之意,也請代為轉達本縣對他的謝意,適當之時本縣自會前去拜訪。請帶信叫方丈寬心,雖說本縣不是佛徒,但對佛理甚感興趣,非常渴望能有幸聆聽遠近聞名的靈善法師之教誨。”

“大人之囑貧僧定會轉達方丈。對了,方丈讓貧僧向大人稟報一事,雖說是些小事,但本寺以為甚有必要稟明大人。昨日下午升堂之際,大人明示佛家寺廟同縣內良民一樣,俱受官府保護。可近來本寺有騙子光顧,他們欲掠奪僧眾之香火錢,那可是本寺的正當財源。此外,該騙子在寺內到處窺探,深擾僧眾,因此方丈懇請大人能昭告縣民,不可再去騷擾寺院,並嚴懲此等無賴行徑。”

狄公點頭應允,二僧隨後離去。

狄公心下惱怒異常,他知道定是陶干再作馮婦,又行起舊勾當,且為人所追蹤至縣衙,真是糟糕之至。狄公嘆了口氣,命洪亮打開包裹。

洪亮打開精美的包裹,見內中有三枚閃閃發亮的金元寶及三大錠銀元寶。

狄公將其重新包起,納入袖中。此系洪亮首度見着狄公收受賄賂,心下自是悲傷不已。他記得狄公先前的指示,不敢妄論二僧的造訪,只默默幫狄公換上了出行的服飾。

狄公緩緩步出客廳來到縣衙大院,見僕役等已準備就緒。出行的官轎停於台階前,官轎前站着六名衙役,手舉鐫有“浦陽縣令”四字的大木牌,官轎后也站着六名衙役。另外,六名強壯的轎夫已備好了官轎,其餘十二名替補轎夫也備好了縣令的大批行囊。

見一切就緒,狄公遂登上官轎,轎夫將轎桿一抬,轎桿壓在他們壯實的肩膀上,出行隊伍緩緩穿過了大院和縣衙的雙扇大門。

一隊護衛隨從也到達了縣衙前,但見喬泰攜弓帶刀,騎馬行至狄公官轎右側,衙役班頭也騎着馬,行在官轎左側。

隨後,隊伍開始穿梭於浦陽縣城的街道上。兩名開道的衙役迅疾走到隊伍前面,敲鑼大喝道:“讓道!讓道!縣令大人駕到!”

狄公留意到四周並無常有的讚頌歡呼之聲。他透過轎子格窗向外張望,見不少路人對出行隊伍怒目而視。狄公嘆息了一聲,靠着背墊,從袖子中拿出梁老夫人的案卷開始細看起來。

離開浦陽后,隊伍走上了穿越平坦稻田的鄉間大道。驀地,狄公將案卷放於膝頭,呆望着轎外單調的風景。他試圖理出頭緒,卻一無所獲。轎子晃晃悠悠,令其昏昏然,最終還是睡著了。直至薄暮降臨,一行人進入武義縣時,狄公方才醒來。

武義潘縣令將狄公迎入縣衙大客廳內,擺酒為狄公洗塵,邀請了些本縣士紳前來陪坐。幾年前,潘縣令曾是狄公的上司,但因兩次吏部考核不被京官賞識,未被升遷。狄公知道潘縣令乃嚴謹博學之士,剛正不阿,對朝廷吏部的考核頗有微詞而遭貶斥。

晚宴雖不豐盛,但與才華橫溢的主人的一番暢談,很令狄公舒心、快意。潘縣令的一席話也讓狄公茅塞頓開,知曉了不少縣衙管理之門道。晚宴結束時,天色已晚,狄公遂在主人為其準備的客房內就寢。

次日黎明,狄公離開武義,與隨從一道啟程前往金華。

沿道而行,眾人穿過高高低低的田野和起伏搖曳的竹林,越過覆著稀疏鬆樹的山丘。這是個晴朗的秋日,狄公將轎子門帘捲起,一路欣賞美景。風景雖美,卻無法令其忘懷疑案,他思忖着梁老夫人所說之事,可沒過多久,便覺疲憊不堪,遂將案卷重新納入袖中。

狄公心中煩亂不已,剛擺脫了此事,卻又擔心起馬榮,不知其可否儘快找到半月街案的兇手。狄公很後悔未將喬泰留在浦陽,只讓馬榮獨自去搜尋兇手。

臨近金華時,狄公心下更為疑慮不安。很不幸,他們錯過了渡口,那條河流經縣城,這叫他們遲了近半個時辰方得入城,此時天已大暗。

衙役們掌燈迎接狄公,在縣衙大廳前,衙役扶狄公下了轎。

羅縣令熱情相迎,他領着狄公進入寬敞豪華的客廳里。狄公暗道,羅縣令與潘縣令之性格真是截然不同。羅縣令是個矮小肥胖且快活的年輕人,沒留絡腮鬍,僅有稀疏且削尖了的短須,此短須乃時下京都流行之樣式。

雙方行禮如儀,狄公只聽得鄰院傳來微弱的絲竹樂曲聲。羅縣令抱歉不已,稱他未蒙狄公應允,已邀了些朋友與狄公會面。因見狄公遲遲未至,遂以為狄公已留宿武義,故命晚宴開席,目下他已安排了自己與狄公在客廳邊的房內用膳,以圖個清靜,也可討論相互關心的縣衙事務。

儘管說的是客氣話,可不難看出,於此良辰之際,羅縣令原本便不圖靜靜地說話。狄公也無心情行此官樣文章,故道:“羅大人,實話說,我有些疲倦,若不嫌相擾,在下仍冀入席,並盼與羅大人諸友結交相識。”

羅縣令喜出望外,隨即領狄公至第二個庭院內的宴廳。三位看來頗有身份的士紳正圍坐在桌旁,樂呵呵地飲着酒。

羅縣令介紹狄公之際,眾人皆起身作揖。最年長的客人名喚駱賓王,為著名詩人;第二位是個畫師,其畫作流行於京師;第三位是個秀才,遊學各處以增廣見識。三人顯系羅縣令之好友。

狄公入席后,三人俱有些拘謹,在一番互道久仰后,交談的熱情漸減。狄公瞥了四周一眼,隨即連飲三杯酒。

酒一下肚,狄公激情頓起。他吟唱起一曲舊謠,博得滿堂喝彩,引得駱賓王也吟唱了幾首他寫的抒情之作。一巡酒後,狄公又吟誦了些情詩,這讓羅縣令樂不可支,高興地拍了拍手。當下,四名衣着華美的歌女從宴廳后側的大屏風后款款步出。適才狄公與羅縣令進屋時,她們才從那兒悄然退出。兩名女子替他們斟酒,一名彈琵琶,第四個長袖凌空,款擺腰肢,跳起柔美的舞蹈。

羅縣令興緻勃勃,微笑着對他的朋友們說道:“瞧,諸位,道聽途說終歸不真!在京都,狄大人一直享有嚴肅、板正之譽,可目下你等親眼所見,他其實是個善交際之人!”

羅縣令隨即介紹了四個姑娘的姓氏。她們既迷人,教養又佳,狄公對她們為詩詞配唱合韻的技巧,以及即興給名曲填詞的本領很感驚訝。

時間過得飛快,客人們離席時,夜已深沉。兩名斟酒的姑娘看來是駱賓王和畫師的相好,而那遊學秀才答應將其餘兩名歌女、舞姬帶至另一聚會上,眾人便就此分手。最後,狄公發現只有他與羅縣令還坐在宴席桌旁。

羅縣令聲言狄公乃其同窗知己之好友,他以老成的語調說道,二人無須繁文縟節,以兄弟相稱為宜。他們離開了飯桌,在迴廊上漫步,但見微風送爽,秋月高懸,二人心下甚喜,便在大理石雕欄旁的小凳上坐下。此處可欣賞下方雅緻優美的花園。

二人興緻未減,評論了適才離去的那些女子的魅力后,狄公道:“羅兄,雖說今日乃我等初會,但我似覺許久之前便認識了羅兄,故冒昧求教一事,羅兄請勿推辭。”

羅縣令肅然答道:“哪兒的話,狄兄乃敏捷善思之人,愚弟哪敢望其項背,但既蒙狄兄如此錯愛,小弟甚覺榮幸。”

狄公嗓音低沉且詭異地說道:“實話告訴羅兄,弟對酒與女人甚為鍾愛,且喜常換花樣。”

“妙極,妙極!”羅縣令叫道,“小弟完全贊同此說!再好的東西每日吃也定會索然無味!”

狄公接着道:“不幸的是,以弟現在之職,不便經常光顧縣內之花巷,也無法於閑暇之時覓個妙齡女子來快活逍遙一番。羅兄定當知曉,這事會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弟可不願損及縣衙威名。”

羅縣令長嘆了一聲,道:“狄兄所言甚是。而且衙門內尚有開堂問案之類的苦差,對我等地方官員而言真是大為不便!”

狄公身子前傾,低聲道:“若弟能在羅兄管理得井井有條的轄縣內挑選妙齡少女,以我們二人之誼,羅兄可否安排屬下替我購得這些如花美人,送至弟之陋宅荒園內,以破官邸寂寞之苦,增紅袖添香之趣。”

羅縣令迅疾熱情高漲。他起身離座,在狄公面前深施一禮,小心說道:“此事狄兄儘管放寬心,狄兄如此看重小弟及弟之轄縣,小弟甚覺榮幸!狄兄不妨在鄙舍屈尊幾日,以讓小弟從容選定。”

狄公答道:“事不湊巧,因弟有幾件重要公務,明日須回浦陽處理。只是目下未至深更,可否煩勞羅兄替小弟張羅一番,以度良宵。”

羅縣令激動地拍着手,叫道:“如此激情足以證明狄兄生性豪邁!不過欲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征服她們,還得靠老兄的果敢、殷勤。須知,此地姑娘慣於養尊處優,甚是依戀此地,故不易將其帶離。恕小弟直言,去歲京城長髯已不再流行,好在老兄風流倜儻,翩翩風采,故只需盡爾所能,自然馬到成功。至於小弟,自會將最好的親自送與老兄面前。”

羅縣令轉身對着大廳,對僕人大聲喊道:“叫管家!”

沒多久,一個臉帶狡色的中年男子來到他們跟前。他在狄公和他主人面前躬身深施一禮。

羅縣令命道:“我要你馬上帶些轎子出去,接四五個姑娘來陪我等於月下吟詩。”

管家顯然已習慣了此類命令,他又一次躬身深深施禮。

羅縣令對狄公道:“狄兄不妨將特別之喜好告訴小弟,以便小弟安排。狄兄喜好哪類姑娘?是漂亮的,還是多愁善感的,抑或精通歌舞技藝的?沒準,你喜好機敏且有學識的?天色已晚,大部分姑娘現已回家,故我等有足夠挑選之餘地。狄兄,快說說你的喜好,如此,我的管家方可據兄之偏好挑選之。”

狄公道:“羅兄,你是明眼之人,弟也就直言相告。在京城之際,弟已厭倦了那些世故的色藝俱佳的姑娘。目下弟之喜好已變,不瞞羅兄,弟更喜好普通的姑娘。坦誠地說,弟對那些官宦通常不會垂青的姑娘較有興趣。”

“哈哈,”羅縣令笑道,“狄兄法眼高深,着實叫小弟佩服!兄已達及超凡之境,見凡人所未見,於粗俗中反見奇珍。小弟就依狄兄所言!”

羅縣令遂向管家招手,示意他靠近,並在其耳旁低聲耳語了幾句。但見管家的雙眉一揚,面露驚訝之色,隨即再次深施一禮,轉身離去。

羅縣令攜狄公返回大廳,命僕人重上酒菜,向狄公敬酒一杯。

“狄兄,”羅縣令道,“兄標新立異之舉令小弟甚為興奮,小弟現已急不可耐!”

不多時,水晶珠串門帘響起叮噹之聲,隨即進來四個姑娘。她們服飾鮮艷,濃妝重彩,其中兩個姑娘年紀甚輕,雖說她們打扮粗俗,但還不算難看,但另兩個年紀大些的姑娘則臉色不佳,顯系因職業所使然。

狄公看着她們卻甚為高興。見這些姑娘在此雅室中頗為不安,狄公稍一猶豫,隨即起身離座,上前和藹地詢問姑娘們的芳名。兩個年輕的姑娘分別叫杏兒與藍玉,年長的兩個名喚鳳凰和牡丹。狄公將她們引至桌旁,但她們仍低眼垂眉、不知所措地站着。

狄公和她們說著桌上不同的美味佳肴,羅縣令則教她們如何斟酒。不久,姑娘們安心了許多,開始羨慕地瞧着這陌生的宅邸,四處打量。

她們自然皆不識字,更不善歌舞。羅縣令將他的筷子蘸了肉汁,在桌上寫着姑娘的名字逗弄她們。

每位姑娘都喝了一杯酒,嘗了一些精心挑選的菜肴,隨後狄公在羅縣令的耳旁低語了幾句。羅縣令點頭示意管家過來,吩咐了幾句,管家隨即告知鳳凰與牡丹,她們可以回家了。狄公給了她們每人一錠銀子,兩個姑娘便告辭離去。

狄公讓杏兒和藍玉坐在他兩旁的圓凳上,教她們諸般敬酒之禮,又與姑娘們隨意地聊着天。羅縣令則自娛自樂地一杯接一杯喝着酒,還衝着狄公擠眉弄眼。

在狄公巧妙的詢問下,杏兒的話匣漸漸被打開了,她自述她與姊姊藍玉祖籍湖南,出身農家。十年前,一場水災令她們的家鄉陷入飢荒,父母遂將她們賣與京城來的人販子。那傢伙先把她們當丫鬟使,待她們長大后,又將兩人賣給了他在金華的親戚。狄公心中暗道,儘管兩人操此賤業,但仍未失其淳樸天性,只需悉心指導,結為伴侶亦未嘗不可。

此時更深夜靜,羅縣令已不勝酒力,無法在椅上坐直,說話也不知所云。見此情形,狄公遂表示時辰不早,該歇息了。

羅縣令在兩個僕役的攙扶下離座而去。他向狄公道了晚安,又對管家命令道:“狄大人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

待逍遙自在的羅縣令離去后,狄公招呼管家到自己跟前。狄公低聲道:“我欲買下杏兒與藍玉兩位姑娘,有勞你同其主人商談贖身事宜。望你謹慎從事,我與此事的干係,切不可透露一星半點!”

管家會心地笑着點了點頭。

狄公從其袖中取出兩枚金元寶交與管家,說道:“這些金子當足以贖出兩個姑娘,剩下的則用於將她們護送至我浦陽府邸的開銷。”隨後,狄公又另加了一錠銀元寶給管家,說道:“些許薄酬聊表心意,幸勿推卻。”

管家自是口稱不敢,再三推卻,最後方收下銀元寶。他向狄公保證,將按狄公的吩咐辦理此事,他的夫人會親自送兩位姑娘到浦陽。管家最後道:“在下現在便可安排兩位姑娘在大人的卧房住下。”

但狄公說他現已疲倦,明日啟程回浦陽前,需要好好休息一宿。

杏兒與藍玉姑娘告辭后,狄公由僕役引着回到卧房。

卻說陶干此刻正照着狄公的吩咐,對梁老夫人詳加調查。

梁老夫人的住所離半月街不遠,故陶干決意先去拜訪高里正。他打好了如意算盤,想利用午膳之際前去拜訪高里正。

一尋到里正住處,陶干便誠懇地問候並說明了來意。高里正本就欲同新縣令的隨從們攀好關係,再說他又剛受過狄公的責罵,故他急忙邀陶干與其共進午膳。陶干隨即爽快地答應了。

大吃一頓后,高里正拿出他的登記簿讓陶干看,內中記錄了梁老夫人及其孫子梁寇發乃兩年前才到浦陽的。

梁老夫人登記時的年齡為六十八歲,孫子三十歲。高里正又道,梁寇發似年輕得多,他以為梁寇發看上去更像個二十歲左右的後生。可此人定已超過了三十歲,因梁老夫人說過,梁寇發而立之年便已是秀才。他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城內四處閑逛。他似乎對城西北居民地頗感興趣,有人常見他沿着運河在水閘附近漫步。

在他們遷居此處數十天後,梁老夫人向里正報告道,其孫子失蹤已兩日,她怕梁寇發已遭不測。高里正做了一番例行調查,可未能找到梁寇發的半絲蹤跡。

此後,梁老夫人便趕到縣衙喊冤,她向馮大人控告林樊,此人祖籍廣東,現居浦陽,富甲一方。梁老夫人以為是此人誘拐了她的孫子。同時她也向馮大人呈遞了許多舊文案,從這些文案中可發現林、梁兩家長期不和。但林樊究竟對那失蹤的年輕人做了何事,梁老夫人又無從據實指控,故而馮縣令拒絕受理此案。

梁老夫人一直居於其小屋中,僅一年老的女侍陪伴。她年事已高,對家仇念念不忘,加之訴訟不成且每每見斥於地方官吏,種種折騰終令其頭腦昏聵。至於梁寇發為何失蹤,高里正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據他猜測,梁寇發準是掉入運河而死。

知道了這些后,陶干謝過了里正的盛情款待,隨即動身去察看梁老夫人的屋子,地點在離南閘不遠的荒涼狹窄的後街上。那是排矮小的單層院房,陶干估計它只帶三間屋子。

陶干敲了敲未加裝飾的黑色院門。等了許久,方聽到緩緩的腳步聲,隨即門上的窺視窗打了開來,其後露出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那婦人聲音頗輕,不耐煩地問道:“你想幹嗎?”

“梁老夫人可在家中?”陶干客氣地問道。

老婦人狐疑地看了看陶干。“她病了,不能見人!”婦人嗓音嘶啞道。接着,窺視窗“砰”的一聲便被關上了。

陶干聳了聳肩,轉身審視四周,但見周圍異常寂靜,乞丐、流民俱無,系一人跡罕至之處。陶干不禁對狄公貿然接受梁老夫人的請求甚感疑惑,沒準老婦人與其孫子精於作偽,想以這故事來掩蓋其某種兇險圖謀,或許此陰謀還與林樊有所干係。看來此等荒涼處確為密謀的好地方。

陶干注意到,面對梁老夫人家的另一座宅院甚大,皆以方磚砌成,房舍為雙層,門楣上那塊破爛招牌因長年暴晒而黯然失色。那招牌表明這裏曾是家綢布店,但如今人去樓空,所有窗戶俱已封閉。

“倒霉,”陶干咕噥道,“但願老天開眼,叫我能多了解些林樊及其家人的情況。”說著,他轉身往城西北角走去。

據林樊在縣衙登記的居住地,陶干一路找來,未曾想到,那住處卻異常難尋。林宅位於縣城中的老城區,許多年前,此地本為地方士紳居住的上流處所,可現今他們已遷居至更時興、更漂亮的城東。這些昔日的豪宅邊,有不少雜亂、狹窄且曲折的小巷。

七繞八彎,迷了幾次路后,陶干終於見得林宅,那是座高門廣廈的大宅,厚實的雙扇朱漆大門鑲以大量銅飾。大門兩側厚牆高築,兩隻大石獅守在大門兩側,甚為猙獰恐怖。

陶干本欲沿外牆走走,以便知曉後院廚房的位置,同時亦可對林宅大小院落有個了解。可未了他發現這無從辦到,因林宅右側有毗鄰的大宅相阻,左側那頭乃一座棄宅廢墟。

陶干轉過拐角,又折回至一間小菜市。他買了少許腌菜,在付錢時不經意地問着攤主的生意情況。

那攤主在圍裙上擦着手,說道:“此處可沒啥大生意。但我還能怨啥?我和我婆娘身子骨還算壯實,所以能從早忙到晚,每天掙碗粥喝,買些菜吃,十天半月地吃上回肉,我們還能指望什麼?”

“瞧,你的攤子離拐角的大宅這麼近,”陶幹道,“別人總以為你有個大主顧。”

店主聳了聳肩。

“在這地方我可是行倒運。附近這兩座大宅子,一個已多年無人居住,另一個住的是群外地人。他們打廣東來,誰都聽不懂他們的話!林員外在西北方向有個田莊,每過七八天就有農夫載一車自己種的菜來,他府上在我攤上可從未花過一個銅子兒!”

“哦?”陶幹道,“我曾在廣東待過一段時間,據我所知,廣東人很愛交際,我料想林員外的僕役偶爾路過此處總會與你聊上幾句吧?”

“我可不認識他們!”攤主厭煩地答道,“這夥人自行其是,他們自以為比咱高出一等。可這關你什麼事?”

“實話告訴你,”陶幹道,“在下乃一熟練的裱畫工。適才我在想,此地既然離裱畫店那麼遠,此大宅中沒準有捲軸、字畫需要修理的。”

“老弟,沒門兒!”店主道,“叫賣的小販從沒能跨入過這個門檻。”

陶干可不是個輕易泄氣的傢伙。他轉過拐角之後,迅速從袖中取出其小小的戲法包,對包內的竹制橫木稍加調整,如此一來,此物看上去倒像個裝着裱字畫的諸如刷子、膠水罐之類工具的包裹。陶干隨即跨上大門台階,重重地敲着門。不多會兒,門上的小窺視窗打了開來,但見一張慍怒的臉透過格窗對着他。

陶干年少時已游遍各地,通曉多種方言,他遂以流利的廣東話招呼着看門的僕役。他道:“在下乃一裱字畫的手藝人,在廣州干這行的都知道我,不知貴府是否有需要修繕裝裱的字畫?”

聽得陶干一席字正腔圓的廣東話,看門的頓時活絡起來。他開了那厚實的雙扇大門。

“老哥,容我進去通報一聲!親不親,故鄉人,聽得老哥說鄉音很是快意,再者,老哥由繁華的羊城遠道而來,要不嫌棄,請來我小屋內歇息片刻。”

陶干暗暗觀察院內,只見一圈矮房圍着個沒怎麼打掃的前院。在看門人的小屋中等待之際,眼前這宅院一派死寂,全無僕役的叫喊聲或人們走動的聲響,不禁叫他心中一凜。

看門人返回時,瞧上去比適才更為惱怒。他的身旁站着個矮胖寬肩的傢伙,身着廣東人偏愛的黑紗罩衣,此人有張醜陋的寬臉,鬍子稀疏,傲慢的神色似乎表明他是這宅子的管家。

“好個無賴,找死啊!”他對着陶干咆哮道,“竟敢在此搗亂,我們老爺若是需要裱畫,我們自會叫一個,你給我打這兒滾出去!”

陶干期期艾艾地道着歉,轉身離開了此處,只聽得大門在其身後重重地關上了。陶干緩步離去,心中暗道,這大白天的,再做一次嘗試也不見得有啥用處。眼下正是秋高氣爽時節,他遂決意步行至城西北郊外,對林樊的田莊察看一番。

他從北門出了城,走了近一個時辰,方見到那條運河。在浦陽,廣東人很少,他只問了幾個農夫便找到了林樊的田莊。

田莊甚大,土地也很肥沃,沿運河延伸了足足半里地。田莊中央矗立着一幢整潔的泥灰農舍,其後側為兩幢大倉庫。有一小道通往河畔,在那兒,他見到了一個小碼頭,泊着艘平底帆船,有三個人正忙着把草袋裝着的貨物搬上船去。除了這些人,此地似乎異常荒涼。

陶干明白,在荒僻平靜的鄉村,任何線索皆無從覓得,遂又從北門返回城中。他找了家小飯館,叫了些便宜飯菜,一碗肉湯,說服了店小二白送了碟新鮮的蔥蒜。適才的步行勞頓令其胃口大開,他仔細舔盡最後一粒米飯,喝乾了最後一滴湯,隨即頭枕雙臂,伏於桌上,不多會兒便鼾聲大作。

陶干醒來時,天色已晚。他慷慨地連聲謝着店小二,留下了點微不足道的小費,便起身離去,把那店小二氣得直想把他抓回來理論。

陶干直奔林宅而去。幸好明月高懸,未費什麼周折,陶干便找到了林宅。夜晚菜市已歇,四周鄰舍也全寂然無聲。

陶干從大門左側走向廢墟,小心翼翼地穿過了厚草地及磚塊散佈的小道,不多會兒就找到了通往後院的門。他爬上垃圾堆,見此門洞開,且大院的部分牆壁森然聳立。陶干心想,若能攀到牆頭,他便可一窺林宅究竟。

經過了數次的努力,陶干終於在碎磚堆上站穩,隨即又攀上了牆頭。他伸長了脖子,儘管腳下極不穩當,但此處終可將整座府邸一覽無餘。此宅分前中后三個大院,每院由成排的房子圍繞,且由廊門連通。整座宅院寂靜無聲,未見有人走動,但見看門人的門房邊有兩扇窗戶,在黑暗的大院裏透出些許亮光。陶干心下甚覺怪異,此刻適才入夜,偌大院子該是人來人往之際。

陶干蹲於牆頭半個多時辰,可底下的院裏一直沒人走動。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看見了有人在前院夜影中悄悄移動,終了他懷疑是自己瞧花了眼,因他未曾聽到任何輕微響聲。

末了,他決意離開此處。當他跳下牆時,腳下的碎磚滑動了,他倒在了草叢中的一大堆頹牆的殘磚上。陶干心裏詛咒着,他的膝蓋已撞傷,衣服也已撕破。他爬起身來,欲尋找離開的路徑,可不巧的是,此時,一塊烏雲遮住了月亮,光線驀地暗淡下來。

陶干明白,此時要是錯走一步,他便可能摔斷胳膊或腿,故而只能蹲伏原地,盼着月亮再現。

驀地,他發覺此地並非只他一人,他可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過去的歷險生涯使他養成了一種感覺危險的能力,當下他已確定在廢墟中的某處有人正盯着他。陶干穩住不動,豎起耳朵細聽,可除了偶爾有小動物在草叢中發出的沙沙聲外,沒其他聲響。

月亮重現時,他異常警惕,有一陣子,他更是屏氣凝神,紋絲不動,小心地觀察四周。但他未見任何異常動靜。

他在蹲伏處緩緩地直起身子,艱難地尋找離開廢墟的路徑,小心移步,儘可能走在陰影中。

當陶干回到巷子裏時,他大大地鬆了口氣。他加快步伐,穿過菜市,四周的寂靜荒涼令其害怕。

猛然間,他驚覺自己已走錯了方向,現在正走在一條完全不熟悉的小巷子裏。

當他環顧四周,欲辨清方位時,只見兩個戴面紗之人,一前一後打其身後向他直奔而來。陶干拔腿便跑,拐了好幾個彎,心中暗禱能逃過此劫,擺脫追蹤者或進入那伙人不敢造次的通衢大道。

可他發現,自己眼下身處一狹窄的死胡同里,要命的是,這裏還遠離大道。轉身之際,追蹤他的人已奔入衚衕,將陶干堵在衚衕里。

“站住,兄弟!”陶干喊道,“有話好商量!”

這兩個戴面紗之人毫不理會陶干,他們接近陶干身子時,其中一個傢伙對準陶乾的腦袋就是一擊。

情急之時,陶干通常都靠其三寸不爛之舌渡過難關,而非耍腿舞拳。平時他也只能勉強同馬榮、喬泰比畫兩下子。可他絕非膽小之人,要是有機可乘,他可不會耍無賴,相反的倒能臉不變色、心不跳地連哄帶騙。

陶干蹲身躲過那漢子的猛擊,閃過頭一個襲擊者后,他試着絆倒另一個。可他身子不穩,在他試圖站直時,那漢子已在其後夾住了他的雙臂。眼見那人凶光畢露,陶干方才悟出他們要的不是錢,而是他的命。

頓時,他扯起嗓子高喊救命。在他後面的漢子令其蹲下身去,手臂似虎鉗般夾住了他的後背,另一人拔出了刀。一瞬間,陶干心下明白,這可能是他為狄公辦的最後一件差事了。

他使盡全力朝後猛踢,試圖將手臂掙脫出來,可一切皆是徒勞。

就在此危急關頭,一個身材高大、頭髮凌亂的漢子闖進了巷子裏。

十一

突然,陶干覺得他的手臂已被鬆開。只見他身後的歹人避開了闖進來的大漢,直往巷口飛也似的逃去,大漢迅疾以刀猛戳向那惡棍的頭,可那傢伙閃身躲開了,刀落了個空,那兩個歹人隨即撒腿猛逃,大漢則緊追不捨。

陶干深深地呼了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整了整身上的袍子。沒過多久,那大漢返身而回,語帶嘲諷地說道:“看來你又在玩老把戲了!”

“馬兄拔刀相助,在下欽佩不已,”陶幹道,“適才救命之舉更讓小弟銘記在心。不過,你打扮得怪模怪樣的,可有何公幹?”

馬榮嗓音沙啞地答道:“我正在回衙門的路上。要知道,在這之前,我同老夥計申八在道觀內談買賣。可那些巷子像迷宮般叫人昏頭昏腦,經過這巷子時,我聽見有人喊救命,聽來情形着實萬分危急,故我急忙跑來看看是否能幫得上忙。早知道是你,我定當再緩一陣,讓你因那些慣用伎倆而遭痛打,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

陶干憤憤地喊道:“如若你適才再緩一陣的話,恐怕你我弟兄再無相聚之時!”他彎下腰撿起那兇徒扔下的刀遞與馬榮。

馬榮手握那刀,在手裏掂了掂分量,詳細查驗了那把有點邪氣的長刀。

“兄弟,”他讚賞道,“這刀沒準能像鐮刀割草般切開你的肚皮!很遺憾,我沒能抓到那兩個王八蛋。他們肯定對這一帶叫人作嘔的街巷了如指掌。這兩個狗崽子由條昏暗的側巷溜走了,在我還沒弄明白之前,他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為何挑這麼個暗處與人爭鬥呢?”

“我可沒招惹事端,”陶干怏怏地回道,“我是遵狄大人的吩咐,調查那廣東來的狗賊林樊。正往回走之際,突然遭到了那兩個歹徒的襲擊。”

馬榮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刀,說道:“我說兄弟,從今往後,你最好把調查危險人物那檔子事留給我和喬泰。明擺着嗎,你窺探那宅院時已為人所發現,那姓林的定已對你懷恨在心。讓我告訴你吧,那兩個跟隨你的傢伙便是姓林的派來的,為了叫你滾一邊去,別多管閑事。巧了,這正是把廣東歹徒經常隨身攜帶的刀械。”

陶干高聲地說道:“既然你提到此事,我倒想起來了,那兩個狗賊中的一個,看上去似乎對我挺熟的!他們用面巾蒙住下半張臉,其中一人的身材和所攜帶的東西,倒叫我想起了在林家大院裏看到的那個惡聲惡氣的管家。”

“這就是了,”馬榮道,“那些傢伙定是參與了某些陰謀。要不是有人慾查清他們的那些勾當,他們是不會這麼氣急敗壞地想加害你的。走吧,我們一同回衙!”

他們再次穿過迷宮般的曲折小巷,最後回到了大街上,一起走回了縣衙。

在衙門內,他們見洪亮正獨自坐在平日不常使用的書吏房內,對着棋盤仔細琢磨。

洪亮讓他們坐下來喝杯茶,陶干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他刺探林宅的經過以及馬榮的及時相助。他說道:“在下還是對狄大人下令終止調查晉慈寺一事頗感遺憾。與其去對付那些廣東惡棍,倒不如去對付那些昏了頭的禿子。至少在寺內我還能弄到些錢!”

洪亮道:“如若大人因梁老夫人之訟詞而審此案,那可得速速了結此案。”

“為何須如此匆忙?”陶干問道。

洪亮答道:“看來你被今晚的事弄得心煩意亂了,要不你自然可一探究竟。正如你所見,林府宅院寬敞,保存良好,可奇怪的是一眼望去幾已廢棄。這證明,他和他的手下正準備儘快離開本縣。其府中女眷及大多數僕役定已提前遣散。那幾扇透出些微燈光的窗子表明,除看門人之外,唯有林樊和他的幾個親信留在此地。你所見的林家田莊附近的那條船正欲南駛,這點也並不出我所料。”

陶干以拳擊案,大聲道:“參軍,毫無疑問,您是對的!那所有的事情便解釋清楚了!我料想大人不久便可了結此案,衙門也可發佈告示,明示林樊已涉及一件懸案,必須留在此地。在下倒是很樂意去發那告示,給那無賴一點顏色瞧瞧!可說老實話,我心下很是疑惑,那傢伙舉止神神秘秘,可究竟與梁老夫人有何干係?”

洪亮道:“狄大人已將梁老夫人的訴狀隨身帶走。可由大人對此案偶然說起的隻言片語中,洪某得知,這姓林的倒也確無把柄可抓。不過,依我之見,眼下大人定已成竹在胸,勝券在握。”

“那我明日是否還要去一躺林宅呢?”陶干問道。

洪亮答道:“我以為,此時你最好別再管林樊和他的宅子了,隨他們去吧,還是等大人聽過你的稟報后再做主張為妥!”

陶干唯唯稱是,洪亮轉身又問馬榮聖明觀內的情形。

馬榮道:“今晚我得到了些個好信兒。那個自以為是的蠢申八問我,是否對一支金髮簪感興趣。起先我裝得不怎麼在意,且糊弄說發簪俱應成對,自己寧願要只金手鐲,或是可塞在衣袖中的細軟。申八賭咒發誓道,金髮簪很容易就能被製成手鐲,末了,我才被說服。申八安排我明晚去會會那道上的弟兄。眼下,咱有了一對發簪中的一支,定能找到另一支,如若明晚我見到的不是兇手本人,至少那人也知兇手是誰,我等也可順藤摸瓜擒住那廝。”

洪亮一樂。

“幹得不賴啊,馬榮!接着又如何呢?”

“那會兒我並沒馬上離開,”馬榮答道,“我又在那兒待了一陣,同他們賭了一把,叫他們贏了約莫五十個銅子兒。我暗自窺得申八和他那些傢伙與我玩了不少小把戲,正如陶兄玩的把戲一般,我對此道也是輕車熟路!我刻意弄得一團和氣,也就是裝瘋賣傻,讓他們得個便宜。之後,眾人天南地北地聊開了來,他們告訴了我在聖明觀中發生的各類恐怖之事。須知,我碰巧問了申八,他和他那撥兄弟為何要住在觀前那些陋屋裏,其實只需偷偷打開道觀邊門,他們便可覓得一處舒適的住所來擋風避雨,弟兄們也大可住在道士騰出的空屋內。”

“我對此也一直疑惑不解!”陶幹道。

“咳,”馬榮繼續道,“申八告訴我,要不是那廟裏鬧鬼,他們早就這麼辦了。他們常在深更半夜的時候,聽到從緊閉的大門後傳出的種種呻吟聲及鐐銬的噹啷聲。其中一個傢伙還曾親眼看見一扇窗被打開了,一個綠髮紅眼的鬼滿面怒容地瞪着他。要知道,申八他們都是些惹是生非的主兒,真要遇上神靈鬼怪,也着實讓他們膽戰心驚!”

“你說得叫人毛骨悚然!”陶幹道,“道士們為何離開道觀?一般來說,要讓那群懶蟲離開這麼個安樂窩可絕非易事。你心下是否以為他們是受惡魔或妖狐的蠱惑而出逃的?”

“這個嗎,我倒一無所知,”馬榮道,“我只知道,道士們離開的時間不長,天知道他們現在都到哪兒去了。”

洪亮隨後講了一個駭人的故事,一漢子娶了個美妞,沒想到那女的後來變成了個狐狸精,咬斷了丈夫的喉嚨。

洪亮說完故事後,馬榮卻道:“所有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都勾起了我的慾望,想要喝點比茶更叫人解饞的東西了!”

“哎呀,”陶干叫道,“這話倒提醒了我!在林宅附近,為了和小菜市的攤主搭上話,我買了些腌菜。我敢說,那是挺不錯的下酒菜!”

“這可是天賜良機,叫你花光從晉慈寺騙來的錢!”馬榮樂道,“須知,你若把從寺廟裏騙來的錢放在身上,定會步步生險,厄運當頭!”

此時,陶干倒無二話。他派了個昏昏欲睡的僕役去買了些本地的佳釀。三人將酒壺置於茶爐之上,溫過之後,一盅又一盅喝到午夜。

次日黎明,三人又在衙門公堂上碰了面。

隨後洪亮去查看牢房,陶干則避開他人,悄悄閃入文案館,搜尋有關林樊及其與浦陽相關的文案記錄。

馬榮抬腿直奔衙役值房,只見當差的都閑在那兒,一些公差和衛卒正在賭錢,他便喝令大夥都到衙門口的大院裏集合。馬榮訓練這些傢伙足足一個多時辰,令眾人哭爹喊娘,心顫不已。

隨後,馬榮同洪亮、陶干一起用了午膳,便回到自己住處,準備好好地打個盹兒。他心裏明白,這一夜須得精力充沛方可成功。

十二

暮雲四合,萬籟俱寂,馬榮換上了出行的裝扮。洪亮吩咐賬房先生從衙門庫房內取三十錠銀交與馬榮。馬榮以布條將它們包好,納入衣袖中,隨即大步流星直奔聖明觀而去。

只見申八還是歪坐在老地方,背靠牆枯坐,搔着光溜溜的肚皮。一眼望去,他已身心俱入賭局之中。

可當他一見馬榮,便諂媚地招呼他,熱情地邀馬榮坐在自己身邊。馬榮坐下后開口即言:“兄弟,我想你該用昨晚從我這兒贏去的銅板,為自己置辦件漂亮衣裳。寒冬臘月的,怎可沒幾件冬衣?”

申八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我說老弟,”他說道,“你的話真是不中聽。我沒告訴過你在下身為丐幫幫主嗎?我決不會討價還價地去買塊布,我對買賣這檔子事討厭極了。行了,還是讓咱們來談談手頭的這筆買賣吧。”

他將嘴湊近馬榮的耳朵,低聲道:“所有的事都安排停當了!今晚你便可脫身離開本城。那個想以三十錠銀子將金髮簪出手的傢伙,是個到處遊盪化緣的道士。今晚他會在鼓樓后的王六茶館內等你。你很容易就能認出他,他說他獨自坐在角落的桌子旁,面前有一把茶壺,壺嘴下有兩個空杯子。你只需對那茶盅胡謅一氣,以此表明你的身份,接下來的事就得你們自個兒操心了。”

馬榮再三謝過申八,大聲發誓有朝一日再回浦陽時,便會毫不遲疑地來拜謝他,說完便匆匆離去了。

他邁着輕快的步子向關帝廟走去,只見不遠處的夜空中映出了鼓樓的輪廓。他由街上找到的一個窮孩子領路,來到鼓樓后一個規模不大卻甚為興旺的街市上。一眼望去,毫不費力地便在此繁華街巷內瞧見了王六茶館的招牌。

馬榮撩起髒兮兮的門帘,但見十來個茶客正圍坐在搖搖晃晃的茶桌旁。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穿着破舊衣服,到處瀰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馬榮見到一個道士模樣的漢子獨自坐在離門最遠的角落裏。

馬榮向那人走去時,心中不禁起疑。此人確實身着破舊道袍,頭戴滿是油污的道士黑帽,腰帶上懸着一隻木魚。可這傢伙並不高,身子更不壯實,相反的,倒是又矮又胖。儘管他那張骯髒的扁平臉讓其看上去十分不善,瞧去便知是個歹人,可他絕不是狄公所描述的那個兇狠惡棍。

馬榮心下疑惑,走到那張桌旁,漫不經心地說道:“道長,既然此處有兩隻空茶盅,不知在下是否可與你同坐一處,喝口茶,潤潤嗓子!”

“哈,”胖道士莞爾一笑,小聲道,“無量天尊,請吧!坐下喝杯茶。敢問施主可曾將經書帶來?”

馬榮落座前,伸出左臂讓此人摸了摸袖裏的包裹。此人手指敏捷,很快便認出那是銀錠的形狀。他點頭給馬榮斟了杯茶。

啜了幾口茶后,胖道士開口說道:“現在貧道要讓施主開開眼,看看那本開講‘無為本根’的真經。”

說著,他打道服內取出一冊髒兮兮的書。馬榮接過這冊厚厚的卷了角的書,見書名刻的是《玉皇真言》,一部道教經書。

馬榮粗略地翻遍了全書,未見何特別之處。

“貧道請施主細細讀讀第十章。”道士狡黠地笑道。

馬榮翻到此章,且將書湊近雙眼,以便細細端詳。只見一枚細長扁平的金髮簪夾在書內,緊挨書脊。發簪的一頭是只飛燕,這與狄公給他看的草圖幾乎一模一樣。打造此物的藝人着實了得,馬榮不禁暗暗叫好。

他迅疾合上書卷,將其納入衣袖中,隨即向那道士道:“毫無疑問,此書對在下大有裨益!當初承蒙道長賜閱的經書,如今完璧歸趙。”

說罷,馬榮拿出那包銀子,交與胖道士,胖道士快速地接過包裹,放於貼身衣內。

“恕在下失陪,”馬榮道,“不過明晚希望道長依舊能在此處講經論道,在下洗耳恭聽。”

胖道士低聲說了些客套話,馬榮便起身離開了茶館。

來到街上,馬榮四處張望了一下,只見一夥看熱鬧的閑漢圍在一位雲遊的算命先生邊。他也混入這夥人中,選了個能望見王六茶館大門的位置站着。沒過多久,那個矮胖道士便出現在王六茶館門口,步履輕快地往毗鄰的小巷走去。馬榮遠遠地跟着他,一路避開巷子邊小攤販的油燈發出的亮光。

胖道士邁開兩條短腿,儘力大步沿街衢往北門方向趕去。驀地,他拐進一條狹窄的側巷。馬榮往拐角四處察看,周圍空無一人。那矮胖道士在一幢小房跟前停下腳步,正打算敲門的當口,馬榮躡手躡腳地閃到他的身後。

馬榮舉手拍了拍那胖道士的肩,猛地將其推向一旁,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低聲喝道:“敢出聲大爺就殺了你!”

隨後,他把道士拖至巷子深處的旮旯里,將那道士按在牆上。

胖道士渾身亂顫,討饒不已,說道:“銀子給你就是,可千萬別殺我!”

馬榮打他身上奪過了銀子,放回自己的袖中,接着猛地搖晃那人的身子。

“告訴我,你從何處得到這隻發簪!”他問道。

那傢伙聲音顫抖,期期艾艾地答道:“我……我是在地溝內拾得的,定是哪位姑娘——”

馬榮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的頭往牆上猛撞。此人頭敲於牆,發出了“咚”的一聲。馬榮壓低聲音喝道:“你這狗賊,實話道來,要不爺爺取你狗命!”

那人氣喘吁吁,哀求道:“我說,我說……”

馬榮鬆開了那人的脖子,往邊上一靠,雙目圓睜,瞪着那道士。

胖道士沮喪地說道:“在下是一夥流浪漢中的一個,我等共有六人,都扮成雲遊四方的道士,住在東城牆邊的一處廢棄小屋內。領頭的是個叫黃三的莽漢,六七天前,大夥都在午睡,我碰巧睜眼,見那黃三從他袍子的夾縫裏取出一對金髮簪,直愣愣地瞅着那玩意兒。我趕緊閉眼假睡,可心裏琢磨着,同這群無賴湊在一塊的時間也夠長的,在我看來,他們忒殘暴了。天賜良機,送上門的盤纏哪能不要。故而兩天前,趁黃三從外頭喝得醉醺醺回來之際,我守在一旁,待他睡熟,便在其袍子夾縫內掏出了一支發簪。正在那時,他翻了個身,嚇得我拔腿就逃,沒敢繼續找另外那支。”

馬榮心裏樂的,總算如願以償,知曉究竟了。可他臉上那副凶神惡煞的形容一點也沒變。

“帶大爺我去見黃三!”馬榮大聲喝道。

假道士一聽,渾身上下一陣哆嗦,害怕道:“別……請別把我送到黃三那兒去,要不他非把我打死不可!”

“你唯一要怕的人是大爺我!”馬榮粗聲粗氣地向他喊道,“假若你想玩什麼花招耍我,只要你一出聲,我就會拽你到個安靜的角落,把你那脖子切斷。快給我走!”

假道士把馬榮帶回到大街上。走了一陣,他們來到了迷宮一般的小巷子內,最後到了北城牆腳下的一條廢棄小巷。馬榮可依稀辨出那幢依牆而建、搖搖欲墜的危房。

“就是這兒,”胖男人帶着哭腔說道。他扭頭欲跑,可馬榮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拽着他一路走到那房子跟前。馬榮一邊用腳踢門,一邊大聲叫道:“黃三,我給你帶來了一支金髮簪!”

屋裏傳出一陣磕磕碰碰的聲音,接着燈亮了。不多會兒,一個高大但骨瘦如柴的傢伙出現在馬榮眼前。此人同馬榮一般高,可遠沒有馬榮壯實。

他舉起油燈,那雙小小的賊眼滴溜兒亂轉,上下打量着來訪之人,隨即便破口大罵,對着馬榮吼道:“那個卑鄙的蠢賊,竟敢偷我的發簪!我說漢子,你究竟想怎的?”

“在下欲將那對發簪都買下,但這個可憐蛋只拿得出一支,看來他是不想同我做這檔子買賣了。在下也就心平氣和地說服了他,叫他告知在下何處可覓得另一支發簪。”

那人大笑起來,露出滿口參差的大黃牙。

“咱倆得談談這筆買賣,老兄!”他說,“不過先讓我在這龜孫子的肋骨上踢上一腳,叫他明些事理,知道什麼是長幼尊卑!”

他放下油燈,正欲動手,可那胖男人的身手也着實不差,只見他出其不意地踢翻了油燈,馬榮則順勢放開其衣領。那小子確實嚇壞了,一轉身便似離弦之箭,跑得蹤影全無。

黃三不停地咒罵著,欲行追趕。馬榮忙抓住他手臂勸道:“得了,眼下就放那狗小子走吧!你大可往後再收拾他。我同你還有件大買賣要談呢。”

“也罷,”黃三大聲道,“老兄,要是你身上帶着銀子,那咱倆倒可以談談。我這輩子都走霉運,不怎的,我心裏老犯嘀咕,要是我不儘快把那對不吉利的發簪脫手,那遲早會給我帶來厄運。你已經瞧見了其中一支,另一支跟它一模一樣。你願出什麼價?”

馬榮向四周細細打量了一番。目下已是夜半更深,但見明月高懸,看來左近不會有人出現了。

“其他人呢?”馬榮問道,“我可不想讓別人看到咱們做這筆買賣!”

“你大可不必擔心,”黃三再三向他保證,“我手下的夥計都出門去了,在城裏的勾欄夜鋪里干他們的勾當呢。”

“既然這樣,”馬榮冷冷地說道,“留着你那發簪吧,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兇手!”

黃三猛地向後一閃,又急又氣,不禁罵道:“狗娘養的,你到底是誰?”

“在下乃縣衙狄大人的親隨幹辦馬榮是也,”馬榮答道,“你傷天害理,殺害了潔玉姑娘,本人現將你緝拿歸案。你是乖乖地跟我回縣衙呢,還是要我先把你打個稀巴爛?”

“我從沒聽說過這女人,”黃三大叫,“可我知道你們這狗公差,全是那贓官縣太爺的爪牙走狗!一旦你把我帶進衙門,便會把某樁懸案硬往我頭上扣,然後再將我屈打成招。我他娘的跟你拼了!”

說罷,他對準馬榮的腰部就是狠狠一拳。

馬榮身手敏捷,閃身躲過此拳,就勢來了個泰山壓頂,取上三路猛擊黃三。

黃三也不示弱,雙手一搭推開此拳,迅疾出掌直劈馬榮胸口。

兩人你來我往,一時難分高下。

馬榮心裏明白,這次他遇上了功夫同自己差不多的對手。黃三很瘦,可骨骼粗壯,故而他們體重相當。至於黃三那路拳腳也確實練得不差,馬榮以為,此人功夫了得,火候已練得八九分,幾近純熟境界。馬榮自知他武功雖較此人為高,但對手熟知本處地形,不停攻擊,幾度誘使馬榮站在高低不平、滑得站不住腳的地面上,因此兩相扯平。

兩人纏在一處,真的是一番惡鬥。只見馬榮猛地一擊,順勢以肘壓在黃三左眼之上。黃三死命反抗,一腳踢出,不想卻踢在了馬榮的大腿骨上,甚是不濟。

猛然間,黃三對着馬榮的下身飛起一腳。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馬榮身子往後一閃,一個鯉魚打挺,乘勢以右手抓住黃三腳脖。馬榮使左肘抵住黃三,令其單膝跪地,腳一甩,又將黃三另一條腿勾出,以防其突襲。可不巧的是,馬榮腳底一滑,失了手,黃三迅疾雙膝一攏,身子躥起,揮拳直奔馬榮的頸部。

古人云:“斗,取諸勇,決諸智”。儘管眼下黃三體力佔了優勢,可他心智仍如禽獸般野蠻愚蠢。馬榮此時已無反擊之力,只能坐以待斃,黃三本可使些致命的招數,乾淨利落地了結馬榮,可此人生性低劣,他又本能地朝馬榮的下身踢去。

重複同樣招數在武術爭鬥中可謂低劣的錯誤。雖說馬榮內氣淤塞,無法使出各類複雜招數,可在此時,他選了他唯一可使的一招:雙臂一抱,死拽住黃三的小腿,用盡全身力氣將其一扭。頓時,黃三發出凄慘的叫聲,原來他膝關節已脫臼。隨即,馬榮向前一傾,與黃三一同倒地。此時,馬榮只覺渾身乏力。他就勢滾了兩滾,將身子帶出,直到黃三那雙枷鎖般的手臂夠不着。馬榮躺在地上,意守丹田,將自己的內氣、穴脈調理一番,直至那股真氣在全身運透。

頓時,馬榮神清氣爽,起身向黃三走去。此刻,那傢伙正欲拚命地爬起身來。馬榮一腳踢在黃三下顎,黃三往後一仰,一頭栽在地上。馬榮打腰間抽出專用來捆綁罪犯的細長鏈條,將黃三雙手扭至背後綁住,又以鏈將其雙手提起,直至無法再提,又把鏈子的另一頭圈在黃三的脖子上。此刻,黃三若想掙脫雙手,即便很小的動作,細細的鏈條也會要了他的命。

馬榮蹲下身子,靠近黃三。

“大爺差點栽在你小子手裏,你這個無賴之徒!”他說道,“我勸你識時務,別再給狄大人和我添麻煩了,快快從實招來!”

黃三喘着粗氣道:“要不是今日老子厄運再次當頭,你這狗當差的早就沒命了!喚你那貪官主子來叫我認罪吧。”

馬榮冷冷地說道:“悉聽尊便!”

他邁步走入最近的一條巷子裏,不停地敲着某戶人家的門,直至一個睡眼惺忪的漢子將門打開。馬榮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叫那漢子去喚此地的里正,令其馬上帶四個人和兩根竹竿到此處來。

隨後,他返身去看他的犯人,只聽得那廝不停地吐着一連串的污言穢語。

里正和他的手下一到,便以竹竿做了一副擔架來抬黃三。馬榮把從破屋內找到的一件舊袍子扔在黃三身上,隨後一行人返回縣衙。

黃三被交與獄卒看管。馬榮下令找來郎中,將黃三脫臼的膝蓋複位。

洪亮和陶干此時正坐在廳堂內等着馬榮,一聽說罪犯落網的消息,兩人皆興奮不已。

洪亮爽快地笑道:“我等確實該吃喝慶祝一下!”

於是,三人來到大街上,拐進一家通宵開張的飯館。

十三

次日傍晚,狄公回到了浦陽。

他與洪亮在書齋內用晚膳,席間洪亮略述了近日的調查情形,匆匆用罷晚膳,狄公喚來馬榮和陶干,令其逐一詳稟。

“幹得好,我的馬壯士!”狄公對馬榮道,“聽說你擒住了兇手,將整個情形告訴我!”

馬榮將他前幾日夜間的冒險經歷概述了一番,隨即又道:“那個名喚黃三的小子同大人您向我描述的每一細節均吻合。此外,這兩支發簪也跟那張紙上所畫得完全相同。”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我未曾搞錯的話,明日便可了結此案。洪亮,請你負責將所有與半月街案有牽連的人,明日一早都叫到衙門來。輪到你了,陶干,讓我等聽聽你關於梁老夫人和林樊都查到了些什麼。”

陶干詳述了他的調查情形,包括有人慾置他於死地以及馬榮的及時相助。

狄公對陶干暫停了對林宅的調查,等候他回來處理的行為深表讚許。

狄公最後道:“明日諸位須在此處再對梁、林疑案商議一番。隨後我要告訴諸位,在研究了案情記錄之後我所得到的結論,還準備對應採取的行動措施做番說明。”

接着,他讓親隨們退下,並吩咐書吏將他不在衙門期間所收到的官府公文、書信取來。

半月街案的罪犯已被捉拿歸案,這消息如野火般傳遍了浦陽全城。次日黎明,尚未開堂之際,便有一大群人聚集在縣衙門口。

狄公升堂入座后,提起硃筆點下籤條,命牢頭提上人犯。兩個衙役摁住黃三,迫使他跪倒在公堂案前。膝蓋彎曲時,他疼得大叫,但衙役班頭呵斥道:“給我閉嘴!聽大人吩咐!”

“下跪之人報上名來,”狄公喝道,“你因犯何罪被帶至公堂?”

“貧道名叫——”

黃三剛開口答話,衙役便用棍子直敲他的腦袋,並大聲呵斥道:“狗賊,在縣令大人跟前說話放尊重點!”

黃三沒好氣地答道:“回大人的話,貧道本姓黃名三,是個誠實的雲遊四方的出家人,久入道門,不諳塵世。可前晚貧道突遭衙門裏一個跑腿的襲擊,莫名其妙地被帶至縣衙牢內。”

“大膽!”狄公大叫道,“你這狗賊殺害了潔玉姑娘,還不從實招來?”

“貧道不知什麼潔玉、臟玉姑娘,”黃三粗魯地答道,“不過貧道正要告訴大人,別把寶春園內那個妓女的死歸在貧道身上!她可是上吊自盡的,何況那時貧道根本不在那兒。很多人可為貧道做證。”

“放肆,簡直一派胡言!”狄公大怒道,“讓本縣告訴你,你在十六日晚殘殺了屠夫肖富含唯一的女兒潔玉!”

“大人,”黃三答道,“在下沒日曆,根本記不得某日自己究竟干過什麼、沒幹過什麼。大人所說的名字,我毫無印象。”

狄公身子往後靠了靠。他捋了捋長髯,沉思了片刻。看來黃三對狄公所設想的姦殺案的每一個細節都不予以承認,他會說發簪是自己在化緣時撿到的。更何況,此番辯詞無任何破綻。

猛然間,狄公心生一計。他身子前傾,對黃三道:“抬頭望着本縣,你仔細聽着,本縣來幫你回憶。本城的西南角,有條雲集小販的街巷,那街喚作半月街。此街同一窄巷交會的拐角處有家肉鋪,店主的女兒就住在肉鋪后一間倉房的閣樓上。現在你給本縣細細回想,你可曾藉助一條由窗口懸下的布條進入姑娘的房內?你是否姦淫並掐死了那姑娘,且取走了她的金髮簪逃之夭夭?”

狄公從黃三那隻尚能睜着的狡詐眼中看出,他已想了起來。此時,狄公確認無疑,眼前這人就是案犯。

“快快從實招來!”狄公高聲喝道,“還是要本縣給你動刑,你方肯招供?”

黃三低聲咕噥了幾句,隨即聲音洪亮且清晰地說道:“隨你給我安上啥罪名,你這狗官。要小人招認並未做過的罪行,恐怕大人你得多等些時候!”

狄公大怒,下令道:“重責五十大板!”

衙役們如狼似虎,夾住了黃三結實的身子,扒去其外袍。鞭子在空中發出嗖嗖聲響,啪啪直往黃三背上狠狠抽去。不一會兒,黃三背上已血肉模糊,鮮血滴下來,弄髒了石板地,可他倒未曾大喊大叫,只發出低沉的呻吟。挨完五十大板后,他一頭撞倒在石板地上,昏死了過去。衙役班頭把熱醋放在黃三鼻下,將其熏醒,又遞了一杯濃茶給他,可黃三輕蔑地拒絕了。

狄公道:“須知眼下方是開端。如若你還執迷不悟,拒不認罪,本縣可要叫你嘗嘗真正大刑的滋味。反正你身強力壯,而我等還有一整天的時間奉陪。”

“如果我招了,”黃三嗓音嘶啞着說道,“你會砍下我的腦袋;我若不招,也會死於嚴刑折磨。我倒寧願選擇后一種!寧願眼下承受點小小的苦痛,待到日久天長,你這狗官因此遇到麻煩,那時我便舒心暢快了!”

聽到此處,衙役班頭舉起鞭柄,對着黃三的嘴巴就是一下。正當班頭欲再次出手時,狄公示意其住手。黃三往地上吐出了幾顆碎牙,惡聲惡氣地詛咒着。

“本縣倒要細細瞧瞧你這個蠻橫的狗賊。”狄公說道。

衙役們將黃三推倒在地,狄公雙目直視黃三那隻充滿邪氣的眼睛。他另外一隻眼因那晚與馬榮交手而挨了一肘擊,腫得像個肉包。

狄公暗忖,這廝墮落已久,此類人大多心存僥倖,寧死於酷刑也不願招供。驀地,狄公腦中一閃,想起馬榮告訴他的有關前晚與黃三交手前的對話。

“讓此人犯跪好!”狄公命令道。隨後,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對金髮簪。

他將發簪往桌邊一扔,噹啷一聲,發簪掉在黃三面前。他盯着眼前亮閃閃的金飾。

狄公命衙役班頭將肖富含帶到公堂上。肖富含在黃三旁邊跪下后,狄公道:“這對發簪常與種種厄運相連,本縣對此已有耳聞。但本縣尚未聽你細細說過,你且不妨與本縣一說。”

“大人,”肖富含開言道,“從前,在咱家日子過得還紅火的那陣,小人的祖母打當鋪里買來了這對發簪。她老人家哪裏知曉,這一來全家可走了霉運嘍。因厄運總與這對發簪相連,那是一個通曉過去的算命先生告訴我的。祖母買得發簪后不久,一夥強人便闖入她的屋子,殺了小人的祖母又偷了發簪。那伙強人慾將發簪脫手時卻被公差擒住,在刑場上掉了腦袋。要是當時小人的父親將這禍根毀掉不知該有多好!可是他是個重孝道的老好人,雖隱隱覺得這物件有些不吉利,也未忍心將祖母之物丟棄。

“次年,小人的母親又病倒了,得了奇怪的頭痛病症,終日長吁短嘆,久經病痛,纏綿病榻多時而去。小人的父親也因此把家產盡數花完,不久他便抑鬱而終。小人本想將那對發簪賣了,可小人的婆娘,一頭十足的蠢驢,卻執意要把它們留着,欲等日後派什麼大用場。可她非但沒把這禍根藏妥,反倒讓咱唯一的寶貝女兒戴上了。這下可好,那可憐的孩子遭了多大的罪啊!”

這番話用的都是黃三平日裏熟悉的市井話語,黃三專心聽着,不覺呆了。

“天殺的!”黃三大聲道,“我卻偷了那對發簪!”

旁觀的人群發出一陣低語。

“肅靜!”狄公叫道。他讓肖富含退下,對黃三和顏地說道:“沒人能逃脫命里的定數。黃三,你認不認罪並不重要。常言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又道天理昭彰,毋論陽間陰間,你無處可逃!”

“既然如此,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吧,現在就解決此事。”黃三道。接着,他對衙役班頭說道:“讓我喝杯那種臟茶吧,你這狗娘養的!”

衙役班頭大怒,但看到了狄公不容置喙的手勢,也只能怏怏地倒了杯茶給黃三。

黃三將茶一飲而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后說道:“不管你信不信,要說真有人一輩子都陷在厄運里的話,那就是我了。像我這樣一個身強力壯的好漢,混到死起碼也該混個綠林豪傑之名吧,可結果呢?四海之內,我也算是個武林高手了,我師父精通武藝,不幸的是,他有個漂亮閨女,我喜歡她,可她不喜歡我。我可不能容忍一個娘們的愚行,因此,我強姦了這個傻丫頭。自然,我為了活命,不得不從此出逃。

“此後,我在路上遇見了個商販,他看來簡直就像個財神爺。我只不過打了他一下,本想叫他乖順點,可那個可憐的軟蛋就這麼死了!你猜,我在他的腰間發現了什麼?除了一沓毫無價值的契約收據外,啥都沒有。我可常常碰到這樣的倒霉事。”

黃三抹了抹從嘴角滲出的血絲后,又繼續道:“七八天前,我在城內西南角的小街巷間閑逛,想尋個在夜間行走的過路人,好敲他們一筆。忽然間,我發現有個人過街后,消失在一個狹窄的巷子裏。我認定此人是個夜賊,於是跟上前去想撈上一把。但等我走入巷子后,發現到處都找不到那人,四周都是靜悄悄的。

“幾天之後——要是你說那是十六號,就算是吧。我發現自己又到了那個街口。我心想,最好還是再到那巷子裏去瞧瞧。可那兒連個人影都沒,我抬頭一望,只見高高的窗戶外掛着塊很長的布,質地不差。我想,興許是哪家人洗的東西忘了收了。故而我走過去想來個順手牽羊,那玩意至少在我身無分文時可派上用場。

“我靠牆站着,輕輕一拉,想叫那布條滑落,哪想上面的窗子突然打開了,我聽見一個姑娘柔聲說了些什麼,同時見那塊布被慢慢地拉了上去。我立刻明白了,這姑娘定是和她的相好有那麼一腿,我瞅准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偷些銀錢了,因為她絕不敢大喊抓賊的。就這樣,我抓住了布條,攀到了窗台上,就在那姑娘還忙着拉布條之際,我已經站在屋裏了。”

黃三瞟了瞟四周,又繼續道:“她幾乎光着身子啥都沒穿,因此,不難看出她是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姑娘。我可不是個能讓這種機會白白溜掉的正人君子,因此,我捂住了那姑娘的嘴,輕聲說道:‘別出聲!閉上眼,就當我就是你等的那個小白臉。’可那姑娘倒有點蠻力,竟像頭母虎一樣反抗,我花了好一陣才制服了她。甚至在我強姦了她之後,她還是不依不饒地跑到窗口大叫。情急之下,我便掐死了她。”

“我把布條收了進來,叫她的相好上不來,隨後便翻箱倒櫃,想覓些銀錢。我早該知道自己行了背運。我連個銅子兒都沒找到,除了那對給我帶來霉運的發簪。罷了,就讓我在錄口供的那張紙上畫押吧。我不想聽人把這檔子事重讀一遍!看在那姑娘的份上,你愛加什麼罪名就加什麼罪名吧。讓我回牢房,我的背受傷了。”

狄公冷冷地說道:“依律,罪犯於畫押之前,必須聽一下他的口供筆錄。”

狄公令書吏將適才所記的黃三供詞大聲念出。黃三悶悶不樂地表示一切屬實,之後便在供詞上畫了押。

狄公肅然道:“黃三,本縣判你強姦、兇殺二罪並處。這是樁極其殘忍的凶殺案,無從寬宥。本縣實言相告,州府衙門很有可能判你極刑,且會以極其嚴厲的手法執行。”

狄公對衙役做了個手勢,黃三遂被下到死牢。

狄公再次將肖富含喚到公堂前。

狄公道:“你可曾記得,幾日之前,本縣向你保證,時機一到,本縣自然會將害你女兒的兇手繩之以法。你適才也聽到了他的供詞。那對發簪確是引邪招害之物,天地所咒,自是無法可免。你可憐的女兒被那個下流的惡棍姦殺,那畜生連她的名字都不知曉,漠然行兇。你可將發簪留在縣衙里,本縣會讓金匠來稱其分量,估個價,衙門自會折成等值的銀子給你。既然這卑賤之徒身無分文,自然沒錢來賠償你。不過,眼下你已聽到了本縣對你所做出的補償。”

肖富含忙向狄公叩頭謝恩,可狄公擺手示意不必,並讓他退至一邊。接着,他令衙役班頭將王賢東帶上堂前。

狄公細細地打量着王賢東,適才所宣佈的其強姦、兇殺二罪未成立的消息並未緩解他心中的悲傷,相反,黃三的供辭令其甚為震驚,淚水順着他的臉頰不住地滾落下來。

“王賢東,”狄公將臉一板,斥道,“本縣原可因你勾引肖富含之女而給予重懲。不過,你已挨過三十大板,此外,本縣信你真愛那潔玉姑娘,故本縣以為,這慘禍定讓你一輩子捫心愧悔,倒不愧是種罰責,遠比衙門給你的懲處厲害。不過,爾悖德離經之舉亦須糾正,受害者的家人也應得補償。本縣令你須與死去的潔玉姑娘成婚,永為結髮夫妻。本縣會預支銀子給你當聘禮,婚禮須有正規儀式,新娘由潔玉之牌位替代。你獲取功名之後,自然須每月分期還錢給縣衙,同時亦須每月付給肖富含一筆錢,直至總數達到五百兩銀子為止。

“你須將這兩筆債還清后,方可娶第二位夫人。但是她或其他小妾皆無從替代潔玉的位置,在你死去之前,她永遠是你的原配之妻。肖富含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你當做個盡職的女婿,尊敬並精心服侍二老。自然,他們也須寬恕你,要像親生父母般待你。現在你可回去了,務必專心研讀,切勿荒怠學業!”

王賢東不停地磕着頭,無所顧忌地啜泣着。肖富含則跪在他身旁,向狄公謝恩不迭,感謝青天大老爺為挽其家風所做的明智安排。

他們起身後,洪亮俯身在狄公耳旁低語了幾句,狄公微笑道:“王賢東,你離開之前,本縣還欲確認一件事。你所敘述的十六至十七日間那夜的情形,其中每一細節皆為真實,除了你犯的那個想當然的錯誤。

“本縣初讀你的供錄時,便覺奇怪,一根小小的荊棘枝怎會在你身上留下如此深的划痕呢。你在黎明時的微光中見到幾堆磚塊和一撥樹叢,自然就認為自己到了一座久已廢棄的荒宅中。可事實上,你到的那處正在建一幢新屋。泥水匠將幾堆磚留在屋外,那是砌外牆用的,而砌內牆的準備工作也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亦即打好幾排竹樁當牆架。定是那些竹尖讓你在摔倒后受了那麼重的傷。如若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到‘五味館’左近去尋覓一番,本縣斷言你會找到那個你命中注定要在那裏過夜的地方。現在,你可以走了。”

隨後,狄公起身退堂,同他的手下幹辦們一同離開了公堂。

狄公經過書齋門外的屏風時,只聽得公堂下旁觀的人群不住地低聲議論,皆對狄青天深感敬佩。

十四

返回書齋后,狄公擬寫了份呈報州府的公文,詳盡敘述了半月街案的來龍去脈,對案犯黃三擬以重罪論處。因全部重罪案犯的判決俱由朝廷定奪,地方不得擅自處決,故還需等上一個月後,方能將黃三正法。

中午升堂時,狄公處理了些本縣的日常公務。退堂后,在自己的府邸內用了午膳。

狄公返回縣衙后,隨即召集了洪亮、陶干、馬榮及喬泰到其書齋內。眾人行過禮后,狄公說道:“我來說說有關梁家與林家糾葛之來龍去脈。你們且找個舒適處坐下,喝杯茶!此事說來話長。”

四人坐在狄公的書案前。趁眾人飲茶之際,狄公打開了梁老夫人給他的文案卷宗。狄公理了理冊頁卷次之後,將其壓在鎮紙下,身子靠在椅背上。

狄公開言道:“諸位,此事首尾,着實冗長,且充斥諸般殘暴凶戾、不仁不義之舉,諸位定當震驚。咳,可憐青天之下,竟有此等違理悖德之事,此誠為狄某讀過的最令人驚訝之卷宗。”

狄公沉默了一陣,緩緩捋着鬍鬚。眾人眼巴巴地望着他,待其道出底里。

狄公坐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

他很快地說道:“為方便述說,我且將此錯綜複雜之事分兩段來講。首段說的是梁、林兩家結仇廣東的原因及流變,次段乃述兩家人來浦陽后發生的諸事。嚴格說來,首段所說之事,狄某目前自是無可論道。廣州當地縣衙及州府衙門皆已拒受此案,對他們的判斷,狄某自然無法說三道四。儘管兩家結仇的根源與我等關係不大,但我等切不能疏忽大意,因為藉此我等可探知兩家此後於浦陽發生種種事端之背景。為此,我先簡述此事之緣起,個中訴訟過程、節略及與本案聯繫不大的諸多細節皆略過不提。

“大約五十年前,廣州有一個梁員外,經商有道,富甲一方。另有一林員外,也是位富有的商人,與其住在同一條街上,乃梁員外之摯友,兩人俱為誠實、勤勉且頗具經商天賦之人。他們所經營的商行日益興旺,商船可遠航至大食國。梁員外膝下一男一女,其子名為梁洪,其女嫁與林員外之獨子林樊。不久,林員外過世,臨終之前,再三叮囑兒子林樊要珍惜與梁府之情誼,盼兩家世交永存。

“可隨後幾年,情形大變。梁洪性情倒是與其父相似,可林樊則不然,不像其父,此人生性吝嗇、貪婪,為人寡德鮮義,行事殘忍,明眼人一望便知。梁洪在其父退出商界后,秉承其父穩健之經營韜略,而林樊好歪門邪道,從事不法交易,以期速得暴利。結果自然分明,梁家依舊興旺,而林樊漸漸失去了繼承來的巨額財富。雖然如此,梁洪仍盡其所能襄助林樊,常提些商業妙計給他,當其他商人因林樊違約而去衙門告他時,梁洪還替他辯護打點,甚至不止一次借與林樊數量相當大的錢財。可如此慷慨之舉,反倒令林樊嫉恨不已。

“那時,林樊膝下並無子息,梁洪卻有二子一女。林樊心下又恨又妒,越加仇恨梁洪。起初林樊以為,梁家為其自身背時逆運之禍由,因此,梁洪越是助他,林樊心中之恨也越深。

“有一回,林樊那廝恰巧撞見了梁洪之妻,一見之下,色心頓起,對其美色艷羨不已,由此種下禍根。那時,林樊恰有一筆買賣失手,眼見虧空甚巨,債務歸還無期,心下甚為焦慮。自從他知曉梁夫人乃重德守貞,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的良善婦人後,遂心生歹念,欲以暴力強佔梁洪之妻,且能侵吞其財富。

“林樊因做那些不法交易,故與當地黑幫關係匪淺。當他聽說梁洪欲至鄰縣收購大批黃金時,心下大喜,以為機會已至。那批黃金部分為梁洪所有,可絕大部分乃當地其他三家大商行所有。林樊雇下強人,在梁洪返城途中於城外洗劫他,眾強人遂殺了梁洪,搶走了黃金。”

狄公神色嚴峻地望着他的幹辦們,隨即又繼續道:“此惡謀實施當日,林樊直奔梁宅,聲稱有急事不得不面告梁夫人。林樊告知她,其夫於途中遭襲,且黃金已為歹人所搶。梁洪已受傷,但目下尚無性命之虞。梁洪之隨從現已將主人匆忙安頓在城北郊外一座廢棄廟內,梁洪又派人去喚林樊,要他去那兒私下磋商一番。

“梁洪希望林樊能保守他遭劫的秘密,要其妻及岳父盤點梁家資產,以便確認是否有銀子可賠償三家大商行損失之黃金。黃金被劫的消息必定會影響梁府及其他三家大商行之信譽。梁洪希望梁夫人與林樊即刻趕至廟中,以便共商對策,決定哪些梁府的財產可立即盤點。一番話讓梁夫人深信不疑,因如此決斷頗符合其夫謹慎穩重之心性,故而便隨同林樊自後門悄悄出了宅院。

“一至廟內,林樊便坦言相告,適才所說只部分為真。他告訴梁夫人,其夫已為強人所殺,自己心裏一直很喜歡她,並願誠心照拂她。梁夫人一聽此語,不由得勃然大怒,斥責林樊卑鄙無恥,欲返城告官。但林樊硬是阻其回城,且在當晚姦汙了她。次日黎明,梁夫人以發簪刺破手指,血書於帕上,寫下遺言,痛悔自己因輕信林樊而失身,無臉面再苟活於世。隨即,以腰帶懸於房梁之上,上吊身亡。

“林樊搜了她的身子,發現了血帕及遺書,細讀之下,頓時有了主意,只需稍加改動便可掩其罪行。只見遺言寫道:

林樊人面獸心,殺人越貨,強奪人妻,罪不容赦。

奴身已污,辱沒家門,唯以死懺罪。

林樊撕下了血帕上遺言之首行,盡付火中。

“他將此帕放回梁夫人的袖中,隨後,返回梁家大院,只見梁老員外及梁老夫人已聞噩耗,正為其子被害、黃金被劫而哀傷不已。是一過路人發現了梁洪的屍身,向官府報了案。林樊假仁假義地勸說二老節哀順變,且又問候梁洪遺孀。二老告知林樊,兒媳昨日不辭而別,去向未明。林樊假意欲言又止,二老再三追問,他遂期期艾艾地說道,自認有責任告知梁老員外及老夫人,他早知梁夫人有個相好,經常與其在廢棄的廟中幽會。他猜想,沒準在那兒可尋得梁夫人。梁老員外匆匆趕至廟中,卻見兒媳已懸樑自盡。老員外尋到遺言,讀罷大慟,以為兒媳因得知丈夫被殺而心中愧悔,繼而自盡。老員外哪裏承得起如此傷心之事,悲痛交加,當晚便服毒身亡了。”

狄公止住了話頭,示意洪亮倒茶。狄公啜了幾口茶后,繼續道:“自那時起,現住浦陽的那位梁老夫人遂成了本案之關鍵人物。梁老夫人是個聰慧且精力充沛的婦人,她一直協助梁老員外操持家族事務,每每受眾人誇讚。她了解兒媳的貞潔品性,對林樊編造的那番說辭心有懷疑。她隨即命賬房人等盤點清算了梁家財產,籌措銀兩賠償三家商行之損失,同時又派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前往那廟內細細查驗。當時其兒媳寫遺言時,將手帕鋪於石塊上,故那石塊上沾有其血跡,在這些模糊的痕迹中,可隱約顯現遺言之首句。

“老管家將查驗到的情形向梁老夫人稟明后,老夫人頓悟,原來是林樊姦汙了兒媳,且謀劃了殺人越貨之惡行,因林樊那廝早在梁洪屍身被發現之前,便已告知兒媳,梁洪已身亡。

“梁老夫人隨即去廣州衙門喊冤,狀告林樊犯下的滔天大罪。可此時,林樊已握有大量金銀,遂大肆賄賂地方官吏,僱人做偽證,一年輕無賴甚至謊稱自己為已故梁夫人之姦夫。此案因此未被衙門受理。”

馬榮張嘴欲問,但狄公舉手示意馬榮先不必發問。狄公繼續道:“幾乎同時,林樊之妻,即梁洪之妹,也不知去向,四處打探,終無消息。林樊假意傷心不已,旁人看來卻是林樊將其秘密殺害,且藏匿了屍身。林樊對梁府上上下下俱深惡痛絕,自然包括未替他生得一男半女之髮妻。

“此乃梁老夫人呈縣衙之首份卷宗的事實大略。其人其事皆可追溯至二十餘年前。

“我再來說說兩家進一步交惡之情形。當時梁家僅餘下梁老夫人、兩名孫兒及一名孫女。梁家財產賠償給三家商行后,僅剩原先財產的十分之一,梁家名聲卻未受到損害,梁家商行各分號也依舊興旺。梁老夫人持家有方,經營得力,上下齊心,梁家沒多久便挽回頹勢,家族始又重振。

“那時,林樊到處搜羅死黨,組了個龐大的販私團伙,地方衙門開始不安,疑其行為有所不軌。林樊心知,行私犯禁之事,縣衙一般不做處置,而是交由州府一類的衙門處理,林樊與州府衙門素無關係,故其鋌而走險,又定了條惡計,意欲轉移官府視線,同時又栽贓給梁家商行。

“他賄賂了當地市舶使的小吏,悄悄地將一些違禁品混入梁家商行的兩艘平底貨船的船艙中。隨後,他雇了個人告發了梁老夫人。官府在梁家商行的船艙中找到了實證,沒收了梁家商行及各分行的財產。梁老夫人再次狀告林樊誣陷栽贓,可地方衙門及州府衙門先後拒絕受理。

“梁老夫人明白,林樊不將梁家斬草除根,絕不會善罷甘休。因此,她在城外找了個田莊,權作避難之處。這田莊系梁老夫人堂兄的產業,位在一座已被棄毀的要塞上,唯有一幢舊磚堡還留在原處,田莊主人將它當作穀倉。梁老夫人深思熟慮,心想,一旦林樊雇盜匪襲擊他們,此堡可充當避難所,故她將一切應急之物俱搬入堡中,以備不測。

“數月後,林樊果真派了一群歹徒來田莊大肆破壞,殺死了許多田莊上的居民。梁老夫人及其兩個孫子、一個孫女、老管家及六名可靠的僕役都躲入了儲有食物和飲用水的舊磚堡中。匪徒們幾次欲撞開大門,但鐵門異常堅固,承住了撞擊,於是,眾匪徒收集了些干木柴,點燃後向窗內猛扔。”

說到此處,狄公停了一陣。此刻,馬榮擱在膝蓋上的那對大拳握得緊緊的,洪亮則怒容滿面地捋着他那稀疏的鬍鬚。狄公接着道:“磚堡內的人幾乎要窒息了,他們不得不向外沖。梁老夫人的小孫子、孫女、老管家及六名僕役皆被歹徒亂刀砍死,趁混亂之際,只有梁老夫人和其長孫梁寇發一同逃出虎口。

“那伙歹徒的頭目向林樊稟道,梁家所有人俱被殺光,林樊大喜,心下以為梁家總算絕了香火。這一命案在廣州城內引起了公憤,一些熟知梁、林兩家糾紛的商人心知肚明,林樊這廝定與這十惡不赦之罪有所牽連。

“自那時起,林樊便成了城中首富,頤指氣使,無人敢同他作對。但同時,他也假惺惺地聲言自己對此事甚感悲痛,且以重金懸賞知曉歹徒行蹤之人。那伙歹徒的頭目了解林樊此舉之企圖,遂犧牲了四名同夥,他們皆對殺人罪行供認不諱,因而被官府斬首示眾。

“梁老夫人攜其長孫梁寇發尋至廣東一遠房親戚處避難,兩人以假名藏匿了一段時日。此間,梁老夫人收集了林樊諸多罪行之證據。五年後的一天,她由藏匿處現身,控告林樊是那樁大命案的真兇。

“此案早已遠近聞名,無人不曉,眼見百姓俱對林樊心存厭惡,當地衙門也不願過度袒護林樊。林樊遂又大量打點金銀,最終仍使衙門撤銷了此案之訴訟。後來,以清正廉潔聞名海內的新一任州府刺史走馬上任,林樊自知樹大招風,心怯不已,認為出門避上幾年風頭,乃為明智之舉。他隨即將事務交與信任的管家,只帶着幾名僕役及小妾,乘三艘家船悄悄離開了廣州城。

“梁老夫人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方探得林樊的去處。梁老夫人一得知林樊定居浦陽,便決意緊跟着他,以求復仇。她的長孫梁寇發自然也跟隨着祖母。俗話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小孫兒如何能不與祖母相依為命,伺機替父報那血海深仇?於是,兩年前,梁老夫人和其孫兒來到了浦陽。”

說至此,狄公停了一陣,又飲了一杯茶,接着道:“現在,我來說說這第二段故事。其內容見之於梁老夫人給縣衙呈遞的訟狀文案內。”狄公一邊說,一邊輕拍眼前的卷宗,“梁老夫人狀告林樊綁架其長孫梁寇發。她自述,他們一到浦陽,梁寇發便四處探查林樊在浦陽的動靜,且梁寇發告訴她,已覓得足以告倒林樊的證據。

“不幸的是,梁寇發當時未曾詳說究竟,因此,他所知之事,梁老夫人並不知情。梁老夫人斷言,梁寇發是在林宅附近調查時,為林樊所綁架。可呈遞這一訴狀,梁老夫人自然不得不再次追溯梁、林兩家世仇往事。但梁老夫人終因證據不足,無從證實梁寇發失蹤與林樊有瓜葛,故前任馮縣令未受理此案倒也無可厚非。

“眼下,我欲向諸位說明我下一步的打算。前往武義、金華兩縣的途中,我在轎中對此疑案細細琢磨了一番,得出了林樊在浦陽為非作歹的假設。自然,這一想法也得自陶幹探明的一些情形。

“起先,我問自己,為何林樊選中浦陽這個僻靜的小城為其藏身之處?像他這般富甲一方、一手遮天之人,通常喜歡住在大城之中,所謂大隱隱於朝,既可享放蕩不羈、富貴尊榮的生活,又可毫不引人矚目。

“念及林樊那廝曾做走私犯禁的買賣,更慮及其貪婪的本性,我便得出了結論,他選本城藏身的原因無非是此處適宜其販賣私鹽!”

陶乾眼睛一亮,已心領神會。狄公說話之際,他只默默地點着頭。

“鹽業自古即由官府掌控。浦陽位於運河之畔,離沿海產鹽之地不遠,因此,我猜林樊定居浦陽,為的是販運私鹽而大發橫財。這十分符合其吝嗇、貪婪之本性,相較於大城舒適、奢靡的生活,林樊倒寧願背井離鄉,過着孤單但有利可圖的日子。

“陶干先前的調查證實了我的猜測。林樊之所以選中那座四周荒寂但與水閘距離適中的舊宅,乃因此宅適於他秘密販運私鹽。他在城外買那處田產也出於同樣的目的。若從林宅步行到那兒,確需花些時間,須經北門繞道而行。但看一下本城地圖,你等可以發現,若經由水路,兩處的距離便很短。雖說那道水閘門會阻止船隻經過,但小包貨物可經由柵欄中間傳遞,並不礙事,因此,運河成了林樊以平底貨船販運私鹽的快捷路徑。

“可目下情形叫人遺憾,顯然,林樊那廝已暫停了私運,且欲返回廣州故鄉。我心下甚為憂慮,他應該會銷毀所有不法貿易的往來數據,只怕我等無法收集到捉拿他的證據了。”

洪亮打斷了狄公的話頭,說道:“大人,梁寇發已發現了林樊走私的證據,且打算由此狀告林樊。為何我等不即刻搜尋梁寇發?也許林樊將他拘禁於某處!”

狄公搖了搖頭,嚴肅地說道:“只怕梁寇發已不在人世了。陶干遭人襲擊的遭遇即可證明,林樊是個兇殘之徒。那日,林樊認為陶干乃梁老夫人派去之細作,因得天助,陶幹才免於一死。所以我擔心林樊早已殺死了梁寇發。”

洪亮說道:“看來抓林樊那廝的希望渺茫嘍!因兩年已過,林樊謀殺梁寇發的證據已無從獲取。”

狄公答道:“確實叫人遺憾,因此,我打算如此行事。既然林樊將梁老夫人視為其僅有的對手,因知曉對手的底細,做起歹事來自然駕輕就熟,且不會犯錯。但我會叫他明白,從現在起,他將不得不對我狄某有所顧忌。我的目的是恫嚇他,令其寢食難安,如此一來,其做困獸之鬥,自然早晚會露出馬腳,屆時我等便可輕取之。

“現在你們須仔細聽我的吩咐。

“第一步,今日午後,洪亮帶上我的名刺交與林樊,告訴他,明日縣令將造訪林府。到那時,我會故意讓他知曉,衙門已獲知其罪,並將明示他未經衙門許可,不得擅離本城。

“第二步,陶干須立即找到林宅邊那塊土地的主人。找到后隨即告知他,因流民無賴將那兒作為藏污納垢之地,故縣衙命他即刻拆除這座廢棄之宅,拆除所費之半由縣衙開銷。陶干,你與工匠等講明,讓他們明早便在你和兩名衙役的監督下開工拆除。

“第三步,洪亮去過林宅之後,徑直前往本城守備營,傳我號令,要那守衛四個城門的衛卒尋些借口,對每個進入或離開本城的廣州人嚴加盤問,此外,再派些士卒在水閘門四周日夜巡視。”

狄公搓着手,滿意地說道:“這下可讓那姓林的有得忙了!諸位可有其他提議?”

喬泰笑了笑,道:“我等也可對其城外的田莊弄些伎倆!明日我去城牆外正對着林樊田莊之處立個軍帳,搗鼓個一二日。我嘛,在運河邊釣釣魚,從那兒可近觀水閘門及林樊田莊之一舉一動,那田莊裏的人自然會留意到我。無疑,他們會向林樊報告我在暗中監視他們,這會叫林樊那廝更擔驚受怕!”

“妙極!”狄公高聲道。他轉身面向陶干,只見陶干悶悶不樂地捋着左頰上的三根長毛,狄公問道:“你有何建議,陶干?”

陶干答道:“林樊為人陰毒,他要是覺察出衙門對其施加壓力,極可能會圖謀暗害梁老夫人。那告發人一死,訴訟自然取消。我提議對梁老夫人加以保護。我去她家時,曾留意到對面的絲綢店廢棄已久,大人或可考慮派馬兄及幾名衙役待在那兒,不讓林樊算計梁老夫人的陰謀得逞。”

狄公略略一想,便道:“你說得甚對,眼下林樊雖尚未在浦陽暗害梁老夫人,但我等切不可冒險。馬榮,你今日便領人前去。

“最後,還須再辦一件事。我會下令給所有本縣沿運河的守衛士卒,命他們對每艘載有林家田莊貨物的船隻嚴加盤查,一有違禁之物即予以扣留。”

洪亮笑着道:“這下可好,不幾日林樊便會覺得如履薄冰,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了!”

狄公點頭贊同,說道:“當林樊得知衙門的這些措施時,便會感到身陷重圍。此地離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廣州城太遠,況且他已將大多數的親信派出。此外,他哪會知曉官府尚未掌握他一絲半毫的證據。他只會問自己,是否梁老夫人已給縣衙呈遞了一些他不知道的證據,或者我已發現了他販私的罪證,甚至他會猜,我是否已透過廣州的同僚獲知了些他犯罪的蛛絲馬跡。

“我希望這些疑慮令其手忙腳亂,行起事來便會輕率,我等便可乘機抓住他的把柄。我得說勝算並不大,但這可是我等唯一的機會,千萬大意不得!”

十五

次日,狄公正午升堂解決了公事後,身着藍袍,頭戴黑色方帽,乘轎去了林宅,兩名衙役隨侍左右。

一行人來到林宅大門前,狄公將轎簾捲起,只見十二名工匠正在拆除林宅左側的舊宅廢墟。陶干坐在門邊的磚堆之上,樂此不疲地藉由大門窺視孔監督眾人勞作。

衙役一敲門,林宅的雙扇大門便大開,狄公的轎子被引進了大院裏。狄公下轎后,見一高瘦男子正在客廳台階前恭候他,那人望去穩重幹練、氣度不凡。

此人身邊有一矮胖之人,狄公猜想應是林府管家,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僕役。

高個男子躬身深施一禮,嗓音低沉地說道:“在下林樊,一介布衣,經商為生,蒙縣令大人屈尊光臨,真令寒舍蓬蓽生輝。”

兩人拾級步入一寬敞大廳,廳內裝飾雅緻。他們在黑檀木細雕椅上落座,管家端來熱茶及廣東蜜餞。

敘禮過後,不免寒暄一番。林樊的浦陽話說得十分流利,但多少帶些廣東腔。交談之際,狄公暗自觀察着林樊。

林樊約五十歲模樣,長瘦臉,唇上蓄着稀疏的小鬍子,下頜上蓄着灰色山羊鬍。林樊雙眼給狄公的印象最深,只見其眼神獃滯,似乎只隨頭轉而動。狄公心下以為,若無此雙眼睛,很難叫人相信眼前這謙恭儒雅之人,須對多起謀殺命案承擔罪責。

林樊身着一件樸素的玄色長袍,是以廣東人偏愛的黑綢緞製成的,戴頂常見的玄色薄紗帽。

狄公開門見山地說道:“本縣此次純系私人拜訪,為的是希望就某事向林員外討教一二。”

林樊躬身連稱不敢,他以低沉且單調的嗓音道:“在下草民而已,但憑大人吩咐,在下遵命便是。”

狄公遂道:“前些日子,一位姓梁的廣東老婦來到縣衙,擊鼓鳴冤,向本縣講述了個冗長而支離的故事,說員外你犯下了滔天罪行,且這些罪行樁樁件件皆針對她而來,着實令本縣疑惑不已。過後,本縣的一位隨從道,此老婦神志不清多時。她在縣衙留下了份訴狀,本縣還未及細細瀏覽,看來其中也無可觀之處,無非是那老婦瘋癲時異想天開之語。

“但員外你想必也知,依大唐律,本縣在未正式堂審之前,不得擅自拒絕訟案。因此,本縣特來貴府造訪,欲同員外好好商議一番,以求處置之道。以本縣之見,此案還是私下了斷為好,何不順水推舟,給那老婦一些補償,以省卻彼此不少時間。員外須知,於本縣而言,如此處置斷非衙門規範,但很明顯,老婦神志昏亂,而員外無疑是個正直之人,故本縣以為,此案如此舉措也未失公允。”

林樊忙站起身,在狄公面前深施一禮以表謝忱。他再次落座時,搖首道:“此事甚為悲慘。家父與梁老夫人之先夫生前堪稱摯友。在下多年來一直努力維護兩家之世誼,可謂盡心竭力,儘管有時確實令人煩惱不已。

“在下必須稟明大人,當初在下生意興隆之時,梁家的買賣卻一直走下坡路。緣由嗎,部分乃因無從抵擋的天災人禍,部分則因梁洪而起。我父親對他十分關愛,可他缺乏判斷力,非生意中人,在下雖不時幫助他,但顯然老天與之作對,梁家運蹇,梁洪為強人所殺,此後,梁老夫人接管了商行。不幸的是,她在買賣的判斷上犯了大錯,因而損失慘重。此後,債主頻施壓力,她因利之所趨,入了販私團伙,后被官府發現,家族的所有財產皆被沒收了。

“隨後,這老婦人遷居鄉下。時運不濟,在那兒,他們的田莊又為歹徒所燒毀,而且歹徒還殺了她的兩個孫兒及一些僕人。儘管販私案暴露后,在下斷絕了我們兩家的關係,但念及舊情,我對歹徒殺害了曾與我們林家世代交好的梁家子嗣,仍覺憤怒不已。在下懸賞重金,捉拿歹徒,最終,天遂人願,那伙歹人被緝拿歸案了。可此時,諸般大災大禍已令梁老夫人深受刺激,她竟以為在下乃罪魁禍首,是我引發了所有的事端。”

“荒唐,荒唐!”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員外可是她們家的好友呀!”

林樊緩緩地點着頭,嘆息道:“正是如此!大人明察,此案困擾在下已久。這老婦數次威嚇、誹謗我,無所不用其極,為的是叫眾人與在下作對。

“在下斗膽稟告大人,正是因那姓梁的老婦使的奸計,在下方決意背井離鄉。懇請大人明察秋毫,知我林某困境。一來,在下無從企求官府的保護,以免遭此老婦無端指控,畢竟她與在下是有姻緣關係的那家族之長;二來,如若在下對這些指控不聞不問,不做反駁,我林某在廣州的信譽勢必掃地。故在下以為最好還是待在浦陽打發時日,沒曾想那老婦竟跟蹤我至此,並告我綁架其孫。青天馮縣令詳察究竟,隨即駁回訴訟,拒不受理此案。在下妄測,是否那梁老婦人也將這同樣的指控呈遞於大人您的面前?”

狄公並未馬上接話,而是啜了幾口香茗,又嘗了林府管家呈上的蜜餞,隨後方道:“很不幸,本縣不能立即拒審這件煩人的案件。但本縣也不願給員外帶來什麼麻煩,待適當之時,本縣將傳你到公堂上,聽聽你的辯詞,當然,這無非是官樣文章。本縣相信,要不了多久,本縣亦會做出與馮縣令一致的決斷。”

林樊點頭稱謝。他古怪而獃滯地直盯着狄公,問道:“大人您打算何時堂審此案?”

狄公捋了一陣鬍鬚,隨即答道:“恐怕還很難說。衙門內還有其他案件待審,加之本縣前任留下了些官稅必須催討。照官府常例,本縣的幹辦及書吏們還得對梁老夫人的訴狀細研一番,並給本縣一份案情要略。是的,本縣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日期,但本縣保證將對此案速審速決!”

“在下深為感激。”林樊道,“大人有所不知,近日在下有些重要事務須回廣東處理。在下原本已安排明日啟程返鄉,只留管家照看此處。正因久有歸鄉之意,故而本宅多時未加修整,以致荒蕪雜亂,有污大人清目,在下深表歉意。”

狄公道:“本縣再次重申,將盡全力快速處理此案。員外打算離開浦陽,這確屬憾事。員外乃廣東大賈,盛名遠播,移居浦陽實乃本地之幸。本地為貧瘠之鄉,比起員外的富庶故鄉來,可有天壤之別。本縣心下也曾疑惑,如此傑出的士紳為何獨選浦陽為其隱居之所。”

林樊答道:“這倒不難解釋。家父生前性情異常好動,時常乘坐家船沿運河來回巡視林家商行的各個分號。行經浦陽時,浦陽之景令其陶醉,遂決意退出商界之後於此處建座府邸。哎,當時家父正值壯年,哪料得到未及達此願望,老天爺便讓他去了。在下自當盡一份孝心,以實現家父欲於浦陽建一座府邸的心愿。”

“此種孝行着實可嘉!”狄公論道。

林樊繼續道:“也許在下會把此宅當成家父的專祠,以慰家父的在天之靈。此宅雖已陳舊,但當初建得牢固,況且在下也盡己所能做了些改進。大人可否賞光,讓在下帶您在寒舍內四處看看?”

狄公點頭贊同,林樊遂領着狄公穿過了第二進庭院,來到了南正廳,此廳比前院大廳還大。

狄公見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這地毯必是特意為此廳而置。屋內雕樑畫棟,且牆上嵌着珍珠貝,極盡奢華。傢具皆以散發著芬芳的檀木製成,糊窗之物並非窗紙或絲綢,而是以薄貝鑲成,大廳內充滿了柔和的光線。

其他房間也同樣的雅緻豪華。

當他們來到後院時,林樊淡淡一笑,說道:“所有女眷俱已離去,大人您只能見到一半的家人。”

狄公禮貌地止住了腳步,示意不必再看,但林樊堅持領着狄公將所有的房間一一審視。狄公心知肚明,林樊欲叫他知曉,其宅院內並未隱藏什麼。

回到了大廳,狄公又飲了杯茶,並與林樊閑聊了一陣。

閑談中,狄公得知林樊的商行曾放貸給京城內的一些高官,且林家在不少州府城中皆有分號。

末了,狄公起身告辭。林樊殷勤地將狄公恭送至轎中。

狄公登轎之際,回首又向林樊保證道,他會盡己之力,妥善處理梁老婦人一案。

一進縣衙,狄公便邁步進了書齋。他站在桌旁細細瀏覽文案,這些都是他離開后書吏放在此處的。狄公無論如何也無法理清思路,造訪林宅的經過一直在眼前閃現。狄公心中知曉,此次,他遇上了個極其危險的對手,這對手富可敵國,神通廣大,他不禁對林樊是否會落入自己為其佈置的陷阱而深感懷疑。

正當狄公為此苦思冥想之際,他府上的管家來到書齋。狄公不解地望着他。“你怎會到衙門來?”狄公問道,“該不是家中出了什麼事吧?”

管家看來甚為不安,不知如何開口。

狄公不耐煩地說道:“罷了,你快說與我聽!”

管家遂道:“大人,適才有兩頂轎子被抬到了後院,頭一頂轎中坐的是一稍老的婦人,她並未多說什麼,只告訴我,她是照大人您的吩咐帶來了兩名年輕女子。眼下大夫人正在小憩,小的不敢打擾她。我問了二夫人及三夫人,她們俱稱不知此事。故小的斗膽跑至此處稟明大人,請您定奪。”

狄公一聽此消息,似乎非常高興,說道:“將兩位姑娘安排在第四進院子內,每人撥一名丫鬟伺候。你去告訴帶她們來的婦人,狄某甚為感謝,給過她賞后,便打發她走。今日晚膳前,我會親自去看望那兩位姑娘。”

管家好似吃了定心丸,深施一禮后隨即退下。

下午,狄公與洪亮及管理文案的主簿、書吏等一同斷案,眾人推究了樁錯綜複雜的遺產分割案。當狄公回到府邸時,已是掌燈時分。

狄公直接來到大夫人的房內,只見她與管家正在核對府邸開銷賬目。

大夫人一見狄公進屋,忙起身施禮。狄公吩咐管家先行離去,隨即在方桌旁坐下,也請大夫人坐於身邊。

狄公先是詢問了孩子們可曾在課業上有所精進,大夫人柔聲一一作答,但眼睛始終向下望着,狄公知其心情沮喪。

過了一陣,狄公方道:“無疑,你已聽說了今日下午有兩名年輕女子來到家中。”

“老爺,相夫教子乃職責所在,”大夫人言辭冷淡,”為了瞧瞧她們那兒是否還缺少什麼,我親自去了那院子。目下已安排了翠菊及秋菊服侍她們。老爺您也知道,那秋菊可是廚中高手。”

狄公點頭表示贊同。過了一陣,他的夫人繼續道:“只是我去過那院子后,心下但覺奇怪,老爺您若想納妾,也該同我們妻妾幾個商議才是,所選之人是否合適,我們也能幫老爺裁奪。老爺屈尊一問,難道不該?”

狄公雙眉一蹙,說道:“我很難過,夫人並不贊成我的選擇。”

大夫人冷冷地說道:“老爺此言差矣,我怎敢如此冒昧妄論老爺的喜好。我只關心全家上下的和睦。我豈能不注意到,那兩位新到的姑娘與家中其他女子不同,她們的教養與品味與狄家並不相稱,如此一來,只恐家中長久維繫的和諧愉悅的氣氛會不保。”

狄公起身敷衍道:“此種情形下,夫人之責更為明晰。我承認,如夫人所言,二女與狄府確有不相稱之處,因此,我希望夫人能在儘可能短的時日內對其進行指導、糾正,親自教導她們刺繡等女紅,再認一些常用之字。我再說一遍,夫人的見解狄某完全贊同,因此,我決定這段日子她們只陪伴你,我會時常來了解她們的進展!”

當狄公欲起身離開時,大夫人也站起身來說道:“老爺,我有必要提醒您,咱們眼下的收入已無法承擔人員增加的諸般開銷。”

狄公自袖中取出一枚銀元寶放在桌上,說道:“用這錠銀子替她們置辦些衣裳,其餘的補貼家裏的日常開銷。”

大夫人欠身道了萬福,狄公遂離房而去。

狄公不禁長嘆了一聲,他深知此事甚為尷尬,況且這才剛起頭。

他走過彎曲的長廊來到第四進院落,只見杏兒和藍玉正在讚賞周圍的景色。

她們在狄公面前雙膝跪下,感謝其厚愛。

狄公忙吩咐她們起身。

杏兒雙手捧着一緘封的信函呈給狄公。狄公打開信封,但見內中乃兩位姑娘原主人的轉讓契約,隨附羅縣令的管家所寫的一封以表謝意的短箋。

狄公將短箋納入袖中,契約則交與杏兒,並告誡其細心保管,以防日後那前主人再對她們提非分要求。隨後他道:“我的大夫人會親自照看你們的飲食起居,並教給你們狄家的所有家規。她將替你們買些新衣裳,一切備齊之前,你們需待在此院十天左右。”

狄公與她們親切地閑聊了一陣,隨後便返回書齋,命僕役鋪床,準備就寢。

長夜漫漫,睡下尚早。

狄公滿腹疑慮,他不安地問自己,目下情形他能否應對?林樊有錢有勢,着實是個危險和兇殘的對手。同時,狄公深感當下他與大夫人之間已有了隔閡、嫌隙。迄今為止,狄公一直將家庭的和睦看得甚重,每每公務纏身抑或懸案難解之際,一念及此,便會暖意頓生,大獲慰藉。

如此這般心中煩躁不已,直至丑時更響,狄公仍未睡去。

十六

接連兩日,梁、林家仇一案未見新進展。

狄公的幹辦們定時向他稟報,林樊那廝按兵不動,也不知其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那廝似將自己圈在書齋之中,並不走動。

陶干已吩咐了那些拆除廢墟的工匠,將第二進庭院的舊牆留着。他們辟出一條簡易的斜坡直達牆頭,並略加平整。眼下,陶干有了個方便的觀察點,他坐在那兒,邊曬太陽,邊監視林宅,每逢林府管家走出屋子來到院中,陶干便時不時對其擠眉弄眼。

喬泰稟報道,林家田莊內現只住着三名男子,他們不是忙着照料蔬菜,便是在岸邊泊着的大船上忙碌。喬泰在運河裏抓了兩條鯉魚,送至狄府廚房中。

馬榮在梁老夫人屋宅對面的廢棄絲綢店上尋得一間閣樓,並自找樂子地教授一名前途有望的年輕衙役幾招腿腳功夫。他稟報說,那梁老夫人足不出戶,只見過那個服侍她的丑老太婆出門去買菜,至於可疑人等倒委實未見。

第三日,守護南城門的兵卒逮了名進城的廣東人,兵士們因懷疑其與縣南盜匪有瓜葛而抓了他。此人身上帶着給林樊的大信封。狄公仔細讀了此中內容,卻未見可疑之處。這是林樊在其他城中商號所送來的賬冊細目,記的均為開銷、盈利等詳情。狄公對其中所記載的銀兩數目驚訝不已,僅這一本賬冊就涉及數千兩銀子。

狄公吩咐將此件抄錄一份,並放了那送信之人。那日下午,陶干稟報說此人已出現在了林宅內。

第四日晚間,喬泰在運河岸邊截住了林樊的管家。那傢伙定是沿運河游水而下,且隨即潛水自水閘下通過,因此,守衛的兵士未曾發現他。

喬泰裝扮成水上大盜的模樣。他將林樊的管家擊倒后,乘勢奪去一封林樊寫給京城內一名大臣的信函。狄公讀後發現,此信用語晦澀,但他看出,林樊是在暗示對方迅將浦陽縣令調任他處,切勿耽擱。隨函附上了一張引人注目的五百錠金子的匯票,以作酬謝。

次日清晨,一名林宅的僕役帶了封信箋交與狄公,在信中,林樊稱其管家遭了一名水路強人的襲擊和搶劫。狄公命人貼出告示,宣稱對知情稟報之人懸以重賞。他在相關文案內夾入了那封偷來的信,以備將來使用。

這是頭一個好消息,但似乎也是最後一個。過了七八日,仍未見動靜。

洪亮注意到狄公開始焦慮起來。他完全失去了往日鎮定自若的模樣,而是時常發怒。

從那時起,狄公對軍務興趣非凡,花了許多時間研究其他州府官員傳閱的邸報內容。他關注到了本州府西南邊的暴亂,在那裏,某教派之匪徒已開始招兵買馬,立了反旗。洪亮心下大惑,按說這騷亂不可能波及浦陽,為何狄公對此事如此關心呢?

狄公甚至與駐紮於浦陽的守軍統領稱兄道弟,敘起交情來。此人除了略通軍事、一身蠻力外,是個相當愚笨之人,狄公卻與之探討州府內軍事分佈之情形。

狄公沒對洪亮做任何解釋。洪亮因狄公不信任自己而暗自傷心,且因察覺到狄府中的麻煩而越加不快。

狄公難得宿於二夫人或三夫人處,多數時日皆睡在書齋內的睡榻上。

偶爾一兩次,他清晨來到第四進院內,與杏兒、藍玉喝上杯茶,同她們聊聊天,隨即便返回縣衙。

狄公造訪林宅十來天後,林府管家帶着主人的拜帖來到縣衙,詢問今日下午其主林樊可否來衙內拜見狄公。洪亮傳信給那管家,狄大人歡迎林樊來縣衙拜訪。

那日下午,林樊乘頂四周密遮的便轎來到了縣衙。狄公熱情相迎,他在大客廳內請林樊坐在自己身旁,並親手佈置了水果及糕點。

林樊一如往常,面無表情,顯得神秘莫測。他以單調的嗓音問候狄大人安康,隨即問道衙役們是否已發現了襲擊其僕人的惡棍。林樊接着道:“在下的管家去田莊傳我口信,卻在途中遭強人襲擊。他自北門出城,在水閘外沿運河行走時,那強人將其擊倒並洗劫一空,隨後又把他拋入河中。幸虧在下的管家習得水性,拚命游上了岸,要不早就被淹死了。”

“哼,這狗賊!”狄公怒聲道,“他襲擊了人,又圖謀將人淹死!本縣將加倍懸賞,擒拿這歹徒。”

林樊神態矜持地謝過了狄公。他雙眼直直地盯着狄公,問道:“不知大人何時有空聽聽在下對那案件的陳述?”

狄公深表歉意地搖首道:“本縣書吏正每日忙於那些卷宗,可有些地方須得向梁老夫人核實,如你所知,她鮮有清醒之時。但本縣深信,不需多時,萬事自當俱備。須知,本縣向來對此案甚為關注。”

林樊躬身深施一禮。他接著說道:“此二事終系小事。另有一事,在下本不願叨擾,徒佔大人的寶貴時光,但在下發現,如今所遇之事唯大人您方能幫忙解決!”

“但說無妨,”狄公道,“本縣自當效勞。”

林樊嘿嘿一笑。他摸了摸下巴,說道:“大人,您時常與京城高官接觸,自然精通朝廷內外事務。對您而言,也許永遠不會像我等無知商人因所遭遇的那些麻煩而煩心,然而個中學問倒常能助我等一臂之力,省下數千錠銀子的開銷。眼下本人從廣州商號總管處獲悉,在下買賣上的一家對手商號,已獲得一名官員的暗中庇護,那官員准其所請,擔任商號名義上的顧問。在下以為,敝行也該學其榜樣。但不幸的是,在下經商無德無能,缺資寡財,以致高枝難攀。故而大人若肯賞臉引薦,替在下覓位官爺撐腰,在下將感激不盡。”

狄公欠了欠身,熱心地說道:“員外屈尊來問,本縣備感榮幸,只是狄某位卑言輕,雖忝為縣令之職,然縣治偏僻,縱令搜索枯腸,亦想不出親友之中以經驗、學識而論,有可堪當貴行顧問之重任者。員外錯愛,狄某抱歉之至。”

林樊啜了口茶。

他輕聲道:“在下已探知,那家對手商號拿出一成的盈利,送與替他們擔任顧問的官員作為薄酬。當然了,這筆小財對高官而言自是微不足道,可儘管如此,在下略一估算,每月倒也有五百錠銀子,對於官邸的開銷不無小補。”

狄公捋了捋長髯,說道:“員外須知,本縣對此事無能為力,心下自是沮喪不已。本縣若非敬重員外,自可隨意引薦些同僚玉成此事。但本縣以為,熟人之中,即便有最佳之選,也不足以推薦給貴商行!”

林樊起身,說道“在下匆忙言及此事,唐突之處,還望大人海涵。在下只想強調一點,適才所提金額乃在下粗略之估算,此數目可能高至數倍。大人若能詳加考慮,可能會有適宜之選。”

狄公也隨即起身,並道:“本縣也是遺憾不已,狄某交友甚少,親朋好友之中,無人具此高深資質可堪當如此重任。”

林樊再度深施一禮,告辭而去。狄公隨後親自送他上了轎。

洪亮注意到,林樊來訪之後,狄公精神大振。他告訴了洪亮與林樊會晤的詳情,並論道:“那廝已身陷重圍,卻困獸猶鬥!”

但次日,狄公心情又沮喪不已,即使聽陶干眉飛色舞地稟報他故意惹惱林宅管家的趣事,狄公也未露笑容。

又過了七八日。

中午縣衙堂審過後,狄公獨自坐在書齋內,無精打采地翻閱一些官府公文。

他聽得屋外走廊上傳來模糊的低語聲,細細辨聽,是兩名衙役正在那處隨意閑談。驀地,狄公聽得“暴亂”二字。

他迅速打椅中跳起,躡手躡腳地來到窗邊,隔着窗戶,他聽見一名衙役說:“大可不必擔心,暴亂不會蔓延。不過我剛聽說,咱州府刺史已要求在金華附近集結重兵,以備不測之需,同時也是為了安撫民心。”

狄公急急將耳貼在窗紙上,只聽另一名衙役道:“原來如此!我在軍中的一位把兄弟告訴我,左近要塞及守備軍隊都接到命令,星夜趕奔金華,以應急需。唔,要是此話當真,州府的命令正在發往咱縣衙的途中,並且……”

狄公沒有再聽下去。他急急地打開了保存機密公文的鐵櫃,取出一大包物件及一些紙。當洪亮進屋時,不禁大吃一驚,因為狄公如同換了個人似的,萎靡漠然的神情一掃而光,話語清晰地吩咐道:“洪亮,我得即刻出門做個極為重要的暗訪!時間緊迫,仔細聽我的吩咐,我沒法再重複一遍,也來不及向你解釋。按信中指令行事,明日你自會明白。”

狄公交給洪亮四個信封,說道:“此處有四份我的名刺,分送給四位本縣德高望重之人。我細細琢磨之後,方選了這些人,當然,也考慮了他們住宅的位置。

“他們是已致仕的左果毅將軍鮑善、致仕的刺史萬大人、金匠會首林凡、木匠會首聞峻。今晚你替我前去拜訪他們,告訴他們明日拂曉前半個時辰,我狄某約請他們做一樁要案的證人,並請他們切不可對旁人吐露半字。我希望他們備好轎子,吩咐各自的貼身隨從守在自家院內待命。

“隨後你悄悄將馬榮、喬泰和陶干從他們各自的崗位上喚來,派衙役替代他們,並要他們在明日黎明前一個時辰在縣衙大院內集合,馬榮、喬泰披掛整齊,在馬上待命!

“同時,你們四人也要暗中喚醒縣衙內其他人,包括書吏、衙役等。我的官轎停在院內,眾人候在旁邊,衙役須帶上棍棒、鐵鏈及鞭子等一應刑具。這些俱應悄悄備齊,切勿聒噪,切記不許點燈。你還需提前將我的官服、官帽放於轎內,令獄卒守護縣衙。現在我得走了,明日天亮前一個時辰見!”

在洪亮回過神來之前,狄公已帶着那包東西離開了書齋。

狄公匆匆來到自家府邸,直奔第四進庭院。到了那兒,只見杏兒和藍玉正在一件長裙上做刺繡。

他仔細與她們談了半個多時辰,隨即打開了那個包裹。在包裹中,收着一套卜卦算命的用具、一頂玄色方帽、一件棕色布袍以及招攬生意的布招牌,那布招牌上以大字書寫着:

六王神課,麻衣相法;博古通今,神算來日。

杏兒和藍玉替狄公換上了這身裝扮。狄公將布招牌捲起,納入袖中后,他注視着兩位姑娘,並緩緩地對杏兒道:“我完全信任你們姊妹倆!”

兩位姑娘深深道了萬福。

狄公自後院一小門離去。當初他特意選第四進庭院作為杏兒和藍玉的住處,就因這院房較偏離他所住的院子,有扇小門可直通縣衙后的街市,因此,狄公可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此院。

狄公一到大街上,便撐開布招牌混入人群之中。

他在午後剩下的時間裏,隨意穿街走巷,繞城而行,在許多小茶館和街邊茶攤上喝茶。如有人走近要他算命,狄公便以須趕赴一位大主顧處為借口而推辭。

夜幕降臨之際,他在離北門不遠的簡陋小飯館裏草草地吃了碗飯。念及長夜漫漫,還有許多時辰需要打發,在付賬給店小二時,他忽然想起,不妨到聖明觀走一趟。馬榮對申八繪聲繪色的描述,以及他提到的鬼故事,都勾起了狄公的好奇心。店小二告訴他,那座道觀離此地不遠。

問了幾迴路,狄公終於找到了通往道觀的小巷。藉著前方一處燈火引路,狄公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前行。

他一見那座道觀的院子,便瞥見了馬榮已敘述過的熟悉的場景。

此刻,申八正坐在院牆前的老位置處,他的手下圍成一圈,直愣愣地望着滾動的骰子。

那伙人一見狄公,皆臉露疑容,直至瞧見了那布招牌,方又埋首自顧自地賭錢。

申八則輕蔑地拍了拍手,對狄公惡言道:“快滾,老弟!回憶過去就叫我傷心透頂,更別提他娘的將來了。快滾,屁滾尿流地滾,快些從大爺眼前消失。照我看,你是個喪門星!”

狄公並不理會,只客氣地問道:“這位大爺,此處是否有個叫申八的漢子?”

申八猛地一跳,身手極為敏捷。他的兩名手下則威脅般地靠近狄公。申八粗聲粗氣地問道:“我可從未聽說過這名字。你這狗雜種問這個幹什麼?”

狄公假意害怕,怯怯地答道:“大爺息怒,大爺息怒!我適才巧遇了一同行,他見我朝此處走,便交與我兩串銅錢,說是他的丐幫兄弟托他將這些錢轉交給申八,還說我可在聖明觀前見到此人。要是申八不在此處,那我就當沒這事便了!”

狄公當即轉身欲離去。

“嘿,你這狗娘養的!”申八大怒道,“你給我認準了,大爺我就是申八。你竟敢偷丐幫幫主的錢!”

狄公急忙拿出兩串銅錢,申八將其奪入手中,隨即開始點錢。

眼見並無差錯,申八便道:“老弟,別在意我無禮!謝謝你替我做了這檔子差事。不過讓我告訴你,前一陣有過一些怪人到訪,其中有個相當可愛的無賴,那陣子我還自以為在幫他擺脫困境呢!只是眼下有傳聞說他不是條誠實的漢子,而是衙門裏的人。要是一個人連自己的朋友都不能信,那這他娘的是個啥世道?可憐,他還是個玩骰子的好手哩!

“也罷,既然你幫了我這個忙,不妨坐下來歇息一會兒。你要真能預測來日,那我猜同你玩骰子咱可贏不了錢。”

狄公蹲坐在地上,同眾乞丐攀談起來。他對黑道研習已久,自能以黑話應答。他說了些個趣事,眾人喝彩不止,欲要其再講下去。

隨後,狄公開始說一個可怕的鬼故事。

申八舉手制止,厲聲喝道:“老弟,嘴上小心!這些個駭人的傢伙可是我們的鄰居。在我的地盤上,決不許亂說他們的事兒!”

狄公假裝驚奇,乘機尋根問底,一探究竟,申八遂告訴了他關於身後那座廢棄道觀的故事。狄公早已知道這故事,申八一席話也未再添枝加葉。狄公遂道:“行,我不說一句傷害他們的話。實話說,那些個孤魂野鬼也是我生意上的伴兒,卜卦算命之人,不得不經常求教於他們,以期能帶來好買賣。我嘛,總時不時供奉些小祭品給他們,譬如在廢宅舊院的角落裏放上些油糕。他們就愛這些玩意兒。”

申八拍着膝蓋,大聲叫道:“怪不得昨晚上,我一直惦記的那塊油糕不見了!罷,罷,原來是有旁人惦記它!”

狄公見申八的一名手下吃吃直笑,但他假裝未曾在意,只繼續道:“要是我靠近點仔細瞅瞅這道觀,申爺你可在意?”

“你既已通曉與鬼魂打交道的法兒,”申八道,“那就由着你去吧!你可以告訴他們,我和手下都是正派人,須知,咱好不容易才得個晚間清靜,而不必擔驚受怕!”

狄公借了根火把,登上觀前平台階梯,邁步走向道觀前門。此門以重木製成,有把鐵閂拴着。狄公舉起火把,但見一張封條赫然在上,上蓋有“浦陽縣衙”大印,是前任馮大人封的,所記日期是兩年前。

狄公繞着平台走,直至一扇小耳門前,它同樣也被貼了封條。但此門的上半部由柵欄組成。

狄公將火把在牆上熄滅了,踮起雙腳,朝漆黑的道觀內望去。

他安靜地站着,豎起耳朵。

在道觀深處,他似乎隱隱約約聽到微弱的腳步聲,但這也可能是蝙蝠飛翔時的聲音。過了一陣,一切又歸於寂靜。狄公不知適才所聽之聲是否為其幻覺。

他耐心地等着。

隨後,他又聽得些微弱的敲擊聲,可又戛然而止了。

儘管狄公站着聽了很久,但這兒如墳場般寂寂無聲。

狄公搖了搖頭,打算事後定要來探查此道觀。移動的腳步聲可以尋個借口解釋,但敲擊聲便離奇異常了。

他轉身返回觀前空地后,申八問他:“得,你離開了好一陣子,到底見着了些什麼?”

“沒啥可說,”狄公答道,“只見着兩個老鬼同一個新鬼玩擲骰子。”

“老天爺!”申八嚷道,“這是些什麼人!可不幸的是,咱沒法選自己的鄰居!”

狄公隨即邁步離去,回到大街上。他發現街邊有一家名叫“八仙”的小客棧,雖說小,卻相當乾淨。他租了一間房過夜,並告訴替他送來熱茶的夥計,他次日很早便要離去,城門一開他便要起程。

之後,狄公喝了兩杯茶,脫下長袍放在近處,隨即在搖晃不止的床上睡了幾個時辰。

十七

四更鼓響,狄公忙起身,以涼茶漱口,將身上長袍的褶皺拉平,便離開了八仙客棧。

穿過了空蕩蕩的街巷,狄公步履輕快地來到衙門口,一名滿臉倦容的兵卒將狄公迎入衙內,可瞧見狄公身上的奇怪裝扮,兵卒一臉的疑惑。

狄公未置一詞,邁步直奔大院,隱約見到那兒黑壓壓一片,一大群人正靜立在他官轎旁。

洪亮點上了盞紙燈籠,幫狄公坐入轎內。狄公在轎內脫下棕色布袍,換上了官服。戴上烏紗帽后,他撩起轎簾,招手喚來馬榮與喬泰。

只見兩名親隨身披厚鐵甲,戴尖頂頭盔,甚是威武。兩人各佩長劍並攜帶弓弩,箭囊里裝滿了箭。

狄公對二人輕聲道:“我等先至前左果毅將軍鮑善府邸,然後到前刺史府上,最後去那兩名會首宅院。你們二人騎馬帶路。”

馬榮躬身領命。“我等已用稻草將馬蹄包裹了起來,”他道,“這麼著,馬蹄便不會發出聲響!”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一聲令下,大隊人馬便離開了縣衙。他們沿衙門外牆靜靜地向西而行,接着往北拐,一路直奔鮑將軍府邸。

洪亮上前敲了敲門。不多時,雙扇門大開。

洪亮見院內停放着鮑將軍的官轎,四周站着三十餘名隨從。

狄公的官轎抬進了府內。狄公步出官轎,在客廳前的台階下與鮑將軍會晤。

老將軍每逢重大場合,總是披掛整齊,儘管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鑠,不減當年之勇。他外罩紫色緄金邊的絲袍,身着金甲,一柄鑲嵌寶石的巨劍佩在腰間,金盔上五彩翎隨風飄揚,這身盔甲曾多年伴其北戰胡虜。

二人敘過禮后,狄公道:“此時打擾將軍,下官甚為不安,但乞將軍恕罪,只因本地有宗大罪孽亟須將軍到場做證,故下官懇請將軍隨下官前往,望將軍曉諭下屬噤聲,過後還望將軍屈尊到縣衙公堂上做證。”

老將軍一聽此刻出行破案,頓時興奮不已。他以軍士的口吻直截了當地回話道:“狄大人是本縣縣令,老夫自當聽從你的號令。咱們這就出發吧!”

接着,一行人來到了前任刺史府,然後是兩名會首的宅邸,狄公將適才與將軍所說之語又重複了數遍。

眼下,這支隊伍中已有了五頂轎子,以及一百來位隨從,行至北門附近時,狄公將馬榮喚到他轎旁,直截了當地吩咐道:“我們一出城門,你與喬泰便去傳話,任何人都不許離隊,不然格殺勿論。你與喬泰在隊伍邊上來回騎馬巡視,上箭控弦,若有誰欲私自離去,即刻射殺。現在騎馬上前,命守城兵卒將城門打開!”

不多會兒,兩名士兵將重重的綴滿鐵釘的城門打開,一行人出了城門。

他們徑直往東,朝晉慈寺而去。

轉眼來到了晉慈寺山門前,洪亮上前敲了敲門,格子窺視孔后露出個滿臉倦意的和尚的腦袋。

洪亮喝道:“我等乃縣衙公差,前來捉拿潛入你們寺院的夜賊。快快將門打開!”

過了一陣,只聽得橫閂被拉開,大門開了條縫。此時馬榮、喬泰已把馬拴于山門之外,兩人一個箭步上去,迅疾將門打開。兩個嚇壞了的和尚被鎖入了門房內,馬榮告訴那兩個和尚,他們一出聲,便要了他們的腦袋。接着,眾人皆湧入寺中。狄公由轎中走出,四位證人緊隨其後。

狄公悄聲請他們及親隨們與他一同赴內院,其他人皆在原地待命。陶干走在前,馬榮、喬泰殿後,他們斂氣屏聲,邁步前行,一會兒便來到了觀音大殿前。觀音像前的青銅燈整夜通明,照得寬敞的院內光影斑駁。

狄公抬頭注視,眾人都靜靜站立。過了一陣,打陰暗處走出了個披着尼姑斗篷的嬌小身影,她向狄公躬身施禮,又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狄公轉身對陶幹道:“帶我們去見方丈!”

陶干跑上大殿平台,走入大殿右側的長廊。他指了指長廊盡頭那扇關着的門。狄公朝馬榮點頭示意。馬榮用肩膀一頂,破門而入,隨即閃過一邊,讓其他人進屋。

眾人眼前所見,乃是間裝修豪華的屋子,屋內點着兩支大白燭,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香燭味及天竺香味。那方丈正睡在黑檀木雕睡榻上,鼾聲陣陣,身上蓋着條精美的刺繡綢被。

“把他放在椅子上!”狄公吩咐道,“將其雙手反綁。”

馬榮、喬泰將那方丈從睡榻上拖起,扔在地上,未待其清醒,一條細鏈已將其雙手反綁起來。

馬榮將其推倒在地,大喝一聲:“還不快給大人跪下!”

方丈臉色灰白,好似突然被帶至陰曹地府,任由那幾個白盔白甲的小鬼牽着去見閻王。

狄公對四位證人道:“諸位請仔細端詳此人,尤其注意瞧他的光腦袋!”

隨後,他轉向洪亮道:“你去前院衙役那兒,越快越好,令他們儘可能將所有和尚都抓來,用鏈子拴上。現在他們可以點上燈籠、火把了,讓陶干帶衙役去和尚的房間內。”

一眨眼,滿院內俱是點亮的燈籠,燈籠上映出“浦陽縣”三個斗大的字。命令層層下達,一扇扇門被踢開,鏈條的叮噹聲不絕於耳,衙役們揮動鞭、棍,痛打那些頑抗之徒,寺院內到處回蕩着哭爹喊娘的尖叫聲。末了,大約六十名驚恐萬分的和尚被帶至觀音大殿前的院子裏。

狄公始終佇立在大殿平台之上,他觀察着眼前的景象,突然高聲說道:“讓他們朝北對着平台分六排跪下!”

和尚們照此吩咐跪倒在地,狄公又命令道:“我們的人聽着,大夥繞院子東西南三面列隊站好。”

隨即他命陶幹將他們帶到寺院內封閉的花園中。狄公轉身面向大殿旁身着尼姑斗篷的那姑娘,她一直候於此處。狄公對她說道:“藍玉,現在你可將杏兒的住處指給我看了!”

陶干打開花園大門,眾人沿曲曲折折的小徑前行。陶乾和那姑娘手中的燈籠的火光一路搖曳閃爍,一眼望去,這座雅緻的花園好似西方的極樂世界。

藍玉在一間隱身於竹林后的香閣前停下了腳步。狄公招手讓證人們再走近些,指給他們看那扇鎖着的門,其上封條完好無損。

狄公朝藍玉點了點頭,藍玉將那封條撕去,並用鑰匙開了鎖。

狄公敲了敲門,喚道:“本縣縣令在此!”說罷,他退後了幾步。

那扇紅漆門打開了,只見杏兒穿了件薄絲袍站在門口,手裏擎着一支燭台。

她見一大群人站在眼前,遂連忙回屋披上件斗篷。

此後,眾人進了此屋,見牆上掛着幅華麗的觀音像,大睡榻上放着織錦被,屋內裝飾豪華。

狄公恭敬地向杏兒施了一禮,其餘人一愣,但都照着做了,鮑將軍頭盔上的翎子也隨之抖動。

接着,狄公道:“現在,就讓我等看看那個密道吧!”

杏兒走到門邊,在漆門表面那眾多的裝飾銅柄中選了一個,稍一轉動,門中間的一塊窄嵌板便打開了。

陶干以手擊額。“真難以置信,連我這個老手也被這玩意兒給騙了!”他疑惑不解地高聲道,“我幾乎查遍了每一個角落,偏就漏了最顯眼之處!”

狄公向杏兒問道:“其餘五間屋裏也都住着人嗎?”

杏兒點點頭,狄公遂吩咐杏兒道:“請隨藍玉一同到前院客房去,把那些婦人的丈夫喚來,打開那些屋子的門,讓他們把妻子接回家去。隨後他們還須獨自回到大殿院內,我希望本縣在這裏初審此案時,他們能夠在場。”

杏兒和藍玉走出了屋子。狄公細細搜索屋內,他指着睡榻邊的一隻小桌,對四位證人道:“諸位,請留意桌上那隻放着胭脂的小象牙盒,並請記住它的位置!鮑將軍,有勞您把它合上,適當之時,它會被拿出來當作證物。”

眾人等候杏兒回來之際,陶干卻忙着研究秘密嵌板。他發現,在門的兩邊都可悄無聲息地操控此機關,只要轉動一隻裝飾銅柄便可。

過了一會兒,杏兒回來稟道,另外五間屋裏住着的婦人都已被帶到前院,他們的丈夫此刻正在大殿前候着。

狄公領着證人及幹辦們依序檢視每間屋子。在那些屋子裏,陶干每次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秘密嵌板的位置。

狄公轉身面向四位證人。

“諸位,”他平靜地說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狄某在此欲請各位同意隱瞞一件事實。我建議堂審時,各位須指出有兩間屋內並沒有密道,當然,不必說明屋子的具體位置。不知各位以為然否?”

“不錯,狄縣令,這是個好主意。”鮑將軍同意道,“大人關心民生,對諸多當事人來日之幸福甚為關切,此誠為百姓之福。老夫完全贊成,不過,個中實情也須另立文案,詳加記錄,以作判案之依據。”

待其他三人均表贊同后,狄公道:“諸位,眼下我們去觀音大殿前的平台,我將在那兒初審此案。”

一行人站於平台時,已是破曉時分,紅霞萬丈,光芒四射,照在院內跪着的六十名和尚的光頭上。

狄公命衙役去寺中齋房內搬張大桌子和幾把椅子。臨時公堂佈置妥當后,馬榮將那方丈拖至桌前。

那方丈在清晨的寒氣中凍得瑟瑟發抖,他一見狄公,惡語相向道:“好你個狗官,你曾受我重金饋贈!”

“你錯了,”狄公冷冷地道,“本縣只不過是暫借!須知,你給本縣的每個銅子兒都令你自我葬送,萬劫不復。”

狄公請鮑將軍及萬大人在他右首落座,兩位會首則坐於左首。洪亮搬來兩把椅子放於桌邊,讓杏兒和藍玉坐下,自己則仍站在兩位姑娘身後。

書吏及助手們則坐在一張側案后,馬榮、喬泰站在平台的左右兩角把守。

眾人位置排定,狄公對眼前的場景掃視了片刻,人群頓時鴉雀無聲。

接着,便聽到了狄公鏗鏘有力的聲音:“現在開堂!本縣初審此案,被告乃晉慈寺方丈及手下數十名和尚。他們身犯四大罪名:通姦、強姦、褻瀆聖所及敲詐勒索。”

狄公向衙役班頭瞥了一眼,接着命道:“將原告帶上堂來!”

杏兒被帶至桌前,跪倒在地。

狄公道:“此次初審,並非一般堂審,本縣准你免跪!”

杏兒站起身,將頭上的斗篷往後一甩。

狄公一見這嬌弱女子身着長斗篷,雙眼下垂,嚴峻的臉色頓時變得柔和起來。他和顏悅色地說道:“原告姓名、籍貫,為何狀告這伙僧人,不必害怕,慢慢道來。”

杏兒聲音顫抖地答道:“小女子姓楊名杏兒,湖南人氏。”

書吏將其所說之語記錄在案。

狄公將身子靠在椅背上。“請接着講!”他說道。

十八

起先,杏兒很是羞怯,可隨後,她自信漸生,不再怯場。在悄無聲響的堂前,她聲音清晰地敘述起來。

“昨日下午,”她開始道,“我妹妹藍玉陪我來此廟燒香許願。我拜見了方丈,求其准允我參拜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神像,求菩薩保佑。方丈說須在寺院香閣內留宿一宿,整夜默誦觀音菩薩法號,禱告方才靈驗。他向我收了入宿的定金,我給了他一錠金元寶。

“入夜,那方丈將我與妹妹帶至後花園的一間小屋內。他要我在此處住宿,妹妹則被安排在寺院香客住宿處過夜。那方丈道,有些妖言惑眾之徒時常對寺院惡意中傷,為維護我的貞潔之譽,我妹妹須親手將門鎖上。她便照此做了,且將加蓋印鑒的封條貼在了門上,方丈還叫她保管好鑰匙。”

“我獨自待在上了鎖的屋子裏,”姑娘繼續道,“先在牆上掛着的大幅觀音像前虔誠禱告。此後,我覺得有些倦意,便躺在睡榻上,那時梳妝枱上的燭火還亮着。

“大約二更天過後,我一覺醒來,只見那方丈站在睡榻前,向我保證我適才許的願定會實現。接着他吹滅了蠟燭,一把抱住我任意姦汙。當時,我的胭脂盒正開着,就放在我枕頭邊的桌上,趁其不覺之際,我將紅胭脂塗在他的光頭上,做了個記號。那禿驢姦淫我之後,說道:‘娘子願望實現之日,可別忘了給敝寺布施些銀兩!要是貧僧未曾收到的話,你那個富裕的夫君沒準會聽到些不快的消息!’過了一陣我才發現,他已由某個密道悄悄離開了屋子。”

杏兒述說之際,平台下,眾人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杏兒繼續道:“之後,我仍躺在暗中,傷心流淚,忽然,又見一和尚立於屋內。他道:‘別哭,你的相好來了!’我苦苦哀求,奮力反抗,可他毫不理會,也同樣姦淫了我,儘管我內心痛苦萬分,可還是以胭脂給他做了記號,就像適才給那方丈做的一般。

“我暗下決心,時機一到,定要報復這群惡人,於是留心收集證據,假意喜歡這和尚,其實一眼望去便知他是頭十足的蠢驢。我從炭爐內取出一塊燒炭,將蠟燭重新點亮,連求帶奉承,終於哄着他把門內藏着的機關指給我看。

“他走後,又來了第三名和尚,這回我決意裝病。但我推開他之際,還是用胭脂給他做了記號。

“半個時辰前,我妹妹來敲門,告訴我本地縣令來此探查。我讓她速去稟報,就說我想狀告那群禿驢。”

狄公果斷道:“本縣想請證人見證一下為首案犯頭上的記號!”

鮑將軍及其他人都站起身來。

方丈禿腦袋上的那塊紅記號,在朝霞的照射下顯得一清二楚。狄公又命衙役班頭派人到跪着的眾和尚處,將那些頭上有同樣記號的帶上前來。

片刻間,衙役們已把兩名和尚拖至平台上,將其按倒在地,跪於方丈身邊。兩人頭上那紅色記號赫然在目。

狄公大聲宣佈道:“毫無疑問,此三名人犯罪名成立。那告狀女子可以退下了!

“今日下午,縣衙公堂之上本縣將再審此案,且詳盡說明證據來源,還將嚴刑拷問廟裏所有和尚,看看誰還參與了此事。”

一語未了,首排跪着的一名年歲甚高的僧人抬起了頭,他顫聲叫道:“大人,請聽貧僧一言!”

狄公對衙役班頭舉手示意,那老和尚便被帶至桌前。

“大人,”他聲音顫抖着說道,“貧僧法號明空,乃晉慈寺真正的方丈。那邊所跪之人自稱靈善法師,強佔寺院,僭方丈之位,實際上卻未曾剃度,實非出家之人,真是罪過。幾年前,他來到本寺,威脅貧僧讓位與他。後來,當貧僧得知此人心存不良,欲對那些來本寺許願之婦人圖謀不軌時,貧僧竭力反對,斥其無恥,他遂叫人把貧僧鎖於後院密室內。這幾年,貧僧好似犯人般為其所拘押,度日如年,直到半個時辰前,大人您的衙役們才將貧僧放出。”

狄公抬頭望着衙役班頭,問道:“事情真是如此?”

“這老和尚,”衙役班頭答道,“確實是在一間小密室內發現的,密室門反鎖。那門上有個小格子窺孔,我等聽見他顫聲呼救,遂破門而入。他絲毫未曾反抗,只一味要我等將其帶到大人您跟前來。”

狄公緩緩頷首,對那老和尚道:“請接着講!”

“貧僧共有兩名徒兒,其中一人,”老和尚繼續道,“在寺中一直緊隨貧僧,後來,因他威脅靈善,說要告官揭露其惡行,結果為靈善所毒死。另一徒兒現正跪於台下,他假意背叛貧僧,實為監視靈善及其手下,偷偷將其發現之情形告知貧僧。可機緣未至,他一星半點的證據也未拿到。靈善所乾的下流勾當,除了他那伙臭味相投的親信之外,對所有的人都不透露半分。故而貧僧令徒兒少安毋躁,靜觀其變,不必急於告官,否則,一旦消息泄露,那廝肯定會先殺了我們。死雖小事,可未能將他褻瀆聖所的罪孽昭告世人,則愧對先輩大德,且無顏參拜佛祖,不過眼下,他還是能替大人您指出哪些無恥之徒參與了靈善的惡行。

“其餘和尚、沙彌等原非歹人,只是些信仰不堅或好逸惡勞之徒。貧僧替他們說項,懇請大人從輕發落。”

狄公做了個手勢,衙役遂將老方丈身上的鐐銬卸去。衙役班頭隨老方丈來到一名上了年紀的和尚身邊。那和尚遂與衙役班頭在一排排跪着的眾和尚身旁檢視,並指出了另外十七名年輕和尚,這些人即被拖至狄公桌前。

那伙人跪下后連聲不迭地賭咒發誓,有的叫嚷道自己因靈善的逼迫而去干那傷天害理之事,有的則連聲哀求,希望青天大老爺寬恕,更有些人自稱該死,大聲認罪。

“肅靜!”狄公大喝一聲。

衙役們舉起鞭棍朝這些和尚的腦袋、肩膀打去,叫喊聲頓時成了痛苦的呻吟聲。

待眾人安靜后,狄公道:“可將其餘和尚的鐐銬卸去,還他們自由。這些僧人須隨侍明空方丈左右,聆聽訓示,以再生虔誠之心。”

前院空出來后,旁觀的人群向平台涌去,眾人低聲咒罵那些禿驢,人群中有些城北郊外之人,他們聽得廟內陣陣騷動,想來一探究竟。

“往後退,都站好,聽本縣說!”狄公喝道。

“這些罪大惡極之徒,好似老鼠般危害社稷民生,所作所為必為國法所不容。眾所周知,聖人教化四方,以人倫綱紀護國利民,那些色膽包天之徒竟敢敗壞綱紀,姦淫婦女,本縣自當嚴懲,罪不容赦。而那些遭玷污的婦人因顧及貞潔名譽以及子女性命安危,只得忍氣吞聲。

“不過還好,這些惡棍未敢在所有屋裏安上機關密道,經我等探查發現,有兩間屋內並無密道。本縣從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但深信天道仁慈,故本縣明白告知諸位,縱有女子在寺內過了夜,其子也未必是異種,此獨賴天道大恩。

“至於一干人犯,本縣會在下午縣衙升堂之際提審。他們可以申辯,但終究會認罪。”

狄公轉向衙役班頭補充道:“因縣衙牢房太小,無法容納這些惡棍,你暫將他們關押在縣衙東牆外的監柵內。速速押送他們到那兒去!”

靈善被帶走時,朝狄公大聲喊道:“你這個可憐的傻瓜!等着瞧,不久你便會身戴鐐銬跪於我跟前,到那時,便知由誰做主!”

狄公微微一笑。

衙役將這二十個人分成兩隊,每隊十人,以粗鏈將其串在一起,這般小心,自是萬無一失。眾衙役舞棍揮鞭,催促一干人前行。

狄公命洪亮領着杏兒與藍玉到前院,用他自己的官轎將她們送回府邸。

隨即,狄公喚來喬泰。“此事很快便會傳遍本城,”他說道,“我擔心屆時群情憤怒,百姓會攻擊這些和尚。你儘快騎馬至浦陽守軍要塞,傳我的話,請統領派出一隊人馬即刻前往縣衙外監柵處,要兵士們在柵欄前團團圍起警戒。城內守軍駐紮處離縣衙不遠,故兵士須在人犯抵達前火速趕到。”

喬泰領命,速奔向要塞而去。老將軍在旁對狄公道:“果然名不虛傳,狄大人處置得甚為得體。”

“諸位,”狄公對鮑將軍及其他三位證人道,“狄某勞累幾位大駕,讓諸位費時奔波,甚感歉疚。只是寺中尚有寶庫未曾開啟,內藏金銀無數,因此,在所有寶物未曾盤點密封之前,我等尚不能離開此處。下官希望州府衙門將此寺內財物盡數充公,但縣衙須於上稟州府公文之後附上全部財物清單。

“下官猜想,本寺院執事應當有那份清單,但仍需一一比照核對,那得花上好幾個時辰。故狄某建議,我等不妨先至齋堂用早膳。”

狄公派了一名衙役到齋房傳話。眾人離開平台,來到第二進院內的大齋房。圍觀人群也都魚貫而出,朝前院走去,不停地怒罵這群禿驢。

為省卻時間,狄公欲在用膳時對親隨幹辦詳加訓示,因此,就對鮑將軍及其他三位證人致歉,稱己公務在身,疏於待客。

趁鮑將軍、萬大人及兩名會首爭相謙讓主座之際,狄公卻挑了張遠離其他桌子的小桌,與洪亮、馬榮及陶干一同坐下。

兩個小沙彌將盛滿大米粥及腌菜的碗碟放在他們面前。幾個人靜靜地用着早膳,待兩個小沙彌走遠,沒法聽清他們說話時,狄公才笑着自嘲道:“過去十多日內,恐怕對你們,尤其是對洪亮而言,我定是個惹人厭的縣令!不過眼下你們大可聽聽我的解釋。”

狄公喝完米粥,將碗箸一放,開始說道:“洪亮,那日你見我收受那無恥方丈的賄賂,定是傷心透頂。想我狄仁傑竟然收了三錠金元寶、三錠銀元寶!可那時,我雖還未謀劃下一步如何行事,但我知曉,遲早得需金使銀。而你們也知道,除了俸祿之外,我狄某無其他進項,又為防靈善的細作察覺我有所動作,我也未敢從縣衙賬房處支錢。

“而事實也證明,這些金銀大派用場了,使我能設下陷阱。我用兩錠金元寶將那兩位姑娘從妓院贖出,第三錠金元寶則給了杏兒,用來說服靈善,以讓她在寺內留宿一夜。我將一錠銀元寶給了我的同僚金華羅縣令的管家,以酬謝他張羅那兩名姑娘的事並將她們送至浦陽。又將第二錠銀元寶給了我的大夫人,請她替兩位姑娘買幾件新衣裳。第三錠銀元寶則用來買了兩襲斗篷,還雇了兩頂豪華的轎子,亦即昨日下午兩人去晉慈寺所乘的那兩頂。故而洪亮你大可不必為狄某焦慮。”

狄公見洪亮頓時如釋重負,遂寬慰地笑了笑,又繼續道:“我之所以在金華選中了這兩位鄉下姑娘,乃因狄某從她們二人身上,識見到農人之純樸美德。農為國之本,農人自為國家樑柱,其堅毅勇忍之德,當可規範人心。儘管她們出身卑微,遭遇不幸,可美德未失,我心下便認定,她們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擒那姦宄之徒定會成功。

“兩位姑娘及狄某家人俱以為我買她們為的是再納小妾。我未敢將秘密告訴任何人,連我的大夫人也未告知。正如先前所說,靈善極可能在縣衙及我的府邸暗插細作,稍一冒險,便會前功盡棄。我須耐心等待兩位姑娘適應新生活,直至她們能扮好大家貴婦及其貼身丫鬟的角色,如此我方能依計而行。

“真得感謝我的大夫人,多虧她不辭辛勞,教導有方,杏兒學得甚快,故而我昨日才決意行動。”

狄公用筷箸夾了些腌菜。

“洪亮,昨日我離開你之後,”他接着道,“便徑直走到她們所住的宅院裏,告訴那兩個姑娘,我對晉慈寺疑心已久,又如此這般說了我的謀划。我問杏兒是否同意如此行事,還補充道,她可拒絕我的要求。我還有另一安排,那樣便無須她親自出馬。但杏兒隨即應允。她對晉慈寺內淫僧的行徑深惡痛絕,說是若錯過了拯救其他女子的機會,任由那些婦人遭淫僧荼毒,那她會悔恨終生。

“接着我便讓她們穿上我的大夫人替她們買來的華服,披上尼姑的長斗篷,將婦人服飾隱藏其中。我吩咐道,她們得悄悄從府邸後門出去,在集市上雇兩頂最好的轎子。她們抵達晉慈寺后,杏兒須告訴靈善方丈,自己系京城一顯貴之妾,那人身居高位,故不能道出其名。因那人的大夫人妒心甚重,她則擔心丈夫會對其漸生冷淡之意,故她只能求助於晉慈寺,因其丈夫膝下無子,此地觀音菩薩若能顯靈,使她生下個兒子,其地位自然牢固。”

說到此處,狄公停了一陣。而他的隨從幹辦們早已投箸停食,直直地望着他,細聽經過。

“此番話聽起來並無紕漏,”狄公繼續道,“但我知靈善精明異常,詭計多端,我擔心他會拒絕杏兒,因杏兒並未告知其夫真名及更多詳情。故我教她利用靈善貪財好色之性,先送他一錠金元寶,同時故意展露自己的美貌,且暗示自己傾慕其英俊儀錶,誘那廝上鉤。

“最後,我叮囑杏兒,那一夜她該做些什麼。當然,觀音菩薩顯靈一說,我並不排除,尤其是陶干先前並未在屋內發現機關通道一事,着實令我印象深刻。”

陶干一聽,頓時面露窘色,趕緊埋首喝粥。狄公寬容地笑了笑,又繼續道:“故而我告訴杏兒,如若午夜時分,觀音菩薩真的顯靈,她得趕緊跪拜在地,一五一十地將內中情形告知菩薩,並求菩薩寬恕自己不虔誠之罪。但如若是一凡人來到屋中,她得設法得知他是如何進屋的,之後,便告訴她見機行事。我給了她一隻胭脂盒,讓她在姦汙自己的男人頭上暗留記號。

“四更過後,藍玉須悄悄地溜出客房,在杏兒的房門上敲兩下。若聽得四聲敲門聲響應,則表明我的懷疑毫無根由,但若是三聲,則意味着內中必然有鬼。

“以後之事,你們俱已知曉。”

馬榮和陶干興奮得擊掌相賀,洪亮卻面帶憂色。

猶豫再三之後,洪亮道:“那日,大人您曾對在下說過一番話,在下本以為晉慈寺案終會不了了之。大人您曾說,即便找到了眾僧犯罪的證據,且他們也供認不諱,可京城佛徒人多勢廣,那些佛徒定當插手此事,包庇眾僧,設法在縣衙結案前放了他們。倘若如此,這又該如何是好?”

狄公兩道濃眉緊蹙,憂鬱地捋着鬍鬚。

正在此時,院內傳來紛雜的腳步聲,隨後便見喬泰沖入齋堂。

他不住地四下張望,一見狄公等人,連忙奔至,此時他額上全是汗水。

“大人,”他心急火燎地喘着粗氣,“大事不好,我在要塞只尋得四名兵卒!其餘兵士及統領本人昨日俱已出發趕奔金華,去執行刺史大人下達的緊急公務。我回城經過縣衙外那處監柵時,只見數百名狂怒的民眾正在猛擊木柵內的和尚們,看守的衙役俱已逃至縣衙內!”

“真乃時不湊巧!”狄公大聲道,“那我等速速回城!”

他向鮑將軍簡潔地說明了情況,請他負責寺內善後事宜,並請金匠會首協助將軍。狄公又請萬大人與木匠會首跟隨他一起回城。

狄公和洪亮上了鮑將軍的轎子,萬大人及木匠會首則坐入各自的轎中,馬榮、陶乾等翻身上馬,轎夫們以最快的速度抬轎趕往城內。

大街上群情激奮,人潮湧動,當他們見狄公端坐轎中,頓時歡聲雷動,大喊着“青天大人!”“狄大人為民除害、功德無量!”等語。

一行人到達縣衙,周圍人群早已散去,眾人到縣衙東北角察看時,但見幾條不常有人光顧的街上,籠罩着死氣沉沉的不祥氣氛。幾處木柵已被砸倒在地,其間躺着二十具犯人的屍身殘骸,俱為發怒的百姓以石塊砸死或踩死,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十九

狄公並未下轎。稍望便知,一切已無可挽回。殘肢斷臂的屍身上鮮血淋漓,沾滿泥污,根本不會有倖存者。狄公命轎夫將轎子抬進縣衙。

看門的衙役打開了縣衙大門,狄公與他同伴的坐轎被抬入大院裏。

八名衙役戰戰兢兢,跪倒在狄公轎旁,不住地在石板地上磕頭。為首的那名衙役已仔細備好說詞,只待狄公回衙,便叩頭求饒一番,可他一開口,狄公便打斷了他的話。

“你無須求本縣寬恕,”狄公道,“你們八人如何能擋住人群。那原本是駐軍騎兵之責,本縣曾派人去調配,但他們未能及時趕到。”

狄公與他的親隨幹辦及萬大人、木匠會首步出轎子,邁步往狄公書齋而去。案桌上堆滿了公文,皆是狄公未在縣衙期間送達的。狄公拿起一隻大信封,上面蓋着本州島府刺史的封印。他對萬大人道:“此件定是召集浦陽駐軍的緊急公文。請大人您幫忙確認一下!”

萬大人撕開信封,略略看了看內容后,便朝狄公點了點頭,隨後將信件交還狄公。

“此件公文,”狄公道,“定是昨夜送達的,那時我正為一項急務而出門密訪。我在城北一家名喚‘八仙’的小客棧內過了一夜。

“拂曉之前,我方回縣衙,但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又趕往晉慈寺,也就遑論入書齋處理公文了。

“萬大人您與聞會首如能詢問狄某家丁、八仙客棧掌柜及送達此件的公差,以證狄某所言不虛,我將不勝感激。我欲在本案呈文中加上二位的證詞,以免不知情者將那些案犯之死歸於狄某的疏忽。”

萬大人點頭稱是道:“最近萬某收到一位京城老友的來信,信中說佛教勢力日盛,在京城官場中大行其道。我敢肯定,大國師等佛界顯要定會深究晉慈寺一案,好似研讀佛經般細緻。他們一旦發現些許漏洞,便會大做文章,讓朝廷懷疑您處置失當。”

“大人明鏡高懸,揭露那伙禽獸不如的淫僧,”木匠會首道,“實乃大快人心之事。在下向大人保證,對此,浦陽百姓定是心懷感激。當然,在下很為那些舉措過激的百姓難過,他們一氣之下便不顧王法,任意妄為,以致闖下大禍。在下懇請大人寬恕這些可憐的百姓!”

隨即,兩位證人應狄公之請,離開縣衙趕奔各處,以查證那些事情。狄公對二人稱謝不已。

此後,狄公提筆草擬了一份用詞嚴厲的告示,昭告浦陽民眾。他嚴厲譴責了百姓對罪僧的殘殺,強調懲處犯人乃官府之職權,任何人不得僭越。他還警告道,若再有人聚眾滋事,當嚴懲不貸。

此時,眾書吏尚在晉慈寺內,故而狄公命陶干以大字謄寫五份,他自己也以魏碑體粗字謄寫了另外五份。寫畢,又蓋上了縣衙大紅印章,接着,狄公讓洪亮派人將這些告示張貼於縣衙大門之上及縣城中心地帶。他還命洪亮派衙役將二十具和尚的屍身以草席收殮,待日後火化。

洪亮領命而去,狄公又對馬榮、喬泰道:“有道是惡行生惡果。如果我等不當機立斷,則星火燎原,屆時將難以收拾。目下駐軍不在城內,一旦暴民打家劫舍,恣意妄為,我等將無計可施。我欲再乘那頂老將軍的敞轎,於大街上巡視一番,以防暴亂。你們倆騎馬跟隨左右,勿忘攜上弓箭,若有人慾以身試法,尋機滋事,一律射殺。”

狄公等人先至城隍廟。一行人中唯狄公乘轎,馬榮與喬泰騎馬在旁護衛,此外便是兩名衙役,一前一後張羅着。狄公身着官服,因坐在敞轎中,一路上行人皆能望見他。人群鴉雀無聲,恭敬地閃過一邊,替縣令大人讓路。百姓未曾歡呼,可以看出,眾人對適才的暴亂深覺慚愧。

狄公在廟中點了一炷香,真心祝禱,請求寬恕百姓衝撞神明、玷污城池之罪。城隍所轄之地適才已為暴行所污,而城隍是不喜歡流血的,故法場總設在城門之外。

出得廟門,狄公又向西行至孔廟,在聖人及其幾位著名弟子牌位前,上香禮拜。接着又向北行,之後向東行,走過縣衙北牆外,在關帝廟內也做了祝禱。

街上行人異常安靜。他們都見了告示,因此,街上並無騷亂跡象。淫僧皆遭殺戮也令百姓怒氣頓消,精疲力竭。

狄公暗忖,看來不會再有暴亂,遂滿意地返回了縣衙。

不久,鮑將軍也從晉慈寺回到縣衙,衙門內的書吏、衙役等人也一同隨其返回。

鮑將軍將寺院財物清單交與狄公。他說寺內所有的金銀寶物,包括黃金打造的供案等俱收入了寺院庫房,庫門現已緊鎖。鮑將軍曾蒙聖恩,陛下親賜一習武兵庫,故當下他派人從庫內取來劍矛等兵器,分發與家丁及衙役們,並留下二十名手下及十名衙役守衛寺廟。老將軍因致仕在家,平日裏着實寂寞難耐,而今遭逢此事,自是興奮不已,精神十足。

不多時,萬大人及聞會首也回至縣衙,兩人對狄公道,他們已證實,昨夜急召浦陽駐軍一事,狄公確實無從得知。

隨後,眾人皆往大客廳而去,在那兒用了些點心。

衙役們將臨時拼湊起來的書案、桌椅放妥之後,證人、書吏等遂落座動筆,草擬整個事件的詳細經過,狄公在旁不時指點一番。

每逢特別要緊處,書吏還會做番補錄,將杏兒與藍玉從狄府宅院內喚來,對昨夜之事一一敘述,且捺上指印。在筆錄文案中,狄公特別附上一筆,說是欲從數百人中找出殺死二十名和尚的真兇乃徒勞之舉;此外,這些淫僧的所作所為確實激怒了百姓,只是騷亂過後,事態並未隨之激變,故而他懇請州府稟明朝廷,寬恕浦陽百姓,薄施懲處。

末了,呈文及文案記錄附件皆克其功,此時夜幕已臨,狄公遂邀鮑將軍、萬大人及兩位會首同進晚餐。

老將軍無甚倦意,本欲答應,但萬大人及兩位會首道勞累一日皆感疲倦,萬分抱歉云云。如此一來,老將軍也不得不推辭,四人遂告辭而去。

狄公親送他們上轎,且再三謝過四人的幫助。

接着,狄公換了件便袍,回到自己的府邸休息。

在自家大廳內,只見他的三位夫人正陪着杏兒、藍玉圍坐在菜肴豐盛的飯桌旁,大家喜氣洋洋,好似過節一般。

她們一見狄公,便都起身迎接。狄公在桌首落座,一邊嘗着熱氣騰騰的菜肴,一邊享受近期來一直心之嚮往的和睦的家庭氣氛。

用罷晚膳,管家又將茶奉上。此時,狄公對杏兒和藍玉道:“今日下午,在擬就呈給州府的公文時,我在其中插了條建議,大意是從晉慈寺充公的金銀寶物中,取出四錠金子賞給你們,以謝二位協助之大功。

“在這一建議得到准許之前,我會寫封公文派人快遞給你們原籍的縣令,請他過問一下你們故家。也許賴上蒼庇佑,你們的父母尚健在,若他們已過世,那自會安排你們族內其他人來接你們,屆時我會派兵丁護送你們一路速回原籍。”

狄公向兩位姑娘和藹地笑了笑,又繼續道:“你們須隨身帶上我的一封信,交與當地縣令,我在信中托他保護你們。拿着官府給的錢,你們可買些地或開家店鋪。在適當之際,家人自會替你們安排適宜的婚事。”

杏兒、藍玉雙雙跪倒在地,向狄公拜謝。

狄公隨即起身返回縣衙。經過敞軒,狄公由長廊穿過花園,此處通向府邸前門。突然,他聽得背後有輕輕的腳步聲。狄公轉身一看,只見杏兒獨自站着,雙眼低垂。

她深深施禮,卻一聲不吭。

“杏兒,”狄公和顏悅色地道,“如若我還能替你做些什麼,切莫猶豫,就直說吧!”

“大人,”杏兒輕聲道,“思鄉之情,人皆有之。只是我與妹子遭逢如此好運,由大人您看顧,因此,我們都不願離去,對我們而言,此地很是叫人親切。大夫人也曾親熱地說起,說她會很開心,如果……如果我們倆能——”

狄公揮手笑道:“須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很快便能體會到,在村子裏做個純樸農家的妻子,可要比做地方官員的小妾幸福得多。此案了結之前,你和你妹妹在此作客,狄某甚感榮幸。”說罷,狄公拱手施禮,卻見杏兒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表情,狄公暗暗說服自己,許是月光之故,適才看走了眼。

步入縣衙大院,狄公見衙門內所有屋子都燈火通明,書吏等還在那兒謄抄下午擬就的呈文。

書齋內,只見四名親隨幹辦正在聽衙役班頭稟報。班頭奉洪亮之命,巡視了縣衙設於林宅附近的暗哨。實際上,他們不在之時,那裏並未有任何異樣。

狄公命班頭退下,走到書案后坐下,開始翻閱公文。他將三封便箋放於一旁,對洪亮道:“此三封便箋系運河沿岸三個崗哨處送來的報告。他們攔截搜查了林樊田莊開出的幾艘帆船,可除了些正常的貨物,什麼也沒發現。看來目下要得到林樊那廝走私的證據為時已晚了。”

接着,狄公處理了幾份公文,並以硃筆在頁邊留白處給書吏寫上指示。

然後他飲了杯茶,往後靠在扶手椅上。

“昨晚,”他對馬榮道,“我微服暗訪了聖明觀,見着了你的老友申八。我細細地觀察了那座廢棄道觀,內中着實可疑,似乎有些奇怪的聲響。”

馬榮心懷疑慮地望了洪亮一眼,喬泰則顯得很不自在,陶干摸着左頰那顆痣上的三根毛。一時無人答話。

顯然,四人對此缺乏熱情,但狄公毫不在意,兀自說道:“那道觀令我相當好奇。既然諸位今晨在佛寺中已領教了不少,那我等今晚也去那道觀如法炮製一番,諸位以為如何?”

馬榮尷尬地笑了笑,兩隻大手搓着膝蓋,說道:“大人,我敢說一對一較量,馬某海內無敵手。可要說到與陰間鬼魂糾纏一處,那可——”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並非不信鬼魂之說,平日裏,撞神見鬼之事未必子虛烏有。只是狄某深信,心地純良者自不必懼怕神魔鬼怪。切記,陰陽兩界皆以公正為圭臬。再者,不瞞你們說,不論昨夜還是今日之事,俱令我煩心不已,因此,我希望去那道觀探查一番,以略微緩和心緒。”

洪亮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子。他說道:“大人,如若我等去聖明觀,申八那伙人又該如何?在下以為,此行須悄悄而往,不可讓旁人撞見。”

“我已考慮過了,”狄公答道,“陶干,你先去那裏正家裏,讓他去聖明觀告知申八立刻離開。那伙人懼於見官,未等里正說完,也許早已散去!不過無論如何,告訴衙役班頭帶上十名衙役同去,萬一里正需要幫忙,便可派上用場。

“陶干一回,我等就換上便服,神不知、鬼不覺地雇轎前往道觀。除你們四人外,我誰也不帶。切莫忘記帶上四盞燈籠,多帶些蠟燭!”

陶干來到了衙役值班房,命班頭挑出十名衙役。

班頭繫緊腰帶,笑着對眾衙役道:“要是各地縣令都有我這等幹練的衙役班頭,那他們想必是官運亨通了,是不?瞧,大人一到浦陽,咱立馬便為擒半月街案的兇手奔忙,那檔子差事可是賺不來一個銅子兒的。可沒過多久,他老人家又開始對佛廟來了興緻,乖乖,那地方看上去便似財神爺的住處!咱眼巴巴地等州府判決此案,可不就盼在那兒多點事干。”

一名衙役刻薄地說道:“照我想,今日下午,你在林樊宅院附近監視,不會是空手而返吧!”

班頭正色道:“這可是堂堂正正的交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林宅管家對咱的有禮有節表示點意思罷了。”

另一名衙役道:“那管家的嗓音聽來好似銀鈴一般。”

班頭嘆了口氣,打懷中取出一枚小銀錠扔給衙役們,一名身手敏捷的衙役接住了銀錠。

“我不是吝嗇鬼,”班頭道,“你們自己去分吧。既然你們這些狗崽子注意到了這件事,那也一定聽到了我和那管家的整個對話。那管家給了我些銀子,問我明日是否可以幫他送封信給一位朋友。我答道,倘若明日我在的話,定會幫他送。可明日我不會在那兒,因此,我拿不到那封信。這樣一來,我既沒違反大人的命令,也沒因為推卻這番好意而冒犯那位有臉面的管家,更沒違反我給自己定下的誠實規矩。”

既然銀子到手了,衙役們也都認為班頭的這番話合情合理。接着,被挑出的人都離開值班房隨陶干而去。

二十

二更鼓響,陶干回到縣衙。狄公喝了杯茶,換了一身藍布便服,戴上頂玄色方帽,由四名幹辦相隨,悄悄從邊門離開縣衙。

在街上,一行人雇了幾頂轎子,命轎夫將他們抬至聖明觀附近的一條岔巷口。在那兒,他們下了轎,付過錢后,繼續往前行。

觀前空地上一片漆黑,靜寂萬分,申八及其丐幫弟兄已離去。

狄公輕聲吩咐陶幹道:“你去將大門左側鎖着的耳門打開。千萬別弄出聲響!”

陶干蹲下身子,將布巾包在燈籠外,以打火石點亮燈籠后,只有道細細的光線從燈籠內透出,走上寬闊的台階時,這道光剛好照在腳下。

找到緊鎖的耳門后,藉著燈籠里發出的光,陶干細細地將此門察看了一遍。他在晉慈寺未曾尋到密道機關,真是有失顏面,大傷自尊,因此,他決意此次要既快又熟練地完成狄公之命。他從袖內取出一套細細的“如意鉤”,開始撬鎖,沒幾下,便順利開鎖,接着又放下門閂。他輕輕一推,門便開了,門裏面未曾置放另一根門閂。

他快步走下台階,向狄公稟明觀門已開,眾人隨即步上台階。

狄公在門前候了一陣,仔細聽了聽,裏面沒有任何聲響,只是一片死寂。隨後,他們悄悄入內,狄公在前開道。

狄公小聲讓洪亮將燈點上。舉起燈籠時,眾人發現他們正在道觀前殿之中。往右一望,但見三扇大門內側皆插着粗重的木閂。顯然,他們適才進來時穿過的那扇耳門,是無須打開厚重大門入內的唯一通道。

眾人左側矗立着一座十來尺高的大壇,上立金粉裝飾的三清巨像。三位天尊俱拱手祝福狀,高高在上的肩與首,隱沒在黑暗之中。

狄公彎腰細細察看地板,只見地板上佈滿厚厚的灰塵,唯有老鼠留下的淺淺爪印。

他招手示意,眾人遂一同繞着三清神像,步入大殿神像旁漆黑的走道。當洪亮舉起燈籠時,馬榮咒罵了一聲。原來燈光照到了一具駭人的女子頭顱,她扭曲變形的臉上還淌着血,一隻帶爪的手拽住她的頭髮,將她的頭提起。

陶乾和喬泰一時駭得呆若木雞,不知所措。可狄公沉着地安慰道:“無須緊張!道觀大殿兩側牆上,常常雕有閻羅十殿的恐怖情形,我們需提防的不是雕像而是活人!”

儘管狄公出語寬慰,欲消除眾人的恐懼,可古代藝人雕於大殿兩側的可怕雕像,還是令他們震驚不已。這些雕像色彩詭異,描繪了道教陰間對前世作孽魂靈的殘酷責罰。此處是一群紅臉、藍臉鬼正在將人鋸開,或以劍刺,或用叉挖,挑出作惡之人的內臟;那邊一夥罪人則或被下了油鍋,或被惡鳥啄瞎了雙眼,真叫人觸目驚心。

穿過陰森可怕的走道,狄公緩緩推開前殿的雙扇後門,眾人朝前院望去。此時朗月高懸,月光照在廢棄已久的院子裏。院子中央,一形狀奇異的荷花池畔建有鍾亭一座。此亭建在大約二十尺見方、離地六尺高的石台之上,四根粗大的紅漆樑柱撐起了那精美的尖頂,頂上飾有光滑的青瓦。那口銅鐘照常理應懸在亭內橫樑之下,現在卻放於石台上。一般情況下,若寺廟或道觀之人出走,為使大鐘免遭損毀,便如此處置。此鍾十尺來高,外飾圖案詭異,神秘莫測。

狄公靜靜地觀察了一陣,眼前的院子靜謐無聲。他帶着眾人,沿院子四周的長廊巡視。

長廊邊的小屋空無一物,地上滿布灰塵。道觀尚在使用之際,這些房間應該是用來招待進香做法事的施主的,道士們也常在此處研習經書。

院子後門通往後院,此院四周俱是道士居所,而今也已空空蕩蕩。庭院後有間大廚房。

看樣子,這座廢棄的道觀並無異樣。

在廚房一側,狄公發現了一扇狹窄的小門。他說道:“我猜,這是扇後門。不妨打開一看,以知曉這道觀的後門通往哪條街巷。”

他向陶干做了個手勢,陶干手腳利落地打開了粗重鐵閂上的銹鎖。

眾人向外一望,不覺驚訝萬分,只見眼前是一側院,比前兩個院子大上一倍,地上鋪着大石板,四周儘是高大的雙層樓閣。一眼望去便知,此地也已廢棄,四周一片死寂。只是看起來院內近期尚有人待過,因那石板間並未長出雜草,房子也修葺妥當。

“真是奇怪!”洪亮驚道,“此院對聖明觀而言實乃多餘,不知道士要它究竟何用?”

眾人為此爭論不休,正在此當口,一陣烏雲遮住了月光,四下頓時漆黑一片。

洪亮、陶干隨即將燈籠點亮。驀地,有個聲音打破了寂靜,院子的盡頭處傳來了關門的聲響。

狄公急忙奪過洪亮手中的燈籠,快步穿過院子。在那頭,他發現了一扇厚厚的大門,由於門鉸鏈上了油,開門時不會為人所察覺。狄公將手中的燈籠高高提起,只見眼前有條狹窄的通道。他聽得一陣輕輕的疾步聲,接着有扇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狄公閃身入內,欲細細查看,但一扇高大的鐵門擋住了去路。他迅疾將此門察看一遍,此時陶干心急難耐,不住地踮起腳朝狄公的肩上望去。狄公心緒平靜后,說道:“此門甚新,但遍查上下左右始終不見鎖,而且門這面也無任何把手,故欲從此面開門,定然無從下手。陶干,你不妨細細琢磨此門!”

陶干一聽,忙湊近身子,一寸寸地檢視此門光亮的表面,又細細察了看門柱,卻始終找不到開門的機關。

“大人,如若我等當下不將此門撞開,”馬榮急道,“那便永遠不知究竟是何人窺探我等!要是不立刻逮住他,那狗崽子便會跑得無影無蹤!”

狄公緩緩地搖了搖頭。他以手指輕叩平滑的鐵門表面,說道:“此門閂着重重的大鐵閂,我等無論如何撞不開此門。我們還是先將那些房子細細查看一遍吧!”

一行人轉身離開了窄道,檢視了院子四周的昏暗房屋。狄公隨意挑了扇門一推,那門未上鎖。他們穿過一間大屋,除了地上鋪着的席子外,屋內空無一物。狄公迅速環視屋內,走到靠在後牆的一把梯子邊。他爬上梯子,推開屋頂樓板的門,探身一望,只見眼前是間寬大的閣樓。

四名幹辦也爬上了閣樓,好奇地打量起閣樓四周。這閣樓實際上是條寬敞的長廊,粗大的木柱撐起高高的屋頂。

狄公不禁驚訝地問道:“你們可有誰見過道觀或佛寺中有如此佈局的屋子?”

洪亮慢慢地捋着他那稀疏的鬍鬚道:“興許,此道觀先前有大量藏書。道士們以這閣樓來存書。”

陶干插話道:“要是那樣的話,我們應該可以在沿牆處發現書架的痕迹。可照我看來,此閣樓看上去更像個儲物的倉房。”

馬榮搖頭,問道:“道觀要個倉房幹啥?你們瞧,地上還鋪着這些厚席子,我想喬泰沒準會贊同我的意見,這是個舞刀弄棍的習武之處。”

喬泰一直在檢視牆壁,一聽馬榮之言,他隨即點頭道:“瞧,此處有些成雙的鐵鉤!一定是用來掛靠長矛的。大人,我猜此處是某個秘密幫會的總會所在。此會成員可在此地習武,外面自然不知此處有此變故。那些該死的道士定也沆瀣一氣,他們可用來掩人耳目!”

狄公沉思了片刻,說道:“你說得有理!但那些密謀者顯然是在道士離開後方才住入,且就在幾天前才全部離去。諸位可看見,此處不久前才徹底打掃過,席子上沒有一點灰塵。”他扯了扯鬍鬚,憤憤地道:“他們定還留有些人,包括那個對我等此行探查興趣十足的狗賊!出發來此道觀前,我未曾細細研究本縣地圖,想來真是遺憾。眼下只有老天爺方知那扇緊鎖的大門通往何處!”

“我們不妨試着爬到屋頂,”馬榮道,“在那裏瞧瞧這道觀后究竟是何方神聖。”

馬榮和喬泰一同打開了閣樓邊的那扇大窗,倆人伸長脖子往窗外望去,只見沿着上端屋檐有排長鐵釘直衝地面。院子后側的高牆,將道觀背後那些屋子滴水不漏地遮蔽起來了,隱約望去,那些屋子頂端也有排類似的長釘直衝上空。

喬泰縮回身子,遺憾地道:“不成!我們至少需要梯子方能攀到那裏!”

狄公聳了聳肩,焦慮地道:“如此說來,眼下我等已無事可做了。但此行也並非徒勞,我等至少知曉此道觀后的一部分已為某個秘密幫會所用。上天絕不允許白蓮教再度興風作浪,更不允將漢源(見《大唐狄公案貳》一書中的湖濱奇案)的麻煩帶到此地!好吧,等到明日天亮,我等再回此地,屆時帶上必要的工具。照此情形看,還須來次徹底的探查!”

他爬下梯子,眾人緊隨其後。

在離開院子前,狄公小聲地對陶干說道:“關門之後,在門上貼張紙條!明日再回此地時至少可知,我等離開之後是否又有人開門入內。”

陶干點了點頭。他從衣袖內取出兩張細長的紙片,以舌舔濕,隨即將它們貼在門框縫隙間,一張貼得略高,一張稍低,離地面甚近。

他們又返回了前院。

一行人向三清大殿走去,在通往大殿兩側陰森走道的殿門口時,狄公停下了腳步。他轉身察看了一下那座不為人所注目的花園。月光照在那口青銅大鐘的圓頂上,遠遠望去,表面甚是怪異猙獰。驀地,狄公似乎察覺到一絲異樣。看似平靜的背後,往往隱匿罪惡。他慢慢地摸着鬍鬚,心下惘然,不知怎會有如此怪異之感。

狄公見洪亮一臉疑惑地望着自己,遂正色道:“我不時會聽到些可怕的傳言,說某些佛寺或道觀內的大鐘,常常掩蓋着不少駭人的罪行。我等既已到此,不妨檢視一下鍾底,以確知鍾底並無見不得人之物。”

眾人返身來到花園,往石台上的鐘亭而去,馬榮道:“那口鐘以青銅澆鑄,有好幾寸厚,咱得用棍子才能將它撬起。”

狄公道:“你與喬泰去三清前殿,尋些道士驅邪鎮惡、分量十足的鐵矛或叉戟等法器,我等可用這些器具將鍾撬開。”

馬榮和喬泰跑回時,狄公、洪亮及陶干正撥開茂密灌木叢往前摸索,以尋到直通鍾亭石台的那段階梯。當眾人站在鍾亭邊時,陶干指着鐘頂道:“那些老道開溜時,把吊起大鐘的滑輪也取走了。我等也許能用大人您所說的法子,以那些個矛戟將鍾撬開。”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內心越來越緊張。

馬榮與喬泰各自帶了柄長鐵矛爬上石台。他們脫去外衣,將矛尖插入大鐘邊緣。倆人臂扛肩頂,將鍾撬起寸許。

“快把石頭墊在底下!”馬榮氣喘吁吁地對陶干叫道。

陶干立即把兩塊小石頭放在鍾沿兒下,馬榮和喬泰接着又將矛伸至鐘下,他們在狄公和陶乾的相助下,照此技巧往複數回,大鐘終被抬起約三尺。狄公對洪亮道:“把那圓石凳滾過來!”

洪亮迅速將石台邊的那張石凳推倒,讓它朝大鐘滾去。眼看只差幾寸了,狄公放開手中鐵矛,騰出手來脫去外袍,接着又奮力以肩頂矛。

眾人拼力一搏,馬榮、喬泰屏氣使力,粗脖子上的肌肉都鼓了起來。洪亮瞅準時機,將石凳一推,恰好塞在鍾沿兒之下。

馬榮和喬泰扔去鐵矛,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此時月亮又消失在雲層之後。洪亮隨即自袖中取出一支蠟燭點燃,然後彎腰向鐘下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狄公即刻俯身細細察看。只見大鐘之下覆著層土,中間躺了具人的屍骨。

狄公趕緊起身從喬泰手上拿過燈籠,鑽入大鐘內。馬榮、喬泰和洪亮也跟着狄公依次爬入大鐘里。當陶干也想爬入時,狄公對他說道:“此處甚是狹小。你待在外面守着,不必入內!”

四個人在屍骨旁蹲下。除了枯骨之外,並無他物。屍骨的手腕、腳踝處還銬着重重的鐵鏈,現已銹跡斑斑。

狄公細細察看了屍骨,對頭骨尤其注意,但未曾發現被擊傷的痕迹。狄公只留意到死者左上臂骨曾經斷過,且未能接合妥帖。

狄公看了看他的親隨幹辦們,憂慮地說道:“很明顯,這個可憐人被關入大鐘時尚且活着。他是在鍾內被活活餓死的。”

洪亮不停地撥弄着覆在屍骨頸椎上厚厚的塵土。突然,他指着一發光圓物件叫道:“快瞧!那東西好像是只小金盒!”

狄公小心翼翼地將其撿起。那是枚橢圓形的金鎖。他用衣袖把它擦凈,湊近燈籠細看。

金鎖表面平滑光潔,背面刻了個“林”字。

“定是林樊那惡棍讓此人枉死於這兒!”馬榮嚷道,“他把那人推至鐘下,拉扯之際掉了此物!”

“這麼說來,這人便是梁寇發了!”洪亮慢條斯理地說道。

一聽此語,陶干好奇心頓起,遂也爬入大鐘內。五人在銅鐘內擠成一團,直直地望着腳邊那具屍骨。

“不錯,”狄公淡然地說道,“正是林樊那廝犯下此罪。適才我記起,此道觀筆直往前不遠處便是林樊宅邸。無疑,道觀和林宅的院子共有一堵后牆,它們藉由那扇厚厚的鐵門相連。”

“觀內第三座院子,”陶干即刻插話道,“準是林樊用來存放私鹽的地方!那個秘密幫會定是與聖明觀道士們一同離開了此地。”

狄公點了點頭。“我等不虛此行,得了件有力的證據,”狄公道,“明日我便開堂審問那林樊。”突然,鍾沿兒下的石凳滾開了。接着轟隆一聲巨響,銅鐘倒下,將五人盡數罩於其中。

二十一

眾人目瞪口呆,隨即罵聲四起。馬榮、喬泰激動地詛咒着,兩人用手指沿銅鐘內壁胡亂摸索。陶干則懊喪不已,狠咒自己犯了如此愚蠢的大錯。

“閉嘴!”狄公大喝道,“目下時間緊迫,都仔細聽着!我等絕無可能從內側抬起這口要命的大鐘。要由此處出去,唯有一個辦法:設法將此鍾推動幾尺,只要大鐘邊緣超出石台一點,便會露個缺口,我等便可從那缺口爬出。”

“那亭角的柱子不會擋道嗎?”馬榮嗓音嘶啞地問道。

“這個我也不知,”狄公簡短地答道,“可只要露出個小小的口子,那至少可叫我等不至於窒息而亡。把燈滅了,此處空氣已不多,別再讓煙給熏了。諸位別說話了,脫了衣服開始干吧!”

狄公將方帽扔在地上,脫去內衣。他右腳在地上探着,於石板縫隙間覓到一處撐腳的凹口,遂躬身推鍾。

其他人都依此而行。

不多時,空氣越來越少,眾人呼吸困難起來,但那大鐘總算動了一下,雖說至多不過一寸,可實踐證明,齊力推鍾並非無用,如此一來,眾人越加用勁猛推。

也不知過了多久,五人仍困於銅鐘內,光着身子直淌汗。

眾人氣喘吁吁,幾近窒息。

洪亮早已精疲力竭,當五人合力將鍾向石台邊推出幾寸時,他忽然跌倒在地。

一條小彎月形的縫隙出現在他們腳邊,清新的空氣飄進了鍾內。

狄公一把將洪亮拖至縫隙處,好叫他呼吸到新鮮空氣。隨後,他們又拼力猛推銅鐘。

大鐘邊緣又朝前移動了不少,眼下的縫隙已成出口,足以讓一小孩出入。眾人再次拼上剩餘之力往前猛推,可銅鐘紋絲不動。顯然此鍾已為亭柱所擋。

忽然,陶干蹲下身子,把腿伸出那出口,決意拚命鑽出此鍾。堅硬的石台邊沿兒在其背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但他並不放棄。幾經努力,陶干終於穿過了那出口,掉入了亭邊樹叢中。

沒過多久,一桿鐵矛伸入鍾內,這下馬榮、喬泰又可將那大鐘重新推動,不久,那道出口已大得能讓洪亮鑽出。隨後,狄公及其他兩人也鑽了出來。

眾人疲憊萬分,躺在灌木叢中。

可狄公不久便跳起身來,走到洪亮身旁,用手摸了摸他的胸口,隨即對馬榮、喬泰道:“快把洪亮抬至荷花池旁,用水潤潤他的臉和胸口。在他體力未曾恢復之前,別讓他起身!”

說罷,狄公轉身,卻見陶干跪在眼前,不住磕頭請罪。

“快快起來!”狄公道,“算是個教訓吧!你已親見,如若不領命而行,後果將會如何。須知,每項命令自有其道理。來吧,隨我一同去檢視一番,不知那個加害我等的兇手是如何移走石凳的。”

狄公繫上腰帶爬至石台上,陶干順從地跟隨其後。

一到那兒,兩人便明白了一切。那歹人拿了根他們用以撬開大鐘的鐵矛,將矛柄插在石凳之下,一壓矛尖,直抵亭柱,自然將那石凳撥弄開來。

知道這點后,狄公與陶干拿起帶來的燈籠,來到側院。當他們檢視后側的那扇鐵門時,發現陶干適才所貼的那兩張紙片俱已扯破。

狄公道:“目下真相大白,林樊那廝便是加害我等的元兇。他從那面開了門,偷偷地尾隨我等到了前院。當他窺見我等撬開銅鐘並爬入鍾內時,便知這是除掉我等的絕佳機會。”

狄公向四周望了望。“我們走吧,”他說道,“去瞧瞧洪亮目下究竟如何。”

他們發現洪亮已經恢復了知覺。洪亮一見狄公便欲起身,但狄公執意命他躺下別動。他給洪亮把了脈后,關切地說道:“洪亮,當下無事,無須你操持。你就在此地歇息,等候衙役前來!”

說罷,狄公轉向陶干,命令道:“你趕去本地里正那兒,傳我之令,叫他即刻帶人趕來。同時,讓他派個人騎馬去縣衙,喚二十名衙役儘速到此,此外,尚需帶上兩頂便轎。你傳令之後,快快到最近的藥鋪去敷藥,眼下你渾身是血。”

陶干領命飛奔而去。與此同時,馬榮自銅鐘之下及左近處取回狄公的方帽、內衣及外袍。馬榮已經抖去了衣服上的塵土,舉着衣服欲讓狄公穿上。

狄公搖了搖頭。

出乎馬榮的意料,狄公只穿上了內衣,並捲起袖子,露出了肌肉發達的前臂。他把衣襟塞進腰帶之中,又將長髯分成兩股,甩過肩,在脖后打了個結。

馬榮以行家的眼光望着狄公,心中暗忖,儘管狄公身上已有贅肉,可一對一打鬥起來,確是個難纏的主兒。

狄公用方帕將頭髮包起,準備停當之後,他對馬榮道:“狄某並非心胸狹小、睚眥必報之人。但林樊那廝手段忒陰險毒辣,欲置我等於死地,要不是我等將那銅鐘推至石台邊緣,浦陽縣又要多幾份驚人的失蹤案。我定要親手將林樊那惡賊擒拿歸案,念及此事,確也按捺不住興奮。我倒是盼那廝臨了做些反抗!”

狄公轉身對喬泰吩咐道:“你和洪亮待在此處。衙役來后,讓他們將青銅大鐘拖到原先的位置上。屍骨須細細收集起來,存於盒中。之後,你將鐘下的塵土篩選一遍,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的線索。”

狄公說罷,遂與馬榮一同自耳門離了道觀。

穿過許多條狹窄街巷后,馬榮、狄公一前一後來到林宅前門。四名疲倦的衙役正在那兒監視着。

馬榮快步上前,在資歷最深的那位衙役耳邊小聲地下了命令。

那人點了一下頭便去敲門。大門窺孔打開了,衙役向守門的大聲叫道:“快把門打開!有個賊溜進你們院裏來了。瞧你這條懶狗,要不是咱幾個差爺一直這麼警醒,這院裏還不翻了天?趁夜賊還沒把你家東西偷完之前,快把門打開!”

守門的剛把雙扇大門打開,馬榮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捂住了那人的嘴,眾衙役將那人緊緊捆住,隨即以油布堵住了他的嘴。

之後,狄公與馬榮沖入大院內。

院子望上去已廢棄,無人前來攔阻。

走至第三進院子,林宅管家忽從暗處閃出。狄公朝他喝道:“本縣下令拘捕你,不得違抗!”

那管家的手伸向腰帶,猛然間抽出一柄長長的牛耳尖刀,月光之下,那刀寒氣逼人。

馬榮原本想撲向那人,但未及出手,狄公已一拳揮向管家的胸口,那人喘着粗氣朝後倒去,狄公乘勢又踢了管家一腳,那一腳不偏不倚,正中其下頜。管家四腳朝天地摔在石板上,頓時昏死過去。

“好拳腳!”馬榮輕聲喝起彩來。

狄公直奔後院,馬榮則撿起管家的牛耳尖刀,緊隨狄公。那兒唯有一扇窗戶透出黃色的亮光。

狄公猛地將門踹開,馬榮跟隨在後。

他們眼前是一間小而雅緻的卧房,精雕細刻的烏木架上懸着紗燈,發出柔和的亮光。右首是張烏木大床,左側為一張雕琢精巧的梳妝枱,上面放着兩支點燃的蠟燭。

林樊穿了件薄薄的白絲睡袍,背對着門,坐在桌前。

狄公一把拽住他,將其身子轉過。

林樊望着狄公,一臉驚恐卻不吭一聲。他毫不反抗,緊繃著蒼白的臉。其額頭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狄公進屋時,他正往傷口上敷藥。他光着左膀,露出些瘀傷痕迹。

狄公眼見對手如此無能,不禁大失所望,遂粗聲喝道:“林樊,你被拘捕了。站起身來,隨本縣回縣衙去!”林樊還是一語不發。

他從椅上緩緩起身。此時馬榮站在屋子中央,正從腰間取出條細鏈子欲將林樊綁起。

突然,林樊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懸於梳妝枱左側的那根綢帶。狄公衝上前去,對準林樊下巴猛擊一拳,林樊直往後退,撞在牆上,可依然緊拽那條綢帶,他昏厥倒地之際,那綢帶也被一同拉下。

狄公只聽得背後一聲咒罵,他忙轉身,只見腳下的地板活門打開了,馬榮身子往下一沉。

狄公連忙拽住其衣領,馬榮這才沒掉入地底。狄公使勁將其拖了上來。

那扇地板活門四尺見方,順着鉸鏈向下懸着,此門之下,有段通往暗處的陡峭石梯。

“你很幸運,馬榮,”狄公道,“要是你站在這陰毒機關的中間,早就在石階上摔斷腿了!”

狄公檢視了梳妝枱,他發現右側還有一根綢帶。他拉了一下,地板活門又慢慢地抬起,隨後“卡”的一聲關上,地板又恢復了原樣。

“我不愛打一個受傷的人,”狄公望着躺倒在地的林樊,說道,“可我要是不把他擊倒,天知道那廝又會耍什麼毒招。”

“那一拳打得真是乾淨利落,大人,”馬榮由衷地贊道,“可我不明白,這惡棍頭上的傷痕和肩上的瘀傷都打哪兒來的?看來,就在今日,那廝才受過點皮肉之苦!”

“不忙,自會查出真相,”狄公道,“眼下,你得把林樊和他的管家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然後去把前門的衙役們喚來,搜查一下整座宅子,把能找到的林宅其他僕役都抓起來,帶回縣衙。我還要細細探查這密道。”

馬榮領命動手捆綁二人。狄公則拉了一下綢帶,再次將地板活門打開,並從梳妝枱上拿起一支點燃的蠟燭,沿石階走了下去。

沿陡峭的石階走了十幾級后,便步入一狹窄的走道。

狄公將蠟燭高高擎起,只見眼前左側為一石砌平台,壁上有一凹洞,順勢而下是一排寬闊的石梯,伸向黑漆漆的污水。通道右拐沿斜坡往上,有扇大鐵門,門上安着把構造複雜的大鎖,通道至此便斷了。

狄公沿梯爬回原處,從活門內探出身子,對馬榮高聲道:“屋子底下的暗道通向一扇緊鎖之門,那定是幾個時辰前我等試圖打開的那扇門。裝鹽的包裹是從道觀第三座院子內的倉庫,經由一地下水道運輸的,那水道定是通往運河,在水閘內側或外側。你在林樊外袍袖內搜一下,尋得那串鑰匙,我去把門打開!”

馬榮檢查了掛在床架上的一件刺繡袍子,取出兩柄刻着複雜圖案的鑰匙,下了石梯,交與狄公。

狄公再次走下石梯,在過道那頭,嘗試以鑰匙開鎖。鐵門被打開了,眼前朗月柔光之下,正是聖明觀側院。

狄公別過馬榮,獨自步入夜色之中。猛然間,他聽見遠處傳來衙役們的呼號。

二十二

狄公緩步往前院走去。

院內燈火通明,數十盞大燈籠上俱有“浦陽縣衙”四字。

在洪亮和喬泰的監督下,衙役們正忙着往鍾亭橫樑上裝滑輪。

洪亮一見狄公,忙跑上前來問長問短。一見洪亮比先前遇險時好多了,狄公心下甚為高興,遂將拘捕林樊及搜得林宅連接此觀的秘道之事說了一遍。

洪亮幫着狄公穿上外袍,狄公對喬泰道:“你速帶上五名衙役去林樊的田莊!那兒有四名衙役守候。你們將田莊內所有人等抓來,且將碼頭邊貨船上的人也抓來。喬泰,夜長夢多,我不想生出其他變故,望你能將林樊那惡賊的所有親信手到擒來!”

喬泰一聽,正中下懷,頓時歡天喜地,興奮不已,當下在衙役中挑了五名身強力壯之人,領命而去。

狄公遂往鍾亭走去。

此時滑輪早已安妥,笨重的大鐘已為粗麻繩緩緩提起,鍾鈕掛於橫樑之上,銅鐘離地約三尺。狄公對着鐘下的地面細細察看了一陣。適才他們在銅鐘內慌亂掙扎、設法逃脫時,那具骸骨早被踏得四分五裂了。

“想必喬泰已將我的命令傳達給你們了,”他對衙役班頭道,“我再說一遍,你們將屍骨收齊之後,須將銅鐘下的塵土細心篩上一遍,可能還會找到些其他重要線索。此後,你們須去幫其他衙役細查林宅,留四人在此看守,明日一早向我稟報!”

狄公和洪亮隨即離開了聖明觀。兩頂便轎已在前院等着,他們遂乘轎回衙。

次日黎明,天晴氣爽。

狄公命文案館書吏在地契登記冊內查找有關聖明觀及林宅的文案。之後,他與洪亮在書齋后的花園內用了早膳,此刻天已大亮。

用完膳,狄公返身回到書齋,僕役奉茶才畢,馬榮和喬泰便走了進來。

狄公讓僕役也給兩人送上茶來,隨後問馬榮道:“林樊的親信是否已順利擒拿?”

“很是順利,”馬榮笑着道,“那時我返回林宅后,發現管家仍在大人您擊倒他的地方昏躺着。我將此人連同林樊俱交與衙役帶走,接着我等便搜了整座宅院,卻只尋得一人,那是個粗魯的魁梧惡漢,他本欲反抗,可眾人喝止了他,那廝便乖乖地讓我等將他給綁了。就這樣,我等共抓了四名人犯:林樊、管家、一名打手和一個年老的看門人。”

“我也帶了個人犯來,”見馬榮說畢,喬泰遂補充道,“經盤查,那處有三人是住在林樊田莊內的,他們都是老實巴拉的廣東鄉民。在貨船上,我等共找到五人,系船主和四名船夫,那些船夫都是些粗笨懵懂之人,但船主有犯下大罪之嫌。我把農夫及船夫關在當地里正的屋內,把那船主帶回衙門下了大牢。”

狄公點了點頭。

“喚衙役班頭!”他對身邊的僕役道,“隨後去梁老夫人家,告訴她事出緊急,本縣要馬上見她。”

衙役班頭恭敬地向狄公請了安,他站在書案前,看來很是疲倦,可臉上表情顯得很得意。

“屬下根據大人您的吩咐,”他鄭重其事地說道,“我等收齊了梁寇發的屍骨,把它們放入一盒中,現已帶回縣衙。我等仔細篩了銅鐘下的塵土,但未曾發現任何東西。之後屬下親自監督,眾衙役徹底搜查了林樊的宅院,並把屋子全查封了。最後屬下還親自察看了那卧房活門下的水道。

“屬下發現,那凹洞的階梯下停着艘平底小船。我拿了根火把沿水道走,發現水道匯入水閘外側的河流。屬下在那處岸邊又發現另一石拱門,它藏在高高的荒草雜樹之下。這門很低,小船可沒法打底下過,但人要是跳進水裏的話,便可輕鬆涉水蹚過。”

狄公撫弄着他的長髯,不悅地瞥了班頭一眼。他冷冷地道:“你在晚間倒真是熱情過頭了!我很遺憾,你探察水道后,並未將你隱藏的細軟拿出。林樊的宅院內有些小物件,你大可將它們納入袖中。不過也請你好自為之,免得有朝一日惹禍上身。你現在可以走了!”

衙役班頭狼狽不堪,匆匆離去了。

狄公對幾位幹辦道:“這個貪婪狗賊適才說的那番話,至少說明了那日林宅管家是如何離開本城,卻又未曾引起水閘守卒的注意。顯然他是由地下水道而出,行至那門下,再涉水游入河中。”

狄公正說著,文案館的書吏走了進來。他躬身施禮后,將一捆文案放在狄公面前,說道:“根據大人您清晨的指示,我查閱了地契登記冊的案卷,找到了那些有關林樊財產的卷宗。”

他冷靜而嚴肅地說道:“這第一份文案要追溯至五年前,它記錄了林樊購得宅院、道觀和田莊的內容。這三處房產原本都是屬於本地士紳馬員外的,他如今住在東城門外。

“這道觀原先曾為一秘教幫會的總會所在,早已為官府所查封。馬員外之母虔信道教,她在觀內請了六名道士,讓他們替其死去的丈夫做法事,有時還深更半夜地讓道士做道場,甚至設壇焚香、扶乩請仙。她在道觀與宅院間建了條通道,如此一來,她便可在任何時候前往道觀了。

“六年前,馬老夫人辭世,馬員外遂封了此宅,但他允許道士仍留在道觀內,條件是他們須維護修葺此觀,道士們則可靠做道場法事以及賣護身符等過活。”

書吏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接着又繼續道:“五年前,林樊對本城西北角的幾處地方勘察了多次。沒過多久,他便以低價買下宅院、道觀及田莊,得了個大便宜。大人請看,這是附於文案后的宅地佈局圖冊。”

狄公將此文案瀏覽了一遍,翻開圖冊。他將洪亮等叫到跟前,說道:“可以想像,林樊那惡賊原本是打算高價購進的!這些地產對他圖謀販賣私鹽確實有利。”

狄公長長的手指在地圖上勾畫著。他說道:“你們看這圖冊,林樊購買這些宅地之際,宅院、道觀兩院間的通道僅由一把木梯相連,那扇鐵門及機關活門都是林樊後來加建的。此時尚無那地下水道的蹤影。正因如此,我等還需核查一下更老的地圖。”

“那第二份文案,”文案館書吏接着道,“則需追溯至兩年前。那是由林樊簽章后交與本縣縣衙的訴狀。他稟道,聖明觀內的道士不守道門規矩,生活放蕩,飲酒賭博,任意滋事,因此,他想讓眾道士離開此觀,故懇求官府查封聖明觀。”

狄公道:“那時,林樊定已發現了梁老夫人在此地跟蹤監視他!我猜,林樊那廝叫那些道士離去時,肯定給了他們不少錢。要找到這些居無定所的道士幾無可能,故而我等永遠無從知曉他們在林樊的密謀中擔了何種角色,亦不知他們是否了解銅鐘之下的那場謀殺。”隨後,他又向文案館書吏補充了一句:“我須保存這些文案以備參考。你現在去找幅本縣的老地圖,要能標出百餘年前的位置。”

書吏走後,一位軍差捧着封蓋過封印的公函走入書齋內。他恭敬地將公函交與狄公,並稱此件乃要塞統領遣其送來。

狄公拆開瀏覽了一遍,又將此件交與洪亮,道:“這是封正式公文,說今日一早,浦陽守軍已返回,重新執行守備任務。”他向後靠在扶手椅上,要了一壺剛沏的熱茶,然後說道:“讓陶干也來此,我要與諸位商量一下,如何開審林樊一案。”

陶干來后,眾人皆飲了杯熱茶。狄公才將手中茶杯放下,衙役班頭進門稟報,說梁老夫人已到。

狄公迅捷地掃了一眼他的幹辦們。

“艱難的會面!”他低聲說道。

梁老夫人望上去比先前精神了許多,頭髮整齊地盤起,雙眼炯炯,透着股銳利之氣。

洪亮讓梁老夫人坐在書案前一把舒適的扶手椅上,狄公正色道:“梁老夫人,本縣現已找到了足夠的證據,將那林樊下了縣衙大牢。本縣還發現了林樊在浦陽所犯下的另一樁兇案。”

“大人找到了梁寇發的屍身?”那老婦人驚叫道。

“本縣尚難斷定那是否為您的長孫,梁老夫人。”狄公答道,“只發現了具屍骨,無其他物件可證明此人身份。”

“那定是他!”梁老夫人大聲喊道,“林樊那惡賊,得知我等追到浦陽的消息,便起了殺心,圖謀殺害我的孫兒!容老身稟告,當初我等逃離那座着火的舊磚堡時,一根房梁恰好落下,砸斷了我孫兒的左臂。逃出虎口后,我才把他的斷骨接上,可再也未能復原。”

狄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緩緩捋着長髯,隨後道:“梁老夫人,很遺憾,本縣得告訴你,那具屍骨左上臂確有一斷處,未曾接好。”

“我就知道是那林賊殺了我的孫兒!”梁老夫人捶胸頓足,慟哭起來。她渾身顫抖,淚水自凹陷的臉頰處不住地滾落下來,洪亮趕緊替她倒了杯熱茶。

狄公等她稍稍平靜后,方說道:“老夫人,目下你大可放心,那個行惡之人定會受到嚴懲。本縣不想叫你悲傷過度,但還是須再問你一些問題。在你呈遞的狀子上說,你與梁寇發逃離着火的磚堡后,曾在遠親那裏尋到一處避難之所。你能否詳細告訴本縣,你們是如何逃脫了歹人的追殺,又是怎樣尋到親戚的?”

梁老夫人茫然地望着狄公。忽然,她痙攣地嗚咽起來。“那……那太可怕了!”她訥訥地道,“老身不想……不想再提起它……老身……”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公對洪亮做了一個手勢,洪亮便扶着梁老夫人走出了書齋。

“毫無辦法!”狄公無奈道。

陶干拉了拉左頰上的三根長毛,好奇地問道:“大人,在下不明白,有關梁老夫人逃離磚堡的細節為何這等重要?”

狄公答道:“還有些疑點令我困惑。不過,這些可待日後討論。現在先讓我等商議一下,如何對付林樊那惡賊。他可是個異常狡猾之徒,我等須謹慎行事。”

洪亮道:“大人,在我看來,我等可由梁寇發一案着手。謀殺可是重罪,要是可以定他這項罪名的話,其他罪名,如襲擊我等或販私諸罪,自可忽略不顧!”

其他三人都點頭贊成,唯狄公一語不發,凝思默想。最後,他道:“林樊有足夠的時間銷毀其販運私鹽的罪證,我們無法在此事上收齊證據來定他的罪名。再者,即使能叫他承認違禁偷運,他也會設法從我等掌中逃脫。那些查禁販私的案子不歸縣令所管,只能由州府處置,如此便給了林樊時機,任由其親朋好友互相勾結,到處行賄。

“此外,他將我等困於銅鐘內,顯系蓄意謀殺,況且,他要殺的還有位朝廷命官!我須查一下大唐刑律,如若我未曾記錯的話,圖謀殺害朝廷命官,便是藐視朝廷,犯上作亂。或許這是條快捷方式。”

說罷,狄公緊鎖雙眉,捋着長髯。

“但梁寇發被謀殺,不是更能定林樊的罪嗎?”陶干問道。

狄公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答道:“眼下未能掌握足夠的證據。我等並不知謀殺是何時發生,其間情形如何。文案上記載,林樊因眾道士生活放浪而將道觀封閉,因此,他大可借題發揮,天花亂墜地解釋一翻。例如,他可說當年梁寇發監視他時,已與那些道士結成朋友。這樣人們便可推測梁寇發與道士賭博時發生了爭執,之後道士們殺了他,將其屍體藏在銅鐘之下。”

馬榮坐在那頭,兀自生着悶氣。

他不耐煩地道:“既然我等已知道那廝犯了彌天大罪,為何還需自找麻煩,研習刑典、字斟句酌地替他定罪?哼,將他放到刑具下,看他招還是不招!”

狄公道:“別忘了,林樊是上了年紀之人,真要對他動大刑,他很可能因此一命嗚呼,果真如此,我等麻煩便大了。不,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我等唯一的希望,便是尋得更多的證據。今日下午升堂時,我欲先審林樊的管家以及那個貨船船主。他們皆為冥頑之輩,若有必要,審案時不妨動些刑。

“馬榮,你即刻與洪亮及陶干一同前往林宅,為審案做準備,來次徹底搜查,或可覓得些其他線索。此外——”

未及狄公說完,門忽然被撞開,衙役班頭沖了進來,一臉沮喪。

他跪在狄公書案前連連磕頭。

“快說,”狄公怒喝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那狗賊確也該死!”班頭哀號道,“今日一大早,林樊的管家同我手下的一名獄卒閑聊,那蠢驢告訴了林樊管家,林樊已被縣衙擒獲,且下了死牢。適才我去巡視牢房時,發現那管家死了。”

狄公以拳重擊書案。

“沒用的蠢材!”他咆哮道,“難道你沒查過那些人犯的身子,看看他們是否藏有毒藥?你未曾將他們的腰帶收去嗎?”

“大人,屬下一切都照常規行事!”班頭哭喪着臉,答道,“可哪料到這傢伙咬斷自己的舌頭,流血過多而見了閻王!”

狄公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後他稍稍平靜了些,說道:“也罷,此事你確實無能為力。那是個兇狠頑固的血性之徒,此類人想自殺當是無人能阻。你快回牢裏,把船主手腳用鐵鏈鎖於牆上,再以根木棍塞於口中。不可再失去一個證人!”

班頭離開后不久,文案館的書吏又進了屋。他打開一份年代久遠、紙張已泛黃的卷宗。這是幅一百五十年前所繪的浦陽全圖。

狄公指着縣城西北處,滿意地說道:“水道在此處很清楚地標示出來了!那時它尚為明渠,流向一個人工挖出的小湖,此湖位置便是現在道觀之所在。後來水渠被覆,林宅就建於其上。林樊定是偶然發現了地下的秘密水道,同時頓悟其宅院比他原先設想的更適於違禁販私!”

狄公又將此圖捲起。他望着洪亮、馬榮一干人,正色道:“你們即刻上路!但願老天有眼,叫你們能在林宅內覓得些線索,目下確實非常需要一些線索!”

洪亮、馬榮和陶干很快離去了,可喬泰鎮定自若,雖說未曾加入討論,但他認真聽着每句話。他不無憂慮地摸着他的短須,說道:“恕我直言,大人,我以為您似乎不願討論梁寇發一案。”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說得不差,喬泰!”他從容地道,“我以為當下討論那樁案子,時機尚未成熟。我雖有個想法,但因缺乏證據,連自己也難說服。總有一天,我會向你及其他幾位說明白,但並非眼下。”

他從書案上拿起一份文案讀了起來,喬泰遂起身走出了書齋。

狄公見四下無人,便將文案一扔,從抽屜內取出一大捆卷宗,其中一份關於梁、林世仇案。細讀之下,狄公不禁雙眉緊蹙。

二十三

洪亮與馬榮、陶干到了林宅之後,直奔第二進院內的書齋。那是間令人賞心悅目的屋子,透過窗戶可望見花園美景。

陶干疾步來到窗戶右側一張烏木大書案旁,只見光亮的案頭上放着貴重的文房四寶。馬榮試了試,欲打開書案中間的抽屜。儘管未見鎖,可抽屜就是打不開。

“且勿亂來,老弟!”陶幹道,“我曾在廣東待過,知道那裏木匠們的把戲!”他伸出手指,指尖敏銳地沿抽屜面板上的雕飾輕輕劃過,很快,他找到了隱藏的彈簧鎖。打開抽屜,只見裏面塞滿了厚厚的紙張。

陶幹將其摞在書案上。

“參軍,接下去看你的了!”他舒心地道。

洪亮在書案前那把鋪着坐墊的扶手椅上坐下,而此時,陶干又請馬榮相幫,把靠在後牆的沉重睡榻推開。他一寸一寸地檢視那堵牆。接着,兩人又將書架上的書全都拿開,細細察看書架。

好一陣子,除了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及馬榮的低聲咒罵外,屋內悄無聲響。

末了,洪亮靠在椅背上。“此中除了明顯的生意往來信函外,別無他物!”他怏怏地道,“看來我等只能將全部信函帶回縣衙,以細細探究一番,或許其中一些內容隱藏販私真相也說不定。你們倆幹得如何?”

陶干搖搖頭。“一無所獲!”他不悅地道,“我們再去那廝的卧房瞧瞧!”

三人來到後院,走進那間有地板活門的卧房。

陶干很快便在林樊床架后的牆內發現了一處秘密嵌板。內中有一鐵箱,但箱子緊鎖,此鎖的結構複雜非凡,陶乾花了很長時間,仍無法將鎖打開,最後只得放棄。

“一定得讓林樊那惡棍告訴咱們,究竟如何打開此鎖。”他聳了聳肩,道,“咱們再瞧一下那條通道及道觀側院。這幾處是那無賴存放私鹽之處,沒準那兒還有些灑落下來的鹽粒呢。”

白天來此處察看,遠比晚上瞧得清楚。幾處地方已清掃乾淨,不但席子擦乾淨了,就連通道的石板路面也被人以笤帚掃過一遍,槽溝內毫無塵土,更別提鹽粒了。

這三人垂頭喪氣地回到林宅。他們檢視了宅院內的其他屋子,但也一無所獲。屋子都是空的,林宅內眷及僕役離開此地回南方之際,早已將屋內傢具搬空了。

及至中午時分,三人已是又飢又累。

陶幹道:“前陣子我在此處巡查當班時,一名衙役告訴我,魚市附近有家館子,那裏有道本地名菜,將蟹肉、豬肉切碎,和着蒜塞入蟹殼蒸煮,據說美味異常!”

“我口水都被你說出來了!”馬榮大聲道,“咱們快走吧!”

那館子是棟雙層小樓,店名頗為別緻,名喚“魚狗齋”。

一條長長的紅布招由屋檐垂下,上寫大字,無非是此處酒美菜香云云。

三人甩簾入門,只見眼前有個很小的廚房,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饞人的煎肉及姜蔥香味。一個胖漢光着膀子站在一口大鐵鍋后,手中揮着把長柄鐵勺,鍋上放着一摞蒸籠,裏面蒸的正是帶餡的蟹殼。那胖漢身旁有個年輕後生正忙着在大砧板上切肉。

胖漢粗俗地笑着,高聲道:“客官樓上請!小二即刻就來伺候!”

洪亮要了三籠帶餡的蟹以及三大壺酒,隨後三人便上了搖搖晃晃的梯子。

剛走到一半,馬榮聽得樓上傳來一陣亂響,便轉身朝身後的洪亮說道:“看樣子樓上有人正在聚會呢!”

可上得樓來一見,二樓店堂空空如也,只一位身材魁梧之人,肩上披着件玄色的錦緞袍子,背對着他們坐在臨窗的桌旁。他正彎腰低頭美滋滋地猛吸蟹殼,發出驚人之響。

三人站在他的身後。馬榮走到桌旁,拍了拍這壯漢的肩膀,粗聲道:“久違了,兄弟!”

那人轉身抬頭,眾人見其長着張大盤臉,下頜儘是密密匝匝的油膩鬍子。他斜眼瞪了瞪馬榮,隨即又轉身向著食盤,大腦袋直搖,並以食指撥弄着桌上的空殼,哀嘆道:“你倒好,老弟,叫人長見識,不再去信那什麼同夥。那陣子我把你當成可以信賴的朋友,可現在人人都說你是衙門裏當差的。我懷疑是你搗鬼,把咱弟兄們趕出那個道觀附近的安樂窩。朋友,你未免太過了些!”

“得了,”馬榮道,“請別誤會!世上每個人都須盡忠職守,我的職責恰巧便是替狄大人巡視本城。”

“這麼說來那謠傳是真的了!”胖漢唉聲嘆氣道,“不,老弟,你我恩斷義絕。你還是饒過咱一個老實巴拉的良民吧,讓我安靜一會兒,在這間破館子裏想想那些個美食吧!這吝嗇鬼老闆,就他娘端這麼一小點來。”

“行,”馬榮樂道,“說到一小點美食,要是你樂意再來一籠帶餡的蟹,咱哥幾個倒是很高興你與咱一塊兒享用!”

申八用手指揩揩鬍子。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也罷,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見識見識你的朋友,我申八倒也樂意。”

他站起身,馬榮把他引見給洪亮與陶干,彼此自然要客套一番。馬榮選了張方桌,堅持讓申八靠牆坐,洪亮、陶干坐在他兩邊,馬榮則在其對面的位子上坐下。馬榮朝樓下大聲叫喚,添了好些酒食。

當店小二再次下樓添酒時,申八已有醉意,馬榮道:“兄弟,瞧,你最後還是替自己覓了件漂亮袍子,真叫我高興。那定花了你許多銀兩,一般人可不會把這麼好的東西給白扔了,你眼下定是很有錢吧!”

申八一聽,頓時有些個不自在起來。他期期艾艾地說了些個理由,很快又俯身喝酒。

忽然,馬榮站起身來摔了手中的酒杯,把桌子往牆邊一推,大聲喝道:“快說,惡棍!你打哪兒搞到這件袍子的?”

申八迅速往左右兩邊望了望,眼前的桌子頂住了他的下腹,身子則被牢牢貼在牆上,洪亮、陶干二人近在身旁,根本沒法逃脫。他深深嘆了口氣,緩緩脫下袍子,然後惡聲道:“我早該知道,誰也別指望能和一夥衙門狗安安靜靜地吃頓飯!來吧,把這件該死的袍子拿去吧!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只能眼看着在冬天裏凍死,可你們這些人連一聲也不會吭!”

馬榮見申八這般順從,遂又坐下來倒了杯酒,然後把酒杯推給申八,道:“我可不想讓你感到不舒服,兄弟。可我必須知道,你是如何弄到這件黑袍子的。”

申八一臉狐疑,猶豫不決地撓着胸部的長毛。

此時,洪亮開了口。他和顏悅色地道:“你久在江湖,資歷豐富,定然明白事理,又何苦與衙門公差對抗?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眼下我看你還是與衙門好好合作才是明智之舉。老弟,身為丐幫幫主向衙門說出實情並不為過!說吧,你瞧,我都已把你當成同僚了!”申八一口喝完了酒,陶干隨即又替他斟了一杯。

此後,申八怏怏地說道:“你們軟硬兼施,來對付我這個毫無防備的老人,看來也只能把實情告訴你們了。”

他一口氣將酒喝完了,隨即道:“昨晚里正來聖明觀,令我等馬上從道觀前的空地上搬走。他說理由沒?才沒呢!可咱是浦陽良民,還是乖乖地離開了。可大約半個時辰后,我又返回原地,因為我在觀前旮旯里埋了幾串錢以做應急之用,我可不想把它們留在那兒。

“我對那裏了如指掌,因此,不需要點燈。就在我把錢串放進腰帶時,只見一人從耳門出來。我心說那定是個惡棍,哪見老實人會在深更半夜到處亂跑的?”申八眼巴巴地瞅着其他三人,未見他們搭腔,只得接著說道,“那個人下平台階梯之際,我出其不意地絆了他個臉朝天。老天做證,那可是個卑賤的蠢賊!他爬起身來,竟抽出一柄尖刀對着我!出於自衛,我三兩下地就把他打倒在地,扒光了他的衣服,接着便離開了那裏。可我拿走了他所有的東西嗎?不,絲毫沒有!我申八自有我的做人原則,我只拿了他的袍子,本打算今日下午帶着這身衣裳去里正處稟報。咱希望官府能在適當的時候治治那惡棍。以上便是所有事情,無半句假話!”

洪亮點點頭,說道:“老弟,幹得好,現在不必談你在那件袍子裏找到錢的事了,君子之間,這種小事自不必掛齒。但你從那袖中可曾覓到其他私人物件呢?”

申八一聽,立即將袍子交與洪亮。“裏頭找到的任何東西都歸你!”他慷慨地說道。

洪亮細細檢視了兩隻袖子,都是空的。可手指摸過夾縫時,只覺有一小物件,他伸手進去,取出一枚碧玉小方印。洪亮將方印遞與馬榮、陶干看,只見其上鐫着四字:林樊之印。

洪亮將方印納入袖中,又把袍子還給了申八。

“拿着吧,”他說道,“你說得不差,那人確是個卑鄙之徒。你須同我等一起回衙稟明大人,不過我向你保證,無須害怕。眼下,咱們快些趁熱把蟹吃了吧!”眾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多時,空蟹殼已堆了一桌。

吃罷,洪亮前去付賬,申八卻使計令掌柜的少收了一成錢。飯館掌柜們通常不會向丐幫頭目多收錢,要不然便會有成群蓬頭垢面的乞丐聚集在店堂門口,嚇跑顧客。回到縣衙,他們將申八徑直帶到狄公書齋內。

申八一見坐在書案后的狄公,頓時驚訝地舉起了手。

“老天保佑浦陽!”他驚叫道,“現在竟派個算命的來管咱了!”洪亮當下對他略略說了實情,申八忙在書案前跪下。

洪亮把林樊印章遞與狄公,並稟明了經過,狄公越聽越來勁,他小聲地對馬榮道:“這就是林樊那惡賊受傷的原因!他將我等困在銅鐘之下后,沒過多久便遭到此胖無賴的襲擊!”隨後又對申八道:“眼下你已成了本案的關鍵人物!仔細聽着,今日午後升堂時,你須在場。屆時會有一人被帶至公堂,與你當堂對質。如果那人正是昨夜與你廝打之人,你須如實稟告。現在你可退下,去衙役值班房內歇息一陣。”

申八離開后,狄公對他的幹辦們說道:“既然有了這條新的證據,我想可以給林樊設個圈套!他是一個危險的對手,我們便該想方設法將其置於不利的地位。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被當成一名普通罪犯對待。對,那我等便用此法來對付他!如若他心智失常,自會落入圈套!”

洪亮大惑。“大人,我等先設法打開他卧房內的鐵箱不是更好嗎?”他問道,“而且,在下以為我等該先聽聽那個船主的說法。”

狄公搖了搖頭。“我自有辦法,”他答道,“此次升堂,只需從道觀側院閣樓上取些席子來便可。洪亮,告訴衙役班頭,快去道觀拿些過來!”

洪亮等三人面面相覷,心下疑惑不解,但狄公未再做任何解釋。遲疑了一陣,陶干遂發問道:“可是大人,謀殺又該如何斷案呢?我等可用現場發現的金鎖與林樊對質!”

狄公神情嚴峻,他搓揉着濃密的雙眉,沉思了片刻,隨後緩緩地說道:“實話告訴諸位,對這金鎖,我狄某也不知如何處置。就讓我等在堂審時靜觀其變吧。”

狄公翻開書案上的卷宗閱讀起來。洪亮對馬榮、陶干做了個手勢,三人悄悄地離開了書房。

二十四

正午一過,便有人群聚集在縣衙公堂上。聖明觀昨夜晚間發生的事以及衙門拘捕了一位廣州富商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城,浦陽縣民都急欲知曉內中究竟。

狄公升座后,隨即開堂。他下了令簽,傳人犯林樊。沒過多久,兩名衙役一左一右,將林樊夾帶至公堂上。此時林樊前額的傷口已敷上了膏藥。

林樊並不下跪,他斜睨狄公,正待開口,衙役班頭揮起鞭柄,照頭一擊,兩名衙役又連踢帶壓地令其跪下。

“人犯姓名、籍貫,以何業為生?”狄公喝道。

“我想知道——”林樊開口道。

衙役班頭揚起鞭子,猛抽林樊的臉。“你這狗頭,在大人跟前放規矩點,快回大人的話!”他對林樊咆哮道。

此時林樊額上膏藥已然掉落,傷口處鮮血直流。他顯然被激怒了,大聲喝叫:“在下姓林名樊,祖籍廣州,世代從商,林某欲知,大人為何拘捕本人!”

衙役班頭又舉起了鞭子,可狄公搖了搖頭。他冷冷地道:“待會兒你自然知曉。你先告訴本縣,以前是否見過此物?”

說罷,狄公將那銅鐘下尋得的金鎖往下一扔,它“啪”的一聲掉在林樊跟前的石板地上。

林樊先是隨意瞥了一眼,可隨即眼神異樣,猛地將金鎖攥在手中,捧起細細端詳,隨後又將此物緊貼於胸前。

他大聲道:“這是……”卻又驟然止住。“這是我的!”他肯定地說道,“你從何處得來?”

“公堂之上唯有本縣可以提問。”狄公答道。他以眼神示意衙役班頭,班頭一把從林樊手中奪過金鎖,把它放回狄公案桌上。

林樊猛地站起身來,臉露怒容,尖聲叫道:“還我金鎖!”

“林樊,還不快快跪下!”狄公喝道,“本縣先來答你適才的疑問。”此時林樊才慢慢跪下,狄公又道:“你問本縣為何拘捕你。本縣告訴你,你違反了大唐律令,鹽向來由官府專營,你卻囤積販私,拘捕你實為罪有應得。”

林樊似又恢復了鎮靜。“一派胡言!”他冷冷地道。

“大膽,你這姦宄之徒,竟敢藐視公堂!”狄公怒道,“來人,重打十鞭!”

兩名衙役如狼似虎般地撲了上來,將林樊袍子褪下,令其臉貼着地,頓時,公堂上響起一陣陣鞭子聲。

林樊哪裏受得住如此折磨。鞭子抽裂了他的肌膚,痛得他連聲叫喊。當衙役班頭將其拖起時,林樊早已臉色灰白,氣喘如牛。

見林樊止住了呻吟,狄公遂道:“林樊,本縣倒是有個可靠的證人,他會證實你販運私鹽之罪。只是取他口供也非易事,但本縣以為,重鞭之下,他自會開口!”

林樊雙眼充血,直直地瞪着狄公,此時此刻,他仍未完全清醒。洪亮疑惑地望了望馬榮與喬泰,他們倆也搖了搖頭,陶干更是目瞪口呆,眾人皆不知狄公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

狄公以手示意衙役班頭,班頭隨即帶了兩名衙役離開了公堂。

公堂上一片寂靜,聽審眾人的眼睛都緊盯着側門,不知班頭要帶何人上堂。

班頭回到公堂上時,卻是抱着一卷黑油紙,兩名衙役則扛着重重的蘆席,步履蹣跚地跟隨其後。此時人群中不免交頭接耳,嘖嘖稱奇。

班頭在公堂石板地上鋪開油紙,兩名衙役也展開了蘆席,待狄公一點頭,三人當下揮鞭猛抽蘆席。

狄公神色自若,緩緩捋着長髯。

末了,狄公手一揚,班頭等三人遂止了鞭,擦着額上的汗水。

“這些席子,”狄公大聲地說道,“取自林宅後院的密窖,諸位請看,證據就在公堂之上!”

衙役班頭將蘆席捲起,隨後提起油紙一邊,示意兩名衙役提起另一邊。三人來回抖動了一陣,油紙中央集了些灰粉,班頭拔出短刀,以刀尖挑起一些,呈與狄公。

狄公以指拈了些嘗嘗,滿意地點了點頭。

“林樊,”他說道,“你自作聰明,以為所有販私罪跡俱已銷毀,可你哪能料到不論怎的細掃蘆席,總會有少量的鹽滲入席內。雖說不多,可也足以證實你販運私鹽之大罪。”

一言才畢,堂下喝彩聲頓起。

“肅靜!”狄公喝道。他接着又對林樊道,“此外,林樊,你還犯有其他罪行!昨夜本縣及隨從幹辦在聖明觀內巡視探查之際,你卻襲擊本縣及隨行者,是也不是,還不快從實招來!”

“昨晚,”林樊緩緩地答道,“我因不慎在自家院內跌傷,林某隻得在卧房內療傷敷藥。大人適才所指罪名,不知從何說起!”

“帶證人申八!”狄公大聲朝衙役班頭喝道。

申八被衙役們擁着,扭扭捏捏地來到堂前。

林樊一見申八身穿一件玄色錦緞袍子,迅疾別過臉去。

“你可認識此人?”狄公問申八。

胖漢申八扯着油膩膩的鬍子,上下慢慢打量了一陣林樊,隨即生硬地說道:“回大人話,正是這狗頭,昨夜在聖明觀前襲擊我!”

“這名證人,”狄公不急不緩地道,“昨夜你宿於聖明觀前院內,暗中窺視本縣及隨從,他卻在旁瞧得一清二楚。那時,適值本縣及隨從們鑽入銅鐘下,他見你上前取走鐵矛,且移走了石凳。”

狄公示意衙役將申八帶走,隨後靠在椅背上,稍緩辭色地說道:“林樊,你圖謀加害本縣是實,無從抵賴。只可惜本縣不能親自判你大罪,你販私違禁,依律須交與州府刺史定罪!”

林樊聽得此語,不禁狡黠地望了望狄公。他沉默了一陣,舔了舔流血的嘴唇,長嘆了一口氣,接着嗓音低沉地說道:“大人,林某目下已知抵賴罪行實屬徒勞。我襲擊大人純屬意氣用事,愚蠢之至,求大人寬恕。因衙門對林某窺探已久,我心中甚是不滿。昨晚我聽得道觀前院內有響動,忙過去察看,遠遠便望見大人及隨從們鑽於那銅鐘之下。我心生一計,欲開個玩笑,給大人一番教訓,遂將石凳移走,此後,我打算奔回家去,把管家及僕役遣來救出大人。我本欲隨後向您致歉,解釋說本人誤將您和您的隨從當成夜盜,可沒料到跑至那扇鐵門時,它卻忽地關上了,我心下大駭,生怕大人悶死鐘下,遂又跑向道觀前門,欲穿過街巷返回家中。但奔至觀前平台的台階時,不小心被石塊絆倒,摔得昏死過去,待我蘇醒之後,忙奔回家去,命管家速去將大人您放出。我自己則歇息了一陣,替前額處的傷口敷上膏藥。當大人您只穿了件……不太得體的衣服來到我卧房時,我又錯把您當成是名夜盜強人……這便是全部實情。

“容林某再說一遍,我對傷害大人一事甚感後悔,此誠為招災引禍之舉,林某認罪便是。”

“好,”狄公淡然地說道,“你終於招供了,本縣甚為高興。目下你細細聽書吏將你以上所言複述一遍。”

書吏大聲將林樊的供詞讀出。狄公對此似乎全然不在意,他靠回椅背,悠然地撫弄着長髯。書吏讀罷,狄公依例問道:“林樊,以上供詞記錄你可有疑問?”

“林某認同!”林樊肯定道。衙役班頭將供紙遞與林樊,他便捺下了手印。

驀地,狄公俯身向前,正色喝道:“林樊呀林樊!你逃脫律法多年,此番卻無路可遁,你死定了!適才你捺下手印,正所謂咎由自取。

“你心下打着如意算盤,想,襲擊他人之罪至多重鞭八十,你大可賄賂縣衙之人,令其佯裝鞭打,逃過此劫。此外,若是將你送至州府,你那些有權有勢的親友自會為你奔波打點,你至多罰些重金便可免受刑責。

“可本縣告訴你,你永遠不會被送往州府待審!在浦陽南門外的法場上斬首示眾,乃是你唯一的下場!”

林樊抬起頭,冷笑着瞥了狄公一眼。

“依大唐律令,”狄公接着道,“對謀逆朝廷、違抗官府、殺害雙親及其他種種大罪,俱應處以最嚴厲的懲罰,毫不寬待。林樊,你聽聽‘違抗官府’四字!因刑律上明言,襲擊朝廷命官等同違抗官府之謀逆大罪。此案事實俱在,無須咬文嚼字,你既已認了圖謀加害本縣之罪,此罪又等同謀逆大罪,本縣需將判決逕自呈遞大理寺及御史台裁定,再也無人能幫你從中作梗。”

狄公一拍驚堂木,道:“林樊,你已供認圖謀加害本縣,本縣宣佈,因你襲擊朝廷命官,依律判處極刑!”

林樊掙扎着站起身,衙役班頭快步上前,將一件袍子蓋在他血肉模糊的背上。這也是狄公念其年老,以示體恤之意。

就在此刻,忽聽得公堂邊一老婦顫聲道:“林樊,你看我是誰?”

狄公俯身一望,只見梁老夫人已挺直身子站在堂前。積年重負似乎已離她而去,一時間,老婦人彷彿年輕了許多。

林樊止不住渾身戰慄起來。他擦了擦臉上的血跡,隨後怔怔地望着梁老夫人,嘴唇顫動,卻吐不出半字。

梁老夫人緩緩抬手,指着林樊。“你殺了……”她開口道,“你殺了你的……”忽然,她泣不成聲,低下了頭,痛苦地絞着雙手,哽咽道:“你殺了你的……”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直直地望着林樊。隨後,老夫人身子搖晃起來。

林樊忙緊步上前,但衙役班頭迅速拉住了他,將其雙手反剪。兩名衙役拖走林樊之際,梁老夫人已昏倒在地。

狄公將驚堂木用力一拍,高聲宣佈退堂。

卻說浦陽縣衙開堂十日之後,中書令王大人在長安府邸大廳內,設下便宴,款待三位貴客。

此刻正是晚秋初冬時節,寬敞的大廳前有三扇門敞開着,如此,客人們便可一覽院中荷花池美景。月光下,池水晶瑩閃爍,好似人間仙境。八仙餐桌旁,擺着燒着精木炭的大銅盆。

四位老者俱已六十開外,皆為朝廷重臣。

精雕細刻的烏木桌上,儘是珍饈美味、四季鮮果。十二名僕役侍立兩旁,由一名總管支使,他時時留意為客人添上美酒。

中書令身旁為大理寺正卿劉大人,他留着灰白的長髯,氣度不凡,另一側則是禮部尚書顧大人,瘦長而稍有些駝背,許是經年累月早朝跪拜所致。對首坐着位目光銳利的高個兒,鬍子也已灰白,此人乃御史台大夫匡大人,此公為人耿直,遠近盡知其訴訟斷案從不留情。

晚膳雖已用畢,但四人意猶未盡,各自端着盞美酒,細細品啜。席間,中書令王大人引出話頭,與眾人討論了些朝廷要務,眼下四人隨意閑聊着。

王大人輕捋銀須,對劉大人道:“浦陽佛寺淫僧一案,令聖上大為震怒。四天來,京城佛界沸反盈天,大國師也已在上朝之際替那些淫僧辯護,可一切皆為徒勞。

“我有絕對的把握可奉告閣下,明日聖上將降旨除去白馬寺方丈‘大國師’尊號,同時聖裁各佛寺稅收不予豁免。劉兄,這意味着佛界再也不能滋擾聖綱,干預國事了!”

劉大人頷首稱是,說道:“有時機緣湊巧,地方官吏也是舉足輕重,替朝廷出得大力。浦陽縣令狄仁傑雖說行事忒輕率了些,卻叫那座龐大富裕的寺院出乖露醜。眼下整個佛界皆恨恨不已,要不是前些日子該城駐軍恰好領命離城清剿匪徒,以致該縣民眾一怒之下殺了那些和尚,我看那狄仁傑早已喪命。此人哪裏知曉,得虧有此幸事,方保全其職,這也是他命大福大啊!”

“劉兄,聽得此言在下甚是高興,”御史台大夫匡大人道,“劉兄提及狄縣令,這倒叫我想起了些事。在我衙門的書齋案上,有兩份他遞來的呈文。一份事關一無賴惡棍,此人犯下姦殺大罪,此案再清楚不過,無須討論。另一件則關涉一名廣州富商忤逆之大罪。琢磨之下,我發現此案僅靠計謀判決,雖與法理無悖,但匡某斷不能苟同。此呈文最初呈遞大理寺,由劉兄及同僚親審,因此,在下推測個中許有隱情,現求教於劉兄,盼能解說一二,在下不勝感激。”

劉大人放下了酒杯,微笑着說道:“匡兄,此事說來話長!許多年前,在下尚任廣東某縣縣令,那時廣東州府彭刺史乃一卑鄙無恥之徒,后終因營私舞弊,在長安被斬首。我聞聽那富商重金賄賂彭刺史,因而逃脫了刑罰。此後,他還多次被控犯下其他罪行,包括謀害九人性命。

“浦陽縣令狄仁傑明白,此案須速審速決,因他知曉那富商平時拉攏私黨,勾結官府,故狄仁傑不照常理審訊,而是巧設計謀,避重就輕,讓其坦然招供些其他罪狀,但這罪狀可等同謀逆抗官之大罪。此富商逃脫法網已二十餘年,此番可謂天理昭彰,終獲報應,因此,劉某以為狄仁傑做出此判決並無不當,大理寺同僚亦完全贊同此判決。”

“原來如此,”匡大人道,“明日一早,我做的頭一件事,便是簽發此呈文。”

禮部尚書顧大人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聽着兩人交談,見匡大人如此說,遂插話道:“在下對判案諸事不甚了了,但顧某隻知這位縣令於國有功,一舉破了兩件大案,一件令權勢蓋天的佛界大傷元氣,無以再干國政;另一件嘛,那廣東商人為富不仁、違禁販私,嚴懲此人以維護官府尊嚴,實屬必要。為何不將那縣令擢升幾級,任一要職,以顯其才華?”

王大人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說道:“那位縣令年僅四十,來日方長,他大可在將來的仕途中施展才華。用官之道,須執中庸,若提升過緩,則未免叫人灰心喪氣;可若提升得過快,則引頸翹盼,欲心無厭。為朝廷用才計,應力避極端。”

“在下深以為然,”劉大人道,“可換而言之,朝廷對那縣令也該有所獎勵,以嘉許其志。顧大人對此可有高見?”

禮部尚書輕撫長須,默想了片刻,隨後道:“聖上已恩准賞賜晉慈寺一案有功之人。明日上朝之際,我欲奏明聖上,懇請聖上欽賜狄仁傑一御匾。自然,匾上之字非聖上手題,僅為依原樣鐫刻鎦金。”

王大人撫掌稱道:“妙極,妙極!顧兄果然高見!”

顧大人一反板正之態,微微一笑。

他說道:“聖人釐定儀典、禮節,乃維綱紀,護國本之需。多年來顧某三省乎己,嚴責於人,不敢稍有懈怠,所謂獎勤罰懶,誠如金匠稱金,唯須謹慎仔細,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四人起身離席。

中書令王大人引領眾人走下寬闊台階,去荷花池畔信步漫遊一番。

二十五

當京城傳來三案的判決時,狄公的四名親隨幹辦卻正各自煩惱,十多天來,四人皆唉聲嘆氣,煩躁不已。

林樊被定罪下了死牢,浦陽全城為之轟動。可狄公一直愁眉不展,悶悶不樂,四名幹辦眼見如此,也只能心存焦慮,不知狄公為何事煩心。與往常不同,此番結案后,狄公並未循舊例與隨從幹辦一同悠然複述破案過程,而是僅對四位幹辦的盡心竭力表示了謝意,隨後便埋首於浦陽例行公務之中。

長安信使於下午抵達,正在文案館內審核縣衙賬目的陶干簽收了此件,並速將公文送至狄公書齋。

洪亮正坐在書齋里,等狄公來簽發這份公文,馬榮與喬泰也在。

陶幹將公文一揚,只見公文函封上赫然蓋着大理寺的封印,隨後他將此件放於桌上,樂道:“我說兄弟們,這定是那三件案子的終判!眼下大人該振作了!”

“未必吧,”洪亮道,“大人正擔心京城大理寺及御史台等衙門是否同意他對此案的處置。眼下大人守口如瓶,從未對我透露半分心思。但我相信這正是大人苦思冥想,而未獲解答之事。”

“罷了,”馬榮插話道,“我只知大人一宣佈京城判決,某人將大獲全勝,那便是梁老夫人!朝廷當然會沒收林樊一大部分財產,但判給梁老夫人的已足以叫她富可敵國!”

“那是她應得的!”喬泰評論道,“前些天我見那老夫人身心憔悴,悲傷異常,此番獲勝也算是上蒼有眼!只是對她而言,這陣子受刺激過大,她已十來天不能起身了。”

正說著,狄公走了進來,四人立即起身施禮。狄公點頭招呼了四人,隨即打開洪亮交與他的公函。

狄公匆匆掃視了一遍,說道:“京城官府已同意了本縣對三樁案件的判決。我本以為此案判決至多斬首,哪料林樊如此背運,但判決既下,我等必須遵守。”

隨後狄公宣讀了禮部嘉獎令。狄公將此件交與洪亮后,向京城的方向躬身施禮。

“狄某此次被授予殊榮,”狄公道,“聖上恩賜御匾一塊,上鐫聖上題詞。洪亮,你切記着,聖上所賜御匾一到,你便立即差人將御匾懸於公堂之上!”

四位親隨幹辦道賀不已,狄公淡淡謝過,又道:“如往昔一般,明日一早,亦即拂曉前一個時辰,我會在縣衙當著眾百姓的面宣讀判決。洪亮你去吩咐縣衙眾人準備停當,且知會駐軍統領,希冀駐軍在指定之時到達縣衙,以便將罪犯押送至法場。”

狄公捋着鬍鬚想了一陣,隨後又嘆了口氣,打開了洪亮放在桌上待其簽發的本地錢糧公文。

陶干拉了拉洪亮的衣袖,馬榮及喬泰也擠眉弄眼,示意其快說。洪亮遂清了清嗓子,對狄公道:“大人,我們幾個對林樊謀害梁寇發一事大惑不解。此案明日一早便告結案,大人您現在能否替我等解惑一番?”

狄公抬頭望了望他。

“人犯正法之後,我自會告知。”狄公簡短地答道,隨即又閱起公文來。

次日,天方破曉,許多浦陽百姓已摸黑起身,趕奔縣衙。衙門外人群密集,眾人靜候縣令升堂。

縣衙雙扇大門一開,人群便蜂擁至公堂上,公堂沿牆點着十二支巨燭。堂下人群壓低嗓門,悄聲低語着,許多人則臉露憂容,不安地望着衙役身後五大三粗的劊子手。這壯漢肩上斜背一柄陰森可怖的鬼頭大刀。

多數人來縣衙只為親聆判決,湊湊熱鬧,可那些上了年紀之人則心情沉重。他們知道,朝廷向來對犯上作亂之事嚴懲不貸,那回百姓一時性起,殺了淫僧,亦可被視為暴民作亂。老人們害怕朝廷會對本地百姓嚴加責罰。

忽地,堂上傳來三聲鑼響。

公堂案桌后的幕簾拉開了,狄公大步走出,身後緊隨着四名幹辦。狄公身着猩紅披肩,以示奉旨宣判。

狄公升座后,喝令將人犯押至公堂。沒多久,黃三已被帶到堂前。

黃三在死牢裏期間,傷口已痊癒。他已用了最後一頓飯,心知必死無疑,倒也滿不在乎。

他在狄公案桌前跪定,狄公遂展開公文,大聲宣判道:“人犯黃三,依律處斬,碎屍萬段,拋屍荒野。其首級懸於浦陽城門之上三日,以示懲戒。”

頓時,黃三被五花大綁起來。衙役在黃三背上插了塊白木板,上以大字書寫此犯姓名、罪行及所受刑責。隨後黃三被帶下堂去了。

書吏又遞與狄公另一份公文。狄公展開后,向班頭道:“傳明空方丈與兩位年輕女子上堂!”

班頭將老僧領至公堂上。這老方丈身披紫色袈裟,他將錫杖一放,緩緩跪下。杏兒和藍玉則由狄府管家領上堂來。兩人穿着長袖綠裙,頭上戴着未婚女子的頭飾。

眾人見得如此美艷的兩名女子,不禁暗自欽羨。

狄公見三人俱已到齊,遂道:“本縣宣佈朝廷對晉慈寺一案之判決:充公該寺所有財物;自即日起,除大殿及僧寮外,七日之內須將整座寺廟夷為平地;准允該寺原方丈明空繼續供佛,但廟內和尚不得超過四人。

“本縣及浦陽地方士紳曾共同探查晉慈寺,證實該寺六間女子留宿之香閣內有兩間並無密道,因此,若有婦人曾在此住宿而受孕,眾百姓不必捕風捉影,胡亂猜疑,那些婦人所生之子當系觀音菩薩所賜。

“自寺廟財物中撥出四大錠金元寶,賜予楊杏兒及其妹子。朝廷已令其故鄉縣令,待二女回鄉后妥加照應,予以褒獎,且記錄在案。朝廷允准本縣所請,因楊家二女之功,其家五十年內免除所有徭役賦稅。”

言至此,狄公止住了話頭,輕捋長髯,注視着人群。隨後,他一字一頓地強調道:“朝廷對浦陽民眾藐視官府,肆意擊殺二十名僧人之所為甚是震怒,此種舉動完全無視大唐律令,浦陽全縣應對此暴亂擔責。朝廷原本欲嚴厲懲處,但念及當時具體情形,且本縣亦懇請朝廷從寬處置,遂決定寬恕浦陽百姓,但下不為例。且朝廷責成本縣對浦陽百姓嚴加申飭。”

堂下眾人大舒了一口氣,不禁低聲頌起皇恩來。一些人笑逐顏開,大聲歡呼。

“肅靜!”狄公聲若雷鳴,大聲喝道。

狄公緩緩捲起公文,老方丈及二位姑娘連連叩頭謝恩。三人隨後被帶下堂去。

狄公點頭示意衙役班頭。一會兒,林樊被兩名衙役帶至堂前。

林樊關進死牢內已有多日,消瘦的臉上那雙小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抬頭一見狄公身上的紅披肩,一旁又站着個凶神惡煞的劊子手,身子不禁猛地戰慄起來,衙役們不得不扶他跪在案前。

狄公將手攏入衣袖內,在扶手椅中直了直身子,緩聲判道:“人犯林樊,違抗官府,藐視朝廷,依律必須嚴懲,故判該犯車裂極刑。”林樊大驚失色,顫聲一喊,便癱軟在地。衙役班頭以熱醋置於林樊鼻下,令其蘇醒,狄公又繼續道:“林樊所有財產,概由官府沒收,待盤點后,其中一半歸梁老夫人所有,其家多次受林樊侵擾傷害,這些財產算是賠償。”

狄公停了一會兒,雙眼掃視大廳,可未見梁老夫人的蹤影。

狄公遂概括道:“此為林樊一案的正式判決。基於人犯被處極刑,且其財產的一半將賠償給梁家,故林、梁家仇案也告結案。”

狄公一拍驚堂木,宣佈退堂。

狄公離開公堂回書齋之際,聽審眾人不禁高聲喝起彩來。不多時,浦陽城內人頭攢動,百姓紛紛擁至縣衙,欲隨囚車趕赴法場。

木籠囚車已備好,停於縣衙大門前,囚車四周圍着要塞騎兵。八名衙役將林樊、黃三帶出縣衙,命兩人並排站於囚車內。

“讓道,讓道!”衙役和兵卒齊聲向路人嚷道。

狄公的坐轎也已抬出,轎前有四排衙役開道,轎后也緊跟四排衙役,再后則是騎兵守衛的死囚車。一行人直往南門而去。

抵達南門外法場后,狄公下了坐轎。要塞統領渾身披掛齊整,盔甲閃亮,八面威風。他引狄公登上昨夜臨時搭起的高台。狄公升座后,四名親隨幹辦在其身側站定。

兩名衙役將林樊和黃三從囚車上押下,騎兵們則甩鐙下鞍,圍成一圈,禁止百姓靠近。兵士們的戰戟在晨曦霞光的映照下閃閃爍爍。

百姓們在騎兵之外圍成一圈,心懷恐懼地望着不遠處的四頭大水牛。四頭水牛正靜靜地吃着農夫餵食的草料。

奉狄公之命,兩名衙役令黃三跪下。他們從黃三肩上取走白木板,將其衣領鬆開。劊子手舉着沉重的鬼頭大刀,望着狄公。狄公點頭示意后,鬼頭刀一閃,直劈黃三脖頸。

一陣陰風襲來,黃三頓時栽倒在地,許是其骨骼粗壯,許是那劊子手砍得欠精準,黃三首級並未與軀幹完全分開。

人群中傳出了嗡嗡的低語聲,馬榮向狄公耳語道:“這廝罪有應得!臨了這狗頭還是這般背運,可見老天有眼!”

兩名衙役猛地將黃三屍身拉起,劊子手舞動鬼頭大刀,頓時涼風陣陣,剎那間,黃三身首分離,那顆血淋淋的首級飛出十步開外。

劊子手提起黃三的首級來到狄公座前,狄公以硃筆在其首級前額上一點,隨後黃三的首級便被扔入一竹籃內,以便將此首級懸於城門之上。

接着,林樊被帶至法場中央,衙役們割去捆綁其雙手的麻繩。當他一見身旁那四頭水牛時,頓時聲嘶力竭,欲掙脫束縛。劊子手一把抓住林樊脖子,將其摔在地上,衙役們則在其手腕及腳踝上繫上粗繩。

劊子手向幾名農夫招了招手,農夫們牽着四頭水牛來到刑場中央。此時狄公彎腰向要塞統領耳語了幾句,統領頷首稱是,隨即高聲發命,兵士們便在法場中央圍起一道方形人牆。如此一來,百姓便無法見到那可怕情形,他們只能望見坐於高台上的狄公和要塞統領。

法場一片沉寂,遠處田莊上的公雞報曉之聲依稀可辨。

狄公點頭,示意行刑。

驀地,眾人聽得林樊瘋狂的尖叫聲,隨後叫聲又成了低沉的呻吟。

此時,農夫吹出柔和的哨聲趕着水牛。這聲音本可叫人想起農家裏的平和場景,但眼下只叫人毛骨悚然。

林樊的尖叫聲再次響起,其間夾雜着瘋漢似的痴笑,如同砍樹聲般乾枯凄然。

兵士們站回原位。百姓們見劊子手正從四分五裂的林樊屍身上割下首級。劊子手將首級呈與狄公,狄公也在首級的前額上點了硃筆,它將與黃三的首級一同懸於城門上示眾。

循慣例,劊子手交與農夫中一位長者一小塊銀子。雖說農夫們平時大多不會有銀子過手的機會,可老農還是拒絕了這塊不吉之銀。

鑼聲響起,兵士們舉起兵器行禮,狄公離了高台。狄公的親隨們注意到他臉色灰白,神情黯然,雖說清晨寒氣逼人,可狄公雙眉之上仍淌着豆大的汗珠。

狄公上轎后,一行人直奔城隍廟。在城隍像前,狄公虔誠地焚香禱告,隨後方回縣衙。

步入書齋后,他見洪亮等四人正候着他。狄公默默地向洪亮打了個手勢,洪亮很快地為他沏了壺熱茶。狄公緩緩啜茶之際,門突然打開,衙役班頭闖了進來。

“大人,不好了!”他慌張地叫道,“梁老夫人服毒自盡了!”四名親隨不禁驚呼起來,可狄公安之若素,他吩咐班頭帶上仵作趕到那兒,叫仵作擬出屍格,說明梁老夫人乃是在神志不清時自盡的。隨後狄公靠回椅背,嗓音低沉地說道:“林、梁兩家多年的恩怨至今方算到了盡頭。林家最後一人才被正法,而梁家倖存之人也已自盡,兩家仇恨延宕幾近三十載,其間充斥種種恐怖之謀殺、強姦、縱火及卑劣欺詐等罪行。目下此案所涉之人都已死去,一切俱成過眼雲煙。”

狄公怔怔地直視着前方,他的四名親隨睜大眼望着他。一時屋內悄無聲息。

猛然間,狄公清醒過來。他將手攏於袖中,語調平淡地道:“當初我研究此案時,便覺十分蹊蹺。我知那林樊本乃一兇殘惡徒,亦知梁老夫人為其死敵;此外,還知那林樊使出渾身解數欲置其於死地,可奇怪的是,梁老夫人一到浦陽,林樊便未再繼續下手。我問自己,為何他不在此地了結她呢?直到最近,林樊的那些爪牙尚隨侍在側,本可輕易殺了她,並掩飾成意外事故。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在本地謀害梁寇發,且一旦他認為可殺害我等時,也同樣毫無顧忌、斷然而行。可梁老夫人到了浦陽后,那林樊絲毫未曾動她,我曾對此甚為迷惘。可隨着我們四人在銅鐘下發現那隻金鎖,此物所提供的線索,方令狄某豁然開朗。

“因那金鎖上刻着‘林’字,你們遂以為此物為林樊所有。但這類掛件通常以紅線串掛,繫於脖子上,且在衣內貼身系掛。如若紅線一斷,金鎖至多掉在前胸上腹,怎會遺失!此物在屍骨脖子左近被發現,因此,我推斷它屬於被殺之人。林樊未曾見到它,乃因金鎖在被害人衣內系掛着,后因袍服為蟲蟻所蛀,方才露出,系金鎖的線與男人的脖子緊挨着。我遂懷疑這屍骨並非梁寇發,而是一個與兇手同姓之人。”

狄公停了一會兒,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茶,隨後繼續道:“我重新閱讀此案卷宗上我曾做過的附註,發現了第二條線索,證明那被謀殺之人確非梁寇發。因梁寇發到浦陽時已有三十歲,梁老夫人在里正的登記簿中確實也將此人登記為三十歲,但里正告訴陶干,梁寇發看上去二十不到。

“我開始懷疑梁老夫人。我心下以為她可能是另一婦人,相貌酷似梁老夫人,且了解兩家仇恨淵源。如梁老夫人一般,她也對林樊深惡痛絕,但她又是林樊不欲或不敢傷害的婦人。我再次細細研究了她呈遞給我的狀紙,試着找出可能扮作梁老夫人及其孫子的婦人和年輕後生。那時我有個推想,起先我也以為這想法荒誕不經,可此後事實證明,這推想是對的。

“你們當記得此案卷宗上的記錄,林樊姦汙梁洪夫人後沒多久,其妻林夫人便告失蹤。一般人猜測林樊殺了她,可並無證據,且屍身蹤影全無。我目下已知林樊並未殺她,而是她離開了林樊。她曾深愛林樊,甚至可以忘卻林樊謀害其兄弟,並導致其父之死的罪孽。對女子而言,自然是嫁雞隨雞,跟隨並服從丈夫。可當她得知丈夫愛上了她嫂子,她的愛便成了恨,那是種受傷害女子的深仇大恨。

“她決意離林樊而去,以報復其薄情。可以想見,她暗中與其母接洽,提議一同報復林樊,這事再自然不過。林夫人離開林樊后,林樊大受打擊,一蹶不振。也許諸位甚覺奇怪,可須知,那林樊深愛其妻,他對梁洪夫人的強烈慾望只是受本性驅使,一時興起而已,他對妻子的愛始終未變。正因如此,林樊才不敢忒過張狂作惡。

“可自從失去夫人之後,林樊噁心大起,他對梁家的迫害也變本加厲起來,最後,在一廢棄要塞的舊磚堡中,終於將梁家出逃之人盡數殺死,包括梁老夫人和其孫子梁寇發。”

陶干正欲開口,但狄公舉手制止了他。

狄公繼續道:“林夫人承續梁老夫人未竟之願,繼續報復林樊。林夫人深得梁老夫人信任,又熟知家仇原委,故扮成梁老夫人並不難。況且,她的母親已料定林樊還會再下毒手,在去那座有舊磚堡的田莊之前,便將訟狀等文書託付給她,要她妥善保管。

“此後不久,林夫人定是向林樊透露了真實身份。這着實令林樊大受刺激,遠比第一次打擊更甚。想想看,妻子未死,離他而去,且發誓與其為敵。可他不能告發她假冒梁老夫人,作為男人總有自尊心,怎會容忍妻子冒他人之名攻擊自己?此外,他尚愛着妻子,因此,唯一能做之事,便是躲開她。就這樣,林樊逃至浦陽,可她毫不懈怠,繼續滋擾控告他,因而他本欲再次遷到他處躲避。

“林夫人將自己的一切對林樊和盤托出,唯獨未將那後生的實情告訴林樊,而只說這後生是梁寇發。這幕人間慘劇,真是匪夷所思,至今仍叫我心有餘悸,難以置信。林夫人的謊言忒過陰毒,比起林樊殘酷的行徑有過之而無不及。須知,這後生是她的親生兒子,生父便是林樊。”

一聽此言,四人都欲開口插話,但狄公再次舉手令他們安靜下來。

“當年林樊姦汙梁洪夫人時,並不知其妻已有身孕。兩人成親多年,未得一子。諸位,狄某無從推測女子內心深處之隱秘,但我大可推斷,正當林夫人自認這段姻緣幸福之至時,林樊卻在追求其他女子,這叫她狂怒不已,變得不近人情。我說她‘不近人情’乃因她為報復林樊,故意犧牲親子性命。她欲待成功摧毀林樊后,再對林樊補上致命一擊,親口告訴他,他殺了自己的兒子。

“無疑,她告訴那後生,為避免林樊攻擊,梁家只得隱姓埋名,將孩子互換,以求安全,那年輕人信以為真,便自認是梁寇發。但林夫人讓後生戴着那金鎖片,此物系林樊與其成婚時送與她的信物。

“我來告訴諸位這件駭人聽聞之事的真相。先前這不過是個模糊的假設,但當我聽林樊說出那幾個字時,我終於明白了。首先,林樊一見我拿出金鎖,幾欲說出那是他妻子之物;其次,亦即最重要的證據,乃他們夫婦會面的那一刻,二人站在公堂之上,心如枯槁。按理說時機已到,林夫人的目的已完成,惡夫已毀,將在法場上被處死。如今給予其致命一擊的時刻到了,她手指林樊控訴道:‘你殺了你的……’此時此刻她卻再也無法說出‘你殺了你的兒子’那句驚悚之語。她眼見曾愛過的丈夫血跡斑斑地站於堂前,頓時,所有的憎惡之情俱已消散。當那情感恢復時,她雙腳一軟,林樊便沖向她,但這並非衙役班頭及其他人所想的是要攻擊她。我見着他的眼神,知曉此刻他只為扶她,怕她在石板地上跌傷。

“那便是全部情形,眼下你們該明白,我在堂審林樊前所處之困境了。我拘捕了他,不得不速速定其罪名,可又不能利用他謀殺親子的罪證指控他。那須得花上數月去證實林夫人假冒梁老夫人的實情。因此,我只得嘗試誘使林樊招認襲擊我等一事。

“但他的招認未能使我脫離窘境。依律,朝廷須將充公的林樊財產之大部分分與梁老夫人,可我無法容忍那假冒的梁老夫人獲得本該屬於官府的財產。我在等她前來詳說經過,那次我問她從着火的舊磚堡出逃的詳情時,她定然知曉我已明白真相。適才她並未來縣衙,我正擔心是否需強令她前來。眼下已不必為此所擔憂了,林夫人已自盡。她只是在等那一刻,因她期待與丈夫同年同月同日死。眼下老天成全了她。”

書齋內一片寂靜。

狄公打了個寒戰,緊了緊官袍,說道:“冬日臨近,天已越來越冷。洪亮,你去吩咐一下僕役,令他備個火盆。”

四名親隨幹辦離去時,狄公起身,他走到衣帽鏡架前,脫下官帽,鏡中映出他憔悴苦悶的臉。

無意中,狄公將帽折起,放於帽鏡架下的抽屜中。他換上居家便帽,背着手踱起方步來。

他極力試着令自己心緒安寧,可腦中千頭萬緒,紛紛擾擾,哪能瞬間理清。種種無可名狀的恐怖情形此消彼長,不能自已。狄公腦中不禁浮現出二十名被砸死、踏死的和尚模樣,耳邊響起林樊肢體被撕裂時瘋狂的笑聲。一時間,他萬念俱灰,自問為何上蒼竟能容忍如此殘忍血腥之事的發生。

狄公此時五內翻騰,鬱悶不已。好一陣子,他默默地站於帽鏡之前,雙手遮面。當他放下手時,目光落在了禮部的公文上。狄公悵然若失,長嘆一聲。此刻他猛然記起,不知聖上所賜御匾是否已懸挂妥帖。

書齋與公堂僅一屏之隔,狄公拉開帷幕,步入公堂,至堂中轉身細觀。

眼前紅布覆蓋著公堂上的案桌,其後是空空的座椅,背後則放着張綉有獬豸的帷幕。狄公仰面望去,只見堂前橫樑之上高懸着鐫有聖上親筆題詞的御匾。

狄公一遍遍地讀着聖上的題詞,肅然起敬,感動不已,禁不住在石板地上跪了下來。在陰冷空蕩的大堂內,狄公獨自待了很久,靜思默禱,省乎己身。

在他之上,清晨的陽光透過公堂的窗子,照耀在聖上所題的遒勁雋美的四個鎦金大字上:義重於生。

申霞、姜逸青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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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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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大唐狄公案·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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