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啼烏山祭(四)
獨臂漢子愣在原地,渾身顫抖。
劉赤亭轉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報仇不是個多爽快的事情是吧?”
漢子這才回神,苦笑一聲:“把他剁碎了都不解我的恨。”
劉赤亭點了點頭:“理解,畢竟走了的人,回不來了。”
恨這個字,有些複雜,劉赤亭覺得他可以理解,但現在讀的書,解釋不到位。
寨黎望着那個無頭石像,長嘆一聲,隨即落下,問道:“石像招你惹你了?這下你要如何收場?”
方才痛失愛子的那人,此刻面沉似水,指着劉赤亭的手臂顫抖不止,“你們還盯着作甚啊?拿下他啊!”
其實數百府軍已經聚集,只是……沒人動彈。
此刻聽到懷沙府主說話,府軍們面面相覷,就是沒人敢上前。
等到他冷喝一聲:“拿下他!”
隨後才有人說道:“府主,那……是神仙,拿不下啊!”
劉赤亭面無表情,此刻才答覆寨黎:“沒想過如何收場,但我想太平真君不會怪我的。若是怪罪我,我願賠罪。”
正說話時,高台之上,那位牧府主一咬牙,起身幾步跑到高台邊緣,緊接着便雙膝下跪,紅着雙眼大喊:“他們要拿此地兩萬百姓獻祭,以此破開九府禁制!上仙,救命啊!”
說到最後,高台之上那人以額頭死死抵着地面,幾乎是在哀求:“懇求上仙救命!”
寨黎雙眼一眯,冷冷望向其餘八人。
怪不得你們走了他不走,兩萬條命,對你們來說真就什麼都不是?
劉赤亭又拍了拍獨臂漢子肩膀,隨後一步跳上高台,也沒彎腰去攙扶地上跪着的中年人,只是問道:“他要如何獻祭?”
中年府主也沒抬頭,只是沙啞道:“爭得碑花,一刻之後,會有大陣籠罩啼烏山,屆時山上生靈,皆要死絕!”
此話一出,山巔樓台有一男一女齊齊愣住。
寨柳尚未開口,倒是那成公尚安,竟是突然轉身,幾步去往半空中,衝著下方高喊一句:“聾了嗎?愣着作甚,下山保命啊!我已經動了石碑了!”
人群再次嘩然,從爭先恐後去往山上,又成了不管不顧往山下跑去。
下方八位府主有七人已經再也顧不上別的,死命往山下狂奔而去。懷沙府主惡狠狠瞪了獨臂漢子一眼,也扭頭離去。
寨黎問道:“劉老弟,放任離去?”
劉赤亭哪裏還顧得上與他說話,只衝着半空中看了一眼,大罵一句蠢貨,隨即幾步狂奔而出,去往登山道上!
半空中又是一道劍光落下,轟然一聲巨響之後,登山道上方,被一劍斬斷。
嘈雜的人群,再次安靜了下來。
可他們跑過的地方,幾個趴在地上的人,早已被踏得沒了人樣兒。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以劍氣包裹聲音,高聲喊道:“不要搶!我保你們不死!誰若敢搶着下山不顧他人,我必斬他!不信的出來試試。”
說著,只轉身並指一點,那位剛死了兒子的懷沙府主,自個兒也被劍光轟碎了半邊身子。
懷沙府主臨死之前,嘴裏只一句:“上仙救我……”
寨黎嘴角抽搐,心說這傢伙下手也太過狠辣了吧?連個全屍都不留?
不過,確實是該死的。
成公尚安也察覺到自己方才太過着急,將好不容易穩住的場面又弄亂了。
他只得瞬身到劉赤亭身邊,沉聲道:“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但現在時間不多了,這麼多人如何轉移下山?”
面冷心熱,說的怕就是成公尚安這種人了。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只能……”
話未說完,山巔之上突然間傳來一聲巨響,劉赤亭轉頭望去,是寨柳似斷線風箏一般,倒飛了出來。
寨黎立刻飛身而起,於半空中接住寨柳,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寨柳輕咳一聲,嘴角鮮血直往外溢。
“大意了,不止有我們幾個外鄉人!”
此刻山巔那處樓台之上,有個一身灰衣的佝僂老者背着雙手,站立石碑前方,笑盈盈道:“太平真君?妄想太平的人太多了,可人世間只要有人,又如何太平得起來啊?”
說話間,他一伸手按住石碑,一陣赤色漣漪立時散發開來,以山巔樓台為中心,整座啼烏山在片刻之間,便被赤紅屏障籠罩。
老者轉身走到欄杆處,自言自語道:“來吧,血食!”
這老者說話之時,聲音冷漠,平靜得可怕。
人群一下子嘩然,虞曉雪瞬身折返,將張翠翠放在獨臂漢子身邊,隨後一步躍起到了劉赤亭邊上,抬頭望向天幕,先伸出手,隨後輕聲道:“陣法一道半步大宗師,內景在千數之上,清景。金丹已經有了胎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劉赤亭看着虞曉雪伸出來的手,思慮再三,還是搖了搖頭的,道:“先等等。”
他抬頭望向天幕,冷聲道:“先把這玩意兒處理了,其餘的再說吧。”
“寨黎、成公,為百姓引路。”
寨黎點了點頭,腳踏虛空幾步到了登山道上。成公尚安也是一樣,瞬身下去凌空出拳,原本狹窄的山路擴寬了許多。
整座啼烏山開始劇烈晃動,天幕那道赤紅屏障,忽的打開一個缺口,有一個四四方方不知是何物的東西,緩緩墜落。
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方無字印啊!足足佔地方圓十里,這要落下來,整座啼烏山都得被壓塌。
這等危急時刻,虞曉雪竟是問了句:“你就這麼介意?”
劉赤亭氣笑道:“這會兒了,你問這個作甚?”
虞曉雪冷聲道:“你不與我聯手,別說那個金丹巔峰,就眼下陣法你都破不了。上品法寶,不是你的劍罡能破……”
話未說完,她的手已經被人拉住。
她轉頭看去,卻見劉赤亭一臉誠懇:“這麼多人,不該死在這裏!”
虞曉雪點了點頭,答道:“別忘了我的身份,即便你介意,我也會冒死阻攔。”
話鋒一轉,“說起來,若你修為高些,你的這把劍殺力便會更高吧?”
未等到劉赤亭答覆,虞曉雪眉心光華一閃,一道十幾丈之高的白衣仙子憑空出現。
奇怪的是,此次虞曉雪的諸景之神並未手持長槍,反倒拿着一把恍若白玉雕琢而成的長劍!
劉赤亭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與虞曉雪並肩站立在這諸景之神眉心之中!
眼瞅着那方大印就要落下,寨柳硬撐着轉身,雙手結出一個古怪法印,隨後其身上不斷有蠱蟲似泉水一般滴落,頃刻之間便是傾盆大雨。那些個蠱蟲落地之後,幾乎是見風就長,不過幾個呼吸,便成了數百三丈余高的巨大蟲子,細看之下才發現,那些蟲子竟然都是絲線織成的,更像是傀儡!
寨柳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人交給我們,別讓我死。”
那方大印已經近在咫尺,虞曉雪使勁兒抓住劉赤亭,輕聲道:“我與你神魂相連,你可以控制諸景之神。”
劉赤亭以左手拔劍,仰頭望了望,我來控制?
話音剛落,劉赤亭心神已然寄托在虞曉雪那道諸景之神,心念一動,手中長劍已然抬起。
劉赤亭嘴角一挑,將手中劍鬆開,未名自行飛入諸景之神手中,變大了不少。
劉赤亭又是一笑,那道十幾丈高的白衣仙子猛然舉劍,劍氣無色,但熾熱如烈焰一般。
虞曉雪不禁一轉頭,只見劉赤亭左手並指,猛地指向天幕。白衣仙子同時一劍朝天刺出,劍罡撕破虛空直往那方大印而去,只一聲轟然巨響之後,劍罡瞬間消散。
眾人齊齊抬頭,山巔處那位佝僂老者,早已滿臉笑意。
下一刻,高懸天幕的巨大無字印突然出現數道裂縫,那些縫隙之中不斷有劍罡外泄,在這啼烏山上掀起了一陣狂風。
幾息之後,無字印轟然破碎。
寨黎臉皮抽搐,這一劍,趕得上金丹修士了啊!
可是,無字印是消失了,可赤色屏障,沒有絲毫消減。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那枚珠子?”
虞曉雪搖了搖頭,“破禁可以,破陣無用。”
劉赤亭一皺眉:“那你在中土時給我的符籙呢?”
虞曉雪有些意外,他怎麼還留着那張靈符?
但她還是搖了搖頭,“與珠子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狂笑聲傳入耳中,劉赤亭猛地回頭,只覺得一股子陌生卻又熟悉的氣息疾速而來。
他下意識一步上前護住虞曉雪,此刻手中無劍,便以拳為劍,崩拳射出罡風。
可是對面竟是也有罡風襲來,兩兩相撞,劉赤亭一下子鬆開了虞曉雪的手,兩人齊齊倒飛而去,仙子虛影頓時消失。
先後兩聲巨響,虞曉雪與劉赤亭各自嵌在了崖壁之中。
寨柳一轉頭,沉聲道:“幫忙,不然都得死在這裏!”
話音剛落,她一馬當先,伸手扯下掛在脖子上的銀環朝那狂笑不已的佝僂老者甩去。
老者一個側身,輕輕讓過銀環,卻又猛地抬起手臂,一拳轟擊而去,竟是打出罡風,硬生生將銀環轟退數百丈,卡在太平真君石像小腹。
寨黎見狀,破口大罵:“哪兒來的金丹啊?你他娘的臉呢?”
他伸手解下綁在額頭的髮帶,甩出之時便有數百道紅色東西破空而去,天幕之上被帶出數道紅色軌跡。
細看之下,原來是數條紅蛇!
未曾想紅蛇到了佝僂老者身邊,其只是微微揮手,便將其悉數轟散。
他笑盈盈望向寨黎與寨柳,“原來是遺落生洲的九黎族人,你們……”
原本笑盈盈的臉,瞬間變得冷漠了起來。
原來是其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尊近十丈之高的石頭人!
不過看石頭面容,還是有成公尚安的輪廓的。
佝僂老者神色淡漠,卻是猛地直起了腰。
眼見那隻石頭所做的巨大手臂揮舞而來,老者不退反進,腳下一道罡風傳出,瞬身而上,凌空一拳而已,石頭巨人一條手臂當場被轟碎。又是一拳,山石散盡,成公尚安一口鮮血狂涌而出,重重砸向地面。
老者隨意甩了甩手,“想以山石為外景的體修?可你只是黃庭,功夫還遠遠不到家。”
成公尚安略微眯眼,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拔出佩刀,再次欺身而上,全無退意。
而劉赤亭,此刻才把虞曉雪放在張翠翠身邊。
“護我作甚,他……不會想那麼快打死我的。”
虞曉雪卻死死抓住劉赤亭,無論如何都不放開。
可是那張清冷臉蛋兒,早就沾染了鮮血。
“生死早就綁在了一起,你我誰都不可能獨活。”
劉赤亭無奈一笑:“可你?”
虞曉雪沉聲道:“你一劍耗費我神魂之力太多,給我爭一刻鐘,我必斬他。”
劉赤亭能感覺得到,虞曉雪多少有些憋屈。或許她全盛之時,面對此等金丹,根本無需這般吃力。
“好,我爭。他呀,看起來好不容易才找了個同類。”
探靈豹落在虞曉雪身邊,沉聲道:“那也是個有蠻人血統的,但要比大老大濃厚許多許多。”
鬆開手后,劉赤亭召回未名,身上竟是有三張符籙滑落。
就連虞曉雪都不知道,這傢伙身上還一直貼着三張千鈞符呢。
劉赤亭扭了扭脖子,一身輕鬆。
他朝着上方看了一眼,猛地一步躍起,地面都被他踏出一道裂縫。
老者剛剛拍飛那道銀色圓環,神識卻發現劉赤亭已在三丈之外。怪異的是,他竟然收斂一身元炁,轉身與劉赤亭對轟一拳。
罡風與劍罡碰撞,幾乎是將二者之間的虛空擠壓得碎裂開來,一聲轟隆巨響炸雷一般,帶着狂暴罡風席捲此地。
寨柳姐弟與成公尚安皆被那股子罡風掀翻了出去。
三人穩住身形,神色皆十分驚駭。
就連成公尚安一個體修,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兩人……氣力之大,我聞所未聞!”
劉赤亭無法久站半空,一拳之後便落在了石像脖子處。
老者滿臉笑意,不出幾個呼吸,便狂笑了起來。
“本以為當年早被趕盡殺絕,未曾想除我之外還有餘孽啊!觀你根骨,該是修鍊不久吧?有如此神力,你是主脈後人?”
劉赤亭摘下酒葫蘆,抿了一口酒,隨後笑道:“要比比力氣?”
此刻劉赤亭可以確定,此人是魔宗餘孽,但不知蠻人。
可劉赤亭萬萬沒想到,那人微微一笑,猛地伸手去往人群處,握拳而已,近兩萬凡人,竟然先後哀嚎了起來。
“我不是主脈,待我吸食完他們氣血,你我再一較高……”
哀嚎聲音停了,老者話都沒說完,面色也突然變得凝重。
他猛地轉身,卻見身後有個青衣道人。
道人緩緩抬手,一隻手輕輕按在老者頭上,隨即笑道:“你怎麼這麼壞?”
話音剛落,老者悶哼一聲,如同斷線風箏一般,砸向半山石像。
劉赤亭趕忙跳去下方,再望向半空時,疑惑道:“這人怎麼這麼眼熟?”
半空中,道人斜眼看來。
“眼熟?你砍了我腦袋,能不眼熟嗎?”
劉赤亭剛要咽下一口酒,聞言之後,噗一聲全噴了出來。
下一刻,百姓們齊齊下跪,“是太平仙人!太平仙人顯靈了啊!”
劉赤亭乾笑一聲,趕忙抱拳:“前輩……真的是太平真君?”
道人點了點頭:“寇輔真,馮翊萬年人,自號太平。”
馮翊萬年人?劉赤亭咋聽着那麼耳熟呢?
他猛地想起,左馮翊、右扶風……
“前輩也是中土人?”
道人並未答覆,可成公尚安瞅着瞅着,突然自言自語:“關鍵是我看着也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