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落幕
“臣顧雍,奉孫使君之命,將此物,贈予魏王,聊表使君對魏王之敬意。”顧雍說著,示意隨從將木盒交到梁禎帳前的侍郎手中,以便後者轉呈魏王。
孫權在兩月之前,就暗中向梁禎稱臣了,因而顧雍的自稱,也由“外臣”改為“臣”,對孫權的稱呼,也從“至尊”,變成“使君”,如此謙遜,自然是為了凸顯出孫權君臣對梁禎的敬重。
梁禎沒有立刻拆開來看,因為他已經猜到了,這盒子中裝着的,會是什麼,因此他先將顧雍打發回客棧,而後才伸手打開木盒。
“吸”木盒才開了一條縫,梁禎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手,也因此一停,片刻之後,才慢慢地將盒子徹底打開:“君侯,別來無恙?”
“大魏王,膳食已準備妥當,是否入席?”梁禎剛剛關上盒子,楊修的聲音,便從面前響起
“可。”梁禎道。
“諾!”
由於顧雍的到來,晚膳便成了“國宴”,因此規格也提高了不少,每張案几上,都擺上了兩盤肥美的羊肉,一樽清醇的美酒以及一盤冬天時,難得一見的新鮮果品。
既然是“國宴”,梁禎自然不會怠慢,襄陽城中的文武,除了身負防務的之外,都來了。按數量算,至起碼有上百人之多,按品秩算,二千石就有十多人。因此,這宴席上,無論何人說了什麼話,都絕對會掀起,一場可大可小的風浪。
酒過三巡,臉帶紅光的顧雍突然離席,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札,踉蹌着走到魏王跟前,作揖道:“稟魏王,孫使君有一言,讓雍轉呈魏王。”
“哈哈哈哈哈,講。”梁禎身子往後一傾,手中的酒樽向前一探道。
顧雍先將手中的信札交給前來去信的侍郎,而後才用變了掉的聲音道:“孫使君說,魏王於隴西、於荊州,連破叛逆,關賊授首,此乃上天興魏之意。故孫使君懇求魏王,代漢稱帝,以上應天意,下順民心。”
這可真是一番狂妄至極的說辭,怪不得顧雍要先將自己“灌醉”,而後再當著群臣的面,說出來了。
顧雍說話的同時,梁禎也看完了他遞上來的信札,此信札,雖不是孫權親手所書,但落款處,卻有孫權的印信,由此便可證明,勸梁禎稱帝,確實是孫權之意。
“哈哈哈哈哈!”梁禎的笑聲,震耳欲聾。
“啪”案幾的酒樽忽地彈了起來,並翻倒於桌下,酒樽雖然沒碎,但內里的瓊漿,確實灑了一地。
“是兒欲踞孤著爐火上耶!”梁禎喝道。但同時,雙目卻朝群臣一掃。
“魏王,此言差矣。”立刻有董昭、蔣濟、徐晃等人出位道,“漢自安帝已來,政去公室,國統數絕,至於今者,唯有名號,尺土一民,皆非漢有,期運久已盡,曆數久已終,非適今日也。是以桓、靈之間,諸明圖緯者,皆言‘漢行氣盡,黃家當興’。魏王應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漢,群生注望,遐邇怨嘆,是故孫權在遠稱臣,此天人之應,異氣齊聲。臣等愚以為虞、夏不以謙辭,殷、周不吝誅放,畏天知命,無所與讓也。”
顧雍也着實機靈,董昭等人話音剛落,他便立刻跟進道:“天下咸知漢祚已盡,異代方起。自古已來,能除民害為百姓所歸者,即民主也。今魏王即戎三十餘年,功德著於黎庶,為天下所依歸,應天順民,復何疑哉!”
梁禎臉色一黑,他知道這夥人的用意,徐晃是武夫,對廟堂之事天然不甚敏感,因此可以視為對自己的擁護。但董昭和蔣濟二人,就不完全如是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梁禎早在五六年前,就不止一次地向他們暗示,要他們出面發動士人上書,要求漢帝禪位於梁禎。
但這麼多年了,這些人可以說,不是裝聾就是演啞,一點也不給梁禎“面子”。雖然,今日他們終日肯站出來,附和孫權的上書,請求梁禎代漢稱帝了。但誰人不知道,梁禎不久前,才泣血數升,沒幾日可活了?
而按照三代以來的規矩,這禪讓至起碼得三辭三讓。且這辭讓,也不是隨便的辭讓。每次都得有祥瑞造勢,而後才能選一個吉日上書漢帝。漢帝收到奏疏之後,還得再“研究”幾日,才能同意,因為要是漢帝回復得太快,天下人不就都知道,漢帝不是心甘情願,而是為人所迫使的了嗎?
而在漢帝同意之後,梁禎還得裝模作樣地婉拒,要不然,天下人就又知道梁禎的狼子野心了,婉拒漢帝之後,就是等各地陸續奏報祥瑞了,這一過程,至起碼要數月,而後才能由諸位名士牽頭,再次上書漢帝。因此,這一套程序走下來,沒個一年半載,壓根別想成。
而且,這是個一次性買賣。因為,漢帝三次禪讓的對象,都必須是同一個人,不然怎麼叫天命所歸?可如果,在這三次禪讓之間,被禪讓的人就死了,即便他是正常死亡。那可都是不得了的事——因為天下人就會認為:你不是天命所歸嗎?怎麼就這麼死了呢?哦!原來你所說的天命,是騙人的啊!
所以,這禪讓還得有一個硬條件——梁禎身體康健。但是人都知道,梁禎的身體很不健康。所以,對梁禎而言,這董昭、蔣濟等人的話,才是真真地想要將他架在爐火上烤啊。
但董昭等人的提議,梁禎顯然是不能拒絕的,因為他要是拒絕了,就等於明示天下人,自己沒有謀朝篡位之意,既然你如此德高望重,都不曾想改朝換代,那你的兒子,自然也別想了——當然,如果梁茂英明神武,三年亡劉,五年滅孫,那這天下,也還終究是他的,至於三辭三讓什麼的,一邊去吧,漢帝懂事點,就是讓賢,要是不懂事,那就換個說法叫“誅暴漢”。
但梁禎可不能賭他兒子的英明神武,因此,只能在自己這一代,先留下一個迴旋的餘地,以便日後,梁茂能夠有理由,鼓動群臣來給他造勢。
“《書》曰:‘施於有政,是亦為政’,若天命在孤,孤為周文王矣。”周文王並不是周朝的開國之君,而是開國之君周武王之父。當然,滅商的基礎,是他周文王打下來的。所以,周武王建立周朝之後,便將其父追封為周文王。
梁禎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那就是如果梁茂真的英明神武,亡劉滅孫,那梁茂就是“天命所歸”的梁禎所指定的名副其實的“周武王”。即便梁茂沒能亡劉滅孫,有了“天命所歸”的梁禎的指定,只要梁茂跟世家高門妥協一翻,那他也仍是可以在眾官員的吹捧之下,成為周武王的——畢竟,平天下難,但開個國還是簡簡單單的嘛。
群臣見梁禎態度如此堅決,也只好將此事擱下不提,就連顧雍,也沒有繼續堅持,而是返回坐席,繼續用膳。總的來說,這次晚宴,除了董昭、蔣濟等人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
因為,孫權想讓梁禎稱帝,進而進一步激發魏庭內部矛盾的計策,落空了。而梁禎的稱帝之夢,也就此告一段落,只能留給他的兒子來實現了。只是,這身後之事,又豈是凡人所能預測的?因此,只有董昭等人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梁茂的威望遠不及梁禎,能力也沒見得有多好。因此,日後梁茂想要稱帝,幾乎是必然要跟他們這些高門妥協的。
梁禎沒什麼胃口,只是草草地吃了幾口,就借故離開,讓群臣代為作陪。而他自己,本是打算在屋舍中休息的。但怎知,剛一坐下,便覺得燥熱難忍,於是就走出屋舍,在廊道上放了張胡床,以便藉助晚風,來醒醒酒。
楊修很是聰明,見梁禎離席,便立刻跟了出去,而且還貼心地端來了醒酒湯。
“德祖,還是你好。”梁禎笑着,輕輕地抿了一口。
“大魏王過獎了,修所為,乃分內事而已。”
梁禎一笑,將湯碗放回托盤之上:“德祖,去幫孤辦幾件事。”
“大魏王請講。”
“以諸侯之禮,厚葬關公。”梁禎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詔書,“另外,孤之後,茂兒就拜託你跟桓階、賈詡、張郃三位了。”
“大魏王!”楊修一驚,慌忙跪下,正準備推辭。
但怎知,梁禎卻一手抓住了楊修的手臂,將他拽了起來:“德祖,孤觀公明,善兵事,短政事,日後還是給他厚祿,不予實權吧。”
“另外,子通有幹才,務必重用。”
“大魏王所言,修定銘記於心,之後,便轉述世子及諸公。”楊修急忙保證道,於他而言,能成為託孤大臣,便是最大的勝利,因此跟蔣濟妥協一翻,又有什麼所謂呢?
“還有一事,爾務必提醒茂兒。”
“大魏王請講。”
“郤仙師替孤算了一卦,言溫縣司馬氏,與我梁氏相剋。自司馬防起,三代之內,勿用一人!”這下子,梁禎算是用讖語這種,全天下最為神秘的力量,來塞死了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三人的仕途。在他看來,如此佈置,應該足以保證自己的兒孫,沒有被篡位的危險了。
“諾!”楊修神色莊重道,他當然不信這是讖語,但他同時也知道,這件事,自己不能刨根問底,而且,溫縣司馬氏怎麼也算得上一個大士族,現在,梁禎將他們直接給擋在了仕途之外,對自己而言,不也等於少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嗎?如此,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最後一事。”梁禎拉住了楊修,嘴唇顫動了良久,才道,“孤死之後,掘坑而埋即可,勿要勞動百姓,替孤修建墓穴。”
“臣,謹遵大魏王之命!”
梁禎目送着楊修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院門之外。門外,正是燈火闌珊,隱隱綽綽之間,似乎還有兩個熟悉的影子。梁禎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卻不禁大吃一驚,這……這不就是梁茂跟梁汀嗎?他們怎麼會在這?
梁禎不記得,自己向何人下過命令,讓他們速速趕來襄陽。但此刻的他,也完全顧不得這些了,畢竟,他還有很多的事,要叮囑梁茂——如何治軍,如何牧民,如何識人,如何用人,如何收攏人心。
至於梁汀,梁禎則有一籮筐的話要問,衣服還合身嗎?飾品夠用嗎?有人欺負你嗎?那五家的公子,有喜歡的嗎?他對你如何?跟他在一起,快樂嗎?
禎想看着茂兒登基;好想親手給汀兒披上嫁衣;真的好想,伴着他們,直到終老……
建安二十五年,春,魏王克襄陽,旬日而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