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夏日走過山間》(4)
向更高的山前進
7月8日
現在我們向更高的山區前進。許多細微的聲音像午間的雷聲一樣召喚着:“到高處來吧!”再見了,被神祝福的溪谷、樹林、花園、河流、鳥兒、松鼠、蜥蜴和其他數以千計的生靈,再見,再見。
飢餓的羊群還是像蝗蟲一樣,它們頂着漫天的褐色塵土穿過山林,向高處前進。剛剛奔出舊羊圈還不到一百碼,這群“蝗蟲”就像感知到即將遷移到新的牧場,於是着急地大步向前奔跑着,相互擠着快速穿過灌木叢。它們一會兒翻身打滾,一會兒連蹦帶跳,如同衝破堤壩洶湧而出的洪水一樣。在羊群的兩邊,各有一個人領着頭羊,高聲地發號施令,即便這樣,這些早已飢餓難耐的羊還是同《聖經》描述的那些因為鬼墜海而死的“加大拉豬群”一樣竭盡全力地奔跑。還有兩個趕羊的人在後面忙碌地趕着掉隊的羊,把它們從糾纏它們的灌木叢中解救出來。印第安人非常冷靜、警覺,總是把視線鎖定那些容易因為遊盪而走丟的羊身上。兩隻狗也是朝四面八方亂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德萊尼先生則是遠遠地跟在後面,目的是要把這些容易惹來麻煩的財富都看在眼底。
剛經過被啃食得差不多的牧場邊緣,飢餓難耐的羊群就安靜下來了,像溪流流進了草場一樣。從這時起,羊按照自己的速度緩慢地邊走邊吃,我們只要注意它們行進的方向是默塞德河和圖奧勒米分水嶺的最高點就可以了。兩千隻羊邊走邊往肚子裏塞新鮮的草,原本瘦骨嶙峋、如餓狼一樣的羊頓時溫順了很多,也聽話了。之前暴躁的牧羊人變得溫和,漸漸地平和地漫步。
日落之前,我們到達一個非常迷人的地方——榛木綠地。這是默塞德河和圖奧勒米河的分水嶺,一條清澈的小溪穿過榛樹林和山茱萸叢,在雄偉的銀杉樹和松樹下方蜿蜒而過。這天晚上,我們就把營地扎在這裏了,用含有松脂的木頭和樹枝點燃篝火。火焰熊熊燃着,發出的光有如日光,正在燃燒的木頭彷彿將一個世紀的日光在這一瞬間都釋放出來了。外圍是黑暗的背景,在這像日光一樣的火光照耀下,附近的一切都像凸起的浮雕,輪廓分明,給人極深刻的印象。篝火旁邊的青草、翠雀屬植物、耬斗菜、百合、榛樹叢還有其他的樹木圍着篝火形成了一個大圈,像安靜的觀眾,帶着像人類一樣的熱情凝視着、聆聽着。夜晚的微風很是清涼,我們長久以來欣賞的雲山的故鄉就是天際,我們這一整天都在辛苦地往高高的天際攀爬,連空氣都是香甜的,每一次呼吸都被祝福着。這裏生長的糖松不論是尺寸、外觀還是個體的數量,都達到了極限,幾乎在每座山丘上、每塊盆地里和每個深邃的峽谷里都有它們的身影,不見其他的樹種。當中偶爾有幾棵黃松與它們結伴生長,最冷的地方甚至有銀杉樹。不管怎樣,糖松還是樹中最高貴的君王。糖松伸出長長的枝幹庇護其他樹,而其他樹在它周圍搖晃着,像是臣服於它。
現在我們所在的高度是海拔六千英尺。上午,我們路過分水嶺上一塊生長着熊果屬灌木的平地,這些植物是我見過的最高大的一些品種。我試着去量了一下,這些灌木的樹榦直徑約四英尺,距地面十八英寸,不少枝丫都向外伸展着,長成一個高十到十二英尺的巨大圓形樹冠,上面開滿一串串粉紅色的細頸鈴鐺狀小花。它們的葉子是淺綠色的,葉柄邊緣生長着腺體。樹枝看起來光禿禿的,樹皮呈巧克力色,雖然很薄,但是很光滑,乾燥的時候就會捲曲起來,像雪花一樣片片剝落。這種樹的木頭是紅色的,有細紋,沉重且堅硬。我對這種奇特的灌木的樹齡很感興趣,它們興許和高大的松樹同齡。印第安人、熊、鳥和一部分胖胖的幼蟲喜歡吃這種灌木叢的漿果,這種漿果外形像小蘋果一樣,經常一面是玫瑰紅色的,一面是綠色的。聽說印第安人喜歡拿這種漿果釀啤酒和蘋果酒。這兒的灌木叢品種繁雜,熊果莓是最常見的品種。這類灌木雖不高,但它們的根深深地扎在土裏,因此不畏懼狂風。即便是熊熊烈火燒了整片森林,也不會完全將它們燒毀,它們會再從根部長起,何況很多山脊,尤其是它們所在的乾燥山脊,很少有野火光臨。我有必要設法多了解一下這些灌木叢。
這一夜,我最思念的是河流之歌。這裏地勢最高的梅溪會發出如鳥鳴一般的聲音。風吹過眾多參天大樹,發出奇特的聲響,令人難以忘懷。不過,奇怪的是,這些樹的葉子始終紋絲不動。夜深了,我該去睡了。營地上一片安靜,大夥都睡了。我還是覺得把寶貴的時間花在睡覺上實在太浪費了,可是上帝憐愛的子民無論如何都是需要睡眠的——“他用睡眠恩賜他鐘愛的信徒”,不然就會虛弱、消沉、筋疲力盡。太可惜了!在大自然美好、永恆的輪轉中,人不能像星辰一樣永恆地凝視。
7月9日
一大早,高山的空氣令人振奮,一股像野生動物一樣的喜悅在我內心充盈着,我好想大聲吶喊。印第安人昨晚睡的地方離篝火很遠,身上沒蓋毯子,也沒有外加衣服,只有一身藍色的工作褲和被汗水浸透的印花棉布衣服。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夜裏寒氣很重,我們給了他一些馬毛毯子,但他似乎並不在乎。在攜帶行李不方便的情況下,不依賴衣物倒不是什麼壞事。當缺少食物的時候,能找到什麼,他就吃什麼,像莓果、植物的根、鳥卵、蚱蜢、黑螞蟻、大黃蜂、黃蜂幼蟲等都可以做他的食物。我還聽說,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
今天我們要繼續沿主山脊寬闊的峰頂往前走,目的地是藍鶴平原另一側的山谷。這座山谷沒有多少岩石,覆蓋著我所見過的最高貴的松樹和雲杉。直徑六到八英尺的糖松並不罕見,高約兩百英尺甚至更高。兩種銀冷杉(一種是白冷杉,另一種是紅冷杉)都非常漂亮,尤其是紅冷杉,隨着海拔的升高,紅冷杉越來越繁茂。紅冷杉是一種非常高大的樹,是內華達山區所有高大的針葉樹種中最引人注目的樹種之一。直徑七英尺、高兩百英尺的紅冷杉我見過不少,通常發育完全的紅冷杉平均樹高不低於一百八十到二百英尺,直徑不低於五到六英尺。雖然長得十分高大,但是紅冷杉外形相當勻稱、完美,我沒發現其他樹在這方面能與紅冷杉相比。紅冷杉的樹榦高大筆直,越往上越細,樹姿優雅。其樹枝絕大多數都是五根輪生,枝丫上通常長滿如蕨類植物一般的葉子,呈規則的羽狀,每根樹枝上都覆蓋著茂密的葉子,整棵樹看起來繁茂、華美。樹頂直指天際的是又厚又鈍的嫩葉,看起來就像警示世人的手指。冷杉樹的球果通常長在上層的樹枝上,立起來像木桶。球果長六英寸,直徑為三英寸,鈍鈍的,外觀似天鵝絨,呈圓柱形,非常富有營養,顯得很珍貴。種子長四分之三英寸,呈深紅褐色,而種翅呈閃亮的紫色。球果成熟時會碎裂,從一百五十到兩百英尺的高空做自由落體運動,如果能有風的協助,種子就會飛到很遠的地方。在合適的風力作用下,大多數種子都能從球果中脫身,自由翱翔。
白冷杉在高度和樹榦直徑上和紅冷杉相差無幾,不過其樹枝不是規則的輪生,沒有那麼茂密的葉子,也不呈規則的羽狀。大多數葉子不是環繞着小樹枝生長,而是呈扁平狀分佈在樹枝兩側。白冷杉的球果、種子和紅冷杉的差不多,只是尺寸不及它一半。紅冷杉的樹皮微微帶點兒紫紅色,褶皺痕迹很密,白冷杉的樹皮則是灰色的,褶皺痕迹比較稀疏。真是一對高貴的樹種。
我們在藍鶴平原上向上攀爬,大概每前進兩英里,海拔上升一千英尺甚至更多,樹林越發茂密,銀色的紅冷杉所佔的比例也逐漸增大。藍鶴平原是一片草場,邊緣有一片廣闊的沙地。長途遷徙的藍鶴經常在這裏歇腳、覓食,這裏因此得名。這片平原長約半英里,地勢漸漸向默塞德河傾斜。整個平原的中央長滿了莎草,邊緣則盛開着百合花、耬斗菜、翠雀屬植物、白羽扇豆和錦葵。平原外圍一道乾燥的緩坡上生長着繁星般的小花,如優拿草屬、溝酸漿屬、吉莉草屬、馬齒莧科以及叢生的野蕎麥和耀眼的柳葉菜屬。四周是由兩種銀冷杉、糖松和黃松組成的高大林牆,它們幾乎都已經達到生長的極限,極高又極美。海拔六千多英尺,對於糖松和黃松而言實在不算太高,對紅冷杉而言有些矮,對白冷杉而言卻是最佳的生存海拔。距這片平原北面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有一片世界爺,這種樹是針葉樹種中的王者。此外,這裏還零零星星生長着一些花旗松、擬肖楠和美國黑松,僅占這片偌大森林的一小部分。三種松樹、兩種銀冷杉、一種花旗松、一種紅杉——這些樹木,其中不包括美國黑松這種過於巨大的樹種——在這裏集中生長,組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驚人的針葉樹林。
一路上,我們穿過好幾片非常迷人的花園般的草地,它們或坐落在分水嶺頂部,或像絲帶一樣懸挂在分水嶺的兩邊,嵌在這片壯觀的森林中。一部分草地上主要覆蓋著加州藜蘆,它們高高的,開着白色的花兒,船形的葉子長約一英尺,寬八到十英寸,擁有和杓蘭屬一樣的葉脈。這是一種喜水的百合科植物,長勢強勁,還特別喜歡爭奇鬥豔。耬斗菜和翠雀屬植物生長在草地乾燥的邊緣,一株高挺、帥氣的白羽扇豆長到及腰的高度,直立在青草和莎草之間。此外,還有幾種火焰草屬的植物,它們驕傲地俯視着腳下的紫羅蘭花。而這森林草地上最光彩照人的是那種學名為帕汶的百合。其中最高的高七八英尺,而總狀花序由十到十二朵甚至更多的花兒組成,富麗堂皇。它們在空地上自由大方地開放,腳下的土地被其他的青草和伴生植物覆蓋著,恰好成了裝飾,以便更好地彰顯它們的魅力。這種植物使我對百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在海拔七千英尺左右的地方最能展現活力和美感的就是百合了,它們是真正的登高者。我發現同一片草地上的百合在尺寸上大小不一,這不僅與土壤有關,還與花兒的年齡有關。我見過一株百合只開一朵花,而另一株百合能開二十五朵花。說也奇怪,這樣的百合草地竟然會准許羊群踐踏。在過去的多少個世紀裏,大自然用自己的熱情澆灌、養育這些百合,在冬日裏緊緊地包裹鱗莖使其免受冰霜之苦,像窗帘一樣安排雲朵為最嬌弱的嫩芽遮風避雨,還為它們澆灌清甜的雨水,使它們美到極致:大自然施展各種技藝保護它們。可是大自然竟然讓具有毀滅性的羊群隨意踐踏這一切。要知道這麼美麗的花園即便是用火牆圍住也不為過。大自然揮霍她的寶藏,展現植物之美,毫不吝惜地把陽光灑向大地、海洋、花園和沙漠。因此,百合的美麗為天使、人類、熊、松鼠、狼、羊、鳥和蜜蜂共享。可是,據我所見,只有人類和人類馴服的動物會踐踏這些百合。德萊尼先生對我說,在炎熱的日子裏,熊喜歡在這片草地上肆意打滾,而鹿鋒利的蹄子則會一次又一次地踏過花間,或覓食,或漫步。但我從未見過一株百合被破壞。事實恰恰相反,它們像園丁一樣照顧着這些百合,按照壓土的需要挖洞種植百合,不管怎樣,這些地方的百合沒有一片葉子或一個花瓣錯位。
百合周圍的樹木,也像百合一樣完美,像百合的葉子一樣,它們的枝幹也是規律的輪生。今天晚上和往常一樣,營地的篝火釋放出奪目的光彩,彷彿對火光觸及的一切都施了魔法。我躺在杉樹下面,看着那些尖塔般的樹梢插入滿是星斗的夜空,感覺美妙極了。這時候的天空無疑像一片廣袤的草場,閃爍着如盛開的百合一般的星雲。在如此珍貴的夜晚,我怎麼捨得閉上眼睛呢?
7月10日
一隻道格拉斯松鼠——脾氣暴躁、行動敏捷的樹林獨裁者,一大早就在我們頭頂上方亂叫。人們在旅行中太過喧鬧便很難見到的那些森林小鳥,此刻正站在草地邊緣的樹枝上享受陽光和晨露——多麼美好的畫面!這些林間小鳥活潑自信的樣子是多麼迷人啊!它們看起來很有自信能獲得美味健康的早餐,可是這麼多的早餐會從哪裏來呢?假如我們打算為它們準備一桌由花蕾、種子、昆蟲等食物組成的大餐,讓它們保持原始的純真和健康的體魄,我們肯定會感到無能為力。我猜想,它們大都沒有感受過頭痛或其他病痛吧!而對於無所拘束的道格拉斯松鼠,人們更不會去考慮它們早餐吃什麼,更不會想到它們會面臨飢餓、病痛或死亡問題。如同星斗的它們似乎永遠不會遇到這些問題,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儘管我們常常看到它們到處收集球果,為了生計而不辭辛苦。
我們穿過森林,繼續向高處走去。一路上瀰漫著的灰塵讓道路顯得模糊不清。幾千隻羊踩着腳下的樹葉和花朵,但是在廣闊的荒野里,它們不過是一個很微弱的群體,上千座花園逃過了它們的蹂躪。它們不會傷害樹林,儘管有些樹苗難以幸免於難。不過,如果這些如蝗蟲一般的羊因為它們可能帶來的經濟價值而數量激增,那麼這片森林終將會被摧毀。只有天空是安全的,儘管被煙霧和塵土遮蔽了,就像被祭祀用的劣質香料產生的煙火遮蔽了視線一樣。這群可憐、無助又飢餓的羊,多半屬於私生子,沒有正當的權利,是半成品,與其說它們是上帝創造出來的,不如說是人類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製造的產物,但它們的叫聲神奇得富有人性,使人們不自覺地心生憐憫。
我們繼續順着默塞德河和圖奧勒米河分水嶺的方向前行,右邊很多溪流都流向旋律美妙的約塞米蒂河,左邊的溪流則是高歌着優美的旋律流入圖奧勒米河,流經陽光豐沛的苔蘚植物和百合草地,伴着與生俱來的歌聲落入上千條溝壑。再沒有哪條溪流演奏出的樂章能比這更美妙了,也不會有溪流如它們般純潔,閃耀着水晶般的光芒。溪流們一會兒緩緩前行,淙淙私語;一會兒快樂地向前奔去,時不時濺起水花,在陽光和陰影中穿行,於水池中發出光芒;一會兒又匯聚起來,跳躍着,飛舞着,以不同形態流過懸崖和陡坡。它們流得越遠就越美麗,直到匯入冰川形成的主要河流。
一整天時間,我都在注視高貴偉岸的銀杉樹林,讚嘆不已,它們佔領的土地越來越多。在藍鶴平原上,樹林相對空曠,陽光可以直接射進鋪滿各種針葉的褐色地面。而這裏,每棵樹的樹葉和姿態都呈現出令人驚嘆的對稱美和壯觀的氣勢,它們六棵或六棵以上為一個樹組,不論是尺寸還是位置的安排都十分巧妙,看上去就像一棵。這裏確實是愛樹之人的天堂。哪怕是世界上最遲鈍的眼睛,也會在看到這片樹林時變得明亮起來。
幸運的是,我們不用費太多精力照料羊群,牧羊人驅趕着它們慢慢前行,它們也可以自由地吃草。自從離開榛木綠地,我們就開始沿着約塞米蒂山谷里的小徑前行,取道科爾特維爾和中國人營地要去這座著名山谷旅行的人,通常都會選擇這條路,也就是在藍鶴平原上會合的兩條線路,從北端進入山谷。還有一條小徑是從南端經馬里波薩進入。我們看到的旅客團隊規模有大有小,有的三四人一團,有的十五到二十個人一團,他們都騎着騾子或是北美小馬。這真是一幅奇怪的畫面,他們身着俗麗的服裝,沿着單一的線路在肅穆的森林中穿行,使周邊的野生動物備受驚嚇,這不禁使人聯想到,也許高大的松樹也會受到驚嚇,發出驚駭的呻吟。但是我們自己和羊群又該被如何看待呢?
此刻我們紮營的地方是落葉松平原,離約塞米蒂山谷地勢較低的地方四五英里遠。這裏有一片被樹林環繞的美麗草地,一條深邃、清澈的小溪流經這裏,濃密到可以垂入水中的莎草環繞着河岸,河岸因此顯得傾斜而光滑。這塊平原是以一種美國黑松命名的,幾乎隨處可見這種樹,尤其是在草地的陰涼邊緣。它們主要生長在多岩石的地面上,外形粗壯,樹榦高達四十到六十英尺,直徑為一到三英尺,樹皮薄且富含樹膠,樹枝光禿禿的,穗、葉子和球果都非常小。但是在潮濕、肥沃的土壤里,它們生長得比較密集且纖細,可高達一百英尺。有些個體直徑只有六英寸,高度經常可達五十到六十英尺,整棵樹就像細長尖銳的箭矢,和美國東部各州常見的真正的美國落葉松相似,它因此得名,但它是松樹中的一種。
7月11日
德萊尼先生騎着馬,前往約塞米蒂山谷北部偵察地形,尋找適合駐紮中央營地的最佳地點。現在我們無法向更高的地方前進,據說那裏的草地比這兒附近要好,但是那裏還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我非常高興在約塞米蒂紮營,我明白從那時起,我就可以沿着岩壁頂端盡情地漫步,看各種美麗的風景,觀賞到不少我從未見過的山巒、峽谷、森林、花園、湖泊、溪流和瀑布。
我們所在的地方海拔大約七千英尺,夜裏相當寒冷,我們不得不在毯子上再蓋上外套和額外的衣物來保暖。落葉松溪的溪水冰冷爽口,如香檳般甘醇,令人興奮。它靜靜地穿過草地,兩岸植物繁茂。但就在我們營地下方几百碼的地方,灰白色的花崗岩裸露着,到處散佈着礫石。那裏的大片地方是沒有樹木的,或者在狹窄的接縫處及裂縫中長着零星的小樹。大部分礫石非常大,它們中的許多並不像風化作用下成形的岩石碎塊,不是堆在一起,或者如垃圾一般散落在風化碎石中。它們大多單獨立在乾淨的路面上,沐浴着陽光,閃耀着光彩,這和我們之前在茂密的樹林中習以為常的閃爍光影形成了非常明顯的對比。奇怪的是,這些橫卧的石頭如此寂靜,彷彿遭人遺棄,好像周圍再沒有可以移動它們的力量,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也沒有能搬動它們的載體。然而從它們的色澤和質地來看,它們來自遠方,被開採並運送過來,在它們各自的地方躺下。自從它們來到這個地方,不管風平浪靜還是狂風暴雨,沒有人移動過它們。在這裏,它們看起來非常孤獨,好比在異鄉作客的人——如此龐大且稜角分明的岩石塊,最大的直徑為二十到三十英尺,它們是大自然塑造景緻、加工山脈和峽谷風貌留下的邊角料。可是究竟是用什麼工具把它們挖出並運到這裏的呢?在路上,我們找到了標記。最能夠抗拒風化的表面上留下了嚴整平行的刻痕,說明曾有來自東北方的冰川襲擊過這個地方,碾壓了大片的山巒,並且進行雕琢和打磨,製造出最為奇怪、原始、佈滿擦痕的外表。在冰河世紀結束的時候,碰巧同冰川一同落下的礫石在冰川融化后留在了這裏。這個發現確實奇妙。至於我們經過的森林,它們可能生長在土壤的沉積物上,而這些沉積物大多是冰川通過同一媒介帶過來的不同種類的冰磧,現在很大程度上都在後冰川時代經過風化作用分解而分散開來。
年輕快樂的落葉松溪一路流經鬱鬱蔥蔥的草地,又沿着已經被冰川打磨過的花崗岩流下。溪水一路歡快地流淌,又唱又跳,最後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閃着白色光芒、變幻着虹彩的瀑布,奔向約塞米蒂山谷下方几英里遠的默塞德峽谷。這條溪流大約綿延了兩英里,海拔的落差達三千英尺以上。
幾乎所有流經默塞德的溪流都是優秀的歌手,約塞米蒂山谷是主要支流匯合的中心。就在離我們營地大約半英里的地方,我們能看到這座著名山谷地勢較低的一端,以及許多壯麗的懸崖和樹林。我幾乎願意付出我的生命去閱讀這頁山巒史詩。它看上去如此廣闊,人類的生命是如此短暫,無論如何努力嘗試,我們能夠了解的部分都微乎其微。為什麼要為我們最不可避免的淺陋無知而感到悲傷呢?我們能看到的很多都是外在的美,但這足以讓我們的每根神經都為之顫抖。儘管大自然創造它們的方式超出了我們的認知,但是我們仍能在其中享受到無盡的快樂。勇敢的落葉松溪,繼續歌唱吧。你從白雪皚皚的泉水源頭而來,以清新的姿態,一路旋轉、奔騰、跳躍,最終流向你命中注定的目的地——大海,這一路上所有生靈都受到過你們的滌盪與鼓勵。
今天我度過了非比尋常的一天,我在大山中漫步、觀察,沉浸於大山中一切有影響力的事物,我畫素描,做筆記,收集花的標本,呼吸新鮮的空氣,喝着落葉松溪的水。我還發現了一株散發芳香的白色華盛頓百合,在內華達山區的所有百合中,這種百合是最美的。它們的球莖深深地扎在灌木叢中,我猜想,這是躲避熊掌的一個好辦法。百合花排成壯美的圓錐狀花序,花兒從覆蓋著白雪且亂蓬蓬的灌木叢中伸出頭,搖搖晃晃。碩大、勇敢、嗅覺不夠敏銳的蜜蜂在它們佈滿花粉的花鐘里發出嗡嗡聲。這種可愛的花,值得我一路忍着飢餓和腿痛,走這麼遠的路來看它。我從壯麗的景色中找到了這種植物,感覺世界一下子就變得豐富多彩了。
那棟長長的房舍好像在宣稱自己已經掌握了落葉松平原的所有權。如果未來到約塞米蒂山谷遊玩的旅客激增的話,這裏就會變成比較有價值的驛站。偶爾會有過路的遊客在這裏停留。房子的主人是一位白人和他的印第安妻子。
日落時分,我仍舊在草原上漫步,已經遠到快看不到營地、羊群和其他人的足跡了。就在這片深沉寧靜的古老森林裏,萬物都洋溢着天堂永遠不滅的熱情。
7月12日
德萊尼先生回來之後,我們繼續朝聖之旅。他告訴我們:“從山頂上看,約塞米蒂山谷周圍幾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岩石,就是一片片樹林。但是當你走到佈滿岩石的沙漠,你就會看到無邊無際長滿綠草的堤岸和草地絕非遠遠望過去那麼貧瘠。我們要到那裏去,並且待到更高的山上積雪融化。”
我很高興聽到因為高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而我們必須滯留在約塞米蒂地區,因為我渴望看到儘可能多的風景。我會有更多美好的時光去畫素描,研究植物和岩石,還可以獨自攀爬壯觀的山谷邊緣,到時候看不到營地,更聽不到營地傳來的聲音。
這一天,我們又見到了一批來到約塞米蒂山谷的遊客。他們花費金錢和時間,並且忍受着長途的車馬勞頓趕到這裏,其中很多人卻不把注意力放在這大好的景色上。站在雄偉如神殿般的岩壁旁,充滿詩意的瀑布聲音會讓他們徹底忘掉自己,變得無比虔誠。事實上,每一個到這座聖山朝聖的人都應該被庇佑。
我們一路沿着莫諾山道慢慢向東走。午後不久,我們就在小瀑布溪邊上卸下行李,扎了營。莫諾山道經由血峽山道一路穿越山脈,通向莫諾湖北端附近的金礦。據報道,這些金礦最初被發現的時候,擁有大量的黃金資源,由此引發了淘金熱,這條小路便成了必經之路。但因為河床底部過於鬆軟,難以涉水而過,人們就在溪流的上方造了幾座小橋,將倒下來的樹木砍成幾段,造成一條能夠穿越灌木叢的小路,寬度大致足夠讓大型背包通過,這條路的絕大部分,甚至連一塊石頭或一捧土都沒有動過。
我們經過的很多樹林都是紅冷杉林,與之相伴的白冷杉已經漸漸地留在低地。隨着海拔的升高,這裏就只剩下非常迷人的紅冷杉。我幾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語言恰如其分地描述這種高貴的樹,或者說給它們一個公道的評判。在一個地方,不少紅冷杉在遭遇風暴襲擊后倒下了,因為所在地土質鬆軟,根扎得不夠牢。這種土壤大部分是風化和分解碎裂后的冰磧。
羊兒們肆意地躺在光禿禿的岩石上,在充滿綠意的地方反覆地回味反芻的食物。營地上有人正在做飯,大家這幾天的食慾越來越好。低海拔的人是無法理解海拔高的地方人的食慾的,也無法體會被大家稱為伙食卻很難消化的那些食物烹煮過程的簡單和輕鬆。不論是吃飯、走路還是休息,大家都感到十分愉悅,早上都想像公雞打鳴一樣大叫一番。睡眠和消化都如同空氣一樣暢通無阻。這天晚上,我們的床由清香且如絲絨般的樹枝鋪成,我們伴着瀑布水流和溪流演奏的美妙搖籃曲漸漸進入夢鄉。用“小瀑布溪流”來形容這條小溪再合適不過了。我一路從營地的上游追到下游,看到它一直跳躍、舞蹈,濺起如白色鮮花一樣的水花。最終不知疲倦的它向下來一個三百英尺甚至三百英尺以上的大跳躍,躍入約塞米蒂主峽谷的最底部,也就是落葉松溪的瀑布附近,那是距離這座山谷下方几英里的地方。這些瀑布和約塞米蒂山谷里聲名遠播的瀑布相比,毫不遜色。我永不會忘卻這些小瀑布吟唱的美妙歌曲,不論是低聲的轟鳴、巨聲的吼叫,還是清澈的溪水拍打岩石發出的銀鈴般的撞擊聲,變幻如彩虹的水花在陽光下變化着身形,奏出美妙的樂曲。在寧靜、深沉的夜晚,黑暗中小瀑布劃出一道白色的光,響起無盡的莊嚴雄渾的聲音,這些都令人難以忘懷。在這裏,我還發現了一種名為黑鶇的小水鳥,形似枝繁葉茂的灌木叢中的赤胸朱頂雀,同樣無拘無束地生活着,溪水越喧鬧,它就越快樂。令人頭暈目眩的懸崖,水流猛烈衝擊的力量,以及直直落下的瀑布發出的雷鳴般的轟鳴聲,這一切都令人心生敬畏。可是這隻小鳥沒有表現出一絲畏懼。它的歌聲甜美而低沉,它在轟鳴的聲音中自由飛翔,所有的身姿都在表達力量、平和和快樂。這些大自然的寵兒總會緊挨着狂野的溪流築巢,而它們的巢常被水花濺到。想到這裏,參孫的謎語從我腦海中冒出來:“源自強大力量的甜美。”水潭裏涌動着漩渦,如鐘形花一般的飛沫非常美麗,而這隻小小的水鳥卻是比飛沫還要美的生靈。溫柔的小鳥,你給我帶來了寶貴的信息。或許我們並不懂激流的含義,但是你甜美的歌聲里充滿了愛。
7月13日
今天一整天,我們一直沿着約塞米蒂溪流域邊緣朝東走,在距離谷底還有近一半的路程時,我們在一塊被冰川打磨過的花崗岩上紮營。這是一塊非常堅實的基石。我們沿途發現了大型熊的足跡,德萊尼先生因此談起了關於熊的事情。我說很想看看這種巨大足跡的製造者走路是什麼樣子,不是去打擾它,只是跟在它身後幾天,我想對這位森林裏野獸中的翹楚的具體生活習性有所了解。德萊尼先生告訴我,在低海拔地區長大的羊沒見過熊,更沒有聽過熊的叫聲,不過只要聞到熊的氣味,它們就會嚇得四處逃竄。這一切都證明羊通過遺傳還是知道有這樣的天敵存在的。豬、騾子、馬和牛都對熊有着莫名的恐懼,只要熊靠近它們,它們就會表現出難以控制的恐懼,尤其是豬和騾子。豬常常被趕到海岸山脈和內華達山區丘陵地帶的草地上,那裏有充足的橡子,通常上百隻豬一起放牧,和羊群相像。一旦熊來襲,豬群就會快速地整體撤離,一般夜晚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放牧人基本上防不勝防。豬群的這種反應也說明它們比羊更加理智,羊只會被動地分散到岩石和樹叢中,等待命運的安排。騾子若是遇到熊,就會不顧一切地像風一樣逃跑,不會顧及背上的騎手。假使被拴在木樁上,騾子即使弄斷脖子也會儘力掙脫繩索逃走。
我從沒聽說過有騾子或馬被熊咬死。據說,熊最喜歡的獵物是豬,常常將整隻小豬連皮帶骨頭地吞下去,就像囫圇吞棗一樣,不挑選部位。德萊尼先生特意跟我保證過,內華達地區不管什麼種類的熊都很害羞。在接近射程的範圍內,接近熊要比接近鹿或其他的動物難多了。要是我真心想了解更多關於熊的情況,我就必須像印第安人那樣耐心地等待和觀察,還必須集中精力在這一件事上。
到了夜裏,灰色岩石像波浪一樣起伏,暮色中的它們漸漸變得模糊。這個地方看起來是那樣原始、那樣年輕!就像冰川昨天才融化一樣,我們在營地附近岩石上留下的痕迹非常清晰。確實,我們、羊還有馬都曾經因為地面太過於光滑而跌倒過。
7月14日
在高山氣息中沉睡,就像死過去了一樣,醒過來的時候又是全新的一天。平靜的黎明到來,先是出現黃色和紫色的雲彩,然後一切都淹沒在金色的光芒里,萬物躍動,煥發光彩。
過了一兩個小時,我們到了約塞米蒂溪,它造就了約塞米蒂最大的瀑布。在莫諾山道交叉點,這道瀑布大約寬四十英尺,現在平均深度大約四英尺,流速大約是每小時三英里。這裏距離它在約塞米蒂峭壁邊緣飛流直下的地方大約兩英里。瀑布沉靜又美麗,幾近沉默,姿態莊嚴。溪流兩岸生長着茂密修長的美國黑松,邊緣處還生長着柳樹、紫色的綉線菊、莎草、雛菊、百合和耬斗菜等。一部分莎草和柳樹垂下的枝條幾乎插入水中。在一排排樹的外圍,有一片陽光普照的由沖積沙礫和沙子形成的平地,應該是遠古的洪水沖刷出來的。那裏生長着成千上萬株蕎麥屬植物和蓼科植物,與葉子相比,它們的花開得更繁茂,連成整齊的一片,因其間夾雜的馬齒莧叢而顯得微微起伏。就在這片繁花盛開的平地後面,有一片如波浪般向遠處和高處延伸的堅硬的花崗岩,其中很多地方都有被冰川打磨的痕迹,在陽光照耀下,那裏就像光滑的玻璃一樣閃閃發光。在一些低矮的山谷里,生長着成片的樹木,大多數都是蓬亂的美國黑松,在土壤極少或沒有土壤的地方,它們看起來都顯得有些乾瘦。此外,這裏還生長着一些內華達刺柏,矮粗、結實,樹榦呈非常明亮的肉桂色,樹葉呈灰色。它們大多選擇在灑滿陽光的路上孤獨地站着,遠離山火,緊緊抓住岩石上的少許縫隙。這是一種非常強健的樹種,經得起暖陽和冰雪。可能在上千年的時間裏,它們始終保持着健壯的體態。
我向著溪流盆地的頂端走去,看到連綿不斷的山脊上有成群的圓頂山岩、一些美如圖畫的岩塊、由銀冷杉形成的黑色帶狀和塊狀的林帶,這些都表明那個地方的土壤十分肥沃。我希望能有充裕的時間研究它們。我甚至希望在這些輪廓清晰的盆地里做無數次短程旅行。無論是結冰的銘刻還是雕塑,都非常不可思議,都能提供極其珍貴的研究資料!面對氣勢雄偉的大山,我忍不住要顫抖起來,可是我能做的只有凝視和驚訝,然後像孩子一樣到處採摘百合,心中期許着未來幾年有機會研究和學習它們。
牧羊人和狗兒們打起精神,費了不少功夫,才把羊群趕過溪流。迄今為止,這是羊群要過的第二條沒有橋的大溪流,此前的第一條是鮑爾山洞附近的默塞德河北支流。過溪流時,狗在叫,人也在叫,驅趕着這幾千只怕水且膽小的羊,它們害怕地緊緊靠在一起,沒有一隻願意先下水。就在羊擠成一堆的時候,德萊尼先生和牧羊人直接衝到受驚的羊群中,企圖讓最前面的羊先下水。可是這麼一來,後方有了缺口,所有的羊都往後沖,而且就在這個間隙,羊穿過溪流岸邊的樹林,一點點地分散到佈滿岩石的山路上了。之後依靠兩條狗的幫助,牧羊人終於又把羊聚在一起,準備繼續涉水過河。不過擠成一團的羊又一次開始離群逃竄。其間人的叫聲和狗的叫聲可能驚動了細流,干擾、破壞了世界各地的遊客正在安靜地傾聽的瀑布協奏曲。德萊尼先生大聲叫道:“把它們截在那兒!現在截住它們!前排的羊頂不住壓力,就會心甘情願地先下水,然後其他所有羊都會下水並快速穿過。”不過羊群沒如他所願,它們還是一群一群地往後沖,一遍遍踐踏着美麗的岸邊,令人惋惜不已。
只要能讓一隻羊率先入水,後面其他的羊就會緊跟其後,可是我們就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有一隻小羊羔瞬間被抓住,強制過了溪流,然後被綁在對岸的灌木上,它在那裏可憐地呼喚着自己的母親。儘管母羊聽了以後很是擔心,但是它只是出聲回應對岸的小羊。我們明白這招兒也失敗了,開始擔心是不是會因為這樣而要繞道走上一大圈,連續穿過一條條小支流。這自然需要花數天時間,不過也有好處,我很想沿途看看這條溪流的源頭。德萊尼先生顯然不是這麼想的,他決心要讓羊群全體蹚水過去,他開始用一種圍攻似的方法,先是砍下岸邊細長的松樹枝條,當羊群擠作一團時,他搭了一個能圈住羊群的大圍欄,溪流則是在這“羊圈”的另一邊。他認為這樣就能輕鬆地將羊群趕進水裏。
經過幾個小時的努力,圍欄搭成了,傻傻的羊群也被趕了進去,它們都停留在淺淺的溪岸邊緣。接着,德萊尼先生擠進了羊群中,傾盡全力把幾隻受驚嚇最嚴重的羊丟進了溪流。但這幾隻羊並沒有設法去溪流的另一邊,而是在溪岸附近游泳,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到羊群中。十二隻甚至更多的羊被趕下水,高大的德萊尼先生“鶴立羊群”,隨後也跳入水中,抓住一隻一直在掙扎的閹羊,而後將它拉到了對岸。不過,他一鬆手,那隻羊就跳回了水中,向它受到驚嚇的同伴那邊游去,這些羊的本性就像地球引力一樣無法改變。我想,即便擅長吹笛子的希臘牧羊神潘出現,也不會更好運。我們現在都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看來這些傻傻的羊寧願付出生命,也不願意蹚過這條溪流。已經全身濕透的德萊尼先生開了個小會,宣佈現在能做的只有讓它們先餓着。我們正好趁這個時間在這裏紮營,舒適地休息,讓被圍住的羊群忍受飢餓和寒冷,逐漸恢復理智,如果它們還有理智的話。
過了幾分鐘,沒人理會它們,它們當中最前面的領頭羊就先冒險跳進水裏,勇敢地游向更遠的溪岸。突然,所有羊都跟在它後面一起跳入了水中,它們在水中擠着、踩着,我們則徒勞地想攔截它們。德萊尼先生又一次擠進最密實的羊群,把氣喘吁吁、因溺水而發出咕嚕嚕聲的羊左一隻、右一隻地推開,此時的羊看起來像浮在水面上的木頭。水流也幫了他的忙,羊順着水流分開了,很快形成了一支彎彎曲曲的縱隊。幾分鐘內,所有羊都到了對岸,又開始咩咩叫着吃草了,彷彿此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沒有一隻羊溺死,實在太神奇了。原來我還覺得從世界上最高的瀑布衝下來的水流定會將這些羊帶入約塞米蒂山谷,有一個命定的浪漫結局呢。
這一天過了大半以後,我們在離岸邊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紮營。濕漉漉的羊開始散開吃草,直到日落。現在羊毛晾乾了,它們全都躺在各自覺得舒適的地方開始安靜地反芻,看不出它們經歷過水中大戰的痕迹。到現在我才知道,逼魚出水要比趕這群動物入水簡單多了。羊的智商一定低得可憐。如果拿它們今天的行為和鹿相比,鹿一定會非常聽話地蹚過寬闊湍急的河流,或者是在海洋里、湖泊中從一座島游到另一座島。就算是和狗、松鼠相比,羊都未必比得上。故事裏常常說到松鼠會挑一塊木頭,然後把自己的尾巴當作風帆,悠閑地順着微風保持平衡,穿過密西西比河。一隻羊幾乎不能稱為一隻動物,就算是整群羊,也只能夠勉強稱作一個愚蠢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