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那個很像我父親的人
我馬上想到我和asa也不是光明正大進來的,一下有點心虛,趕緊低頭吃飯了。
不得不說東北正宗燉酸菜真的很好吃,尤其是裏面的白肉片子,蘸點蒜泥兒,絕了。
李噴泉估計還不適應中國的飯菜,尤其是東北的,他只吃了一點點就放下了筷子。
過了會兒,我又問板寸:“這裏是不是有個叫邢開的?”
板寸說:“有啊,你認識?”
我說:“他是幹什麼的?”
板寸說:“當年的404不是無紙化辦公,核試驗遺留下了不少紙質資料,有些需要銷毀,有些則需要錄入電腦,他就負責管理那些資料的。”
我說:“他是哪裏人?”
板寸說:“遼寧人。”
我說:“他是哪年來404的?”
板寸說:“應該是404撤離那一年。”接着,他又補充道:“這個人很踏實,很能幹,但他在404好像一直不太受重用……”
我說:“為什麼?”
板寸說:“那是領導的事兒,我們哪知道。”
我馬上問:“這裏的領導是誰?”
板寸說:“陳文晉,大家都叫他陳工。”接着又說:“其實陳工是個副職,正職出去進修了,還得一年多才能回來。”
了解了這些信息之後,我幾乎可以斷定,這個邢開跟我毫無血緣關係。可是他的長相為什麼那麼像我的父親?
asa一直低頭吃飯,沒怎麼說話。
他生長在富貴的家庭,我一直覺得我就是他交際圈的最下限了。來到404之後,我們接觸的都是下里巴人,他雖然對每個人都很尊重,但實在沒什麼共同語言,因此話很少。我理解他,他不是看不起誰,他是真的沒什麼可聊的。如果找到“錯”,他也許會在這裏搞實業,不過對接的肯定也是當地**的頭頭。
板寸一直陪着我們吃完,然後說:“那你們上去休息吧。”
asa說:“怎麼支付餐費?”
板寸笑了:“兄弟,你外道了啊。”
asa說:“這是應該的。”
板寸說:“食堂沒有定價,你讓我收你多少錢?**每個月給我們送糧送菜,也沒跟我們要錢啊。”
asa就不再堅持了,他說了聲:“謝謝。”
從某個角度說,這裏算是個景區,不但不宰人,吃飯還免費,這也太淳樸了。
出去的時候,板寸對我們說:“大樓外面有個小平房,那是澡堂子,晚上六點之後供應熱水。”
我說:“好的。”
接着,我們回到五樓,跟李噴泉互道晚安,接着就抱着衣服去洗澡了。
風很大,我站在大樓門口朝遠處看了看,城區一片漆黑,顯得有些凄惶。這裏位於z字形主路的拐角位置,兩條主路朝遠方伸去,最後都被湮沒在了夜色中,好像整個世界就剩下了這棟大樓,孤零零的。
探照燈就在大樓頂上,它緩緩地掃過城區,視線跟着它,能看見一些頹敗的屋頂和荒草。
我們找到了那個澡堂子,一排淋浴頭,打開,水果然是熱的。我們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然後回到了辦公大樓,我又看到了那個通往樓梯的金屬收縮門,它讓我很不舒服,好像走進了監獄一樣。我不知道它會不會鎖上,什麼時候鎖上。
回到房間,我鑽進睡袋裏,聽見隔壁在放dvd,聲音很大,似乎是**老電影,配着誇張的音效,很像林正英的殭屍片。
asa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
我卻睡不着,這時候已經10點多了,樓下還有人在打乒乓球。我悄悄爬起來,走到一樓,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那個邢開,腦袋不由暈了一下——他真的跟照片上的父親太像了!
此時,他正在跟那個光頭對打,並沒有看到我。
很遺憾這裏沒有信號,不然我會跟我媽視頻,讓她看看這張臉。又一想,就算有信號我也不該這麼做,沒有意義,只會勾起我媽的傷心往事。
我在樓梯口觀察着他,並沒有上去搭話。
終於,他在撿球的時候看到了我,但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並沒有任何反應。
後來,又來了一個年齡稍長的人,邢開把球拍讓給他,坐在椅子上休息了。我這才走到他旁邊,開口了:“您是負責檔案的吧?”
邢開看了看我,問:“你有什麼事兒?”
我說:“我想找個人,他叫王洪亮。”
邢開想了想,說:“我沒有印象。你如果要調檔案得先去總務科開證明,他們現在應該在,四樓,第一個門。”
這時候我才知道,這些留守人員主要是保衛工作,防火防盜之類,因此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白天他們一般都休息,只有晚上才上班,而行政人員大概11點半下班。整個辦公大樓就像個夜行動物園,他們的生物鐘完全顛倒了。
我說:“謝謝。”
然後我轉身就上樓了,在四樓果然看到了總務科,門半掩着,我敲了敲,沒人應聲,我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沒有人。窗台上養着蘭花和美人蕉,辦公桌上堆着散亂的文件,還有一盆小小的驅蚊草,檔案櫃裏放着很多文件夾。
牆上釘着值班表,我仔細看了看,大致清楚了這裏的人員構成,從下至上分別是後勤,一線工人,技術人員,文職工作者和高層管理人員,所謂的巡邏隊和保衛人員其實是這些人自發組織的。
我又跑了下去,對邢開說:“四樓沒有人。”
邢開說:“不應該啊。”他問光頭:“總務科的人呢?”
光頭說:“今天輪到他們巡邏,待會兒能回來。”接着他看了看我,說:“哎,老邢,你跟這男孩還挺像的。”
我的心抖了一下。
邢開又打量了我一下,說:“是嗎?”
實際上,我跟我爸長得並不像,不知道光頭是怎麼看出來的。或者,只是我感覺我跟我爸不像,只要是血緣關係,基本逃不出大致的模子。
我對邢開說:“你跟我爸很像,他原來也在這裏工作。”
邢開打量了我一下,明顯熱情起來:“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說:“北京。”
他說:“等總務科的人回來,我陪你去開證明。”
我連忙說:“謝謝。”
接下來,他竟然提出帶我出去轉轉。看來,他們常年見不到外人,日子也挺寂寞的。我欣然跟着他出去了。
我希望跟他套套近乎,東北是個很講人際關係的地方,404也不例外,一旦我和asa遇到什麼麻煩,他或許還能幫上忙。
辦公大樓對面是個醫院,大門上有紅十字標誌,不過都是平房。我朝里瞄了一眼,看到了一輛救護車,輪胎是完好的,一個穿皮夾克的人蹲在旁邊正在抽煙,也不知道他是醫生,是患者,還是404的留守人員。
我們順着主路朝東北方向走去,也就是“z”字的那個斜杠。
本來我想從邢開身上多了解一些404的事情,再從中淘到有關“錯”的信息,沒想到,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我問這問那,基本不給我發問的機會。他自從進入404之後就沒有出去過,雖然他有電腦,但只有局域網,他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充滿了好奇。
我就對他講起來——
很多城市買車買房都要搖號了。
他問我:搖號是啥意思?
我說:跟抓鬮差不多。
我說:二胎政策放寬了。
他問我:那計生委咋辦?
我說:我不知道。
我說:手機變5g了。
他問我:5g是個啥?
我說:就是網絡的速度。
他又問我:那g是個啥?
我說:就是……generation,翻譯過來就是“代”的意思,第五代了。
我說:吳秀波人設塌了。
他說:吳秀波是誰?
我說:一個演員。
我說:特朗普當美國總統了。
他說:克林頓之後是誰?
天哪。
我說:布殊,奧巴馬……
探照燈轉過來,一條公路空空蕩蕩,一直伸到了天際,有點像美國50號公路,孤獨而荒涼。路邊的草甸上有一棵樹,很粗,估計幾個人都抱不過來,在燈光的照射下,它的陰影有些嚇人。也許是太老了,它並不是很茂盛。
我問邢開:“那是什麼樹?”
邢開轉頭看了看,說:“我還真不認識。”
我走下主路,特意過去看了看,剛剛走到它跟前我就被震撼到了,它的樹榦幾乎是黑色的,上面的裂紋就像起伏的溝壑,完全可以塞進一個拳頭,它的葉子卻很小,就像滿樹綠色的硬幣,上面沒有任何葉脈。
它顯然不是松樹不是楊樹不是榆樹,勉強有點像槐樹。在外面,這種年齡的樹肯定會被掛上牌子,圍上護欄,牢牢地保護起來了,但它生長在404,就成了一棵沒人管的野樹,只能默默無聞地自生自滅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它跟前感受到了一股涼意,不是心理上的,而是身體上的,好像打開了冰箱門的感覺,換個說法,這棵樹陰森森的。
為了以後寫到它更方便,姑且給它取個名,叫“樹祖宗”吧。
我回到主路上之後,跟邢開接着朝前走去。我覺得我跟他已經算是很熟絡了,幾次想問問“錯”的事兒,最後都沒有張開口。
又朝前走出了幾百米的樣子,他停下來了,對我說:“不能再朝前走了。”
我問:“為什麼?”
邢開:“有石棺。”
石棺通常和“切爾諾貝爾”勾連在一起,那是一種混凝土封閉設施,用來阻止放射性核污染的。
我問:“這裏有核泄漏嗎?”
邢開說:“反正上面規定了,非專業人員不能靠近。”
看來,左城區的標誌性建築物是辦公大樓,而右城區的標誌性建築物是石棺。
我們原地轉身,朝回走了。
一路上,他又問了很多問題,主要是關於他老家大連的,我正好在大連讀書,於是打開了話匣子,跟他說了很多,比如普蘭店市變成了普蘭店區,比如設立了金普新區,比如在“中國外貿百強城市”中排名第12,比如房價漲到了每平米大概10000……
當我們接近辦公大樓的時候,他突然說:“我在404一直很受排擠,後來我漸漸找到了原因,好像我跟404過去的一個人太像了,領導懷疑我是那個人的同胞兄弟——今天我才知道,那個跟我很像的人就是你父親。”
我說:“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小,是不是他在這裏得罪什麼人了?”
他搖了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帶你出來就是想提醒你,既然404有人對你爸爸的仇恨那麼深,你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