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人面桃花》（65）
結局
席青媛死了，在席青柏下葬三日後，她一個人換好衣服，去了墓地，吃了放了毒藥的糕點，死在了他的墓前。
那天晚上，三太太按照席青媛的意思做了一桌飯菜，再去她房間時，才發現房中空空，這時候瞿管家也來報，說下午她領牌子出了門，再沒有回來。
三太太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忙讓瞿管家出門尋找，終於在一個時辰后，在席家墓地找到了，那時候她已經斷氣，死前緊緊抱着席青柏的墓碑，一臉安然。
三太太一下子跪倒在席青媛身邊，將她攔在懷中，嚎啕大哭，喪女之痛也將這個中年女人擊潰了，她和大太太淪落了同一個下場。
她活着，無非是為了丈夫和這一雙女兒，如今，他們都舍她而去。
席青媛的葬禮是在三天後舉行的，簡單而隆重。
葬禮結束當日，戚萱去了三太太那裏，席青媛死後，她由於過度激動，整個人好似患了癔症一般，胡言亂語，大夫說是傷痛入心，需要長時間調理。
久違露面的席青妤留在了那裏，兩個人站在檐子下，看着綿延不絕的雨勢，懷抱着彼此的心事，陷入沉默。
“你是不是覺得很意外？”
“意外什麼？”
“青媛會這麼隨着青柏而去。”
“有一點吧，真沒想到她就這麼去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意外。”席青妤淡淡地說，“在青柏死訊傳來時，我就知道若死訊屬實，她遲早也性命不保。”
“那你怎麼不早做提防呢。”
“提防？”席青妤搖搖頭，“若一個人執意去死，你用什麼辦法都無法阻攔她，因為她覺得只有死，才會獲得永恆的寧靜。”
“我曾向你說起過，她這輩子註定屬於青柏，他深入了她的五臟六腑，也附着進了心臟，一旦將他剝離，她也命不久矣。”見戚萱沒吱聲，席青妤繼續道，“她喜歡了一個註定不會喜歡她，也不能喜歡她的男人，明明知道這是一場無疾而終，甚至可以讓她粉身碎骨的付出，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將自己丟進這黑洞，所以我說，在席家再沒有一個人會像她一樣用生命喜歡青柏了，包括你，包括駱蝶，總有不及她的地方，那就是毫不猶豫的，不在乎別人眼光，不在乎付出和回報，當喜歡一個人可以什麼不在乎了，也就無所畏懼了。”
“有些結局是註定的，青媛早知道這是她的結局，卻還是緊緊跟隨，現在青柏去了，她也去了，我倒覺得這是對她最好的報答了。”
“你呢，還要繼續留在席家嗎？”
“我也不知道。”
“當初你隨青圖來到席家，是想嫁給他做少奶奶的，而後為了青柏嫁給老爺，現在老爺和青柏都死了，青圖也娶了洪棠，這個大院裏沒有讓你留戀的東西了，你繼續留下來只是在消磨青春，你還年輕，這裏不應該是你的終點。”
“這世上已經沒有我的親人了，我孑然一身，去哪裏都一樣，或者會再回醫院做護士，或者做些別的。”
“你有沒有想過參加革命黨？”
“革命黨？”
“我聽杜先生說起過，他說想要加入革命黨，那是一個能給這亂世中人們帶來希望和光芒的組織。”
“或許會吧。”戚萱又低下頭，“只是現在的席家不再是席老爺的了，它是青圖和洪鎮長的，就算我想離開，也要他同意才行。”
“這麼一個繁盛的大院，說敗落就敗落了，那麼多鮮活的人，說死掉就死掉了。”
“你呢，還要繼續留在這裏嗎？”
“現在我娘病倒了，不管怎樣，她都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青媛不在了，如果我再離開，等於要了她的命，我要留下繼續照顧她。或許哪一天她也不在了，我才會考慮未來吧，畢竟，我還沒等到杜先生。”
戚萱沒再回話，只是看着密密匝匝的雨線糾纏交錯，像她密密匝匝的心事，找不到解開的結。
席青媛死後不久，三太太也一病不起，往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太太們全成了病秧子，席青圖掌管席家后，瞿管家稱家中老母病重，他要回去照顧，請辭還鄉了。
其實，這種時刻離開才是最正確的，席老爺已死，若席青柏成為當家人，他或許還會繼續留下，如今席青圖成了席家實際掌控者，他留下只是自尋死路，他深諳這個規則，亂世里，保命要緊。
離開前，席青圖給了瞿管家一筆錢，足夠他享用餘生了，戚萱也派人將一份薄禮送了過去，感謝在他離開前將丫頭伍兒和下人小旭安全送離席家，他們是無辜的，不該在這吞人屍骨的大院裏浮沉，然後她靜靜站在高處，看着這個為席家操勞了半世的老人驀然離去。
送走了瞿管家，席青圖加快了肅宅之路，他將病重的大太太和三太太趕入冷宅。
不過大太太住的地方稍微寬敞些，畢竟駱蝶的父親在酈鎮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能做得太過火，至於三太太這個口服蜜劍的女人，他早就想報復她了，剝去了她身邊的丫頭和傭人，所有事情均有席青妤一人承擔。
那個在別人看起來興盛龐大且堅不可摧的席家大院如今真的改朝換代了，席青圖成了這個大院的新主人，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席老爺、席青柏和席青媛都死了，大太太和三太太也是半死之人，只需在她們服用的湯藥中偷偷加些東西，她們便會不知不覺的死去，至於駱蝶和席青妤，一個遣回娘家，一個逐出席家，到時候，這個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一個人，多好！
戚萱看過了每個人結局，也要尋找屬於自己的結局了。
她找到席青圖，希望他能放她離開，本以為他會嘲諷她幾句，就放她走，沒想到當她向他提出離開的請求時，他竟一口回絕了！
“四姨娘，你可是老爺的四太太，現在老爺死了，你就想走？”席青圖輕啜了一口花茶。
“老爺已經死了，我留在席家也沒什麼意義，就讓我走吧，我什麼都不帶，只拿我的行李箱。”
“四姨娘，你真會說笑，既然嫁給了老爺，嫁入了席家，就生要做席家的人，死要做席家的鬼！”
“青圖，席家已經是你的了，老爺死了，青柏死了，大太太和三太太也不會對你形成威脅了，你已經得到想要的一切了，你娶了洪棠，留下我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席青圖冷笑一聲，“我就要將你留在席家，看你孤獨，看你悲傷，看你一點一點消耗青春卻無能為力！”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因為我恨你！”
“你就這麼恨我嗎？”
“沒錯，我恨你入骨！”席青圖兇狠地吼道，目光中迸出殺意，“我恨你在我之外喜歡了別人，我恨你付出真心的人是青柏，我更恨你可以為了救他，不惜犧牲自己的青春和未來！”
兩隻曾經握緊彼此的手，堅定地說著矢志不移的戀人，不知何時，又是誰先不自覺地離場了，如今各自陷入漩渦，卻還在為當初第一次驀然走神而苦苦相逼。
眼淚倏地一下子脫開眼眶，化作自由落體，掉進茫茫深海，再無迴音：“真好，你終於說出心底藏着的恨了。”
席青圖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中滿是無奈：“是啊，我早就該講出來了。這個大院裏，每個人都恨我，我又恨每個人，從我出生開始，就註定一生要與仇恨為伴了，我恨席老爺，我恨大太太，我恨三太太，我恨青媛青妤，當然，我最恨的人還是青柏！”
戚萱站在那裏，看這個單薄的身體外溢着攝人的恨意：“我應該恨他吧，從小我們就被擺在對比的天平上，每件事情都要比，都要拼個你死我活，我不斷努力，想要超越他，卻抵不過他漫不經心的回擊。而你，明明是我女朋友，他卻還要搶奪，可笑的是你真的被他搶走了，而我只能站在原地，像個傻子一樣眼睜睜看着你投入他的懷抱！”
“你真可怕！”淚水不斷滑進嘴裏，乾乾澀澀的，滿是痛苦的味道。
“如果你現在才發覺我可怕，那就是你太蠢了！”席青圖用盡全身氣力，將心中恨意傾瀉而出，“你真以為你就是我不曾動搖的唯一嗎，你錯了，我之所以將你留在席家，不過是將你當作一顆棋子，一顆可以制衡青柏的棋子，現在他死了，你的靠山也沒了，你只是一顆廢棋了！”
戚萱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只是這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也重重打在了她心上，這一巴掌將他們都打醒了，從過去純粹無邪的夢中徹底醒來了。
“你無恥！”
席青圖舔了舔唇瓣，不屑道：“打得好！本來我還在猶豫，現在可以徹底下定決心了，我不會放你離開席家，你只有兩條路，要麼老死在這裏，要麼自己了斷！”
戚萱被這番對話徹底耗幹了精力，她不知道，一同被耗干精力的還有席青圖。
他剛轉身離開，她便癱坐在了地上，想要嚎啕大哭，卻又找到合適的方式，只能落寞地坐在那裏，而那個走出房間的他也只是強撐着，一步一步走出園子，剛出園門，便噗通一聲跌在地上。
終於，還是選擇了最殘忍的方式，將恨意和誤會熬成一鍋毒藥，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如今，誰也不負誰了，誰也不欠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