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逆天而行探生機
暮鼓已響了三遍,靜寂的院子裏卻忽然傳來信鴿的“咕咕”聲和羽翼拍打的“撲棱”聲,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奔了出去,打開窗戶,果然,一隻信鴿躍然眼前。
這個時候,無論是哪裏傳來的消息都足以讓我震動,我小心翼翼地解下爪上繫着的信函,一行蒼勁有力的字體躍然紙上,我終於泄了一口氣,一把抓住窗欞,穩住自己幾欲跌倒的身形……
山道崎嶇,馬車有些顛簸,透出車窗,我看到山色空濛,剛下過雪的梅林里綻滿了欲待吐蕊的點點緋紅,灝軒坐在我身邊,半靠在車廂上,身上披着一條毯子,他的衣襟間有好聞的龍涎薰香,夾雜着中藥的清苦味道,這幾天,他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可還是能看出面色蒼白,透着寒氣。
在我的堅持下,他終於還是拗不過我,隨我登上隆福寺。
“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我知道!”他目光靜靜地平視着我,聲音透着虛弱。
“嗯,尚德禪師既然主動找我,就證明他一定有辦法!”我強打着精神扯了扯嘴角,“你放心,一定會好起來的!”
“你這般昭告天下地找他,恨不能將全天下的寺廟、僧者都拉了出來折騰,他即便藏到天涯海角也坐不住了!”他笑笑,打趣我,“萬事不要勉強,尚德禪師是得道高僧,若有辦法一定會告訴我們,若是無計可施,你也不要勉強!”
我看着他神態虛弱,卻強打着精神安撫我,眸中微微含淚,又強行忍下。
還沒到寺門,就看到有幾個僧人等在外面,見了我們,神情間未起波瀾,口宣佛號,便引我們到了後院的禪房。
“施主,尚德禪師在後院禪房相候,請……”
我有些緊張,握在灝軒手中的手微微滲出汗水,他緊握了一下,示意我心安,我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看到尚德禪師的背對着我們站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樹下,他的目光迷離,彷彿看着很遠的地方,陽光照射在他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種剔透的光澤,微微的有如蕩漾的水波紋動。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迴轉過身,目光在我的身上凝滯,似乎有話要說,卻到底隱忍下去,只是欠了欠身子,引我們走進禪房。
桌案上擺了三盞茶,茶水溫熱,正宜入口,他竟然將時辰拿捏得如此精準,原本一肚子的話,一時間,反而都無話。
他靜默,我亦靜默。風聲在樹葉間無拘穿過,簌簌入耳。
“今日貿然登門,禪師想必已經知曉我們的來意!”斟酌再三,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抬眸看我,目光極其平靜,絲毫不起波瀾,“貧僧的確已經知曉施主的來意,只是,施主所求貧僧無能為力!”
我的手指忽然就頓在那裏,茶水蒸騰的熱氣在我的手指間縈繞,而我彷彿被浸入冷水,寒氣從指尖冒起,一絲絲地襲上我的手腳、腰身、漸漸覆蓋上胸口,心口怦怦跳得厲害,一突一突地彷彿要從體內跳出來,喉間又酸又澀,連呼吸都變得不再順暢。
“禪師佛法深厚,神通廣大,怎麼可能無能為力?”我強扯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還請禪師想想辦法。”
他的目光從灝軒的臉上移開,看向我,嘆口氣道:“生死有命,貧僧即便粗通佛法,卻也無法堪破命理!”
“我不相信!”我豁然起身,深深地盯着他,道:“你都能看破我的來歷,能夠引我看到自己的選擇,那一切歷歷在目,絕非我心生幻象,如此神通你都能做到,怎麼可能救不了他?!”
他微微苦笑,道:“生死本是天道,看破生死,也不過是六道輪迴罷了!施主從來處來,到去出去,穿越時空輪迴,歷經生死無常,難道還看不破嗎?!”
他的話音剛落,我清楚地聽到灝軒在一旁倒吸氣的聲響,我回眸,生平第一次,我透過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是以往的深邃,不像是以往的波瀾不驚難以揣測。這一刻,我清晰地透過那雙幽潭看到了脈脈暗涌的困惑。
我忽然開始害怕,那些隱藏在心底的情緒忽然間就要爆發,我用盡全力剋制着全身的顫抖,轉眸看向尚德禪師,聲音透着無盡的悲涼,“我孑然一身,在前世不過是一粒微塵,沒有人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傷心,世界也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改變,可他不同,在這個世界,他有親人、有國家、有子民,有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他和我不一樣!”
“眾生皆平等!”他默然半晌,方緩緩睜開雙眸,“施主何必執着於此!”
我閉上了眼,眼角微濕,反射着淡淡的水光。我應該懂得不是嗎?沒有人應該比我更懂,不是嗎?可是為什麼我還在糾結,尚德禪師的話何其明了,我能經過時空穿越來到這裏,若有機緣,灝軒又何嘗不能穿越到別處,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會痛呢?那些以往深藏在心深處的痛一般悄悄涌了來,扭緊,痙攣,和那樣無奈而蒼涼的感受混雜在一起,那般酸酸澀澀翻翻湧涌的奔騰上來,淹至咽喉,像堵着一塊永生不散的淤血。
“天道,人道,鬼道,皆有歸途,浮生若夢,其死若休,施主還是看開一些吧。”尚德禪師淡淡地開口。
我輕輕勾唇,看向灝軒,他的眸光清透,無悲無喜,彷彿這個結局已經在意料之中。是啊!這個道理何其明了,是自己不懂嗎?抑或只是執着的不願意接受……
“若兒,不要再為難禪師了!現如今四海昇平,百姓安康,有你和灝千在,天昱一定會日益強大,我已無憾事!”他緩緩起身,看向我。
這一霎,我清楚地看到他幽深的瞳孔中風雲變幻,欣慰、疼痛、感慨、哀傷,然而,一切一切終歸塵埃落定。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將我和灝千困在宮中,所謂的均田制改革不過是幌子罷了,有他在,有二哥和正卿在,只要他的信念不移,誰能撼動,他不過是將我們強留在京城,以防他遭遇不測,再生變故罷了……
原來,他早已將身後事安排好了,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便無法挽留,那些並不美好的苦樂悲歡,終將被時間和命運埋葬。然而即便如此,我卻無法接受這個愴然的結局,我緩緩向他伸出手,卻只感到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地砸在指尖。瑩澈的水光讓我醍醐灌頂,一個念頭瞬間自我腦海中劃過,他雖然一直在告訴我天道輪迴,告訴我世事無常,卻沒有徹底的封死我的希望。
“命運,怎麼可以掌握在別人手中?!”我忽然一笑,看向尚德禪師,“以往,禪師對我多有幫助,讓我順應天道,應勢而為,今次,蘇若恐怕要逆天而行,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爭得一線生機!但望禪師指教……”
“逆天改命傷及根本,有違天道,施主若當真如此,恐怕會傷及自身。”尚德禪師長嘆一口氣,道。
“我願意!”
“我不願意!”
我蹙眉看向凌灝軒,他一笑,像花開在黯色的寂靜里,有點凄清,但更多的是決然燦烈的美。
陽光一層一層的攀升上來,映在他的臉上,蒼白而單薄。天地間只剩下了風拂卷衣袂的動靜,獵獵有聲。
“我不會用你的命數來換我的命運,我想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此生我已無憾……”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釋然一些,更輕鬆一些,“若兒,我很開心,很開心你能為我奔走,在我做過那麼多傷害你的事之後,你還願意幫助我,在我人生最後的階段,有你陪在我的身旁,此生我已知足……”
“我不知足!”我近乎粗暴地打斷他,“我留在京城,並非是要聽你安排後事的!灝軒,我以為自己從來都不畏生死,可是,那只是對於戰場廝殺不得不去面對罷了!在經歷過生死之後,沒有人比我更明白生的意義,我害怕,我比任何一個人都害怕面對死亡,當灝清死在我的懷裏,我就已經決定,我不會再允許身邊的人死在我的面前,誰都不行……”
風寂寂地掠過,撩起我的長發,遮住這一刻決然的眼神,“灝軒,這些年我無時不刻不在自責和悲傷之中,我不想我的後半生也同樣沉浸在這種痛苦中,請你成全我……”
他認真地看着我,星火旋轉的幽瞳綻出萬千瀰漫的火花,然後,所有的一切轉為寂靜,他輕輕一笑,笑意涼如南極之巔的那塊寒冰,痛苦卻又無奈……
“山巔的湖中有一枚萬年冰珠,名喚冰魄,相傳有洗骨伐髓的功效,不過,究竟是傳聞還是真的存在,貧僧無從得知……”身後,尚德禪師忽然開口。
我眼眸一亮,燦然的目光炸出滿天碎星。
“到底有沒有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夜色沉靜,宮苑寂寂,天地之間彷彿獨留我二人,再不聞一絲聲響。
我靠在他的懷裏,彼此離得那麼近,卻無絲毫旖旎,只有坦蕩的彼此溫暖,彼此依靠。第一次,我認真地聽他鏗鏘有力的心跳。這是多麼鮮活的一條生命,我怎麼可能讓他離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