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世之才

第3章 驚世之才

第3章驚世之才

十日後。

一身素衣的見愁,走過蜿蜒的山道,站在山腰處,朝下看去。

連綿的群山,自北向南漸漸低矮,終於將自己起伏的脈絡藏入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繁華的城鎮錯落分佈在平原上,已然一派人間煙火氣。

“師父,到了!”

吭哧吭哧,咕嚕咕嚕。

扶道山人依舊一身破衣爛衫,腰上掛個黃黃的酒葫蘆,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卻牽着一根麻繩。麻繩後面,拖着一輛小小的、安了滾輪的板車,板車上站着一隻氣定神閑、大老爺一樣的……大白鵝——那隻能看不能吃的大白鵝。

在驚覺自己被見愁坑了之後,扶道山人沒處說理,又捨不得扔掉這鵝,乾脆不知從哪裏找了輛板車拉着走。

見愁是個天賦高的好徒弟,收了不虧,這鵝也不能虧!

眼下,聽見見愁的聲音,扶道山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當初來到這人間孤島的時候,他到這個地方就從劍上下來了,自己走過去的,可要他御劍飛在天上找到準確的方向,卻又是另一種難度了。

還好,一路上有見愁,勉強辨認了個方向。

只要到這個山腰上,再經過平原,便是自己要到的地方了。

扶道山人一下高興起來:“認得路了,認得路了!”

“那師父你可以飛了?”見愁不由得有些好奇起來。

扶道山人假模假樣地一摸下巴,揚眉道:“現在就看師父我的吧,來——看劍!”

他的兩根手指忽然一併,啪!空氣中彷彿有一聲爆響,緊接着,見愁便驚訝地看見那載着大白鵝的木板車竟然“咔嚓咔嚓”地一陣亂翻,迅速合攏!

“唰”地一道璀璨藍光過去,原本的小板車竟然就變成了一柄木劍,緩緩懸浮在了離地一尺高的地方。

大白鵝原本站在木板車上,哪裏想到會發生這樣驚魂的變故?

它頓時一陣亂叫喚,好像在說:幹什麼,幹什麼?我車呢!

然而……

大白鵝早在木劍出現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摔落在地,哀鳴了一聲。

扶道山人一見,方才還擺的姿勢瞬間就撤了,連忙跑過去一把將大白鵝給抱了起來:“哎喲,鵝啊鵝,沒摔壞吧?”

大白鵝垂下了鵝頸,可憐巴巴的樣子。

見愁嘴角一抽,霎時不想說話。

一隻不能吃的鵝,越不能吃,越是緊張。這位師父,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她轉頭去看那柄懸浮在地面之上的木劍。

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劍,寬有兩掌並排,長則有四尺。鈍而無鋒,顏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還呈現出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個一個小蝌蚪的圖案,像是某種神秘的印記。

整柄劍,看上去實在不美觀。

可在它出現的一剎那,見愁卻感覺出了一種融於天地的樸實與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見愁的驚訝,總算是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

“此劍名‘無’,你閉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還有閉上眼睛能看到的劍嗎?”見愁木然地問。

“沒見識,沒見識!真是,反正說了你也不懂,趕緊上車……哦不,上劍!”

扶道山人自己當先一腳踩了上去,站在劍尖一尺處,那木劍竟紋絲不動,依舊穩穩地浮在地面上。

見愁遲疑了片刻,約莫明白過來:這是要飛了。

她走上來,小心地踩在後邊靠近劍柄的位置,因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師父,這不會摔下去吧?”

“你站穩了就摔不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卻摸了摸自己懷裏大白鵝的頭,道,“好鵝,好鵝,這就帶你乘風御劍去也!無劍,起!”

乘風御劍去也!

迎面一陣狂風吹來,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軀裹在亂顫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擊,可他的眼神,卻霎時熾熱而明亮起來,有一種瑩然飽滿的光彩蘊蓄在他身體之中。

他穩穩地站在劍尖,手訣一掐,便見一道藍色的毫光自木劍劍身溢出。原本懸浮在地面上的木劍,竟然陡然拔起,自這山道上一飛衝天!

道旁高大的樹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卻在見愁的視野之中飛快退出。

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斜斜往上的劍,將她帶得更高。

藍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越高,顏色越是純粹。

只是片刻,他們已經離開了原本所在的群山萬壑,向著廣闊平原而去。

浮雲飛快地從腳下飄過,繁華的城鎮都被那層淡淡的浮雲籠罩,只看得見一點兒模糊的影子。

見愁站在這層雲之上,一時之間,心神也搖蕩起來。

秀麗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雕像,佇立在平原的邊緣,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脈絡。

廣闊山河,都在腳下。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見愁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想說什麼,只近乎着迷地看着這一切。

彷彿能明白此刻見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見地沒有多話。

腳下的廣闊平原,在御劍的急速之下,早已不是長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劍無,化作一道雪藍的毫光,自天際飛掠而去。

茫茫東海,已近在眼前。

深藍的海水自天邊而來,翻出滾滾的波濤,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與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脈,當中最高的那一座,名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遠遠地,扶道山人就瞧見了黛山後山那道絕壁,只控制着木劍,朝那邊而去。

“落!”

手訣再掐,木劍劍尖向下。

見愁有些站立不穩的感覺,可腳卻牢牢固定在劍上,想來是有什麼防護。她心裏忽然有些感動,看向前面,這時候扶道山人摟緊了他那隻大白鵝,像是摟着親兒子一樣!

到底誰才是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來的感動,霎時化為烏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長舒了一口氣。

見愁也從劍上下來,放眼朝四面打量。

這裏的景色與她昔日所處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樹木越發高大茂密,葉片油亮,腳下的山崖石質灰白,有一層碎末,像是被經年累月的風給吹成這般。

這是一道高高的絕崖,崖壁上斜着幾棵沒長几片葉子的老樹。

陣陣的罡風從崖底吹來,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卻凜然不懼,在風吹來的一剎那,陡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見愁以為有哪裏不對勁。

扶道山人搖頭道:“無事,只是有人給山人送信?”

“人在哪裏?”見愁四處看了看,也沒瞧見有人來。

她回過頭去,只見扶道山人站在懸崖邊,破衣爛衫隨風飄擺。他伸出手,五指張開,像是感受着風的軌跡,而後微微眯眼,眉頭皺起,手指在風中輕輕攪動。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麼,食指中指一併,竟在風中一夾!

一道銀亮的毫光被他從虛空之中夾出。

“沒人,信在這裏。”

銀亮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裏,見愁看着奇怪。

“這就是信?”

點了點頭,扶道山人算是給了見愁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眉頭皺起,只用拇指與食指指腹輕輕一捻,那道毫光就炸裂開來,散成一片銀霧,飄在了空中,而後一凝,變成一行行的文字。

這是?

見愁看了過去,卻發現那字跡在自己看來模模糊糊,怎麼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卻聚精會神地看過去。

扶道山人敬啟,昆吾山橫虛拜上。

誠依天道之常,曾以大術測算百年,昆吾百年內有大劫將至。有一子驚才絕艷,將於六月廿二橫出於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於水火,挽狂瀾於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獻昆吾,遂於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於門下。

此子心性絕佳,塵緣盡斬,面如冠玉,溫文爾雅,盡通百家。雖左手持道,然天賦卓絕,十日築基,實乃吾生平僅見。

山人與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誠請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歸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頭是什麼滋味,兩排牙齒磨得“咯咯”作響。

“橫虛老怪物!不就是剛收了個徒弟嗎?什麼面如冠玉、溫文爾雅!修行又不看臉!還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說那麼文雅幹什麼!裝,裝,裝!十日築基有什麼了不起?徒兒,徒——”

他大聲喊着,看向了見愁,聲音卻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見愁,身無半點兒修為,正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築基”,一時之間只覺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頭,險些就要吐出來。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這徒弟……

一時之間,扶道山人已是滿臉的滄桑。

見愁方才聽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聽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麼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溫文爾雅,十日築基……

還有——

左撇子。

見愁怔怔地抬起頭來:“師父,你說的這個橫虛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知道這人姓甚名誰?信上沒說啊。”

扶道山人一指已經開始漸漸消散的銀霧,翻了個白眼。

他又開始嘆氣:“徒兒啊徒兒,這橫虛老怪物,乃是師父自踏足修路之後,遇到的畢生仇敵!此人奸詐狡猾,無惡不作,為非作歹,哄騙少女……”

說到這裏,他一下頓住。

好像說錯了……

“咳咳。”咳嗽了兩聲,扶道山人麵皮都沒紅一下,正色道,“總而言之,這就是整個十九洲如今最大的毒瘤,偏偏還佔據着‘第一人’的名頭,實在令人齒寒!徒兒,你一定要爭氣啊!”

語重心長。

見愁想聽的不是這些。

在扶道山人說自己不知道以後,她就失望地垂下了眼眸。

十日築基。

不久前收的徒弟。

應該沒有那麼巧吧?

見愁不斷地想要安慰自己,可“左手持道”幾個字,卻又不斷地撞擊着她的心房,讓她心底那股仇恨,瞬間激蕩開來。

“師父,橫虛老怪物很厲害嗎?”

見愁緩緩吐出一口氣,用有些發顫的聲音問道。

扶道山人冷哼一聲,面露不滿:“比我厲害那麼一點點吧,就這麼多!”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頭,輕輕掐了那麼一點兒。

這表情動作,與說自己的天賦萬象斗盤比見愁的大出那麼一寸的時候,一般無二。

見愁一下就知道真實的答案了。

她沒戳穿,又問道:“他是什麼人?”

“挺厲害一人吧。十九洲分南、北、中、極四域,中域居中,內有無數門派,橫虛老怪便是中域之首昆吾山的首座。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如我。”說到後面,扶道山人生怕被自家徒兒看清了,連忙補上一句。

“那也真的挺厲害了……”

昆吾山,橫虛老怪,中域第一門派第一人?

會是他嗎?

見愁思緒翻轉,眼底卻一片冰寒。

“那……十日築基呢?”

“……”

扶道山人的臉一下就綠了。

“十日築基,十日築基!山人絕不相信!當年爺爺我驚才絕艷,橫空出世,築基也花了整整百日,十九洲所傳‘百日築基,踏破凡塵’的便是山人我!如今橫虛老怪一定是故意整出這風頭,要壓我一頭!”

越想越覺得自己說得很對,扶道山人點了點頭,一臉肯定地看向見愁:“一定是這樣!十日築基根本不可能!”

見愁還記得,鍊氣點亮斗盤之後,才可封盤築基。

扶道山人稱當年他的斗盤乃是一丈多一寸,就算那一寸是假話,可見愁還是相信,不會差到哪裏去。即便如此,也花了百日才築基,這個傳說中的“左手持道”之人,卻只花了十日。

她可不與扶道山人一般自欺欺人,覺得這是假的。

如果此人真是謝不臣,見愁回憶起自己乘風御劍時候心旌搖蕩的感覺,倒能明白謝不臣怎麼會願意捨棄一切,去尋仙問道了。

只可惜,能明白不代表不恨。

昔日的經歷一樁樁一件件閃過心間,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從某個地方升騰而起。

十日。

“師父,那尋常人築基需要多久?”

“快則數月,慢則數載,還有人一輩子也築不了,無緣修道一途呢。”扶道山人隨口答道。

心底泛上幾分苦澀,見愁忽然低笑出聲,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笑什麼?”老覺得有點兒怪怪的,自打他剛才抱怨了一通之後,見愁就不對勁了,扶道山人未免有些心虛,“我又不是真的覺得你這個徒兒不好,反正山人是個很講緣法的人,我救了你,便是有緣,所以收你為徒。師父真的不嫌棄你的……”

扶道山人向來是個不會安慰人的,竟連什麼“不嫌棄你”這種話都能說得出來。

見愁幽幽地望了他半晌,心情雖有一種奇怪的低落,可說出來的話,卻氣得扶道山人倒仰過去。

“師父,徒兒也不嫌棄您的。”

“……”

扶道山人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我忍,我忍,我使勁忍!

忍……

忍無可忍!

實在是忍不了!

欺人太甚,這個壞徒兒欺人太甚了!

“啊哇哇哇!你實在是欺人太甚!什麼叫你不嫌棄我?你什麼天賦,我能收你為徒乃是你八輩子也求不來的福分,竟然還敢嫌棄我!還有沒有天理了?”

這時候,扶道山人一下就想起橫虛老怪的那封信來,一下捶胸頓足,哭天搶地起來。

“你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十日築基,十日築基啊!再看看我這徒弟,這叫個什麼事兒啊!十日過去了半點修為都沒有!”

“師父。”見愁淡淡喊了一聲。

這聲音不大,扶道山人像是沒聽見,卻把那一隻大白鵝抱在懷裏:“我怎麼這麼倒霉,收了這麼一個不孝順的徒弟啊?人家的徒弟十日築基,我的徒弟十天了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哎喲喂……”

“師父……師父!”見愁嘴角抽搐得厲害,她終於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大喊一聲。

“呃?”正哭喊得起勁兒的扶道山人一下回過頭來,看着見愁。

他憤憤:“還喊我幹什麼?就沒見過你這麼不尊重老人家的!”

“師父說我十日之中修為全無,徒兒倒要問,師父這十日教了徒兒什麼?”見愁臉色淡淡的。

“這……”扶道山人老臉一紅,想起自己剛才抱怨的那些話,忽然覺得有些心虛。

“咕咚。”

輕輕吞了吞口水,扶道山人眼珠子亂轉,眼神亂晃:“那什麼……師父這不是忙嗎?”

“忙着趕路,忙着吃雞腿,忙着抱大白鵝,忙着看美——”

見愁想想最後那個詞,實在是不好說出來,有辱師長顏面,眼瞧着說了一半出來,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總之,師父,你有什麼臉面夸人家的徒弟好?”

徒弟總是別人家的好,那也要看看師父到底什麼樣啊!

見愁內心已經有些崩潰了。

同樣,這會兒扶道山人內心也是崩潰的。

叫他嘴賤!

數落人家之前,沒好生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不過,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扶道山人連忙安撫見愁:“別急別急,那話怎麼說來着,亡羊補牢,師父認錯!你這麼好的徒兒,怎麼可能不如橫虛老怪那個左撇子徒弟?你看——”

在提到橫虛老怪的左撇子徒弟的時候,見愁心裏又是一陣刺痛。

她不知道十九洲有多少個十日之前被修士們收為徒弟的左撇子修士,也不敢去想。

扶道山人伸手朝着後面山下一指,見愁順着看過去。

芳草嘉樹,禽鳥啁啾。

青峰庵就在黛山山腰上,樸素的淺淡灰白色矮牆在林間露出隱約的痕迹。

見愁能依稀看見掛着“青峰庵”三個字匾額的庵門。

“下面就是青峰庵,有幾名弟子在後山隱界之中查探,好像出了點兒事,師父得去看看,這山崖之上少有人來,師父傳你口訣,你就在此處修鍊,等着為師辦完事回來。”

她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還能騙你不成?”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不樂意了。

他伸手一招,右手兩指併攏如刀,朝着懸浮在半空之中的無劍輕輕一點,便聽到“唰”的一聲,無劍飛回,一下插在了見愁面前三尺處。

撲簌簌,劍身進入了岩石之中,震起了一小片灰塵。

“開!”扶道山人凝眉怒目,又是一個指訣一掐,同時吐氣開聲,一聲大喝。

“當!”見愁耳邊似有鐘鼓齊鳴之聲,身體內的氣血一陣翻湧,險些有些受不住。

她定睛朝前面一看,竟然有一道深藍的光圈,以無劍為中心,逐漸升起,最終在離地三丈高的位置合攏,形成一個深藍色的光罩。

此時,紅日西斜,殘陽鋪地。

深藍色的光罩映着夕陽,有一種絢麗的美感,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里,在一群群昏鴉的鳴叫聲中,如同脈搏一樣,輕輕地膨脹,收縮。

像是……這深藍色的光罩,本身就有生命,會呼吸一樣。

見愁不禁屏息。

扶道山人倒已經習以為常,道:“你入內,盤腿坐下,把眼睛閉上。”

“是。”見愁依言走了過去,踏入藍光之內的一剎那,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無劍靜靜地扎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明明是一柄木劍,竟能破開這堅硬的岩石。

興許,這就是尋仙問道的魅力所在吧!

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很快散去,見愁盤膝坐下。

扶道山人並未走進來,只道:“所謂修行,便是以肉體凡胎溝通天地。天地有氣,名曰‘靈氣’,蘊藏於萬物之中,非有靈者不能見。凡人看不見靈氣,也就無法修鍊,除非天地之間有大才者,能領悟一些天道,能發現靈氣。不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若你精誠所至,必定金石為開。現在我便幫助你先感受一下天地自然之氣,你且閉眼。”

見愁依言端坐,將兩手放在膝頭。

扶道山人一彈指,便有一道暗光從他手中飛出,霎時間便到了見愁的眉心處,抖着尾巴往裏面一鑽,一下不見了蹤影。

同時,見愁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她感覺自己的眉心似乎滑入了一點兒涼涼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得靈台一時清明至極。

那進來的東西,像是一股清泉,不斷在她頭腦之中洗滌。

見愁一下覺得昏昏沉沉起來,彷彿在半夢半醒之間。

她感覺有風從自己的身邊吹過,遠遠近近的鳥雀聲也能聽見,空氣里有青草的香味,還有隱隱約約的炊煙……

不。

還有點兒什麼別的東西。

見愁也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它們像是忽然出現在她感知之中,有的細細的,有的一團團,像是隨時在流動,就如雲朵一樣,有的高,有的低。

莫名地,見愁就有一種想要觸碰它們的慾望。

她念頭一動,那些東西就自動朝着她靠攏過來。

見愁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隨着它們的靠近,自己周身也一下放鬆了起來,像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放鬆,親切又隨意。

那些東西從她皮膚的毛孔里,從她周身的氣穴處,從她的眉心、掌心……涌了進來。

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剔透的瓶子,只要將瓶塞拔開,就能不斷地吸納外面的東西。

風好像大了一些,身體彷彿充盈飽滿了一些。

見愁感覺身上暖洋洋的,清涼涼的。

矛盾的感覺,幾乎同時出現。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形容……

它們很乖,進來之後,就順着某個路線,在她的身體之中遊走,像是在河流里遊動一樣。

見愁閉着的眼睛,沒有睜開。

如呼吸一般收縮又膨脹的藍色光罩外,扶道山人保持着彈指的姿勢,動也沒動過一下。

此刻,他因震驚張開的嘴巴已經大得能塞下一枚雞蛋了。

他怔怔地看着無劍領域內的見愁,只覺得自己的喉嚨一陣陣發緊。

瘋了……

怎麼可能?

這丫頭片子不是跟自己一樣,天賦斗盤一丈嗎?怎麼可能有這麼驚人的天賦?

扶道山人簡直要瘋掉了!

日頭早已沉入了山谷,天地之間一片昏暗,懸崖上罡風獵獵,颳得崖上的花樹草木狂顫不已。

只有那三丈方圓的深藍光罩,紋絲不動,依舊收縮,膨脹,呼吸不停。

這青峰山上的靈氣,像是參加集會一樣,不斷地朝着光罩內湧來,見愁就在當中盤膝而坐。

在她身下,那一丈方圓的斗盤,以一個恆定的速度緩緩旋轉。

斗盤中央的那一點——天元,竟然正在逐漸由灰暗變得明亮,甚至在不斷變大。

有一點又一點的淡淡星光,從見愁的身體裏漫出,又像是微塵一樣灑落,落到了經緯縱橫、旋轉不停的斗盤上。

星光落下的剎那,斗盤上距離它最近的坤線便會發出一陣耀眼的亮光,隨後變暗。

那一點星光,也就被吸入了坤線之中,並且逐漸順着坤線,慢慢朝着天元匯攏。

越朝着中間,星光越璀璨,彷彿有一團星雲,被見愁坐在身下。

山風吹起了見愁柔順的頭髮,點點星光如螢火一樣,映照着她瓷白的臉頰。

匯攏的星雲逐漸下落,燦爛的亮光閃閃爍爍。

黑暗的懸崖上,樹影搖曳,大白鵝已經將脖頸轉過去,藏到身後,似乎正在酣眠,扶道山人站在這凜冽的山風之中,一雙眼亮得驚人,枯瘦的身體竟如一棵老樹一樣遒勁。

此時此地,舉世皆暗。

唯眼前——

星河璀璨!

漫長的黑夜,還沒有過去。

扶道山人知道,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

他靠着旁邊一棵老樹坐了下來,將還在沉睡的大白鵝抱在了懷裏,看着沉入修鍊之中的見愁,人還在恍惚之中。

傳聞之中,世上有人被稱為“道之子”,乃是修行一途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才。這一類人,因其心無雜念,所以親近自然,融合於天地。不踏入修行之途則已,一旦踏入修行之途,便可暢通無阻,他們修行一日,當得上旁人修行百日。

眼前的見愁……

他只幫助她感知天地,可她卻無師自通,竟然開始自動吸收天地靈氣,運轉自如。

或者說,不是見愁無師自通,而是這天地,這靈氣,對她有好感,所以願意在她經脈之中自行流轉。

人與天,本就有感應。

而見愁的感應,約莫……

強得可怕。

扶道山人想着,竟有一種倒吸涼氣的衝動。

點點的靈氣不斷通過周身竅穴匯入見愁的身體,又在運轉之後漫散出點點星光,落在斗盤上,被斗盤的坤線收集,而後匯入中心的天元處。

天元,在不斷地變大。

十日築基?

扶道山人想起橫虛老怪說的徒弟,又想起見愁問自己,普通人築基需要多久。

他記得自己說自己百日築基已經很厲害了,可如今這徒兒……

即便不能十日築基,也差不到哪裏去。

只是築基與築基之間也有差距,若能有一些靈藥、陣法輔助,築基會越發完美,更何況他們這一門有些出奇,若見愁在外築基,只怕有不好的影響。

夜,還在漸漸變深。

見愁身下,萬象斗盤緩緩旋轉。夜空之中,素月隱沒,只有滿天的繁星點綴,星光閃爍。

天上地下,遙相呼應。

見愁的身上,似乎也纏着一點兒淡淡的薄霧,繚繞起來。

此刻,萬象斗盤之中的天元位置,已經漸漸充盈起來,有嬰兒拳頭大小,裏面一片混沌和朦朧,只有星塵一樣的光芒,游弋其中,靈性十足,彷彿有生命。

蟲鳴鳥語,越發襯得此處寂靜。

山下,青峰庵也是一片黑暗,只在零星幾處有一些燈火閃爍。

沒有人知道,絕崖上有人在修鍊。

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扶道山人的目光,始終落在見愁的身上,錯也不錯一下。

滿天星斗,被漸趨明亮的天光給襯得暗淡了,慢慢消失在爬出海面的日光之中。

一線光明,陡然從遠處的海上傾瀉而出。

這一刻,見愁萬象斗盤上的天元,彷彿感知到什麼一樣,猛地一顫,光芒大放,那流溢而出的光彩,一下注入外部坤線之中。

“唰——”

一條坤線,以天元為中心,竟然一點兒一點兒地變亮!

原本暗淡的灰色,逐漸變成了炫目的白色!

點亮!

第一根坤線!

也是在這一剎那,見愁似有所感地睜開了眼,有奕奕的神采從她瞳孔之中投射而出,一轉才沒了影子。

此處山崖,乃是附近最高的地方,從這裏,能遠遠看見東面的一片茫茫大海,漫無邊際。

一輪紅日,此刻便從遠處躍出,緩緩升高。

奪目的光芒,綻放在粼粼的海面上,深藍色的大海,在那一瞬間,彷彿要跟着這一團亮光,一起燃燒起來。

目之所及,一片熾烈。

見愁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日出,竟然怔了好半晌。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跟着,是扶道山人的聲音:“海外有仙山,縹緲雲海間。人們都說,日出之處,便有仙人居住。”

“那日出的地方是十九洲嗎?”見愁心神已為眼前畫面所奪,並未回頭,只下意識地問道。

扶道山人笑着搖了搖頭:“並不是。”

見愁這才回過頭來,詫異地望着扶道山人。

一夜過去,扶道山人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瞧着那荒誕不經的神情已經收起來許多,披着滿身的光,別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若此刻說扶道山人乃是得道高人,她是信的。

“師父,我……”

“幸好只過去了一夜。”毫不客氣的一個白眼翻過去,扶道山人“哼”了一聲,“我倒沒想到,你竟是個天才。”

或者說,沒想到天才到這地步。

見愁聞言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昨夜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里,她明明不懂怎麼修鍊,可那些飄浮在天地之間,彷彿是“靈氣”的東西,卻像是故意來引導自己。

她不知不覺就為其所惑,隨着心意而去。

經扶道山人一提醒,她才連忙起身,低下頭。

身下,一輪萬象斗盤,在旋轉之中漸漸暗淡,可見愁依然看了個清清楚楚!

嬰兒拳頭大小的天元!

一條雪白的坤線!

甚至……

她隱隱約約感覺出,就連斗盤似乎都大了一點點。

“這……”見愁有些目瞪口呆。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繞着見愁走了兩圈,不住地摸着自己下巴上那幾根稀疏的鬍鬚,像是看什麼稀有動物一樣看見愁。

“你是一下進入了親和自然,融於天地的狀態,倒得了無邊的好處,你師父我都要看紅了眼了。你是不是感覺那些靈氣引導着你修鍊,在你經脈之中自動運行?”

“是。”

見愁聽着,扶道山人像是知道這種情況,心也就定下來大半。

扶道山人繼續道:“這就對了,興許是你天生性子並不功利的原因,它們格外喜歡你。這種融於天地獲得意外收穫的情況,一般被稱為‘頓悟’。但對於初涉足修行的人而言,我們一般稱為‘天眷道之子’。也就是說,這種人被天眷顧,是天道認為最適合領悟的人。”

語氣一下變得酸溜溜的,扶道山人又繞着見愁踱步,好像想要把她仔細扒開看看一樣:“你說說你,經歷簡單,無父無母,又有過丈夫,準確地說是曾為人婦的人,按理早就過了親近自然的時候了啊。憑什麼?山人真是不明白了,難怪那些老傢伙時不時就要叫喚一聲‘天道不仁’。山人我算是見識到了!”

唉!

扶道山人憂鬱地望着她:“難道,以後我十九洲之中,竟要多多收一些已為人婦甚至為人母的凡人為徒了?”想想那個場面,扶道山人忍不住頭皮一麻,他趕緊掏出一隻雞腿塞進嘴裏。綠葉老祖唉,這回可真得壓壓驚了,真是要被自己給嚇死了!

整個過程中,扶道山人的目光都極為古怪。

見愁自己也沒閑着,一直在回想當時扶道山人介紹給自己的一些境界劃分。

“您說天元落成,便算是真正踏入了修行之途。待點亮斗盤,便能封盤築基。如今徒兒已經點亮天元並坤線一根,是否已經算是一名修士了?”

“這倒是不錯。”扶道山人含糊地說著,並將最後一口雞腿肉吞了進去,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見愁思索片刻,又問:“那依師父所見,徒兒築基會花多久?”

“……”不知為什麼,在聽見見愁這句話之後,扶道山人有種想掐死她的衝動。

憋了好半天,他才梗着脖子道:“不會很久吧。”

“不會很久是多久?”怎麼自己這個師父老是這樣含含糊糊的?見愁皺着眉追問。

扶道山人險些被這沒眼色的徒弟氣得半死,他把竹竿使勁往地上戳着,灰塵不斷濺起,他也不停手。

“不會很久就是不會很久!你問那麼詳細幹什麼?想要欺師滅祖不成?你師父我百日築基容易嗎?我容易嗎?啊?前兒來了一個十日築基的氣我也就罷了,現在連我自己的徒弟都不知道體諒一下師父,你到底是有多想努力修鍊把師父踩在腳底下?”

“這……”見愁總算是聽明白了一點點,然而……

“可是不把師父您踩在腳底下,怎麼能把您痛恨的橫虛老怪的徒弟踩在腳底下?”

“……”

“你這徒弟,山人我教不了了!拿着!”扶道山人早已氣得吹鬍子瞪眼,打懷裏一陣掏摸,一把將摸出來的一本破爛小冊子砸給了見愁。

見愁嚇了一跳:“師父!”兩手慌忙接住小冊子,她低頭一看,封皮破破爛爛、油油膩膩,上頭好像寫着什麼字,但見愁着實辨認不出。

扶道山人只把大白鵝一抱,氣呼呼地說:“這就是修鍊的方法了,你既然要把山人踩在腳底下,那就好好踩去!我下去辦事,回頭來接你,你好好在這裏修鍊。若我回來瞧見你在偷懶,哼哼,仔細你的皮吧!”說完,他直接一扭頭,朝着懸崖背後的山道而去。

“師父!”見愁有些驚訝,大喊了一聲。

扶道山人背對着她擺擺手:“別喊了,生氣了!”

“……”

徹底無話可說。

見愁忽然嘆氣,這師父,也真是……

你辦事就辦事,把大白鵝抱去幹什麼?

眼見着扶道山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山道上,見愁原地坐了下來,一時有些出神。

過了好久,她眨了眨眼,從袖中取出那把穿着紅繩的銀鎖,想起那未出世的孩子,想起扶道山人口中的“十日築基”之人,頓時有一種烈焰灼心之感。

謝不臣……

手指緩緩收緊,重新將這把銀鎖握在掌心,硌得生疼。

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提醒自己:她沒有資格停下。

她還要為自己,為她腹中無辜喪命的孩兒,討回一個公道。

緩緩呼出一口氣來,見愁將破爛的小冊子放在膝頭,慢慢翻開。

燦爛的陽光鋪滿大地,青峰絕壁上,見愁的影子孤零零的。

一頁,一頁,又一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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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1:斷塵絕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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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驚世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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