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Flower·秘密(2)
第6章Flower·秘密(2)
明明是冷得要命的天氣,唐嫣嫣卻穿着一襲淡青色的長裙,披着雪白的狐毛外衣,在臟污的小飯店裏,她毫不在意地蹲在封信面前,柔軟的裙擺在地上蜿蜒,黑直的長發從仰起的臉的兩側如水般流向身後,微微的火光映着她白瓷般的肌膚,如夢如幻。
那一刻,我恍惚覺得,她若是再赤足,纖細的腳踝上金鈴微響,那她就是故事裏走出來的完美的女妖,我亦心動,何況書生。
當年在學校初見時,我就覺得唐嫣嫣是個美人,而多年後,她的美麗,更因了歲月的沉浮而多了深深淺淺充滿誘惑和迷幻的色彩。
我心裏一緊,不知是因了她的話語和舉止,還是因了她的驚人嫵媚。
而我,我裹着厚重的黑色羽絨服的樣子……唉。
我下意識地看向封信。
封信也有些奇怪。
他看人一向表情含笑,雖然客氣,但讀得出溫柔,但他此刻看向唐嫣嫣的表情,卻是連我也能察覺的嚴肅和疏離。
“你好。”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最近一直想去看你,可奶奶病了,一直脫不開身。你最近好嗎?”
唐嫣嫣手背交疊在膝頭,尖尖的小下巴擱在上面,眼睛亮閃閃的。
似是無心的天真。
“唐嫣嫣?”我傻乎乎地叫了她一聲,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一出。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彷彿大夢初醒般,察覺了我的存在,扭過頭朝我輕撫額角。
“對了,安之,忘記和你說了,我上個月陪我嫂子到風安堂看病,才發現封醫生原來是我們以前的學長。我現在也是學長的病人呢,你知道的,我一向身體弱。”
她朝我眨一下眼睛,語聲帶嬌地說:“你們等會兒哦,我進去看看菜炒好了沒……”
她帶着幽香飄開,只留下我和封信。
封信抬眼靜靜地看着我。
我努力地想做出什麼事都沒有的表情,但卻分明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異常僵硬。
我應該微笑的,像個乖巧的姑娘。
可是,我快要哭出來了呢。
青蔥往事如河面放下的萬千燈盞,輕輕搖晃,漂向歲月之深。
那一年,剛進高中的我是一隻膽怯又卑微的蘑菇,只敢縮在角落。
可蘑菇也有蘑菇的世界。
俠女一樣的七春是我最好的朋友,全校最閃亮的男生封信是我暗戀的人,而唐嫣嫣,是我在給學校畫牆畫時,意外結識的全年級最漂亮的女生。
我曾經那麼愛他們三個,甚至分不出誰多誰少。
可一場意外的漫畫本丟失事件,讓我和唐嫣嫣的高中友情走到盡頭,也就是在那場驚嚇里,我們得知了彼此的秘密——我們竟然共同喜歡着封信。
少女的心情是那麼脆弱,我們因此形同陌路。
多年後重逢,這段少女心事被唐嫣嫣輕鬆調侃,我以為閱盡千帆的她早已放下。
即使是後來知道我和封信成了戀人,她也並未多發一言。
然而,這個夜晚的離奇相遇,莫名滋生的某些秘密感,卻讓我彷彿瞬間回到了多年前的學校操場。
我一直記得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唐嫣嫣因為畫牆畫從梯子上跌落,封信背着她去醫務室,我慌慌張張地走在他們的後面。
那時,封信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
於他而言,我們只是兩個陌生的學妹。
而於我們,他卻是各自心裏最動人的浪花。
那天的月亮多麼圓,我心愛的英俊男生背着那個美麗的女生,情景像漫畫一樣動人。
而我不敢說,我多麼想哭。
那時我多希望,摔傷的那個人是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時想起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往事與片斷。
我甚至沒有覺察到,自己正獃獃地看着封信。
我的雙腳,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後退。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勉強在嘴角拉出了一個傻傻的弧度:“封信……你餓不餓?”
話剛出口,就看到封信一直盯着我的安靜目光,驀然凝結成冰。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
我下意識地想躲開他凌厲的目光。
我承認其實我很膽怯,或許因為,我並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
我篤信着這片海的藍,卻不知道海有多深。
我空有一身殉葬之勇,卻沒有探寶之慧。
封信突然站起身來,一伸手,用從未有過的粗暴動作把我拉近他的身邊。
他用的力氣異常大,雖然將我拉得很近,但卻並未伸手擁抱我。然而這樣近的距離,尤其加上他胸口有些不正常的急促起伏,卻讓我驚駭得顫抖起來。
我小小地驚叫了一聲:“封信!”
他沒有理會我語氣里的哀求。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你的朋友之間,為什麼好像很熟?”
雖然不敢抬頭,但我聽得出,他的語氣,卻是我從未聽過的冰涼。
我一動也不敢動,只下意識地猛搖頭。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你打電話給你妹妹,要何歡來接你,最後來的卻是我?”
“封信……”我更努力地搖頭。
“你是不是想問,外界傳聞的關於我前妻和我孩子的真相?”
“你是不是想問,我們能在一起走多久?”
……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不顧我眼淚噴涌而出的狼狽。
“可是,程安之,為什麼,一直以來,你一句都不問出口?”
隨着最後一個尾音滑落,他輕輕地放鬆了手指。
但是,前面的激烈都不算什麼了。
那最後一句里,滿滿的疲憊與失望,像利劍一樣,直直地捅進了我的心臟,令我幾乎崩潰地尖叫起來。
他說得,那麼無情,那麼平淡,像無關的人,在宣判他人死刑。
“你一直告訴我,你用了八年的時間愛着我,但其實你最信任的人,卻從來不是我。”
他任我的手從他的掌心離開。
火盆里的炭火依然奮不顧身地燃燒着,卻再也不能讓我感覺一絲溫暖。
我以為,我是用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方式愛着他的。
封信,我以為的。
我愛他愛得可以放下自己所有的疑問與尊嚴,不問過去,不求答案。
只要他回過頭,永遠都能看到,我安靜地在他的身後,他能安心,我就滿足。
我以為,這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愛。
但是,我何曾真正地追問過自己,我這樣的卑微、這樣的沉默,真的是為了他嗎?
不,我其實是害怕。
我害怕我的任何一點兒不乖巧、不懂事、不大氣、不善良,都會讓我失去他。
即使他此刻就站在我咫尺之遠的地方,即使我能感知他的體溫,親吻他的嘴唇,擁抱他的身體——但他於我,又何曾是真正的親密愛人。
他在我心裏,始終是我年少時,那幅精緻到在深夜思之也會落淚的畫。
我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愛他,而是為了,不失去他。
突然間,他把這答案,無情地祭在我的面前。
看似平靜,卻殘忍得仿若挖心。
後來,我們並沒有吃唐嫣嫣爺爺奶奶家小飯店的飯菜,在她出來前,封信就拉着我上車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無力去思考封信在想什麼。
我充滿了自責、憤怒、狼狽、傷心,以及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一直無聲地哭着,頭一次沒有試圖去揣摩封信的感受。
我想現在更應該審視的,是我自己。
而一直到我下車,封信也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我感到我說到孩子的時候,董大成的身體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紋絲不動的妻子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8.那有什麼用!還是要死的!
大年初八,是個喜慶的日子。
為了在新一年奪個好彩頭,無論是日新月異的網絡貴族,還是傳統的小店小鋪,大多會在這一天恢復工作。
而這也是每一年風安堂年後開張的日子。
那一次莽撞尋人失敗后,我和封信的關係就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仍然每天聯繫着,但彼此語氣都變得小心。
好幾次,我都想要不管不顧地衝破這僵局,但只要想到可能會回到那些即使思念刻骨也只能看天看雲的日子,我就失去了所有勇氣。
在和封信的故事裏,我的屬性大概連蘑菇也不是,是縮頭烏龜。
就這樣,到了初八。
早上九點,風安堂的醫生護士們在前坪一起點燃了第一掛鞭炮。
C城不禁煙花,因為年前的事,醫生們準備了比往年更足量的鞭炮,放在一個巨大的鐵皮桶里點燃,一串串轟然的爆響聲久久不斷,爽快地炸散曾經的低落與不快。
我和七春都趕來捧場,很多風安堂的老病人也趕過來圍觀。
中國人講究吉利,一般過新年時不看病,即使有痛也忍着,省得開年就看病,一年都不凈。
但風安堂開門,卻來了不少人,除了名聲,大概還有着感情支持的成分。
封信穿着便服,一直站在前坪含笑指揮,今天基本沒有問診需求,大家都是前來捧場,恰逢天氣晴好,撥雲見日,大家也就站在前坪相互寒暄。
但是何歡卻一直嚴肅地繃著臉,似乎在警惕着什麼。
十點整,何歡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一伙人突然從街角出現,浩浩蕩蕩地徑直衝進了醫館。
一大幫青年男性中依稀有幾個是上次的熟面孔,中間圍着的,竟然還是我遍尋不獲的失女的董大成夫婦。
這一次他們不哭不鬧,往每個診室門口蹲兩三人,而董大成夫婦就直接坐在了門檻上。
誰都看出來了,這是不讓風安堂正常營業。
何歡眉頭緊鎖。
這是他之前最擔心的情況。
對方恐怕也經過了研究,這一次改變了策略,他們一個個和老僧入定一樣坐在醫館裏,無聲地散播着不實的誹謗。
這樣詭異的情形,只要堅持一段時間,被影響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多,在醫館上班的醫生護士心理上也會崩潰。
因為他們不砸不搶,不哭不鬧,警察也拿他們沒多少辦法,只能規勸。
而法律層面的事故鑒定,則還需要漫長的等待。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支持醫館的聲音明顯増多。
或許過於明顯的訓練有素,其實反而成了別有用心者的敗筆。
我趁人群議論紛紛的時候,徑直走到董大成夫婦面前。
他們倆仍然穿着那身破舊的衣裳,過了一個年,臉色也並未顯得多半點兒豐潤,每一條過早滋長的皺紋里,都填滿了辛勤勞動者的悲苦和心酸。
他們深深地垂着頭,誰也不看,眼觀鼻,鼻觀口。
我蹲下來,問他們:“你們還記得我嗎?”
董大成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而他的妻子則毫無反應。
我看到他混濁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但飛快地歸於麻木。
他再次低下了頭,這一次任我說什麼也不再動彈。
我試圖喚起他們對那一夜的記憶,我說我就是那天晚上你們來求助時和封醫生一起接待過你們的人。那時孩子已經陷入昏迷,你們說醫院已經回天乏術,讓你們出院。你們甚至因為已經沒有錢了,連最後讓孩子緩解一些痛苦的針葯也無法承擔。你們求封醫生髮發慈悲,救救孩子,封醫生答應你們儘力一試,也向你們說明了病到這個地步已經希望渺茫,但至少努力讓孩子不那麼痛苦,你們當時千恩萬謝領走了葯,你們都忘記了嗎?
我說我也是生過重病的人,我知道病到連醫生都拒絕醫治的那種絕望,這世上或許有很多的病痛還不是人力所能治癒,但是如果連願意努力的醫生都沒有了,那對病人來說才是最殘酷的,我不相信你們這樣鬧事是你們的真心,不管有什麼原因,這樣對曾經對你們伸出援手的醫生都是不公平的,孩子也會難過的。
我不停地說啊說啊,像是害怕他們突然又消失不見,急着想把心裏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以至於後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一直想找到他們,是因為我是那天晚上接診的見證人,我抱過那個孩子,我接觸過這對夫婦,我相信他們不是這樣是非不明的人。
有人說過,假若所有的事情真相都要取決於人的良知與勇氣,那其實是一種天真和單純。
我偏偏只擁有這一點或許無用的天真和單純。
我感到我說到孩子的時候,董大成的身體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紋絲不動的妻子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這個小小的動搖和角力,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但是之後任我再怎麼說,他們都不再有動靜。
我無奈地抬頭看向封信的方向,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他來到了我的身邊。
但他的臉色並不是憤怒,也不是傷心,而是微微地皺着眉,似乎在思考什麼。
出事以後,我從未與他正面談起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驀然間想起那天他對我的質問,為什麼我什麼都不問,卻以為都了解。
我黯然低下頭,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一驚,發現他已和我一樣蹲下身來,在對董大成夫婦說話。
他說:“那晚我給你們開了十二服藥,要你們十二天後再帶孩子來找我,你們沒有來。我一直想問你們,你們後來為何沒來複診?孩子服藥后是什麼反應?”
他的聲音輕而穩,像山間溪泉流過的水,乾淨凜冽,讓我的皮膚漫過一陣無聲的戰慄。
他今天穿着一身銀灰的毛呢大衣,並不是醫生的白衣,但沒有人能夠懷疑,他是一個最優秀的醫者。
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照在他瘦削但寬闊的背上,他的側顏安詳溫和,那些字句,只像是他任何一次普通的問診,心懷慈悲,細緻溫柔,而周遭的惡意都不在他的眼中。
聽到封信的聲音,董大成終於再次有了反應,他明顯比他的妻子更易激動,他甚至嚅動着乾涸脫皮的嘴唇,脫口喚了一聲:“封醫生……”
那聲音里,絕不是問責,而是感激與愧疚。
但他的妻子打斷了他。
那個女人用方言嘶啞地嚷出來:“吃了你的葯就死了!你的葯吃死了人!”
她的聲音特別大,帶着兇狠的發泄,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過來,原本蹲在診室里的幾個男人也迅速圍攏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