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Flower·雲涌(4)
第15章Flower·雲涌(4)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待到封老爺子終於揚起手來,那隻茶碗眼看就要飛出手去,我終於瞅準時機,飛身一撲……
但沒想到我身體太僵硬了,於是就直接臉和四肢同時着地的姿勢摔倒在了他們兩人中間。
更悲劇的是,封老爺子根本沒有把茶碗砸下來,所以看上去,我就像莫名其妙地在人家上演的極其嚴肅痛苦憤怒的家庭劇里,插入了一個尷尬的喜劇元素。
封老爺子的怒罵戛然而止,我哭喪着臉抬起頭來,看到了老人家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讓他受驚了……
我簡直不好意思再把臉轉向封信,想必他也是一副不忍目睹的表情。
這一刻,我只羞愧地覺得,我真是太多餘了……
只不過,經過我這麼一橫空打岔,封老爺子的火氣似乎被衝掉了一部分。
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慌忙爬起來,覺得右腳脖子鑽心地疼。
老爺子沒好氣地沖我道:“你這丫頭怎麼愣頭愣腦的。”
他又沖封信道:“你給我跪在這裏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然後,他氣呼呼地拉上我回屋。
我一瘸一拐地跟着,咬牙切齒形象盡失,還不忘回頭偷瞄一眼封信。
他果然老實地跪着沒動,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有些不忍。
一進到封家的大書房,封老爺子就把門一關,壓低聲音道:“你這丫頭,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我嚇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站在那裏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覺得被揭穿后訕訕的。
我垂着頭說:“爺爺,我怕您打他……”
封老爺子自己坐到紅木的太師椅上,摸了摸鬍鬚道:“所以你就在那兒使勁兒憋着勁兒,打算我要打他就衝出來護着是不是?”
我心想,我明明都沒有動啊,有這麼明顯嗎?
封老爺子長嘆一口氣。
他喃喃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卻注意到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桌上擺的一個相框。
相框裏是四個人的合影,一個是封老爺子,一個是少年時的封信,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應該是封老爺子的老伴,還有一個和封信長得非常像的少女,應該是他早逝的雙胞胎妹妹封尋。
我努力想看清封尋的臉,但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看不清細節。
半晌,封老爺子轉過頭來,他的面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彷彿歲月刻下的故事,明明暗暗。
我默默地看着他。
封老爺子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
“封信和封尋,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那時還有着好勝心,他們的爸爸不願意接我衣缽,我就一心想要在孫輩中找個傳人。
“封信從小就天資過人,謙虛勤勉,我就下了死勁兒地栽培他。阿尋那時頑劣得多,大家都以為她過得苦,其實不是。小時候挨打挨得多的,反而是封信。”
老人的臉上隨着回憶漸漸浮現出悲喜不定的表情。
“為什麼呢?因為期望太高,所以不允許他出一點點錯,偷一點兒懶。
“他們的爸爸來要孩子的時候,我讓阿尋跟去,肯定是有我的私心的。都是我帶大的孩子,我都捨不得。我一念私心鑄成大錯,阿尋死訊傳來的時候,全家天都塌了。後來他們的爸爸入獄,他們的奶奶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最後這個家,人丁凋落,竟只剩下我和封信。
“程丫頭,你覺得我老頭子經歷了這些,還會把那些名利之事,看得比人重要嗎?”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呆了幾秒。
他卻又自己說下去了:“封信要賣風安堂地皮的事,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到今天才來發這個火,只是想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決心。我老了,身邊只剩他一個人了,前些年,他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那樣生活,但其實已經把自己不當人了。上學說不上就不上了,還來了一場假婚姻如同兒戲,關係到他自己的事,隨便就能自暴自棄。這些啊,我都知道……他剛開始不肯再上學的那陣子,我每晚睡不着覺,我知道,他也一樣。我們就剩爺孫倆相依為命了,他變成這樣,我不能怨他,也不敢逼他,只能期望有一天,他自己能振作起來。
“那個從小就太聽話的孩子,只會傷害自己,不會指責別人。他這是為阿尋的死在懲罰自己,想賠上自己的一生,怕自己過得快活,就對不住死去的可憐的阿尋。
“所以,程丫頭,就沖你剛才那一出,我給你透個底……封信這次自己做主把風安堂地皮賣了,我料想他有他的打算。這是樁大事,他要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其實不生氣。活到我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封信還年輕,重要的是他不再為死人羈絆地活下去。人有了在乎的東西、想保護的東西,才會想活,想活得好……所以不管他想做的是什麼,我都是高興的。
“丫頭,爺爺這次給他考驗,你不要摻和,我有分寸。爺爺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有多喜歡封信,都不要主動跟他提結婚的事,一定要他來和你提。能答應嗎?”
從封老爺子的書房出來,我整個人都被震撼得暈乎乎的。
很多的話我還無法消化,但我相信他是為了封信好。
經歷了那麼多風浪悲喜的老人,對世間事的智慧,讓人感動也讓人唏噓。
我突然想到,如果封老爺子這麼了解和信任他的孫子,那以封信之慧,他也一定明白爺爺的心。
他一定知道爺爺的用心,否則,以他的孝順和細心,知道會惹得爺爺發這麼大火,那他斷然不會涉險。
看來唯一沒搞清楚狀況的,反而是我了。
這麼想清楚,心裏就徹底放鬆了。
我走到封信身邊,蹲下身去,伸出雙手摟住他一邊的胳膊輕輕搖動。
他安靜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着我不懂的一些光芒微微閃動。
我像小狗一樣乖巧地對他說:“封信,跟你說,今天下午,我和李青藍,去見了慕成東……”
他“哦”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似有疑問。
於是,我和他說起下午的經歷。
我和李青藍,是在一家高檔健身會所見到慕成東的,他應該剛剛鍛煉完,正頭頂一塊毛巾在休息室的貴賓區等着我們。
他看起來已經恢復了活力,又掛上了那一臉沒心沒肺的笑容,看到李青藍就立刻跳起來用誇張的動作扶她坐下,逗得李青藍笑個不停。
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曾有過那麼多年的隔閡與陰霾,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的自愈能力或掩飾能力。
有人說,如果你不開心,也要努力地嘴角上揚,你維持着笑的模樣,別人看到你也會開心地笑,這樣世界說不定就好了起來。
也許慕成東就是這樣的吧。
李青藍和他說起往事的時候,示意我迴避一下,我知趣地退到了門外。
在路上,李青藍就和我說了,這一次,也算是和她曾經飛蛾撲火般愛過的男人,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慕成東說。
他們聊了近兩個小時。
大約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慕成東推門而出,他說:“我送你們一程,但只能把你們捎到半路啊。”
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但從他們倆的表情上看,似乎都是平靜的。
沒想到,慕成東說只能把我們捎到半路,竟然是要去幼兒園接圈圈。
我和李青藍遠遠地站在車邊看着,慕成東已經像敏捷的豹子一樣竄進了幼兒園門口接人的家長中。
他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一個招呼,遠看感覺像之前見過一次的姚姚家那個保姆。
下午五點三十分,幼兒園的大門準時打開了,一個個豆丁般的粉粉嫩嫩的小朋友被老師牽着,一個個領到家長手上交接。
我看到姚家保姆過去順利地牽了一個小女孩兒出來,是小圈圈。
圈圈原來在早教中心上課時,最喜歡的老師就是我,因為個性敏感陰鬱而被我特別注意。雖然年紀稚嫩,但圈圈的臉上,卻很少出現天真的笑容。她衣着精緻華麗,容貌出眾,但從不和同齡小朋友一起玩,總是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人群呆坐着,或者自己玩自己的。
可是,今天,讓我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圈圈抬頭和保姆說了一句什麼,竟然回頭朝慕成東蹦跳着走過來。
這種在普通孩子身上隨處可見的歡快狀態,在圈圈身上卻是罕見現象。
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冷冷的、機械的、沉默的、跋扈的。
即使是對我充滿依戀,對封信充滿渴望的時候,她也是緊張的、揣測的、小心的。
我看到慕成東一下子就蹲了下來,把兩隻手豎起來放在自己頭上當兔子耳朵比來比去,那模樣一定滑稽可笑,圈圈咯咯地笑了。
然後他站起來,牽着圈圈的手,保姆跟在身後,三人一起走向他的車。
他和圈圈有說有笑的樣子,像滿眼可見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組合。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到了內心有一種巨大的震撼。
我甚至不明了這震撼來自何方,看看身邊的李青藍,她的眼也是濕潤而溫柔的。
我沒有問她和慕成東聊了些什麼,關於當年,到底是怎樣的誤會,讓慕成東和姚姚會彼此都認為被對方背叛。
但我相信她對我說的,疑惑都解開了,但修復需要時間。
我和李青藍偷偷走開,沒有讓圈圈發現。
離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下,火焰般的霞光正爬上樓房的邊緣,顯得熱烈卻又安靜從容。
不知誰家餵養的白色鴿子飛了過去,天空湊巧在此時飄下來一片小小的絨羽,輕輕軟軟,打着旋。
那一刻,感覺到夏天即將來到的暖意,也很想把溫柔心情和封信分享。
聽我說完,封信沉默了一會兒。
我以為他也會覺得意外,但他開口的時候卻並非如此。
他說:“我沒有看錯慕成東,他這麼快就做到了。”
我說:“什麼?”
他淡淡地笑了:“他們是父女啊。圈圈真正的爸爸,一定能讓圈圈變成開心的孩子的。”
他沒有責備我莽撞,我鬆了一口氣。
我突然脫口而出:“圈圈一直以為你是她爸爸,現在她找到她真正的爸爸了,你失落不?”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笑意更玩味了一點兒。
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嘴賤嚇了一跳,感覺自己真是特別居心不良另有所指,臉騰地熱了起來,立刻像兔子一樣嗖地跳起來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