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蘇心月(2)

第14章 蘇心月(2)

第14章蘇心月(2)

蘇心月怔怔抬頭,看見茶壺裏有金色的馬閃閃,四蹄飛揚,鬢髮須張,似要騰空而去,不由脫口道:“舞馬銜杯壺!”

容郁仍是疏淡地笑,“蘇姑娘見過?”話說得無比輕鬆,垂下來的眼帘卻在不住打量蘇心月,心中反覆地想:要不要賭這一把?賭心一起,手心裏滲出汗來,不由得默默祈禱:祖先在天有靈,助我一臂之力!

舞馬銜杯只是一種壺的造型,市面上雖不常見,在皇室用具中卻並不稀奇。常見舞馬銜杯壺以銀鍛造,舞馬刻於壺面,擺在容郁身邊的這隻舞馬銜杯壺卻是以水晶為原料,舞馬以金器雕成,立於壺中央,昂然四視,神駿非常。然而此壺最特別的並非造型,而是壺中金馬有辨毒之能,若茶中有毒,則壺中舞馬全身盡赤。

當初霜思林的貴客以此壺相贈,蘇心月只當是尋常,半點也不在心上,後來琳琅來訪,得見此壺,大驚,說:“這本來是我家的東西啊。”

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這隻造型奇特的舞馬銜杯壺,但是只有唐氏族人才知道它有辨毒之能。

蘇心月起身落座,澀聲回道:“二十年前曾經見過一次,不想有生之年還有第二次的機會。”

容郁柔聲道:“那麼你抬頭看着我,你說,我和她……像嗎?”

蘇心月凝視良久,道:“娘娘心裏明白,何必多此一問?”

容郁道:“你很會說話,蘇姑娘。那麼你告訴我,平留王妃到底是怎嗎死的?”

蘇心月陡聞此言,臉色忽然一白,繼而苦笑道:“平留王妃何等尊貴,心月出身低賤,又如何能知?”

容郁輕笑一聲,“那麼請蘇姑娘告訴我,是誰這麼大手筆替蘇姑娘贖身?”蘇心月的臉仍是蒼白的,但是反而鎮定下來,她甚至淺喝了半口茶,而後緩緩道:“娘娘當真姓容?”

容郁那句問話本是衝口而出,未做過多思量,不想蘇心月反應不比尋常,她心中想道:莫非當初替她贖身的不是秦相?心中起疑,口中卻只淡然道:“自然,我出身虞州容氏。”

蘇心月道:“如此……請娘娘收下此物。”她從袖中取出一物,輕如煙,薄如翼,竟是一卷帛書。容郁雙手接過,展開卻不見隻字片語,心中甚惑。

卻聽蘇心月款款道:“傳說東海有鮫人,善織綃。鮫綃比平常絲帛要輕薄數倍,鮫綃着墨即化,所以從來沒有人用鮫綃來記事,或者傳書。但是琳琅曾與我說,鮫綃不着墨,但是藏血,以鮫綃記事,只有親族能夠看到。若娘娘當真是虞州容氏,不妨先滅了燈,鮫綃有夜明之效,相信娘娘可以如願以償。”

容郁握住鮫綃,垂頭不語,良久方道:“多謝姑娘。”她忽然生出一種恐懼來:如果不看這卷帛書,她窮其一生都不會知道真相,所有努力都只為活命,只為了不被送去關雎宮;可是如果她在看這卷帛書之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退路,不能改變命運分毫,她會不會比眼下更絕望和無助?

她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看與不看可能落得同一個結局,可是她仍想知道真相,她不想一世糊塗,像余嬪一樣,空負美貌才情,卻只能在無心亭里死不瞑目。

容郁滅了燈,果如蘇心月所言割破手指將血滴在綃上,鮫綃陡然明亮起來,光暈清淡,雖不比夜明珠晶光燦然,卻也足以視物。綃上慢慢浮出蠅頭小字,如胭脂的顏色,只怕當真是鮮血寫成。

凝神看去,只見綃上說:

“能看到此書者,應是我唐氏族人。唐氏一族於二十年前族滅,所存不過寥寥數人。唯有虞州一脈,因觸犯族規被驅逐,或幸得存。虞州唐氏世代以班輩首字為姓,如我所料不差,看此書者當為容姓。昔日族長有言,唐門不滅,永世不得復用唐姓,不得離開虞州。而今唐門族滅,我以唐門第三十七任族長之名,准許虞州唐氏恢復祖姓,准許虞州唐氏離開故地。”

容郁看到此處,眼中酸澀,竟然落下淚來。家中變故時候她年歲已經不小,記憶中家道艱難,母親屢屢提起江南富庶,父親總說:“祖訓不許離開虞州,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有次母親與父親爭執不下,母親口不擇言,道:“你家早就不姓唐了,還堅持這勞什子祖訓作甚!”她一直記得這句話,後來問母親,為什麼父親姓阮,而自己姓容?母親說,待你長大以後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但是沒有等到她長大母親已經不在了,每每思及母親一生都沒能離開那塊貧瘠的土地,她心中就格外難過。

容郁定一定神,往下看去:

“唐氏一門族滅,源始於我父親。我父親姓楚,原是陳國皇室後裔,江湖傳言陳國被滅時候有大將獨孤氏斂財於地下,世代守護,而開啟寶藏的地圖由皇室後裔保存。我父親性情疏淡,有寄情山水之心而無復國之志,遊歷江湖之時遇我母親唐氏。此時江湖已遍傳寶藏事,唐門以懷璧其罪故阻我父母婚事,母親剛烈,遂與父親私奔。

此事傳揚江湖,眾皆言我父親曾以寶藏地圖為唐門聘,於是眾所矢之。唐門於江湖之上本就結仇甚多,眾人又突起發難,於是唐門於一夜間被滅,遍地殘垣,零落屍骨,無人收拾。

斯時我父母已經遠離中原,噩耗傳來,母親長泣不止,淚盡而繼之以血。后執意回蜀川奔喪,父親不能阻,乃雙雙回川,於途中被截殺,父親力盡而亡,母親為人所救。

母親愧對唐門,矢志復仇,其間種種,不忍追述。

如今大仇得報,元兇伏誅,母親亦隨父親長眠於地下。日後唐門見此書信者,可記於唐氏族譜,但諸事已了,無須追究。

阮琳琅親筆”

帛書至此而止。血跡凝固,那字跡也一行一行消失,終於又恢復到先前的厚灰色,不留半點光澤。

原來琳琅姓阮,竟是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以班輩首字為姓,作為一種懲罰——唐門族滅說到底是她父母的罪孽。只是以後種種,忻禹的念念不忘,柳洛的追根究底,卻不是她能預料的了。

容郁心中仍留了無數疑問:仇家是誰,她的母親如何查出來仇家的底細,又如何報仇,她為什麼會成為檸王死士,既然唐門族滅,那麼那個所謂的師兄又到底是什麼人,還有她父系家族的寶藏最終花落誰家?她隱約覺得中間缺少最關鍵的一環,只在倉促間竟是理不出來。

她正要張口問蘇心月,忽然門外傳來知棋的聲音:“娘娘,皇上駕到。”容郁將鮫綃一卷,放入袖中,不慌不忙亮起燈,低聲道:“委屈蘇姑娘了。”

忻禹大步走進來,容郁領了蘇心月行禮。他含笑扶起容郁,目光從蘇心月面上掃過,身子一僵,笑容頓斂。

容郁解釋道:“小月姑娘精通音律,臣妾特留了她在宮裏指點一二。”

忻禹瞠視她片刻,冷笑一聲,道:“原來是蘇姑娘!”“蘇姑娘”三字入耳,容郁的心驀地一沉,忻禹不等她開口,隨即便吩咐知棋:“領蘇姑娘下去,好生安置了。”知棋應了,向蘇心月伸手道:“蘇姑娘請隨我來。”蘇心月奇異地看了忻禹一眼,默然去了。

房中只剩下忻禹和容郁,彷彿空蕩了許多。容郁見忻禹面色不善,自去取了粥食過來,柔聲道:“今兒可累着了?”忻禹不答,取了烏木箸,低頭方吃幾口,忽然將食盒一推,猛地站起來,只聽砰的一聲,食盒中碗碟盡碎。容郁驚駭失色,哪裏還敢說話,撲通一聲就地跪下,道:“陛下!”

忻禹不理她,默然坐了。過得一盞茶的工夫,忽又站起來,在室中緊走幾步,到窗前,一推,窗外涼風習習,荷香馥郁,連跪在地上的容郁都覺得心神為之一振。卻聽忻禹道:“起來吧,再給我盛一碗粥。”容郁跪得久了,腿腳麻木,站起來一趔趄,自己扶了牆站穩,慢慢走出去取粥。

粥香甚濃。忻禹先前心緒起伏,這會兒倒是胃口開了,不多時就把滿滿一碗粥喝了個乾淨。

他不說話,容郁也不敢開口,只反覆揣摩方才形狀,想道:皇帝必然是見過蘇心月的,必然是蘇心月也讓他想起什麼才如此發作。又想到忻禹素來陰沉,喜怒等閑不行於色,這般在自己面前發作說來還是第一次,是不是意味着他正逐漸將自己當做最親密的人?容郁心中甜一陣苦一陣,寒暑交加。

忻禹默坐了一會兒,忽道:“容兒,方才嚇到你了嗎?”

容郁回道:“陛下心中有事,容兒若能分擔萬一,那也是莫大榮幸。”

忻禹彷彿沒有聽見她的回答,自顧自出了半天神,說道:“時隔二十年,想不到還能看到故人。”面上忽現癲狂之色,喃喃道:“琳琅、琳琅,你還不肯放過我嗎?”

他在忽然之間發現故人猶在,而琳琅竟已長眠於地下二十年之久,生死兩茫茫。他在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這二十餘年如何掙扎度過,又如何竟與這許多與琳琅酷似的女子糾纏,不得解脫。一時胸中大慟,心傷如死,忽然指間刀光一閃,就要向心口插去——

變故猝起,容郁一見之下魂飛魄散,搶上一步,大聲道:“陛下!”

忻禹聞言一驚,刀鋒微偏,鮮血即時涌了出來。容郁只覺得腥氣一衝,眼前直冒金星,哭道:“陛下!”一時手腳俱軟,驚懼已極。忻禹伸手按住她道:“別怕,朕……無事。”容郁這才稍稍緩過神來。

刀傷不在要害,只是血流如注。

容郁勉力穩住心神,道:“傳御醫吧。”話出口才發現抖得厲害。忻禹搖頭道:“莫怕,聽朕的話,讓下人去問御醫要金創葯,就說……你不慎傷了手。不要讓外人進來。”

容郁隨手取了絹帕給忻禹簡單包紮,將他扶至床上半躺,取了金創葯,又交代知書如此這般,然後就急急趕了回來,看見忻禹神色安詳,血已經止住了,心下才安,忽又看到忻禹傷處的絹帕,臉色微微一白,原來她在慌亂之下竟誤將琳琅的帛書當做絹帕給忻禹裹了傷,好在鮫綃只認親族之血,沒有現出字來。

忻禹靠在床頭,見她神色慌張至此,不由微笑道:“容兒你過來。”

容郁靠近他坐了。忻禹道:“方才……竟像是被蠱惑了,已經沒事了,容兒你不必擔心。”他說一句,容郁應一句,心中后怕,若是方才他真出了什麼事,她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忻禹道:“今兒你留下的那個小月姑娘,朕原是認識的。那時候朕也荒唐,隨一幫公子哥們去霜思林聽曲子——霜思林,你聽過嗎,二十年前那是京城最紅的青樓,小月姑娘原來叫蘇心月,是霜思林頭牌。據說蘇心月出身原也不壞,後來家道中落,因母病,自賣入霜思林,因天資出眾,又調教得法,所以頗有些名氣。

但是真正聲名鵲起卻還是得少相秦禰之力。

都說是名士風流,秦禰也有這個毛病,時人皆傳,如在相府找不到少相可以直接去霜思林。

那日蘇心月剛從酒席歸來,微帶醉意斜倚在床頭,聽下人報有客人,心知這等時分還能得媽媽允許入門者定非常人,於是掙扎着起來,奈何酒力未散,嬌弱不勝,只隨口敷衍。那客人也憐她酒後神倦,並不久留,坐了半個時辰不到便去了。

過得幾日京城便有傳少相新文,中有綺麗之句,道是“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於是京城人紛紛猜測語中女子身份,盛傳此女貌若天人。

以後秦禰頻頻現身霜思林,與蘇心月詩酒相和,盛讚蘇心月之歌,蘇心月因此在京城名重一時。

這一段才子佳人,容兒你看如何?”

忻禹極少說這麼多話,容郁心知他是心情激蕩之故,事後若是想起來,只怕又後悔失言。因此仔細斟酌,方才應道:“都說是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蘇姑娘能得入秦府,也算是造化了。”

忻禹道:“你說得不錯,暮去朝來顏色故,商人重利輕別離。蘇心月這樣的結局,不知多少風塵女子夢寐以求。”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又道:“秦禰與蘇心月兩情相悅之時曾被外調為官,蘇心月獨舟相送,一送竟送出四五十里,直到秦禰再三勸說才依依回京,回京后不肯見客,鴇母逼她,她就以死相應,在京師一時傳為美談。”

“後來呢?”容郁忍不住追問。

忻禹睜眼對她笑一笑,道:“後來秦禰回京,家裏給他定了親事,是謝家大小姐。蘇心月雖然心如皎月,卻也無可奈何。幸而有人仗義替她贖身,又將她送與謝家大小姐做通房丫頭,一起嫁入秦家。”

停了一會,忽然問:“怎嗎不問是誰這樣仗義疏財?”

容郁眼皮一挑,道:“那必是荊苛聶政一流的人物,容兒尋常女子,怎敢妄問?”

忻禹哈哈大笑,牽動傷處,又狠狠皺一回眉,說道:“這回你可猜錯了,這個荊苛聶政一流的人物卻是女子,你必然也聽說過——是平留王妃。”言罷又大笑數聲,可是容郁聽來,那笑聲里竟有無窮的悲苦,空落,寂寥。

容郁的目光遊離,落到忻禹傷處的鮫綃,心裏一跳,她對自己說:我知道那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到哪裏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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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誰負了誰:琉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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