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咫尺天涯
第9章咫尺天涯
大雪下了半個月也沒停,西域邊塞已經是一片銀白。過了寧朔,即墨無白暫時停在了驛站,道路難行,只能等待天氣好轉再上路。
早晨起床,杜泉打了熱水過來給他洗臉,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朝門外左瞄右瞄的,端着水出去時還特地鬼鬼祟祟地將門掩好,生怕他發現什麼一樣。
即墨無白看到,故意不動聲色,等他離開,走到門口猛地一拉門,愣了一下。
門邊倚着師雨,鼻尖凍得泛紅,妝容比平常要艷麗許多,整個身子都罩在披風下面,看起來有些臃腫。
他太過錯愕,呆站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師雨湊過來靠在他胸前,輕聲道:“你就這麼走了,我實在是捨不得。”
即墨無白原本涌動的心緒聽到這句話后瞬間壓下,抬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仰起臉,笑眯眯地道:“其實我也捨不得你呢。”說著就要低頭吻她。
師雨猛地推開他,一面“呸呸呸”地躲到房間角落,咋咋呼呼地喊:“演不下去了,你還真下得了口啊!”竟然是道清亮的男聲。
即墨無白哼了一聲:“你真是裝女人裝上癮了,就不能正常地來見我?”
對方解掉披風,作為女人,身材瞬間就顯得太過高大了,隨手用披風擦去臉上的妝,原本的相貌稍稍顯山露水,除了邢越還能有誰。
“我就知道你跟師城主有一腿,嗬,還真被我詐出來了。”他在桌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得意洋洋地笑起來。
即墨無白坐到他身邊,貼近看了看他的臉:“我一直想問你,你這一手化妝術究竟是從哪兒學來的?若非身材太明顯,聲音不夠細,光看臉的話還真能唬人。”
大約是心有餘悸,邢越退到他對面,一副不樂意靠近他的模樣,“這可是我吃飯的家當,如何能告訴你?不過你說得還真對,我的確總是栽在身形和聲音上,所以從不輕易扮女人。”說著他猛地一拍桌:“別打岔啊,咱們來繼續談談你跟師城主的事。”
即墨無白高聲喚道:“來人,有刺客!”
“誒,別別別!”邢越連忙搖手:“不提了,不提了。”
即墨無白笑了一聲,自顧自地用早飯:“若非你裝扮成這樣,還真混不進來。我得提醒侍衛們注意些了,若你真是刺客,我的命可沒那麼長。”
邢越托腮:“說到刺客,墨城最近出入盤查的十分緊,師城主似乎就在追查刺客,聽說都下令要將所有沙陀部族趕盡殺絕了,她對那位新城主可真是沒話說。若是性別換一下,我是女子的話,真恨不得嫁給這樣有魄力的男子才好。”
即墨無白勾了勾唇角,沒做聲。
邢越又湊過來:“你就沒好好查一查這位新城主的來歷?當真就如此放棄了?”
即墨無白擱下碗筷,起身走去屏風後面,片刻后返回,手裏拿着一本冊子:“我離開城主府前,去城主夫人以前居住的吹雪閣找了一下,這裏面記載了她的一些起居備註,據我推斷,即墨倓並非是城主夫人所出,可即墨彥又只有一個妻子,想必他是私生子。他的相貌做不得假,不過多了解一些總是好事。”
邢越昂了昂下巴:“可要在下相助啊?”
“正等着你這句話呢,不過……”即墨無白一邊轉動心思,一邊斟酌道:“這次得換個法子,即墨倓被藏了那麼久,一定不只是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
邢越看他這模樣就後悔了,閑着何必來招惹他?唉,總沒好事!
大雪第二日就停了,即墨無白不願在驛站多留,下令棄車騎馬,繼續趕路。
邢越和他都是南方人,但不及他習武身強力壯,遇到這天氣實在吃不消,騎在馬背上直哆嗦,看到官道旁有人支着篷子賣熱湯,連滾帶爬地湊過去要了一碗。
即墨無白耐心等着他上路,侍衛首領走到他身邊小聲提醒,似乎有人跟了他們許久了。
他調轉馬頭,四下看了看,沒看到什麼人,心中備感警覺,打馬去攤子前,一把將邢越提溜起來。
邢越吃了一驚,狼吞虎咽喝完最後半碗熱湯,翻身上馬,裹緊披風跟他繼續上路。
全隊悄無聲息地走了許久,擦黑時進入中原腹地,即墨無白故意沒有在驛站落腳,頂着嚴寒繼續前行。
後面漸漸顯露跟蹤者的行跡,侍衛稟報說對方應當只是一人一騎,看馬蹄輕淺,有可能是女子。
月色明晃晃地照着雪地,四下透亮。
即墨無白命令所有人藏進樹林,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那跨馬而來的女子,策馬衝出去,對方立即亮劍,極為機警。
他勒馬停住,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看身形似乎是喬姑娘啊。”
馬上的人揭去頭上帷帽,露出一張冷冰冰的臉。
即墨無白嘆息:“喬姑娘有事不妨大大方方地現身,至於這麼一路尾隨么?險些叫在下誤以為是不軌之徒了。”
喬月齡冷哼:“我尾隨你?你還是省省吧,我不過是要去中原,恰好與你同路而已。”
即墨無白撇撇嘴:“那好吧,當我多此一舉。”
他調轉馬頭,回到隊伍,喬月齡仍舊在遠處不急不慢地跟着,沒有上前同行的意思。
邢越打馬過來,哆嗦着問:“這姑娘對你有意思吧?”
即墨無白笑笑:“大概是吧。”
“嘖,依我看,她比師城主好。”
即墨無白瞥他一眼。
邢越訕笑:“你別怪我多嘴,說實話,你太聰明,就該配個這樣的姑娘,看着冷了點兒,但絕對翻不出你手心去。師城主太精明,兩個精明人在一起不累么?”
即墨無白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好了,就別套我話了,我是不會上當的。”
邢越臉一垮,嘀咕着走開了。
墨城如今全城戒備,固若金湯,別說西域各國,就是中原本土要出入也有些困難。
附近的沙陀族近期開始悄悄遷徙,誰也沒想到她一個柔弱女子會下這樣的狠心,雖然明令說了不會傷及無辜百姓,大家還是不放心。
嘉熙帝收到消息,心裏有了些盤算,恰好即墨無白回到了長安,他只能暫時放下此事,召他入宮來見。
即墨無白連家也沒回,直接入了宮,官服也沒來得及換,一身常服因為趕路而沾染了風塵,進了御書房便一掀衣擺跪倒在地。
“微臣無能,未能完成陛下密令,請陛下責罰。”
嘉熙帝上前扶他起身,“這不怪你,是朕太心急,一道詔令反倒給了他們機會。”他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不提也罷。”
即墨無白垂着頭:“謝陛下。”
嘉熙帝遣退所有宮人,對他道:“如今墨城也算是大局已定,只是即墨倓被即墨彥保護了這麼多年,只怕是另有目的。”
即墨無白與他不謀而合,卻沒說什麼。
嘉熙帝見他消瘦不少,一時感慨,拍了拍他的肩:“罷了,不提墨城了,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如今回來就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朕自有計較。”
即墨無白道了聲是,退出了殿外。
長安的月亮似乎總是離得很遠,看起來朦朦朧朧,像是一筆點畫出來又浸了水霧。不像墨城,近在眼前,又大又圓,永遠給人一種觸手可及的錯覺。
他緩步走出宮門,不想又遇到了喬月齡。
“咦,喬姑娘,這次又是順路啊?”他似笑非笑。
喬月齡翻了個白眼:“我入宮覲見太后而已。”她走過來,像是隨口一提般道:“我都聽說了,墨城丟了就丟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做太常少卿也沒什麼不好。”
即墨無白點了點頭,笑道:“多謝喬姑娘開解,只是你我見面不再動手了,還真不習慣。”
“你……”喬月齡剛從宮門侍衛手中取過自己佩劍,當下就拔了出來,即墨無白連忙爬上馬背溜了。
還有不久就是年關了,阿瞻作為新城主,必然是要有些活動的,在全城官員和百姓面前都要體面。
刺客的事依然毫無進展,師雨一籌莫展,只好暫時壓下,着手準備年關事宜。
朝廷卻在此時送來了詔令,全國各地官員都要入都述職,新城主剛剛上任,理應入都覲見陛下。
師雨捏着詔文一籌莫展,阿瞻連多走幾步都會氣喘吁吁,如何能一路顛簸去長安?何況現在還有人想要他的命,出行危險更大。
皇帝簡直是強人所難。可若是不去,就是和朝廷明着對立,對墨城實在不利。
她再三思量,唯有自己代替他去最妥當,當天便去霍府和霍擎議定此事。
即墨無白就在長安,她擔心阿瞻會胡思亂想,只能瞞着他,只說是這趟出行是要去巡視一下周邊鎮口,順便查找刺客線索。
出行當日,阿瞻一路將她送出府,依依不捨:“早些回來,我可不想今年過年再一個人了。”
師雨笑道:“不是還有霍叔叔?”
“那怎麼一樣,你是我這世上最親的人了。”
師雨神情微動,安撫他道:“好,我會早些回來的,放心吧。”
阿瞻將她送上車,還牽着她的手,手指被冷風吹得冰涼。師雨給他拉下袖子遮好,鬆開手指:“回去吧,別凍着。”
他搖搖頭,直到車馬離開視線才由娟惠攙扶着回了府內。
一旁的霍擎暗自點頭微笑,這麼多年兩人感情一直這麼好,他也就放心了,連帶之前對即墨無白和師雨的那點懷疑也拋諸腦後了。
各地官員年底入都述職是慣例,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墨城城主地位不同尋常,不能與其他官員相提並論,嘉熙帝對此自然更重視一些。
新城主繼任的消息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大多官員不願意蹚渾水,關於接待事宜也是能推則推。最後有人將事情推到太常少卿身上,反正與新城主是親戚,由他接待再好不過。
嘉熙帝體恤即墨無白,原本是打算讓他好好休息一陣子的,但事已至此,也沒辦法,只好將命令送去了他府上。
即墨無白知道他是有心試探墨城是否忠心,這也無可厚非,坦然接受下來,叫人關注着墨城行程,隨時準備出迎。
等墨城的隊伍到達,除夕早已過去,已是立春之後了。
“公子,您要是實在不樂意就推了吧,何必勉強自己呢。”杜泉一早伺候着即墨無白換衣,一邊念念叨叨。
“有什麼勉強不勉強的,說起來也是親戚嘛。”即墨無白整整官服,朝外走去。
剛剛破冬的長安依舊冷的似一塊敲不動的灰磚,街道上行人穿梭,繁華依舊,卻始終抹着一層霜白的顏色,反倒為皇都更添了幾分莊重。
噠噠的馬蹄踩過青石大道,禁軍侍衛莊嚴開路。即墨無白沒有乘車,緋色官服,白馬烈烈,疾馳而至,在隊伍前停下,一眼見到墨城領路的是葛賁,熟絡地和他打了聲招呼。
葛賁領着衛隊護送,沿途辛苦,對中原也就愈發不滿,心情自然不好,對他沒有好臉色,敷衍地回了一禮,半句話也不想多說。
即墨無白下了馬,走到車邊拱了拱手:“太常少卿即墨無白,奉陛下口諭,特來恭迎城主大駕。”
馬車毫無動靜,即墨無白以為是即墨倓有意為之,只能耐心等候。
許久,帘子終於揭開,他悄悄一瞥,卻見是女子修長的手指,抬頭看去,正對上師雨的臉。
周遭的寒涼似乎有一瞬的凝結,最終還是師雨先笑着開了口:“有勞少卿大人,陛下隆恩,師雨感懷在心。”
即墨無白淡淡回以一笑:“還請代城主先去官署歇息,陛下已經設宴,稍後會為諸位接風洗塵。”
師雨又道了謝,放下帘子,彼此生疏有禮,挑不出一絲破綻。
宮中已經準備妥當,申時,師雨入宮赴宴。
夕陽未落,宮燈已然高懸。師雨錦衣厚重,領口袖口的祥雲暗綉在燈火下若隱若現,依舊容顏若畫,舉手投足比以往更有風度威儀。
百官俱在,但今時不同往日,對着她再也沒有幾人敢輕視了。連陛下跟前的大紅人都在她面前栽了跟頭,哪敢小看?
師雨先向嘉熙帝見禮,替阿瞻告罪。
嘉熙帝自然不悅,只不過見她言辭誠懇,態度才稍稍緩和。
師雨落了座,一抬頭便看見斜對面的即墨無白,他和往常一樣,言笑晏晏,風度翩翩。
“代城主。”
旁邊有人叫自己,師雨收回視線,看見着了大袖襦裙的喬月齡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喬姑娘?不想竟在這裏遇見。”
喬月齡笑得有些赧然:“陛下對城主未能親臨有些不快,但還是為代城主着想的,今日特地叫我來作陪,也是免得全場就你一個女子太過孤單。”
師雨朝上方瞥一眼,笑道:“還是陛下想得周到。”
說話間已經開席。殿外寒風凜凜,殿中談笑風生,此情此景,幾乎要叫師雨忘了嘉熙帝的目的,彷彿自己已經融入這百官之中了。
她覺得嘉熙帝的表現越來越像是個合格的帝王,因阿瞻未至帝心不悅的恰到好處,開席后對她的態度也是拿捏地恰到好處。
之前將她接近宮中那件往事已經叫人淡忘,如今他在暗暗擺正君與臣,國與藩的位置。
這根本是場鴻門宴。
不過有喬月齡在還是有好處的,師雨可以裝作只跟她說話,從而擋住了其他官員的勸酒和試探。
嘉熙帝雖然在墨城失了手,但前幾日貴妃剛給他添了個小皇子,心情不壞,今日這酒宴也沒拖太晚,他還要看兒子去,隨便找了個說辭就走了。
百官只好紛紛告辭。
嘉熙帝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件事,折返回了御書房,再出來,竟在半道撞見即墨無白,他站在遠處高階之上發著呆。
嘉熙帝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不過是尋常的宮門,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再一扭頭,發現前面廊下站着喬月齡,跟即墨無白離着數丈遠,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的背影。
嘉熙帝走過去,腳步聲驚擾了喬月齡,她回神,連忙行禮。
嘉熙帝故意板著臉看了一眼即墨無白的身影:“喬姑娘在邊疆多年,關於墨城的事應當多少也聽說了一些,此番即墨無白在墨城所作所為,朕深為不滿,正準備治他的罪,你若知道些什麼,不妨給朕做個人證,免得他到時候狡辯。”
喬月齡猛地抬頭,“陛下且慢,即墨無白究竟做了什麼讓您大為不滿?他不是荒廢正事的人,陛下一定是誤會了,千萬不要責怪好人。”
嘉熙帝摸了摸下巴,順帶掩藏起笑容,冷聲道:“他是好人?朕只知道他無能。”
喬月齡臉都急紅了:“陛下此言差矣,誰能想到墨城藏着老城主的親生兒子呢?就是陛下自己不也被蒙在鼓裏?”
“放肆!”
喬月齡立即跪下告罪。
嘉熙帝咳了一聲,擺擺手:“好了好了,朕知曉了,不治他的罪就是了。”
喬月齡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道果然伴君如伴虎,卻不敢多言,忐忑地告退,臨走還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即墨無白。
即墨無白在遠處聽到些聲音,已發現二人,待喬月齡走遠,走到嘉熙帝跟前見禮:“微臣以為陛下已經回宮歇息了。”
“本來是要去歇着了,但見你眼前開了一支粉艷艷的桃花,朕怎能視而不見呢?”
即墨無白好笑道:“陛下指的是喬姑娘?”
嘉熙帝連連點頭,“一聽我說要治你的罪便心急如焚,這姑娘看着挺沉穩,其實脾氣藏不住,好在是真關心你。”他抬手拍了拍即墨無白的肩,輕輕嘆息一聲:“無白啊,你早該兒女繞膝了,當年的往事不必總放在心上,親事也都是過去的事了,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你,朕也好放心一些,否則總是獨來獨往,朕看着也憂心啊。”
即墨無白垂眼笑了笑:“陛下日理萬機,就不必為臣這點小事操心了。”
嘉熙帝知道他與喬定夜有些隔閡,只怕這就是他不肯接受喬月齡的原因,不過覺得喬月齡一片痴心未免可惜,安撫他道:“罷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即墨無白稱了聲是,不願再留,告辭出宮。
此事總算是交了差,他打定主意,回到府邸便閉門不聞窗外事,好好閑上一陣子。
哪知腳剛跨進門,杜泉就急匆匆地撲了上來。
“公子,大事不好,邢先生被葛校尉扣住了。”
即墨無白抽了一下嘴角:“那廝如何與葛賁牽扯到一起去了?”
“還不是因為他曾經在墨城招搖撞騙的事,當初您私自放了他,現在葛校尉又撞見他了,能不抓嗎?他那道海捕文書還沒撤掉呢。”
即墨無白想了想,好歹師雨和自己對邢越的看法也算一致,應當不會把他怎麼樣。
“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吧,公子我也當什麼都不知道。”他拍拍杜泉的肩膀,伸了個懶腰就往後院走。
杜泉愣了一下:“不行吧公子,邢先生被抓走的時候鬼哭狼嚎地叫我轉話給您,一定要救他,否則他做鬼也不放過您,臨死也要將您和師城主的醜事宣揚的天下皆……”
即墨無白連忙豎手阻斷他說下去。
杜泉訕訕:“這是邢先生原話,可不是我說的。”
即墨無白揉了揉額角:“算了,我去一趟吧。”
師雨也剛回到下榻處不久,聽說葛賁將邢越捉了回來,只是一笑置之,隨便找了個理由讓葛賁撤了手,而後將邢越提到了跟前。
二人久未見面,竟如故友重逢一般。師雨問了他的近況,邢越便傾囊相告,說到經歷中的趣事更是眉飛色舞,將師雨逗得笑聲連連。
“邢先生,我有個提議,你好好考慮一下。”閑話了半天,師雨親手給他沏了杯茶:“你以後跟着我如何?我絕對不會虧待了你。”
邢越頓時有點猶豫,倒不是捨不得即墨無白,而是即墨無白能放縱他行騙,師雨可不一定。
正當此時,即墨無白人到了。他也乾脆,逕自走進屋中,一把提起邢越就走。
師雨坐着沒動,目光一直追隨着他腳步直到門口:“少卿大人這是做什麼?”
即墨無白鬆開邢越,朝她拱了拱手:“代城主見諒,在下是來拘捕此人的,一時情急失態罷了,萬望莫怪。”
“拘捕?”師雨眼中盛滿笑意:“卻不知邢先生所犯何事?”
即墨無白道:“代城主有所不知,這廝揚言要散播你我之間的醜事,如此造謠中傷,豈能饒了他?”
師雨笑意斂去,扯了一下嘴角,輕柔地“嗯”了一聲:“那就交給少卿大人處理了。”
即墨無白從她臉上收回視線,將邢越拽出門去。
“不是吧,你這是要動真格的?”邢越到底吃軟怕硬,小聲示軟。
即墨無白冷幽幽地拖着他出了官署大門:“我細細想了一下,你這種敗類,還是拎回來親手弄死比較妥當。”
邢越嘆息:“其實你這是為了滅口吧?”
“……”
遠在墨城的阿瞻起得很早,第一件事是喝葯,第二件事是念叨:“代城主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身邊的下人沒有一個能回答他的。
他嘆口氣,攏緊衣裳,對娟惠道:“扶我去高處看一看,興許他們已經入城了呢。”
娟惠扶他出門:“那便去吹雪閣,不是說那是老城主建給城主夫人遙望長安用的,可高了。”
阿瞻皺着眉甩開她的攙扶:“那算了,我不想去那個女人住的地方。”
娟惠沒想到他對城主夫人有意見,錯愕地閉了嘴。
阿瞻始終有牽挂,到了晚上又開始念叨這事,還叫娟惠去幾個城門口去打聽打聽,畢竟又不是多遠,怎麼一去就是一個多月也沒消息呢?
娟惠依言而去,返回后卻只站在門邊,踟躕着不敢接近。
阿瞻一直等着她的消息,見她這模樣以為師雨出了什麼事,一時情急,咳了好一會兒。娟惠這才動了,扶着他坐下,端茶送水,生怕他出事受責怪。
“到底怎麼了?快說!”阿瞻捂住胸口瞪着她。
娟惠跪在他跟前,小聲道:“奴婢聽說代城主不是去巡視周邊,而是去長安了。”
阿瞻一怔:“不可能,她不會騙我。”
娟惠伏在地上:“一定是奴婢聽錯了,那些往來商旅都不值得信,公子千萬不要動氣。”
阿瞻撐着桌子站起身,走到門口,望望頭頂圓了大半的月亮,對娟惠道:“你去將刺史傳來,讓他派人去找代城主回來。”
娟惠跟在他身後,臉上賠着小心:“可是……可是代城主吩咐過,所有命令都得由她發,刺史只怕不會來見公子。”
阿瞻氣得臉色發白:“我是城主,他竟敢不來!”
娟惠又嚇得跪在地上,一聲也不敢吭。
阿瞻咬了咬唇,雖然臉上不承認,心裏卻透亮,自己這個城主不過只有一個名號,所有大權都在師雨手裏。他被這一副病體禁錮在了這方寸天地,別說手裏有一座城,就是有整個天下又如何,連她的蹤跡都尋不到。
“罷了,”他像是一下卸去了所有脾氣,擺擺手:“你去請霍老將軍,我要見他總不需要命令吧?”
娟惠輕聲稱是,快步出門,還不忘叮囑門外的婢女好生照應着,萬一他再倒下,師雨回來誰也活不了。
近來正是年節之時,霍擎因二子回城,今天沒去軍營,在府上共享天倫。
娟惠來時正是晚飯時間,他以為阿瞻出了事,隨手拿了披風就出門,丟下一大家子面面相覷。
阿瞻倚在榻上,身上披着的虎皮還是當初霍擎親手獵來的。見他安然無恙,霍擎進屋的腳步不覺放輕了一些:“怎麼了?我還以為你又病了。”
阿瞻睜開眼,見他已經到了,連忙坐好,抬手請他就座:“霍叔叔,我請您來,是想問問您,當初您給即墨無白的那一半兵馬究竟作何安排了?”
霍擎很欣慰他關心正事,笑道:“那不過是假兵符,兵馬自然還是由老夫和代城主掌管,不過為了做給世人看,一直沒動用過他們,免得被若羌看出破綻。”
“原來如此……”阿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了看他的臉色,猶豫道:“我在想……若是這支兵馬暫時不動用,那是不是可以……給我?”
霍擎被他問得一愣:“你要兵權做什麼?”
阿瞻抿唇:“好歹我也是城主,卻有名無實,什麼事都讓您和師雨扛着。”
霍擎瞭然地笑了,撫了撫鬍鬚道:“這有什麼,待你身子好了,早晚也是要讓你接手的。”
“待我身子好了?”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這是個好理由,可以用一輩子。”
“……”霍擎總算聽出了點深意,臉上的笑容也沒了。
長安春意已至,風吹在臉上多了些柔和,早晨春陽里也多了絲暖意。道旁開始綻放迎春花,黃蕊鮮嫩,夾雜在大片灰白的顏色里衝撞進視野,叫人心神為之一振。
師雨衣着整肅,朝宮門方向走,心裏回味着方才在御書房向嘉熙帝述職的場景,只慶幸還好來的不是阿瞻。
皇帝是越來越不好對付了。
“代城主!”
她轉頭,喬月齡快步朝她走來,大約是不常穿飄逸的襦裙,腳步一快竟險些摔倒,鬧了個大紅臉。
師雨笑着迎上去,扶住她胳膊:“你這是從何而來?”
喬月齡赧然地笑了笑:“皇后陛下忽然召見,剛剛覲見完。”
“原來如此。”后妃經常替皇帝召見高官家眷親屬,師雨並不覺得意外。
二人並肩走出宮門,本該各自告辭,卻見對面緩緩停下一輛馬車,下來的人是一身官袍的即墨無白。
師雨臉色如常,喬月齡卻陡然躲去了她身後。
她扭頭看了一眼,心中會意:“喬姑娘還為當初的婚事介懷?為何連少卿大人的面也不願見?”
“不是……”喬月齡搖搖頭,抬眼朝即墨無白瞄一眼,聲音低得像是蚊子在哼:“實不相瞞,今日皇后陛下提及了一句,說要替我和他做媒,只怕現在就是請他入宮去談此事的,如今就這麼撞見,實在太……”
師雨抬眼看向即墨無白,他已快走到跟前。她擠出個笑來,對喬月齡道:“這是好事,也算遂了你的願啊。”
“可他對我……”喬月齡臉色冰冷,止住了話,僵着身子站在一邊,眼見着即墨無白已經到了跟前。
“喬姑娘,代城主,有禮。”他含笑見禮,並不停留,逕自經過。
師雨轉頭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朝喬月齡笑笑:“但願你們能有個好結果,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直到即墨無白入了宮門,喬月齡才渾身一松,轉頭追上師雨步伐:“其實我有件事想問你很久了。”
“什麼?”師雨轉頭,溫柔如舊。
“……算了,沒什麼。”
喬月齡實在不好意思,她在哥哥書房裏見過即墨無白作的那幅畫,畫上的師雨神韻逼真,所需的不只是畫功技巧。其實她一直懷疑即墨無白對師雨存着心思,但師雨對她態度大方,倒不像中意即墨無白的樣子,也許是她多心了。
師雨坐上馬車,回到住處,吩咐收拾東西,準備返回墨城。
葛賁這些天閑得快發霉了,一聽說能回去,連忙準備,比誰都積極。
第二日一早師雨入宮向陛下辭行,出宮后誰也沒知會,逕自出城。日頭未露臉,天邊掛着幾縷紅霞,綢帶一樣纏繞着雲,整個長安瓦牆都被染了一層薄薄的紅光。
師雨的馬車駛出城外,後面還跟着一串早起的百姓。
大家得知墨城城主到了長安,但直到此時才看到車馬當街而過,爭相一睹真容,卻不知道裏面坐着的是代城主師雨。
百姓們一直跟隨到城門外方止,以至於葛賁誤以為師雨在長安做了什麼大好事,惹得百姓如此愛戴,回城還送出來這麼遠,簡直是受寵若驚啊。
剛出城不久,身後有快馬追來,師雨聽到動靜吩咐停車,探身出來,卻見來的是喬月齡。
“代城主怎麼忽然就走了?我還想和您結伴回去呢。”
師雨朝她身後望了一眼,護城河靜默,城門空寂。
“墨城還有事務要處理,我不能久留。”師雨沖她笑了笑:“不用送了,就此告辭。”
喬月齡搖頭道:“那可不行,這可不是我一個人送你,原本太常少卿也是要來的,但他事務繁忙來不了了,特地叫我代他送你一程,說這是禮節。”
師雨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不用再送了,就此別過吧。”話未說完,車簾已經放下。
喬月齡以為她是急着趕回去,只好作罷。
百草初發,澗水潺潺,鳥啼半空,春光融融。
車轍聲聲碾過紅塵,一路往西,此後半生,應當再無瓜葛了。
師雨坐在車中,閉目養神,輕輕告誡自己:“我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
這樣才是本來應該的軌跡。
“嘭”的一聲,車身似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驟然一停。葛賁在外大喝一聲,師雨揭簾看去,邢越捂着腦門跨在馬上就緊挨着馬車。
“邢先生?你這是……”
邢越邊揉腦門邊看一眼師雨:“唉,興沖沖跑來要投奔師城主,結果剛一靠近就被葛校尉一下拍在馬車上,還好我命大。”
師雨哭笑不得,示意葛賁離他遠些,親自下車扶他下馬:“邢先生這是答應我之前的提議了?”
“答應答應,我可不樂意跟着即墨無白了,還是跟女子在一起有意思嘛。”
“閉嘴!”葛賁哪裏容他言語放肆。
師雨笑着擺擺手:“好了,你肯隨我去墨城實在再好不過,我一定將你奉作上賓。”
邢越朝身後看看:“快走吧,萬一即墨無白追來怎麼辦?”
“不會的,”師雨朝身後看了一眼,笑容依舊:“我想若有一點可能,他都不會樂意再見我了。”
邢越眼神有些興味,但師雨已返回車上。
就此啟程西歸。
出了長安地界不久,墨城快馬送來急件。師雨本要找個地方落腳后再看,但見寄信人是霍擎,不敢耽擱,連忙拆開,愣在當場。
他老人家竟然提出了辭官歸隱。
“師城主,晚上就別住驛站了,找間美人兒多的酒家唄?”邢越打馬過來,臉上帶着浮想聯翩的表情。
“不住了,即刻出發。”師雨斬釘截鐵。
邢越伸着手眼睜睜看着她就這樣帶頭走遠,痛心疾首地感慨:“那我還不如回去跟着即墨無白啊。”
師雨快馬加鞭,回到墨城所用的時間不過只有大半月。
她顧不上疲憊,匆匆趕去見霍擎,他老人家已閉門謝客數日,連軍營也不再去了。
邢越累得不行,到了墨城先找了間茶樓喝茶休整去了,自然沒有跟去。
師雨和霍擎在書房秘密談了許久,一個時辰后才出來,見他已經回來,就站在霍府大門邊候着,臉上少了些疲色,她自己卻是身心俱疲。
“看你這模樣,情況很棘手?”墨城的春日依然寒冷,他裹緊披風走過來,一邊重重咳了幾聲,似乎感染了風寒,鼻音有些重。
“此事一時說不清楚。”
邢越切了一聲:“所謂用人不疑,你口口聲聲要我為你所用,卻連事情都不告訴我,我能幫你什麼?還不如回去投靠太常少卿了。”
師雨想了想,抬手請他上車:“那我們邊走邊說吧。”
牽扯到阿瞻的事情,師雨一向不願多言,只是一路走到現在也的確不易。城中官員看似忠心,實際上大部分只是懾於老城主威嚴才安分守己,隨着即墨無白在墨城走動,動搖立場的不在少數。當初即墨彥早已有疾在身,卻一直隱瞞到最後,撒手的突然,她之前什麼準備也沒有,心腹也寥寥無幾。葛賁是軍人,多少有些魯莽,唯有霍擎可以倚仗,若邢越當真可為心腹,實在再好不過。
阿瞻自幼被保護的太好,性格良善,卻因為孤單難免會胡思亂想。如今得知她私自去中原,他心裏肯定不會痛快,只是師雨沒想到他會主動求權。
“為何不直接放權給他?畢竟他才是城主嘛。”為了避嫌,邢越只坐在車門邊,離她有些距離。
“他身體不好,權在手上,很多事情要親力親為,恐怕吃不消。何況他現在只是一時衝動要權,我更不能輕易放手。”
邢越忽然笑了,師雨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的笑容。將騙人當成偉業來追求的人多少是沒心沒肺的,可他這笑容卻和往常大不相同,仿若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聽到年輕人夸夸其談后一個隨心的笑,帶着寬容、好笑,以及否決。可這一笑又惹動了風寒,他頓時好一陣咳嗽。
“那你為何如此保護他呢?何不幹脆放手讓他歷練?”
師雨長睫微動,眸光半斂,臉上慣常的笑多了些無奈的意味:“我答應過老城主,首先要保證他活下去。”
邢越撇嘴:“首先保證的是他的命,在下不禁有些好奇墨城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師雨幽幽抬眼:“邢先生說話可要小心些。”
“別衝動,在下還病着呢。”邢越一手豎著,一手捂着嘴又連咳幾聲,撫了撫胸口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我總要有個身份才能跟着你吧?”
師雨思忖片刻:“這簡單,你就做我的幕僚。”
“那我能隨時跟着你么?”
“可以。”
邢越點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個決定,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靠着車邊闔目養神去了。
城主府一切如舊,消息早已送了回來,但門口迎接的只有下人。
師雨快步朝阿瞻住處走,派去盯着的人緊跟在她身後,將近來發生的事說了,有關霍擎當日和阿瞻的談話也一併詳細報上。
當日情形霍擎已經對師雨說過,老將軍並非捨不得兵權,也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在用這法子迫使阿瞻讓步,還有誰比他老人家更了解阿瞻身體狀況?阿瞻心軟,肯定會讓步。
在門口站定,師雨如同往常一樣,吩咐撤換阿瞻身邊人,舉步進門。
室內窗戶緊閉,燃着寧神香。下人們伶俐地退了出去,師雨繞過屏風走到床邊,看見阿瞻躺在床上,臉色慘白,神色懨懨,如同萎在雪地的一棵枯草。
“你回來了?”他聽到響動睜開眼睛,看見師雨,伸手拉着她在床沿坐下:“一路奔波辛苦了,你都瘦了。”
他還和以前一樣溫柔,叫人半點脾氣也沒有。師雨沉默許久才輕聲問:“霍叔叔要辭官歸隱你知道么?”
阿瞻垂眼,長睫掩着微微泛青的眼眶:“剛知道消息,我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反對給我兵權。”
“他不是反對給你兵權,而是現在不能給你。”師雨嘆氣,言語裏滿是無奈:“阿瞻,你怎麼就不能體諒我們的苦心呢?”
阿瞻抬眼,緊緊盯着她:“那你為何要騙我?”
師雨一時無言。
阿瞻坐起身來,雙手捧着她的臉,直直看進她眼睛裏:“你在看着我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即墨無白?”
師雨沉了臉,揮開他的手:“你和他並沒有那麼像。”
阿瞻躺回去,苦笑一聲:“是啊,若我有他那副身子才是真像。看到他,我就更恨那個女人了。”
師雨皺着眉站起身:“此次我去中原事出有因,只是怕你胡思亂想才沒告訴你,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即墨無白就快成親了,你還不放心么?”
阿瞻的手動了動,想牽住她,終究作罷:“你不會明白的,除非你是我……”
師雨不覺心中一軟,這座城裏,沒有誰比他的地位更高,也沒有誰比他更沒有自由。她坐回床沿,俯身摟住他:“算我錯了,你要怎麼樣都好,我都答應你。”
阿瞻抱緊她:“我們也成親吧。”
師雨出內室時,邢越就等在門口,手捂着嘴巴忍着不咳嗽,神情看起來有些滑稽。她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走到花園,左右無人,邢越舒暢地咳了一陣,問師雨:“聽着你們似乎談得並不愉快啊。”
師雨扯了一下嘴角:“愉快,就快成親了,如何不愉快?”
“成親?”邢越皺眉。
“嗯。”
邢越沒追問,咳了兩聲,忽而話題一轉:“對了,我聽見倓公子說恨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啊?”
師雨轉頭朝高高佇立的吹雪閣看了一眼:“城主夫人。”
邢越也順着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她不是過世了嗎?媽呀你別這麼看行么,好瘮人吶!”
師雨忍不住笑了一聲,風有些大,她伸手攏了一下披風,一邊朝前走一邊道:“即墨無白臨行前去過吹雪閣,肯定知道了些東西,他沒跟你提及過?”
邢越嘖了一聲:“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師城主,忽然多出來個堂叔,太常少卿能不查一查么?在下是聽他提及過,好像說是倓公子並不是城主夫人所出,卻不知是真是假?”
“的確不是。”師雨在廊下站定,撥了撥放在廊柱旁的一盆哈蘭花:“城主夫人怎麼會給老城主生兒子呢?她巴不得老城主終身無後呢。”
“啊?”邢越驚訝地看着她。
“很意外么?”師雨笑笑:“老城主也曾痴情過,為她起高閣,為她雕金花,不納妾、不寵婢,連看別的女人一眼都覺得多餘,最後換來的卻是她苦心孤詣的監視和防範。情聖?呵呵……”
她側頭看着邢越:“皇家的人絕對不會給老城主留下子嗣,等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終於薄情了,可是和別人生下的孩子也一個個夭折了。若非當初城主夫人向朝廷通報的信件被截了下來,只怕老城主還真以為自己是命定無後呢,阿瞻怕是也留不下來了。”
邢越咳了一聲:“真是個精彩的故事。”
“是啊。以前發生的事我們只能靠口耳相傳,真正如何也許只有他們自己清楚。老城主和城主夫人的為人我不便評價,因為那是他們的人生。”師雨抬手輕輕搭上他肩膀,笑得風情萬種:“邢先生知道了這些,該明白自己如何做了吧?”
邢越吞了吞口水,猛點頭:“師城主坦然相告,在下定當竭盡所能為您辦事,絕對不會走漏風聲。”
師雨點點頭:“放心,我絕不會虧待了你,你以後會慶幸自己做了這個決定的。”
她轉頭離去,沿途奔波的疲倦終於無所遁形,腳步都緩慢了許多,邢越注視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完全離開視野才收回,又轉頭朝吹雪閣看了一眼。
“看事果然不能看錶象。”即墨無白挑亮燭火,外面暮色四合,邢越的身形在對面漸漸清晰。他坐在對面小口小口地灌酒,葡萄美酒夜光杯,當真是叫人沉醉。
“是啊,你跟師城主之間也不能只看錶象。”邢越嘿嘿直笑。
即墨無白走到窗邊,負手站定,朝靜默佇立的城主府望去:“我已經辭官了。”
“啊?”邢越手裏的酒杯滑了下來。
說好的讓他扮演完滿朝文武官員的呢?就這麼辭官了,還玩兒個啥!
“陛下有意為我和喬月齡搭線,我不想和喬定夜扯上關聯,不如辭官。”
“陛下答應了?”
“那不重要,”即墨無白手撐着窗檯,笑了一聲:“重要的是我已經抽身事外了。”
邢越恍然:“哦,我知道了,你想讓師城主挽留你嘛。”
即墨無白額角青筋跳了一下。
“可惜啊,她就要嫁給你叔了,不會挽留你啦。”
城主成婚對墨城而言,堪比皇帝大婚。如今剛剛議定,一切都還在準備,消息自然也沒有外傳。
霍擎是第一個聽聞此事的,他料想此事一定,阿瞻做決定也會慎重,要兵權的事是板上釘釘要退讓的了,雖然還沒有收回辭官歸隱的話,也開始繼續操心軍營事務。
阿瞻這些日子調理身子愈發積極,每日都按時喝葯,師雨也放心下來,不再管他,專心政務,一面讓邢越熟悉墨城情形。
轉眼到了仲春,墨城的春意才姍姍到來。一大早,下人們在府門口清掃,忽見平常深居簡出的新城主被攙扶着出來,和身邊下人有說有笑地登車離去。
師雨當日不在府中,回來時已經是深夜。邢越跟着她四處奔波了一天,一邊捶肩一邊朝府中走,哈欠連天。剛到書房門口,忽然竄出一道黑影,他嚇了一大跳,嗖地躲去師雨身後。
師雨白他一眼,那道黑影已經跪在地上,低聲稟報:“今日倓公子出去了,說是要見什麼人。屬下無能,跟丟了,並沒查到他要見誰,罪該萬死,好在公子已經平安回來。”
師雨皺眉:“他跟誰一起出去的,你竟然也能跟丟?”
黑影頭伏得更低:“只是身邊幾個下人,並無特別,但沿途人多,很容易跟丟,此事是屬下失職,聽憑城主責罰。”
“他身邊的人換掉了么?”
“還沒,公子似乎有意防範,還沒機會下手。”
師雨語氣里有了怒意:“趕緊換掉!再拖延就不要來見我了!”
黑影稱了聲是,迅速退走。
邢越這才整個身子探了出來,看看師雨神情,嘖了一聲:“以後你嫁了他,想必他的日子會更難過。”
師雨眼波一轉:“其實我嫁誰,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邢越嘿嘿笑道:“那可不一定,你嫁給太常少卿就不會不好過,你們倆就可勁兒地狡詐去吧。”
師雨神情僵了一下,轉頭朝前走,一面道:“這趟出去,我對若羌仍舊不放心,邢先生來此後還沒做過什麼呢,不如找個機會替我去若羌走一趟,打探打探消息?”
邢越痛苦地扶住廊柱,就知道她跟即墨無白一樣,逮着機會就使喚他。
第二日一早,天上開始下雨,乾燥的墨城終於有了些許濕潤。
師雨剛剛整裝洗漱完畢,正要用早飯,房門被大力撞開,她一抬頭,看見阿瞻渾身站在眼前,衣裳濕了大半。
師雨面色不悅:“你的下人呢?都是怎麼伺候的?”
阿瞻驀地笑了一聲:“還有什麼下人?我一早起來,全都不見了。和以往一樣,又是一群陌生人。”
師雨朝左右使了個眼色,下人們垂頭退出門外。她從架上取了披風給他披上,柔聲道:“有什麼話不可以好好說?你近來好不容易將身子養得有些起色,要是再病了怎麼辦?”
阿瞻緊緊撰住她的手:“為什麼?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師雨凝視着他的雙眼:“你忘了自己當初如何落下這一身的病了?身邊的人可能是朋友,但你的身邊最可能出現的是敵人。那個娟惠慫恿你出去見了誰?我可還沒問呢。”
阿瞻吃驚地看着她:“你不信我?娟惠呢?你將她殺了?”
師雨眼神沉沉:“她逾越了做下人的本分,如何能留她?”眼見阿瞻蒼白了臉,她又緩和了神色,扶住他雙臂道:“若我真不信你,早就追問了。阿瞻,今時不同往日,以往你要小心百倍,以後就是千倍萬倍。你知道從那日我將你推至台前,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你么?”
阿瞻苦笑:“我不過是個空架子,何須如此?”
他拉下師雨的手,轉身走了出去,身上的披風落到了地上也渾然不覺。
師雨跟至門邊,示意夙鳶派人跟上他,倚着門一直目送他離開視線,一轉頭,正對上迎面而來的邢越。
“怎麼,又鬧僵了?”邢越笑眯眯地走過來:“沒事,我跟我家媳婦兒成親之前也總吵,所以說成親之前男女雙方不見面的規矩還真對。”
師雨轉身回到房中,拿起碗筷:“我暫時沒有心思與你討論私事,你決定好何時動身了么?”
“我自有安排,哪裏用得着親自跑一趟。霍老將軍近來鬧彆扭,聽聞若羌已有人趁機潛入了墨城,你說會不會之前的沙陀雇傭兵就是他們派的?或者這次倓公子見的就是他們呢?”邢越在她對面坐下,笑着托腮,一臉騷包樣。
他這麼一說,師雨也無心吃飯了,起身道:“不行,我還是得去見霍老將軍。”
邢越點頭:“沒錯,讓霍擎親自點人於全城暗查。葛賁魯莽,但忠心不二,可作後援。”
師雨聽得極為贊同,一面吩咐夙鳶準備,一面就要出門,忽然腳步停了停,扭頭看了一眼邢越。後者一轉頭就見她緊盯着自己,連忙站起來:“好吧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唉,真是一刻也不得閑吶。”
雨越下越大,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一連下了好幾日。在墨城這種雨水貴如油的地方,很少有這樣天氣,百姓們顧不得春寒,竟然興奮地在雨中手舞足蹈。
傍晚時分,師雨乘坐了最普通的馬車,穿過近乎狂歡的街道,在一間酒家門口停了下來。
酒家很小,左邊是一間很大的綢布莊,右邊是錢莊,這麼好的地段,它縮在中間,像是個夾在兩個貴婦中間的鄉野村姑,蓬頭垢面,瑟瑟縮縮。
街道上人群喧鬧,酒家附近走動着三三兩兩面容嚴肅的男子,服飾各異,只有目光時不時流連着酒家,很巧妙地藉著走路將道路拓開,讓師雨的馬車得以通行到門前。
師雨手指稍稍挑開帘子,仔細打量了一遍酒家,朝邢越看了一眼:“就是這裏?”
“嗯,一切都已打點好了。”邢越跳下車,朝她伸出手:“走吧,委屈你演一下我家媳婦兒,免得被認出來。”
師雨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將手遞了過去:“委屈的是你的真媳婦兒。”
“哈哈,那你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否則千里之外她也會追來弄死我的。”
師雨跟着他朝裏面走,稱讚了一句:“你以一人之力這麼快就辦好了事情,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邢越得意地笑了一聲:“那是。”
不出所料,酒家裏客人少得可憐。邢越作儒生裝扮,手捏着扇柄為師雨打起門帘。她垂首進去,面紗遮了半張臉,一抬首雙目顧盼,眼波粼粼,款步行走時襦裙飄逸,大袖翩翩,徐徐似盈風滿袖。
店中寥寥幾人盡皆注目,掌柜的快步迎上前來拱手作揖:“二位是用飯還是住店?”
邢越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奉城主之命而來。”
那掌柜的一聽神情就變了,轉身去了後面的房間,不多時出來,朝他們抬了一下手:“二位請,我家主人已在等候。”
趁着走動,師雨悄悄拽了一下邢越的衣袖:“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真的見過阿瞻?”
邢越頭往她這邊歪了歪:“若羌在你和即墨無白手上吃了虧,自然是想從新城主身上下手,可惜被霍老將軍的人識破了地方,消息也被截了。我推斷倓公子應當還沒有見過他們,所以那日見的應該是別人。不過若羌既然想勾搭倓公子,你我就裝作倓公子派來的心腹來套套話好了。”
師雨盯着他的側臉,嗯了一聲。
房內坐着兩個人,一個是滿臉皺紋的老者,眼眶深邃,典型的西域人面孔。另一個是一臉橫肉的黑衣男子,一看就知道是這老者的護衛。
其實若羌對中原,就像是一個饞嘴的孩子對着另一個有糖葫蘆的同齡人,想要他手裏的糖葫蘆,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擺平對方。而墨城是這個同齡人腰間欲墜未墜的錢袋,若能得到就可以自己買吃的,可若動手偷搶,必然還是要跟對方動手。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等着這錢袋自己掉下來,然後悄悄地撿起來。
所以師雨很能理解若羌這麼不依不饒、鍥而不捨的心情,他們的確是一群饞鬼。
老者不苟言笑,抬手朝兩人行禮:“在下是若羌國中商賈查渠,二位有禮。”
邢越回了個禮,從袖中取出加蓋了城主印章的密信亮了一下,以示他們是奉城主密令來的。
當然是假的。
他挨着矮几跪坐下來,直奔主題:“査渠這名字可是如雷貫耳啊,若羌首富,聽說連若羌國庫都有您的功勞呢。卻不知閣下為何要見城主,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要按照規定將您投入大牢了。”
査渠老人的臉色有些黑:“既然這位公子開門見山了,那老夫也不客套,城主剛剛繼位沒有權力,我願鼎力相助,只要墨城與若羌重歸舊好,繼續互通有無即可。”
邢越端起面前茶盞假飲一口:“若真是為了這事,你應當遞交拜帖給墨城官員,一層一層,直到刺史將此事報給城主知曉,而不是一上來就削尖腦袋要見城主。”
査渠皺眉:“經商講究誠信,這位大人可不要隨意懷疑人。”
邢越“呵呵”一聲:“我還聽說商人重利呢。”
眼前黑影一閃,那原本坐着的黑衣男人忽然發難,身形一躍,如虎撲至,以手做刀朝他們扇來。
師雨離他近,眼看要遭殃,邢越展臂將她一攬,另一隻手輕輕鬆鬆接住那隻手掌。
“咦,有蚊子嗎?這才是春天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人,師雨瞄一眼他的手,雖談笑風生,手背上卻是青筋暴起。
對方臉色早已變了,窗外輕微響動不斷,這說明他們還有人埋伏於此,他恨恨甩開邢越的手坐了回去。
査渠神色微有變化,乾笑一聲,若無其事般道:“二位明鑒,老夫的確是為此而來,絕無他意,還請一定轉告城主。”
“這……”邢越裝模作樣地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也好,只是城主一直憂心若羌和其他各國結盟一事,很不放心。若是真有此事,那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是沒用的。”
査渠道:“大人放心,結盟一事已經擱淺,我們只求相安無事。之前是齊相得罪了貴城的代城主,那都是他的錯,犯不着讓我們小小商賈承擔這罪責吧?”
邢越與師雨對視一眼:“那好,我這就回去稟告城主。不過奉勸二位還是速速離去,免得被官府的人逮到,那我們也是愛莫能助了。”說完起身就走。
査渠意識到不對,這意思是不管這番密談結果如何,他們都不會理會自己的死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