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花堪折
第15章有花堪折
深更半夜,百姓們差不多都已入睡。前線點兵一萬,集結於東城門邊,火把盡熄,寂靜無聲。
即墨無白跨在馬上,理了理身上甲胄,第一次穿戎裝,實在不習慣。他轉頭看看前來送行的霍拭狄:“霍將軍不必再送,我雖也算是習武之人,卻從未帶過兵打過仗,你們也別太指望我,墨城就靠你們了。”
霍拭狄抱拳:“少卿大人這麼說我也就放心了,你可千萬不要硬拼。”
“哈哈,我可沒那麼大公無私。”即墨無白扯了扯韁繩,朝霍拭狄身後的師雨看了一眼,她的臉罩在面紗內,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走了。”輕描淡寫的一句,便是道別。
東城門緩緩開啟,即墨無白捏緊韁繩,一夾馬腹,當先出城。一萬人馬霎時狂奔而出,猶如狂風過境,頃刻街道上便只剩下了瑟瑟秋風。
城門轟然關閉,城外廝殺聲漸起。
師雨調轉馬頭,踏着石板路噠噠前行,一直到阻擋若羌軍的石牆處停下,那些聲音總算聽不見了。
霍拭狄帶着大軍跟在她身後,看了看天,正是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
待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時,對峙的若羌大軍忽然有了些動靜。師雨藉著朦朧的薄光看過去,一大隊人馬似乎出西城門而去了。
霍定襄恰好帶着人回來。他忙着在城中巷弄來回巡視游擊,以免若羌人趁虛而入,實際上離若羌軍隊最近。
“城主,若羌好像知道太常少卿突圍的事了。”
霍拭狄恍然大悟:“難道這些軍隊是要繞道去追剿他的?”
師雨蹙眉:“想必他是有意為之,免得我們交不出來人時以寡敵眾,難以支撐。”
霍拭狄嘆息:“少卿大人這是何苦……”
葛賁在旁提議:“不如我們也試着從西城門突圍?”
霍拭狄搖頭:“若羌軍人數是我軍三倍有餘,以守門包合之勢在前,突圍勝算不大,可能屆時死傷太重,還會連累百姓。”
葛賁道:“那要怎麼辦?到了晚上,少不得還是要一戰。”
師雨仔細想了想:“我有一計,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霍拭狄道:“城主請說。”
師雨招手示意幾人近前,壓低聲音將計劃說了。
不多時天亮了,夙鳶過來找師雨,死活勸她回府上休息片刻。
師雨只好回到城主府中梳洗用飯,並未合眼休息,又立即返回街道。若羌大軍已經開始叫囂了。
師雨朝東城門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即墨無白那邊情形如何了。
霍拭狄從遠處打馬而至,眼下一片青灰:“城主,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了。”
師雨點了點頭,再看向日頭,忽然覺得這一日分外漫長。
若羌軍依舊時不時有調動,大約是還在堅持追擊即墨無白。而前方大部則巋然不動,虎視眈眈地盯着眼前的墨城。
一直到日頭將斜,他們漸漸不安分起來,趙遇又出來喊話了,自然是勸降。
師雨懶得聽廢話,調頭離開,沒走多遠就見軍隊後方站着大批百姓,個個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誰都看得出來接下來會有一場惡仗,這時候能依靠的唯有城主的決定。
“墨城的百姓聽着!還有一個時辰,夕陽下山,若羌大軍便會攻來!”趙遇的嗓音順着風遠遠傳過來,已經有些嘶啞:“你們的城主只顧私情不顧你們的死活,倘若你們有人擒住即墨無白交出來,可饒不死!”
百姓們神色不一,人群里響起竊竊私語。
師雨卻反倒徹底冷靜了。她轉頭吩咐大軍集結,扣緊身上胡服領口袖口,跨馬執鞭,腰懸寶劍,立在大軍和百姓中間。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她的語調已經不再如平常一般溫柔,冷冷地拔高,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若羌狡詐,討要即墨無白不過是為侵略正名!今日他們可以要我交出即墨無白,後日便是霍老將軍,再後來是這裏的每一個將領,最後便輪到你們!”
百姓和大軍沉默地聆聽着,四周唯有風聲依舊,師雨的馬匹在身下不安的刨着地。
“墨城建城不過數十載,這些年來從未靠過別人,也照舊屹立不倒!我墨城兒女何時受過此等侮辱?何時受過此等威脅?難道你們心甘情願就此任人宰割?”她抽出長劍:“我雖從未領過兵,今日卻也決不懼戰,誓與墨城共存亡!在場百姓,若有賣城求活之心,就不再是我墨城之人,立斬陣前,祭奠英靈!”
軍鼓適時地擂起,秋風瑟瑟裹着夕陽慢慢沉淪。墨城彷彿回到了曾經,金戈鐵馬,大軍列陣,四方雌伏。
霍拭狄見時機恰好,一揮戰旗,牆外大軍竟搶先朝若羌撲了過去。
師雨立在馬上,竟真的守在前線,沒有後退半步。
正當此時,西城門外,若羌軍後方,忽然騷動不止。
師雨極目遠望,他們後方似乎生了內亂,幾個士兵左右砍殺,甚至已經與主將纏鬥到了一處。
按照師雨的計劃,霍拭狄指揮主力拖住若羌大部,霍定襄則帶人繞道城中巷戰侵襲,一面派人散播消息,稱今日出城的即墨無白是假扮的,真正的即墨無白早已率領援軍在來墨城的路上。
若羌原本已經分出一部分兵力去追擊即墨無白,此時聽聞情形有變,只好又加派人手去支援,以抵擋援軍到來,對原先那個“假即墨無白”反倒沒那麼上心了。
此時狀況百出,若羌多方應對,不免有些慌亂。那後方的騷動原本並不算大,若非師雨時刻盯着戰場情形,可能都不會注意到,而此時藉著這慌亂,卻已經是漸漸擴大了。
師雨叫來葛賁,讓他趕緊去陣中一探究竟,若真有士兵臨陣倒戈,那可真是天助墨城。
葛賁領命,還未入得陣中,霍定襄已經伺機接近,直取對方主將。
那主將忽然被幾個士兵偷襲,連忙呼喝。那群倒戈的小兵被回神的若羌大軍團團圍住,頃刻間便死傷了好幾人。剛好霍定襄這一出現,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其中一人身手最好,幾乎緊纏着主將叫他脫不開身。
霍定襄也對那將領緊追不捨,激戰正酣間瞄了一眼那小兵,大致看出是張中原面孔,哈哈笑道:“這位小哥看來是我中原義士,莫怕,待本將軍助你!”
對方壓根沒看他,輕輕哼了一聲,竟有些似女聲,人驀地踏馬躍起,一劍刺穿了那主將的胸口。
霍定襄口中“嘖”了一聲,頗為讚賞,繞到主將背後補了一刀,斬下其頭顱,高呼一聲,豪氣干雲。
若羌士氣大減,竟叫霍定襄和那倒戈的小兵鑽了空子,跑回了墨城軍陣中。
此戰一直激戰到天黑,若羌死傷慘重,但墨城畢竟人少,也好不到哪兒去。直到月上中天,雙方休戰對峙,若羌到底還是沒能近前一步。
霍定襄從戰場上退下來,意氣風發。他身邊那個若羌小兵卻打馬越過他直奔師雨,眾人連忙護衛,那小兵勒馬停住,一把揭去盔帽。
師雨上下打量一番,有些意外:“喬姑娘,沒想到是你。”
霍定襄也大為意外:“什麼,竟然是個女子?”
喬月齡朝師雨拱了拱手,冷冰冰的模樣:“你不要誤會,我並非為幫你而來,只不過恰好遇上幾位志同道合的江湖遊俠,順手助他們一臂之力罷了。”
師雨含笑點頭:“喬姑娘此乃大義之舉,自然與我毫無干係。”
喬月齡環顧四周,沒有見到即墨無白,卻也不好開口詢問,對師雨道:“我來這裏的路上發現若羌在徵收糧草,想必補給不足。”
師雨心道,如此看來,拖住他們的策略是用對了,只是如今墨城被圍,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全軍駐營吃飯,師雨請喬月齡去官署暫作休息。
戰事當前,喬月齡沒有扭捏,似乎也忘了之前的糾葛,只是話很少,除了和戰事有關的話題,幾乎不和人交流,比以往更冷漠了。
師雨已決意不回城主府去,夙鳶擔心她吃不好,特地將飯菜從城主府裏帶過來,見到喬月齡在場,既嫌棄又忌憚。
師雨卻似乎渾不在意,甚至還請喬月齡一同用飯。
當然,喬月齡拒絕了。
飯還沒吃完,若羌就又急沖沖地進攻了。
趙遇又在陣前叫喊,嗓音嘶啞,甚至要叫聽見的人心生不忍,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是十分刺耳。
葛賁故意將斬殺下來的敵將頭顱高高懸起,墨城將士齊聲高喝,聲震雲霄。
眼見若羌將士士氣大降,趙遇大為受挫,脫口罵道:“我們多的是有勇有謀的將領,失去一個算得了什麼!爾等休要猖狂!”
師雨剛好跨馬到了前方,聽聞此言,冷笑道:“你們那些有勇有謀的將領,我們可是一個都沒聽說過呢。”
墨城將士放聲大笑,趙遇怒極反笑:“你們的霍老將軍想必早已經死了,都還不敢發喪吧!”
師雨正要反擊,忽聽身後馬蹄急促,聲如洪鐘的嗓音傳入耳中:“若羌宵小,想要老夫的命,還嫩了點兒!”
趙遇臉色一變,火把熊熊照耀,霍擎剛正的面目在牆后一清二楚。
師雨也沒想到老爺子會精神奕奕地出現,連忙打馬上前,卻見他身子一歪,趕緊伸手扶住,一面招手示意其他將士擋在前面,免得叫若羌人看見。
霍擎勉強在馬上撐住身子,頹然嘆了口氣:“城主,老夫曾答應過老城主要在你身邊盡心輔佐,今日也算是最後儘力了。”
霍拭狄和霍定襄聞言都變了臉色。
師雨卻出奇的平靜:“霍叔叔不要說喪氣話,您且等等,墨城一定會光復。”
霍擎點了點頭,再沒有力氣。兩個兒子趕緊上前扶他下馬,喚來大夫,一陣忙碌。
若羌果然很快就撤換了將領,換上的是在西域一帶多次作戰,稍有名氣的老將單殷。
之前出面的將領個個都眼生,連名字都沒聽過,卻在此時推出單殷來,且迅速至極,想必是早有準備。
單殷上任后便急於開戰。大約是霍擎還活得那麼精神給了若羌很大壓力,將士們此時將無處可泄的怒火都用來叫陣了。
霍拭狄因為父親的傷勢身心俱疲,卻還要安撫三軍,告誡眾人,不要理會任何挑釁,若羌數次吃虧,單殷為將后卻忽然變了策略,必然是想要引他們主動出擊。
於是將士和百姓們都聽到了更難聽的話——
若羌罵師雨是反將施子光的野種,罵她靠美色取得如今的地位,並揚言一定要將她擄回去給若羌王做提鞋的賤婢……
一國重軍於陣前侮辱一個女子,竟然出奇的賣力,恨不能將世間最惡毒的語言都搬出來。
葛賁聽得怒火中燒,數次建議衝殺出去,卻見師雨坐在道旁,一臉安然,只好按捺下去。
剛剛換回女裝的喬月齡站在幾步之外,看着師雨孤零零的身影,忽然道:“我勸你還是突圍出城避一避吧,若羌以一國對一城,你勝算不大。”
師雨看了看她,彷彿又回到了以前的太平歲月,眼角彎起,溫柔似水:“這裏是我的家,我還能去哪兒?”
喬月齡默默無言,見過她諸多笑臉,唯有此刻最叫人難忘。
單殷接連挑釁了三日,所有將領並督軍趙遇都將嗓子叫啞了,墨城卻始終沒有回應。
師雨告誡諸位蠢蠢欲動的將士,若羌既然一出手就偷襲,顯然是打算速戰速決,證明其補給難續,久耗不利,所以千萬不要上當出頭。
雖然墨城城中所餘食物最多還能維持半月,但若羌未必就能熬得住半個月。若非忌憚富饒的墨城物資充足,他們又何必苦心積慮地放這麼大一把火。
太陽一日日升起,又一日日落下,惡語相向已經讓墨城軍民無感,死活就是不主動出擊。
單殷終於忍不住了,恰好那日起了大風,他又想起了火攻。
此招甚為陰毒,無數點燃的羽箭射向墨城大軍,風勢催生火勢,墨城大軍哀嚎不已,紛紛後退至牆后。
單殷眼見有效,大為得意,派騎兵重甲上前破牆。
牆壁霎時塌了大半,墨城軍士慌忙間在兩頭修補,但那豁口照樣可以通過人去。急着搶功的騎兵縱馬而入,頃刻間幾百騎便涌了進去。
本以為進去后等待他們的是待宰的羔羊,沒想到卻是嚴整的大軍。
這冒冒失失衝進來的幾百若羌騎兵驚覺上當,連忙調頭要回去,那些修補牆壁的墨城將士哪裏還有慌亂之態,牆壁豁口及時擋上了拒馬木,尖森森的兵刃指着他們,已無後路。
霍拭狄與葛賁帶領的大軍衝殺過來,墨城將士不喊不叫,只用手中兵刃振奮士氣……
單殷覺得奇怪,牆壁都快修補好了,怎麼進去的人還沒回來?
於是又有一隊騎兵沖了進來,結果自然一樣。
一道牆壁像是生死關卡,裏面慌亂的墨城士兵是誘餌,一點一點吸引敵人,一點一點吞噬殆盡。
喬月齡跨在馬上,與師雨並列於後方,看了看她道:“想不到你還會打仗。”
師雨苦笑一下:“逼出來的罷了。”
“單殷有經驗,應該很快就會發現異常。”
“定襄帶的人大概也快到了。”
說話間單殷已經親率大隊人馬來襲,但左右都受到了侵擾。
街道寬闊,殘垣斷壁間儘是神出鬼沒的弩兵,霍定襄帶着他們四下遊走,出擊時防不勝防,大大拖慢了若羌軍隊的進攻速度。
其實若非如今弩箭缺少,師雨也不至於直到現在才用上弩兵。墨城在遠程兵力上向來勝於西域各國,甚至連中原朝廷也頗為忌憚。
喬月齡見若羌軍隊連連遇阻,心情暢快不少,一直冷着的臉也稍稍緩和了一些,卻仍有憂慮之處:“你這是打算決戰了?若羌兵力足,四門之外還有盟軍,僅靠你這十萬不到的人馬,決戰太難。”
師雨忽然問她:“你來這裏幾日了?”
喬月齡怔了怔:“有七、八日了吧。”
師雨暗暗皺眉,即墨無白還沒回來,也不知現在到底如何了。
身後忽然轟然一聲悶響,她愣了愣,連忙策馬朝東城門奔去。
這麼大響動,有可能是城門被攻破了。
剛走到半道,已有守城士兵快馬來報:“城主,援軍到了!”
師雨鬆了口氣,隨即心又提了起來:“援軍將領是誰?”
士兵吶吶不敢言。
師雨急了:“是不是即墨無白?”
士兵連連搖頭:“並非即墨大人。”
“……”
師雨一顆心緩緩沉下去,卻聽自東城門疾馳而至的大軍呼聲高昂——
“陛下御駕親征——大軍來援!”
夕陽不識人間事地照耀着,從遠處的沙漠一直到眼前的墨城東城門,從碎金點點到沉默厚重的青灰。
焉耆和且末的聯軍剛剛敗退,只留下一片狼藉,以及滿地士兵屍骸,一直堆到被強行攻破的城門口。
隆隆鐵騎呼嘯而過,踏過大街,聲震四方。寧朔都護府二十萬駐軍傾巢而至,後方是天子六乘車輿,黃蓋蔭蔭,威風赫赫。
師雨與墨城官員早已在道旁垂首靜候,皇帝從車中探身而出,鎧甲威嚴,不待眾人稟報,便下令車輿繼續朝前而去。
師雨抬頭迅速在他身後掃了一眼,依然不見即墨無白,心中焦急,卻又不能表露出來,狠狠掐了掐手心,上馬跟上皇帝車駕。
豫國皇帝御駕親征的消息早已傳到前線,單殷大駭,怎麼也沒料到墨城竟如此受重視,何況皇帝還來得這麼快!原本計劃着速戰速決拿下墨城,是要與中原談條件,為若羌王一統西域鋪路的,這麼一來卻棘手了。
單殷焦頭爛額,但他此時身陷戰場,根本顧之不暇,何況此時墨城將士士氣大振,想退也退不了。
皇帝車輿穩穩停住,嘉熙帝立在車上,手扶寶劍,清了清嗓子,高聲道:“若羌軍士聽着,令爾等即刻息兵投降,否則朕必將追究到底!”
單殷一臉血污,粗聲喝道:“追究到底又如何?若羌還能怕了你們不成!”
嘉熙帝這邊卻頓了頓,似在斟酌語句,須臾又道:“太祖視若羌為兄弟之邦,二國訂盟,互不侵犯。然如今若羌踏我疆土,辱我國民,掠我財富,師出無名。朕今日起誓,必使若羌在西域永無立錐之地!”
這話說得當真解氣,連葛賁這個看不慣朝廷的人都連聲稱快,搶先入陣殺敵,直奔單殷而去。墨城大軍齊聲呼喝,撲殺上去,氣勢洶湧。
嘉熙帝霍然拔劍指敵,二十萬援軍衝殺而入,墨城士兵氣勢愈發高漲,連喬月齡都忍不住加入了戰場。
單殷與幾位將領腹背受敵,多處受傷,而一直叫囂的最厲害的趙遇見機不對,已經趁亂悄悄逃走了……
曾經繁華的街道被鮮血澆灌,該堆放琳琅貨物的地方躺滿屍首,歌聲回蕩的酒家前響起的是瀕死的哀嚎……
師雨心似在這裏,又似在遠處,茫茫然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雙方互相廝殺。
忽的快馬奔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南城門守城士兵來報,援軍已經驅逐敵寇,奪回南城門。
師雨心中安定不少,北城門威脅最小,拿回了東城門和南城門,基本上已經等於對若羌軍形成包圍之勢。
戰場中的單殷漸漸難以抵擋,而他背後的西城門此時卻是滾滾塵煙。
震雷般的鐵蹄聲風馳電掣而來,直撲若羌軍背後,卻並非中原援軍,而是胡服彎刀的西域士兵。
師雨詫異地看向嘉熙帝,他卻垂眼看着鞋尖,臉色有些發白。她怔了怔,恍然大悟,當即扯了一下他的衣擺:“邢先生?”
“嘉熙帝”睜開一隻眼睛,瞄了瞄她又閉上:“等他們殺完了你再叫我。”
“……你這皇帝座駕委實逼真,險些將我矇騙了。”
邢越這下徹底睜開了雙眼,左右看看,趁着無人湊近道:“這次是真的!我是奉旨假扮!不然哪能有這帝王車輦?”
師雨立即回味過來:“是即墨無白的主意?他人呢?”
邢越伸手朝戰場一指。
前後夾擊讓若羌軍慌亂無比,頃刻間潰不成軍。
單殷已經死於陣中,其餘將領要麼戰死,要麼投降,若羌大勢已去。
師雨的視線來回掃視,心緊緊揪着,始終不見即墨無白。
衣袖忽而被輕輕扯了一下,她拖沓地收回視線,一轉頭,卻見戎裝利落的即墨無白就站在眼前馬旁。
心緒大起大落,無以言表,師雨翻身下馬,陡然上前抱住了他。
即墨無白扣着她的腰,將她摟得更緊。
這麼多天才回來,還以為墨城早撐不住了,甚至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此刻她就好端端的在眼前,怎能不感激。
戰場上一片歡騰,師雨很快回神,退出他懷中,環顧左右,還好沒有人在意。
“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即墨無白低聲道:“你還在等我,我如何能出事?”
師雨懸着的那口氣總算是放下了。
所謂非禮勿視。邢越就在旁邊,卻是迴避到現在,此時見二人不再摟摟抱抱了,連忙從車上走了下來。
“少卿大人,我的事情都辦好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即墨無白笑眯眯地道:“別急啊,先是驅逐若羌盟軍,又是拉來了若羌的敵軍,你的事情還沒完呢。”
“……”
將士們剛好返回,邢越愁眉苦臉,扭頭時卻又立即擺出一臉威嚴,嘉許眾人,言辭鼓勵。
師雨趁機將即墨無白拉到一邊,問他這些時日的情形。
即墨無白省去了諸多驚險之處,只簡略地說了說,他去寧朔搬救兵的確是遇阻了,可大多還是顧全大局的,只是他又辭了官,調動不了任何人。
說來也巧,即墨無白當日剛好撞見在附近打聽墨城消息的邢越,便寫了封密信給嘉熙帝,請求讓邢越假扮皇帝御駕親征。
比起八百里加急信函的速度,刺史的援軍還在路上晃悠,嘉熙帝便同意了他這計策。那御用的車輦也不是新的,是當初太祖御駕親征時留在玉門的,剛好派上用場。
有了“皇帝”出面,哪還有什麼障礙,都護府大軍瞬間集結完畢。即墨無白卻又連夜趕赴西域,打算摧毀若羌與各國的聯盟。
哪知走訪了幾個小國才知道若羌是外強中乾,也就只有焉耆和且末支持罷了。
即墨無白借若羌意圖一統西域為由分化各國,其中最為親漢的依耐國被說動,出動了騎兵支援,如此勝算大增,他才與邢越約好時間,一同趕赴墨城馳援。
說到此處,他舒了口氣:“我沒想到你竟然撐了這麼多天。”
師雨笑了笑,其實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說話間喬月齡打馬過來,在人群里露了臉。
即墨無白一眼見到,頗為驚訝:“喬姑娘也來了?”
喬月齡站在人後,並未向皇帝見禮,身上滿是血污,只有一張臉還算乾淨。她看了看即墨無白,微微點了點頭便收回視線,甚至都沒上前一步。
雖然與墨城將士並肩作戰了好幾日,但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不願與她親近,她雖在眾人之中,卻像是在紅塵之外。
邢越還在用嘉熙帝的口吻慷慨激昂地激勵大家,即墨無白忽然上前抱拳道:“陛下,眼下是不是該收押若羌降兵,犒賞來援盟軍了?”
邢越鬆了口氣,心想你這廝總算是來教我做事了,面上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便這麼辦吧。”
即墨無白又道:“陛下,喬月齡此戰奮勇殺敵,為國盡忠,是不是可以將功抵罪啊?”
喬月齡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邢越接收到即墨無白的視線,故作沉吟,片刻后才道:“嗯,說得有理,喬姑娘護國有功,朕赦你無罪了。”
喬月齡哪裏知道他是假扮的,頗為怔忪,許久才叩首謝恩。
論功行賞向來都是要等到班師回朝後按例而定的,哪有剛打完仗就開始邀功的?
在場的人多有不解,師雨卻心如明鏡,反正邢越這次是奉旨冒充,嘉熙帝總不至於拆自己的台,如今話已經說出去了,待回了都,嘉熙帝也不得不認。
夜幕降臨時,北城門外的敵軍撤退,至此墨城一夕之間光復了墨城。
然而此戰損失太重,墨城大半個都成了廢墟。
邢越由即墨無白陪同着前往城主府落腳,一路上感慨不斷,當真是由心而發。
想他上次離開時墨城還繁榮富庶,如今卻是這般模樣,怎能不叫人唏噓?
師雨片刻不敢放鬆,命人固守城門,打掃戰場,安置百姓。
返回城主府時,路上特地去接了霍擎,他老人家自那日之後便又昏睡不醒,連今日決戰那麼大的動靜都沒能將他驚動。
師雨俯身在他耳邊道:“霍叔叔,墨城無事了。”
霍擎似乎聽到了一般,臉色安寧。
雖然勝了,但百姓們沒有歡呼雀躍,城主府里也沒有大擺宴席。
百姓們顧不得夜幕降臨,趕去瓦礫中收拾殘局,急着恢復生計。將士們依舊不敢懈怠,修葺城牆城門。
城頭,街上,瑟瑟冷風裏,許多將士和衣抱兵,淺淺睡上一覺,又繼續嚴密防範。連霍拭狄和霍定襄都未曾回府片刻,甚至顧不得看一眼老父。
依耐國的援軍倒是夠仗義,等到西城門修繕大半才退走,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風範。
師雨回到幾日未歸的房間裏,洗凈手臉,用罷晚飯,彷彿直到此時才感覺到疲累,坐在桌邊,一手撐着額頭,竟就這麼沉沉睡去了。
再有意識時,鼻尖有熟悉的氣息,腰上緊扣着手臂,頭靠在暖暖的肩窩裏。
她睜開眼睛,肩頭披着披風,即墨無白攬着她坐在桌前,手裏拿着份文書正看得入神,側臉被燭火勾勒出淺淺一道光暈的輪廓。
師雨伸出手去,撫住他的臉撥向自己,吻了吻他的唇。
這動作太過連貫自然,以至於即墨無白愣了一愣才回味過來:“怎麼今日這麼好?”
師雨大大方方迎着他眼中笑意:“戰後餘生,我這是惜取眼前人。”
“嗯……說得十分在理。”即墨無白當即放下手中書函,將她攔腰抱起,轉入內室。
戰事停息后五日,墨城光復的消息快馬送入長安,舉朝振奮。
嘉熙帝幼年受太祖金戈鐵馬事迹熏陶,一直也有意建立武功,曾對左右大臣說過:“朕恨不能早生十年,隨父征戰沙場。”其心性可見一斑。
如今面對墨城這一戰,他早已是怒火熊熊。自己都沒捨得動墨城的一草一木,卻被若羌毀成這樣,豈能善罷甘休!
於是刺史所搬去的那支救兵沒有撤回,而是接到皇命,直接殺向若羌邊境,以揚國威。
若羌主力已滅,又以為豫國皇帝還在墨城坐鎮,士氣低迷,自然不敵,失了大片疆域。
嘉熙帝的鐵騎卻不肯停止,短短一個月內,接連拔了若羌邊界五城,墨城外的疆土大為擴張,整個西域為之震顫。
若羌國中更是傳言四起,嘉熙帝曾在戰場揚言要使若羌在西域再無立錐之地,只怕這是要滅了若羌了。
若羌王怎麼也沒料到嘉熙帝態度如此強硬,從一統西域的美夢中驚醒,連忙斬了當初提議出兵的臣子,覥顏求和,趙遇也在其中。
至於焉耆和且末,早在得知豫國出兵若羌之時便趕着過來巴結了。
師雨近來一門心思撲在重建墨城上,自然不會參與此次擴張行動,連一兵一卒都沒有派出。但這不代表她仍與中原對立。
墨城無論位置還是身份都敏感而突出,身後的中原卻在漸漸崛起,嘉熙帝又頗有建樹,有這份依靠,百姓們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她已決心徹底拋卻即墨彥那樁舊事,再不提及獨立二字。
冬日的寒風吹過西域,白草枯折,天地被染成了灰墨色,哈蘭花又開始出現在街頭店鋪,只是比往年少了太多。
墨城百廢待興,師雨無暇分身,即墨無白要代替她趕去長安向嘉熙帝彙報情形。邢越便與他一同上路,做出皇帝返朝的模樣。
待到了寧朔地界,城門外停着輛馬車,旁邊站着個白凈的婦人,老遠就朝隊伍揮手。即墨無白一看,原來邢夫人趕來接丈夫了。
邢越從龍輦中探身出來,高冠整肅,身着盤龍紋繡的寬袖禮服,腰纏金鉤革帶。邢夫人見了,神情頗為激動,上前捏了捏他的臉:“喲,原來皇帝長這模樣啊。”
即墨無白立即揮揮手,示意左右退後,這模樣可不成體統。
邢越頂着皇帝的臉左右看看,也不端架子了,拉起媳婦兒就要撒腳丫子跑路。
即墨無白打馬擋在他身前:“你怎麼著急做什麼?”
“就是!”邢夫人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着他:“你傻啊,不去都城向陛下討賞,跑什麼跑啊?”
邢越耷拉下肩膀:“討賞?替皇帝辦事,辦得好是應該的,辦不好可要掉腦袋,只要不被問罪就是好事了,還討賞呢!”
邢夫人一愣。
邢越拽起她就走,走出去幾步又返身對即墨無白道:“我決定了,以後再也不假扮別人了!所以你以後可別來找我了!”
即墨無白一本正經的點頭,心想有種你自己忍得住啊。
半月後即墨無白一行抵達長安。
這裏的冬日沒有墨城那麼折磨人,御書房裏炭火很旺,混着龍涎香,有種心癢的舒適。
嘉熙帝坐在案后,稍顯身寬,龍馬精神,可見最近心情愉悅,看向剛剛見禮完畢的即墨無白:“看你這段時日清減不少,看來為了墨城也是心力交瘁啊。”
即墨無白一身雪白的儒衫,這段時間多有波折,的確瘦了許多,看起來清清落落的。他笑着回話:“草民哪是為了墨城,還不全都為了陛下嘛。”
嘉熙帝啐了一聲:“既然為朕勞心勞力,那是不是可以不辭官了?”
即墨無白左右張望,不吭聲。
嘉熙帝手指點了點桌子:“你假借邢越的口赦免了喬月齡的罪,朕可還沒過問呢。”
即墨無白趕緊表態:“陛下誤會了,臣沒說辭官啊,只是一時興奮沒能來得及謝恩罷了。”
“那好,此事就這麼定了,朕可是把安西大都護的位子還給你留着呢。”
即墨無白稱是,做了大都護也是好事,至少以後墨城再有事,他可以及時幫襯。
嘉熙帝心情實在太好,如今又留住了心腹,更是紅光滿面。
即墨無白瞄了瞄他神色,斟酌道:“陛下,其實說起來,除去喬月齡的事,還有一件事,臣也借邢先生的口下了旨了。”
嘉熙帝聞言立即皺了眉,總感覺沒好事,“你又做什麼了?”
即墨無白湊近低語:“也沒什麼,就是請邢先生代您傳了個口諭,為臣與師雨賜了婚而已。”
“……”嘉熙帝睜大眼睛。
即墨無白站直身子,一本正經地向他行了大禮:“臣多謝陛下恩情,今後定當鞠躬盡瘁,報效朝廷!”
嘉熙帝眉頭未松,一手扶額,一手搖了搖:“罷了,隨你們去吧,朕權當不知道這事。”
即墨無白千恩萬謝,退了出去。
怎麼可能當做不知道。這事第二日便傳遍了長安城,然後隨着商隊,一路往西而去。
嘉熙帝知道消息的時候正在用膳,被噎了一下,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又被這廝給陰了!
年關的墨城沒什麼年味,周邊邊鎮光復后,守軍全部重新排布,師雨又下令加築四座城門,很是忙碌。
期間朝廷又派了一支駐軍守在了安西都護府與墨城中間,這是嘉熙帝特許應援墨城的特殊部隊。
官署被重新整頓,官員也都按照戰時表現重新安排職位。這些還只是小事,師雨的重心都花在了安頓百姓上,甚至嚴格制定了補恤制度,拿出了城主府庫藏補貼給了百姓。
墨城街道左右已經豎起了新建的屋舍,百姓們逐步恢復了生計,商旅們也陸陸續續開始在城中出入。
師雨遮面跨馬,身披大氅,沿街察看城中情形。百姓們見到她紛紛見禮,無不恭敬。
經過沙義拔克門前,掌柜的攔住師雨,命人搬了幾壇養生的好酒送過來,說是感激她強敵眼前固守城池,保全一城百姓,戰後又安定民生,日夜奔波操勞。
店中和道旁的百姓聞言而動,個個都開始贈送東西。師雨身後的隨從瞬間成了目標,手中臂彎里,無不被塞得滿滿當當。
師雨有些詫異:“諸位這是做什麼?”
百姓們紛紛伏道叩拜,滿口感恩戴德。
葛賁打馬上前,笑道:“城主是不知道,如今許多人都說您繼承了老城主衣缽,頗有其雷厲風範,對您崇拜的不得了,這可是民心所向啊。”
師雨怔忪:“沒想到此戰之後,我竟能贏得如此聲望……”
霍擎剛剛蘇醒不久,還不能下床,但一直關心墨城情形。
當晚聽聞此事,他大為心安,對兩個兒子道:“城主總算是坐穩位子了,這樣我就算要走,也安心了。”
師雨因為不好意思再受百姓恩惠,這天之後,多日不曾入街,對於從長安傳到墨城的消息,自然也是一無所知。
過了幾日,照舊在議事廳中與官員們碰面。商議完事情,眾人退去,霍拭狄卻留着沒走。
他向來嚴肅,今日臉上竟憋着笑,走到師雨座前抱了抱拳:“恭喜城主了。”
師雨意外地抬起頭:“恭喜我什麼?”
“您與太常少卿……哦不是,與大都護的好事要近了啊。”
師雨愈發奇怪,連忙追問,這才知道事情經過。
“這……”她哭笑不得,原本身份就尷尬,還把婚事弄得人盡皆知,也就只有即墨無白做得出來了。
墨城百姓是早就傳開了,七嘴八舌,反正那二人在他們眼裏早就成了婚,這個消息不過添一點飯後談資罷了,並未掀起什麼波瀾。
其他地方的百姓可就跟墨城不同了,說起這樁婚事都帶着幾分獵奇的心態,有的當做一樁笑話看,有的則多為艷羨,畢竟中規中矩的中原,有這勇氣的人可不多。
朝中一些守舊的官員可看不慣,覺得陛下不僅不遏制,還給即墨無白升職,實在不該。
方杭那是相當激動,上疏諫議不成,回去又被妻子不甘心地一陣嘮叨,氣得大病不起。
師雨這下更不願意出府了,每日在府中看夙鳶曖昧地沖自己笑就夠無語的了。
墨城開始下起大雪,氣候比往年冷了不知多少倍。城主府里為了節省,只在師雨房中生了一小盆炭火。
即墨無白剛剛回來,風塵僕僕地邁入房門,就見師雨坐在火盆旁,身上披着一層厚織毯,桌上放着一隻最普通不過的粗製碗。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有些奇怪,卻掩蓋不了眉宇間的喜色。
師雨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碗口道:“想成婚是吧?看到了嗎?沒錢。”
即墨無白苦了臉,挪到她跟前哼哼:“那我去捏造個‘成婚稅’,去城中搜刮民脂民膏。”
師雨斜睨他一眼:“你敢。”
即墨無白咧嘴一笑:“你想多了,其實婚禮不重要,反正你我也算成過親了。重要的是,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我是一對了。”
師雨恍然大悟,原來他打的是這個主意。
第二日,師雨將墨城事宜交給刺史代為打理,下令全城繼續戒嚴守備,而後收拾行裝,與即墨無白相攜出府,只帶了夙鳶、杜泉和一隊護衛便啟程了。
墨城官員百姓無人知曉二人去向,倒是有消息說,二人這是擇地成婚去了。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幾日才停,之後都是晴朗的好天氣。暖陽融融照人,道路上壓的厚厚的積雪也消融了大半,城門外的郊野從銀裝素裹中冒出一塊一塊黑褐色的土地。
一襲勁裝的喬月齡打馬出了城門,肩頭負着一隻包袱。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也沒人注意到她。
霍定襄正領着人在城門口巡視,眼神在出城的人群里來回掃視,一眼看到她,打馬趕了上去:“喬姑娘這是要去往何處?”
喬月齡勒馬停住:“是霍將軍啊,我回老家而已,怎麼,要查么?”
霍定襄見她神情冰冷,口氣又很不客氣,不禁訕訕:“當然不是,你怎麼忽然要回老家了?”
“想回便回了。”喬月齡朝他抱了抱拳,繼續前行。
霍定襄叫住她:“城主尚未回來,你就這麼不辭而別?”
喬月齡語氣更冷了:“我又不是你們城主的下屬,回老家還要請示她不成?”
霍定襄臉色有些僵,心道這姑娘還真是不好相處,說什麼話都帶着刺,擺擺手道:“也罷,那喬姑娘保重,待你再回墨城時再敘吧。”
喬月齡搖頭:“我是回老家定居,不會再來墨城了。”
霍定襄怔了怔,她已振鞭策馬,衝出了城門,視線里只餘下一陣馬蹄踏起的雪屑。
喬月齡在墨城幾乎只與城主接觸,這點大家都很清楚,身旁便有人問道:“將軍,可要送消息給城主?”
霍定襄回神:“你知道在城主在哪兒?”
“呃……好像說是去即墨大都護的老家潤州了。”
“誰再說他們人在潤州,老夫就啐他們一臉!”即墨老族長交疊着手撐在拐杖上,重重地戳了戳地。
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非說即墨無白帶着師雨到潤州來見他老人家了,還在這裏辦了婚事。老族長簡直肺都要氣炸了,之前雖然有些風言風語,但他老人家都以為是謠言。即墨無白好歹也是掌管禮樂教化的太常少卿,豈會不顧倫常娶自己名義上的姑姑,說出去豈不是要笑掉別人大牙?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娶了!
越想越不解氣!難道天下就沒有其他好姑娘了嗎?他老人家又命人書信一封,寄往墨城,將這幾日罵的話再對即墨無白書面表達一遍,就差叫他與本家斷絕來往了。
墨城周邊的各個小鎮因為之前被若羌侵擾,近日才恢復生計。偏西的鎮子因為離絲綢之路較遠,往來的異鄉客也少,全鎮只有一家客棧,天冷時也只有廳堂中才燒一盆炭火,和一個普通住家沒什麼分別。
平常客棧里的客人少,大家都習慣了冷清,不想這兩日卻有足足一行十來人前來投宿,男女兩位主人看起來頗有氣度風儀,也不知是官家還是商賈。這二位也不用夥計伺候,凡事皆由一男一女兩個侍從操辦。
夥計因此只能閑到跟掌柜的胡侃大山。
天氣轉好了,街道上的積雪早已消融殆盡,客人卻依然還是那幾位。
夥計做完早飯,又閑着無事,倚着櫃枱跟掌柜的閑扯城主成親的事兒,一會兒猜二人去了哪裏,一會兒又猜二人到底為何離開。
“成個親而已嘛,何必跑遠,想不通。”掌柜的眼睛盯着那寥寥幾頁賬本,一邊說道。
夥計道:“中原人不都講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麼的嘛,八成還是為了好讓即墨大人上告長輩,這才離開墨城的。”
掌柜的搖頭:“皇帝陛下賜的婚,還要上告什麼長輩啊?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二人自覺身份尷尬,不想太出風頭。”
“那不可能,這兩個人之前都敢當著全城百姓的面成婚,還怕出什麼風頭啊?”
掌柜的說不過他,恰好看到客人的侍從出來端早飯,朝他招招手:“誒,這位小哥,看你見多識廣的,你來說說看,咱們城主為何要出城去成親啊?”
杜泉停下腳步,望了望屋頂:“可能是為了省錢吧。”
“……”掌柜的和夥計莫名其妙。
師雨和即墨無白再回到墨城,其實前後也就過了半個月。
百姓們以此為依據推斷二人去的地方大概就是附近,猜來猜去,不亦樂乎。
天氣嚴寒,風冷冷地拂過墨城大街,馬車緩緩駛過,車簾隨風擺動,車內情形若隱若現——即墨無白用身上大氅罩着師雨,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攬住她肩頭,二人嚅嚅私語,旁若無人。
百姓們不禁感慨:新婚燕爾,還真是恩愛啊。
官員們聽說二人在外完婚回來了,當日下午便齊聚議事廳道賀。
師雨與即墨無白都到了場,被官員們問起在何處辦的婚事,排場如何,皆對答如流,就連喜服用了什麼料子,綴了幾顆珠子都說到了。
但守在一旁的夙鳶和杜泉卻聽得不是滋味。墨城戰後損傷太大,師雨和即墨無白連自己的身家都搭進去不少,哪裏有錢講排場。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婚禮,他們走這一遭,就是想宣告已經成婚了而已。
不過師雨和即墨無白本人對此毫不在意,自打回府後就都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尤其是師雨,這趟回來后,人都圓潤了幾分。
這種天氣,出行一趟自然十分勞累,當晚師雨用罷晚飯沒多久就洗漱就寢了。
即墨無白捏着封信函走進來,在床邊坐下,將她抱起擱在膝頭,一隻手順勢給她捏了捏肩頭。
師雨舒適地眯了眯眼,懶洋洋地問:“你拿的什麼?”
“陛下的來信。”即墨無白話語間有笑意:“你猜寫的什麼?”
“陛下的信能有什麼,不是寧朔便是墨城。”
即墨無白低頭湊近,與她耳鬢廝磨,低聲道:“陛下下了款銀給墨城,就看你如何安排了。用得好的話,墨城恢復如昔不是空談。”
師雨驚喜地坐起:“當真?”
即墨無白點頭。
師雨即刻起了身,坐去案前鋪紙研墨,將墨城的安排悉數記下。
即墨無白不禁蹙了眉,走過來盯了她半晌,等到她擱筆沉思時,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肯下款,我可是居功至偉,城主就沒什麼表示?”
師雨含笑抬眼:“那你想要我有什麼表示?”
“自然是拿人來償了。”即墨無白一把將她抱起,放回床上便欺身而上。
師雨咯咯而笑,挽着他的頸項,貼在他耳邊溫言軟語,而後主動將唇印在他鼻尖唇上。
即墨無白心情愉悅,咬了咬她的唇瓣,故意逗弄她。交頸纏綿,呼吸漸濃,窗外瑟瑟寒風的嘯聲都已聽不分明……
第二日即墨無白便趕去了寧朔,都護府的事情還需要他處理,城主府可不能每日都待着。
但他不出幾日就會趕回墨城,若趕上天氣好,半夜也有可能突然出現在城主府門口。
師雨對此習以為常,近來忙着重振墨城,幾乎從未主動去過寧朔的都護府見他,直到被夙鳶提醒,才察覺自己做得的確不夠。
嘉熙十一年的春日悄然而至,寧朔都護府里的花草展露頭臉。
師雨快馬加鞭趕至寧朔,進都護府大門時,朝陽不過剛露臉。她一邊將馬鞭遞給隨從,一邊吩咐左右不要聲張,要獨自前往後院去找即墨無白。
大管家杜泉收到消息,匆匆趕來迎接,對於她的突然造訪很是激動,連忙給她指路,說是即墨無白人在祠堂。
師雨有些詫異,好端端在祠堂做什麼呢?
她輕手輕腳地到了祠堂門外,探頭看進去,原來即墨無白在祠堂里供奉了父親的牌位,此時正跪在下方絮絮叨叨。語氣卻是挺輕鬆的,甚至還提到了和她的婚事。
師雨想起即墨無白說過,今日似乎是他父親的忌日。
她稍稍猶豫,舉步走了進去,挨着他跪下。
即墨無白愣了愣,下意識看了一下門,又看看她:“你何時到的?”
師雨笑笑:“剛到。”她看了一眼上方的牌位,又看向即墨無白,“如今你心中可還有怨恨?”
即墨無白失笑:“如今的墨城已經是你的墨城了。”
春日大盛,邊陲都昂揚起了綠意。墨城在師雨的手裏從頭開始,漸漸生機盎然。
墨城曾以軍事強硬,貿易自由聞名東西,而如今師雨漸漸開始調整。她依然征了新兵充入軍隊,鞏固邊防,卻又更大力度地鼓勵商市,還藉由貿易宣揚墨城與中原強權,力行漢風教化,旨在漢化西域。
邊疆族群太多,武力可以使之臣服,卻並非長遠之計。
即墨無白給嘉熙帝寫奏摺,稱讚她有懷柔功德。嘉熙帝卻不買賬,回復很乾脆:當初下款扶持墨城,就是等着將它有朝一日併入都護府呢,你小子休要推搪!
師雨從他身後探過身來,一把抽走他手中書信:“休想。”
即墨無白扶額嘆息:“看來這個墨城,你我還有的磨啊。”
“再怎麼磨都沒用。”師雨哼了一聲:“你就是用盡手段我也不會將墨城拱手相讓的!”
即墨無白眼眸輕轉,臉上堆滿了笑,走過去將她攔腰抱起,朝內室走去:“夫人莫急,咱們床上慢慢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