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看起來很快樂
第6章你看起來很快樂
{開心了就笑,痛了就哭,這是人之常情。他不會笑,不會哭,是因為他是天之驕子,只適合住在不染纖塵的雲端。他適合仰望,卻不適合從雲端走下來,走向你身邊。}
001
舒顏回到家時,已是正午,太陽懸在頭頂上,正是最毒辣的時候,本該躲在家裏納涼的人們,此刻卻全圍在她家門口,裏面還有爭吵聲傳來。舒顏直覺不對勁,果然,剛越過屋外的圍觀群眾推開大門,就看見她媽媽的頭髮被羅美嬌扯在手裏,人已經被按在了地上,毫無還手之力。
“媽!”
舒顏大吼一聲衝上去,想掰開羅美嬌的手,卻怎麼也使不上力,還被羅美嬌推搡得撞到牆上。
羅美嬌還在罵罵咧咧,原本只曉得哭的施蔓麗,看見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女兒差點摔倒,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從羅美嬌手上掙脫開來,頭髮卻被扯掉一大縷。
她顧不得疼痛,把舒顏護在懷裏,眼睛又紅又濕:“顏顏,你快回屋裏。”
舒顏看她媽媽的頭上缺了老大一塊的頭髮,眼睛瞬間就紅了,不過不是如母親那樣被淚澀的,她是火的,她一把將母親推到身後,往前站了一步,對着羅美嬌用盡全身的力氣吼:“你幹嗎!誰讓你打我媽!”
羅美嬌叉着腰,根本懶得管舒顏,潑婦一般,唾沫星子飛得到處都是:“大家評評理啊,這個不知廉恥的狐狸精,別以為我沒看見,我們這什麼地方,來那種車啊?還不知道這小娘們在哪兒做着什麼骯髒的事引來的什麼人,你自己說說多少次了?老娘好心讓她注意點影響,喲嗬,居然敢瞪我,還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罵些啥,我這是引狼入室啊,這小浪……”
“閉嘴!”舒顏吼着,聲音里都帶着撕裂的感覺。
羅美嬌斜眼睨着她:“她這女兒也厲害着呢,成天往羲和會所那種地方跑,這母女倆還真是好事業。”
“我讓你閉嘴!”
“顏顏……”
舒顏往前走了一步,甩開母親伸過來拉她的手。
“我今兒個就不閉嘴了,看你這小野種能把我怎樣?”
舒顏差不多就貼在了羅美嬌的身上,昂着頭惡狠狠道:“你再說一句試試!”
羅美嬌的嘴張了張,沒出半點聲響,女孩的眼睛都快要瞪出來。她可以肯定只要她再多說一個字,女孩就會撲上來同她爭個魚死網破,她雖不想承認,可她確實是被女孩身上散發的那種暴戾之氣給鎮住了。
“舒顏。”
劍拔弩張之時,一道聲音傳來,淡淡的像山澗里的清泉一樣,空靈澄澈,帶着安撫人心的奇效。
舒顏渾身一抖,慢慢轉過頭,看見寧澤川站在門口,眉頭微皺,靜靜地將她望着。她腦子裏嗡的一聲響,霎時除了他,周圍一切彷彿都消失了,忽然安靜的世界裏,她聽見自己跳得極快的心臟慢慢平靜下來。
寧澤川走在村道上就聽見舒顏的嘶吼聲,循着聲音找過去,並不難找。那幢簡陋的樓前聚集了一票人,他撥開人群,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女孩的眼睛因為憤怒睜得大大的,露出的眼白通紅通紅,小獸奓毛一樣死死瞪着面前比她寬了一倍的婦女,似乎下一刻就會撲上去撕咬起來。
玉石俱焚,他在她身上讀到了這四個字。
他怔住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舒顏,印象中的她也有脾氣,但和現在比起來,簡直是大巫見小巫。
羅美嬌看見突然出現的少年,陰陽怪氣道:“瞧我說什麼來着,這年紀就開始勾勾搭搭。”
寧澤川彷彿看見舒顏身上剛有收斂之勢的毛嗖地一下又全炸了開來,他冷冷向羅美嬌看去,只一眼,羅美嬌就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此時恭培林也趕了過來,他往院子裏掃了眼,就大致了解了狀況,他換上公事化的表情,不動聲色地將舒顏拉到一旁,往施蔓麗的前面一擋,向羅美嬌道:“給您添麻煩了,您看這鬧成這樣多不好看啊,讓別人看了笑話也分不出清白來,不如這樣吧,我們先報警,再走流程驗傷,咱們是法制社會,自然什麼都得依着法來辦,您說是不是?”
羅美嬌一聽這話哪裏還有方才的囂張之色,報警?驗傷?她書讀得是不多,可她不傻,那施蔓麗哪裏是她的對手,根本沒機會還手,她是一點傷都沒有,傷全在施蔓麗身上,她手裏還抓着別人的一縷頭髮呢,這要真依法,倒霉的是她。
於是,羅美嬌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大哥……”
舒顏看了看和羅美嬌周旋的恭叔,又看了眼湊過去解釋的母親,目光轉到一直盯着她看的寧澤川身上,默了默,越過他,轉身向門外跑去。
如果不是舒顏,寧澤川不會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城中村這樣的地方存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與街巷狹窄的貼面樓,落後與繁華,骯髒與整潔,比鄰而居,恰當融合。
早上他把舒顏趕走後,獨自在房裏讀那些枯燥的書,他其實煩着心,什麼都沒有看進去,後來剛從裴司令那兒回來的恭玉來了,一進門就被他身上散發的冷意激起了好奇心。
“哎喲喲,是哪個不長眼的,惹我們少爺不開心啦,少爺您今兒個不是剛出院嗎,不回家怎麼來這兒了,害我撲了個空。”
恭玉幸災樂禍地擠上了石台,端着水正往嘴裏送呢,眼角瞄到寧澤川手裏拿倒的書,一口水就噴了出來,引得天翻地覆一陣咳。
這事情,嚴重了。
知道在寧澤川那裏什麼都問不出來,恭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舒顏,一找才知道舒顏早上給寧少爺遛蟋蟀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一聽就覺出問題來了,遛蟋蟀?看來那個不長眼的就是這個遛蟋蟀了,再一細問,就聽顧陶之說舒顏似乎和江先生認識,少爺剛好看到這一幕,就生氣地拉走了舒顏。
恭玉聽一聽,便大致懂了寧澤川是在氣什麼,八成是以為舒顏攀龍附鳳,他不在,她就攀上了他爸。
但也不至於發這麼大脾氣。
想到什麼,恭玉突然笑了起來,他家少爺啊,初長成了喲。
恭玉勾着寧澤川的肩膀,一本正經地同他分析:“你爸肯定是認識舒顏的,舒顏是舒醫生的女兒啊,認識她不是很正常嗎。不過,舒顏這個傢伙,確實沒良心,車禍那天,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心思全掛你身上,虧我和她還是顏如玉呢,偏心,太偏心了。”
意料之中,他還在嘰嘰歪歪訴求對舒顏偏心的不滿,寧澤川就從石台上走下來,背着手路過他,丟下句話:“去舒顏家。”
“好嘞!”
一路司機恭培林幾乎是被催着去的,車剛停穩,恭玉的安全帶還未解開,寧澤川就拉開車門往城中村裡奔去了。
反應慢了一拍的恭玉望着寧澤川腳底生風的背影,眯着眼笑了起來,看樣子,自己是不用跟上去了,有他家少爺出頭呢。
這不,今日正好是個好日子,他終於被裴家正式除名,以後可以安心地做他的逍遙夢去咯。
恭玉伸了個懶腰,放下背椅,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起覺來。
002
寧澤川是在城中村外馬路對面的菜地里找到舒顏的。
她背對着他,抱着膝蓋坐在田埂之上,寧澤川在馬路邊上停了下來,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望着舒顏縮成小小一團的背影,不知道該進還是退。
會哭吧?
一定是在哭吧。
她方才看他的樣子,明明就是一副委屈到極了的樣子。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繞過她,站在她面前往下看時,卻是詫異地愣住了。
“為什麼不哭?”
舒顏停下手裏的動作,慢慢地抬起頭來,少年逆光而立,輪廓黯淡,頎長的影子代替陽光鋪照在她身上,一樣的刺眼,可他發出的光卻像是冰原上即將凍死的旅人見到的那一抹初陽。
她知道寧澤川站在她面前有好一會兒了,他沒出聲,她也當沒看見,專心整理自己的情緒。
舒顏深吸了口氣,反問他:“為什麼要哭?”
寧澤川看着她手臂上方才被羅美嬌推搡時受的傷:“不痛嗎?”又看向她染了紅霧似的眼,“不難受嗎?”
怎麼會不難受呢?
媽媽被那樣放在眾人眼前侮辱,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怎麼會不痛呢?
手肘撞到了牆,又痛又麻,要斷掉了一樣。
可是……
“難受了就要哭嗎?哭了就能不痛了嗎?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啊,哭了就能回到未發生的時候嗎?還是哭就能改變什麼?我哭了,那個大嬸恐怕會更得意,我媽則會比我更難受,我的痛也不會減少半分,我的眼淚讓恨我的人開心,讓在乎我的人傷心,那哭的理由又是什麼呢,照我說,哭是最沒有用的。”
原來是這樣嗎?
沉積在心裏許久的疑惑終於有了解答,寧澤川恍然大悟,冷冷的神色里多了些柔軟:“所以,你爸爸的葬禮上,你也沒哭。”語調是肯定的,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春日裏颳起的一絲輕柔的風。
話題忽然轉到父親身上,舒顏被太陽曬得發暈的腦子還未轉過來,吐了口氣,就着他的話道:“或許吧,爸爸不在了,我和媽媽還要繼續生活下去,我沒空去悲傷,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媽已經很難過了,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還要承受來自四方的流言蜚語。我爸沒有親人,我媽她家又早就和她斷絕了關係,她只有我,我不幫她誰幫她。”
頓了頓,她垂下頭,抱着膝蓋縮得越緊:“小的時候我也愛哭,我爸和我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只有死別才是值得哭的,可是真到了與他死別的時候,我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這裏……”
她抬頭看他,指了指心臟的位置:“像堵塞了一樣。”
寧澤川望着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懂那是為什麼,早熟的女孩,一個人堅強了太久,就忘了怎麼去軟弱。
可自己呢,那些傷痛,就只能放在暗處,等它們緩慢地好起來嗎?
她面前扇形範圍內的草被她揪得一棵不剩,光禿禿的,特別難看,這或許就是她表達難過的方式。
寧澤川心裏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比她帶給他的感動更要濃烈的,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看着她這副受了委屈的樣子,他突然覺得若是舒醫生還在,應該會很難過。他沒來得及報答舒醫生,可他的女兒,他有責任替他照顧的。
寧澤川不知道怎麼安慰人,他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想了半天,學着電視上馴獸師安撫小動物的樣子,伸出手,輕輕地放在舒顏的頭上,又輕輕地撫了撫。
舒顏忽地一抖,渾身都僵住了。
寧澤川微微怔住,以為她是不喜歡他這樣做,垂下眼,慢慢地收回了手。
舒顏已經從僵硬中緩了過來,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寧澤川,她喜歡他剛才撫摸她的頭的舉動,那隻手彷彿帶有魔力,她覺得這一整天內心翻湧的那些不安、委屈、憤怒都被撫平了,那種奇怪的感覺,讓她驚詫。
兩人各自揣着心思沉默了會,像是想到什麼,舒顏突然皺着眉懷疑地看着他,認真問道:“寧澤川,我在爸爸的葬禮上沒有哭,這就是你討厭我的原因嗎?”
寧澤川的眼睛亮了亮,原來她不傻,他的討厭,她都看得出來。
於是,他斬釘截鐵道:“不是。”
“啊?”
“你看上去很快樂,讓我很不快樂。”
“……寧澤川,你是不是有病啊?”
“有。”
舒顏的嘴巴張了張,卻突然不知道說什麼。
寧澤川滿意地轉過身:“恭叔應該處理好了。”
“哦。”舒顏扶着膝蓋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後頭,走了幾步,突然好奇道,“寧澤川,你不是說,開心了就笑,痛了就哭,這是人之常情,那我從未見你笑過,你是不是從未開心過?”
寧澤川彷彿沒有聽見,並未回答她。
舒顏心裏卻有了底,那一定是個肯定的回答。
那天寧澤川離開的時候,舒顏去送他,恭敬地向他鞠了個躬:“謝謝寧少爺,寧少爺慢走。”
破天荒的,寧澤川沒有像之前那樣把她當空氣,停頓了下,看着她淡淡“嗯”了聲才離開。
舒顏一天的疲憊因為這個淡淡的“嗯”字一掃而光,人和人之間是有磁場的,她能感應得到,寧澤川對她的那種帶着淡淡敵意的隔閡,不見了。
003
恭培林的處理結果讓寧澤川有些意外,施蔓麗的醫藥費和打鬥間碰壞的房東家瓢盆相互抵消,並搬出這裏,羅美嬌不許再背後詆毀人,否則將會被以詆毀罪起訴。
她們母女不知道的是,恭培林還給了羅美嬌一筆數目可觀的精神損失費。
這不是恭培林一貫的作風,寧澤川詢問之下才知道在他追着舒顏出去后,他爸過來待了一會兒。
寧澤川皺了眉:“他怎麼來了?”
恭培林眼皮一跳,打哈哈:“聽說是有人通知……江先生對恩人遺孀頗多照顧,也是應該的。”
後視鏡里寧澤川看上去似乎仍然對他的處理方式不解,恭培林耐着性子同他解釋:“江先生作為寧國集團的掌權人,經常出現在媒體和報紙上,城中村再落後也有人認識他,所以這事就不能做得太過,要以對方能接受並且滿意的方式壓下來,否則,難免會在背後嚼舌根說出什麼樣的話來連累到寧國集團的形象。”
坐在寧澤川旁邊的恭玉特別不屑地嗤了聲:“形象?難怪寧家和裴家是世交。”
寧澤川皺着眉不發一語,許久才道:“給他們尋個好住處。”
“是。”
恭培林辦事效率向來高,兩個小時后就拿着一串鑰匙回到城中村,受了傷的施蔓麗被舒顏勒令坐在樓外等着,自己則在跑上跑下地搬行李。恭培林對她說明了來意,施蔓里笑着拒絕了他:“勞您費心了,可是不用了,我們已經找好了住處。”
“這樣嗎?”
恭培林點點頭,腦子轉了轉,便瞭然於心。是了,江先生肯定早就給她們母女安排好一切了,便不再多說,道了聲別後就走了。
恭培林沒有猜錯,江先生是做了安排,但被拒絕了。剛巧小賣部的王老闆熱心腸地表示,自己的小賣部旁有個不用的倉庫,可以租給她們,一個月三十元的租金,水電充足,一樓靠路邊,出行也方便,就是簡陋了些,裏面什麼都沒有。
等收拾好倉庫住進去已是半夜裏,洗漱好的母女坐在床邊聊天。
“文化班怎麼變成了去做暑期工,也不告訴媽媽一聲,顏顏長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舒顏沒敢說一開始扯謊是為了方便去磚廠:“我不是怕你知道了不讓我去嗎。”
“不耽誤功課就行,就是又給別人添麻煩了。”母親嘆了聲氣,很有負擔的樣子。
舒顏撓了撓頭,知道母親是誤會了,她去羲和是因為寧澤川,不是因為今天第一次見面的江先生,只是她跟寧澤川之間的糾葛牽扯到太多她不想讓媽媽知道的事。想了想,便轉移話題:“媽媽認識江先生?”
母親微怔,眼睛瞥向一邊,不自然道:“你爸爸是江先生兒子的主治醫生,我自然見過他。”
舒顏點點頭,看着母親臉上難掩的愁緒,以及欲言又止的神色,笑了笑說:“媽你肯定是上次那個朋友送你回來時給大嬸看到了,她才生出那麼多事。那個大嬸平日裏就愛盯着別人家說三道四的,這村裡哪一家沒被她私下裏說過啊,你別在意,反正我們以後也不會和她有什麼接觸。”
母親的臉色總算緩和了許多,舒顏跟她說了聲晚安,就回到自己的那張床上了,一拉上兩個床之間的帘子,舒顏就累得垮下臉來,癱倒在床上,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舒顏是被母親叫醒的。
母親小聲地在她床邊說:“顏顏,顏顏,快起來,子宸來了。”
她“嗯嗯啊啊”地翻了個身,一團糨糊似的腦子慢慢過濾母親的話,在過濾到“子宸”兩個字時,她一愣,然後噌地一下坐了起來。
她匆匆忙忙翻下床,往門口一看,就見歐子宸一臉痛心地打量她簡陋的家。
舒顏真是受不了他那副模樣:“歐子宸,你怎麼來了?”
“舒顏,你和你媽就不能找個好點的地方住嗎?”歐子宸皺着眉道。
“這裏怎麼不好了,”舒顏打斷他,“便宜、寬敞,我和我媽媽住得挺開心的。”
她越是這樣無所謂,歐子宸心裏就越內疚,原本,她可以和父母好好地住在真正寬敞明亮的樓房裏的,若不是他父親做了那樣的事,若不是舒醫生……他垂下頭不敢再看她,將手裏拎着的膠袋遞給她,舒顏打開一看,竟然是她那天站在櫥窗前看的手機。
“歐子宸,你又來了……這是我自己的事,以前就算了,可這手機太貴重了,這個人情還不起,我不能要。”
她想將膠袋遞迴去,歐子宸卻往後退了一大步,使勁搖頭,那張總帶着陽光的臉上有些她從沒見過的悲傷:“舒顏,這手機你一定要拿,什麼人情,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最後一句,低如蚊蚋,舒顏沒聽清,正想問明白些,歐子宸像怕她似的,撒丫子就跑了。
“歐子宸!你!”
她跟在後面想追過去,無奈歐子宸跑得太快,她又穿着一身睡衣,只有放棄,轉身,眼風裏卻瞄到馬路邊靠着車靜靜站着的少年。
“咦?少爺?你什麼時候來的?”
愣過之後,她順了順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朝他走去。
寧澤川望着馬路延長線上跑遠的背影,答非所問:“那是誰?”
“以前住一個院裏的鄰居哥哥。”
寧澤川收回冷漠的視線,扭過頭,看了眼她手裏提的袋子,又轉到她臉上,話鋒一轉:“你上午曠工了。”
“啊?”
舒顏摸着腦袋還沒反應過來,皺着眉看着他嚴肅的臉,突然明白了,敢情他是來找她回去上班啊。舒顏的心裏湧上一些感動,還有一些得意,摸摸鼻子提醒他:“你昨天不是開除我啦?”
想了想,她火上添油:“而且昨天我回去時太急,還把裝蟋蟀的小竹簍丟了。”
寧澤川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哦。”
舒顏看他破天荒沒沖她發脾氣,起了玩心,從膠袋裡掏出手機晃了晃,逗他:“而且,我有手機可以還你了哦。”
寧澤川冷眼睨她,一把抓住她亂晃的手:“這麼貴重的東西,一個鄰居哥哥而已,你要得起?”
舒顏一愣,撇撇嘴,老實回答:“要不起,我會還他的。”
手心被包裹在另一隻熱乎柔軟的手中的,舒顏目光下滑,落在兩人還抓在一起的手上,就愣住了,寧澤川也意識到這點,不動聲色地放開,兩人都有些尷尬。
舒顏撓撓頭:“沒什麼事的話我回去睡覺啦。”
說著,她轉身就走。
“你去哪?”
“我滾回我家去啊。”
舒顏背着手,小老太太一樣,把寧澤川昨天對她說的話丟了過去。
沒走幾步,就感覺身後一陣風,衣服領子叫人拽住了。
“上班去。”
去羲和的路上,舒顏坐在閉目養神的寧澤川旁邊,不停拿眼瞟他,心裏頭嘟囔,昨日兵荒馬亂的一天,她以為自己得操勞出個小傷風小燒來着,博得一些人,比如自己身邊這位的同情,讓他更內疚一點,以後對她好一點。可沒想到的是,她睡了一天,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不適,反而有種生龍活虎的精氣神。
舒顏想,自己真的沒有一個電視劇女主角的命啊。
在這個暑假快要接近末尾的時候,江州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江州遇到八十年難遇的暴雨季,臨近的幾個縣甚至暴發了山洪,城市裏許多個地區也形成了積水,這種現象多出現在城中村,那裏的管道雜亂無章,排水排污不暢,成為重災區。
二是寧國集團成立了慈善基金,號召江州的富商為抗災捐款,自己身先士卒,捐了一百萬,資助了十多個孩子,並表示寧國集團將來會有一個專門的部門做慈善,持續不斷地資助一些家境困難的孩子。
寧國集團的善舉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有人說拍手稱好,也有人覺得是藉機炒作。
而彼時,舒顏正跟在母親後頭,踏進寧家主宅。
江先生正在裏面等着她們,身邊還坐着一位衣着高貴的女人,女人掃過來的目光冷冷的,讓舒顏莫名有些熟悉,當即就明白了,那位一定是寧澤川的媽媽。
她禮貌地叫了聲:“先生、夫人。”
兩個稱呼,就擺正了自己在寧家借住的身份。
冷冷端坐的寧瑤目光微閃,這個女孩子不是什麼出眾的模樣,一進門就拘謹地跟在她母親身後,舉止間頗為見外,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覺得過分懂事了些。
“叫叔叔阿姨就好,舒醫生是我們家的恩人,你就把我當你叔叔看,不要那麼見外。”
江泊舟刻意掩飾的緊張,讓寧瑤笑出了聲,看向一直垂着頭的施蔓麗,昂着美麗高貴的臉道:“你們就放心在這裏住下,事出突然,家裏也沒什麼空房間,我只好先安排了那裏給你們住着,有什麼照顧不周的,一定要告訴我。”
施蔓麗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不會,那裏很好,是我們麻煩你們了。”
之後就是大人間的客套,舒顏沒心思聽,退在陰影里,眼珠子悄悄地到處轉悠,像是在找什麼。
坐在監控室里看着大廳里的一切的少年的眼睛眯了眯。
恭玉站在他身後,盯着屏幕饒有興緻道:“她在找什麼?”
寧澤川的嘴角不可思議地彎起來,找什麼?他才不想知道呢。
004
這場暴雨和它來時一樣,走的時候也猝不及防,天空還落着未盡的雨滴時,太陽就迫不及待地鑽出了雲層。寧家的家僕忙碌了起來,將多日未見陽光的衣物被單全拿出來洗曬,借住在寧家的舒顏也跟在後頭幫忙。寧家太大,鬱鬱蔥蔥的梧桐隔開了三幢外貌相似的別墅,舒顏一家被安排在靠近門口的那幢別墅里,寧家的家僕和保安都住在那裏。而此刻,因為曬的衣物太多,她行至寧家深處,最裏面的那幢別墅邊緣。
白色床單在晾衣繩上一字排開,風一陣陣吹,還帶着些許濕意的床單微微動了動,雨水沖洗乾淨的空氣里就儘是檸檬味洗衣粉的味道。
舒顏熟練地從桶里撈起潮濕的被單,擰乾,再甩一甩,水珠四濺,躲避的視線里多了一個頎長影子。
“哎?”
那坐在對面陽台軟榻上捧着本書曬太陽的俊逸少年,可不就是她的寧少爺。
“喂,寧少爺!”
她興奮地跳起來沖他揮手,怕叫人看見,動作不敢太大,聲音也不敢太大,做賊一樣。
寧澤川一動不動,像是沒聽見,倒是他身後那個“靠枕”動了動,探出個慵懶的腦袋來,揉着眼睛看向樹影里和袋鼠一樣蹦躂的女孩。
“那是舒顏?”
寧澤川將手上的書翻了一頁,發出個單音節的“嗯”。
“要叫她過來嗎?”
“隨便。”
恭玉曖昧地笑了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對着舒顏招了招手:“舒顏,從那邊上來呀。”
他指的地方是一處半人高的灌木叢,寧澤川眼風裏瞥見了,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看見舒顏想也沒想,就開始翻越灌木叢,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恭玉一直忍着沒讓自己笑出來,當舒顏有些狼狽地翻過來爬上陽台站在他們面前後,他看着舒顏的頭髮里插着的幾根樹葉,終於爆發出一長串的笑。
舒顏微微喘氣,抹了把額上溢出的汗,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碎葉,不明所以地看着恭玉:“看到我有這麼開心嗎?”
恭玉捂着肚子笑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寧澤川抬眼看了她一眼,手裏的書握成一個筒狀,將桌上的水杯推了過去,又指了指玻璃門后的茶水間:“去倒了換杯清水。”
舒顏自然地接過杯子,邊走邊盯着看,杯子裏裝的是冰鎮酸梅汁,倒了多可惜呀?她舔舔嘴唇,捧着杯子回頭,寧澤川在看書,並未注意她,於是,舒顏仰起頭,杯口懸在唇上幾厘米處倒進嘴裏。倒得急了,她差點咳出來,匆忙把杯子裏裡外外洗了一遍,又用熱水燙了后,重新倒了杯清水,回到陽台上:“少爺,水來了。”
寧澤川沒說話,手裏保持翻書的動作,舒顏瞥了眼,書頁上螞蟻般的長串陌生字母讓她兩眼發花,而寧澤川看起來讀得毫不費力,一頁接一頁地翻。舒顏忍不住發問:“少爺,這是什麼字啊?你都看得懂?”
“法語。”
恭玉在一旁頗為自豪:“這算什麼,我們少爺還會德語、西班牙語、日語呢。”
舒顏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番寧澤川,過去她一直以為寧澤川和她差不多大,現在看來一定是他常年生病導致身體瘦弱才看起來年紀小,其實已經不小了,便脫口問道:“少爺,你今年多大啊?”
“十八。”
才比她大兩歲,就已經這麼厲害了啊。
恭玉看見舒顏的嘴張成了個“O”,忍不住調侃:“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們少爺還有更厲害的呢。”
舒顏朝他瞪過去:“你們少爺這麼厲害,那你跟在他身邊,怎麼半點都沒學到啊?”
恭玉不服氣:“那是你沒見着我厲害的時候。”
舒顏咧着嘴特別不信地“嘁”了聲,恭玉被她這個表情氣得要死:“你這個沒良心的,這麼多天沒去羲和,要不是我跟少爺說好話,你早被開除了。”
拌嘴的兩人都沒注意到,被他們左一句右一句說著的寧澤川,此刻冷冷地看着他們,臉色有些難看。
寧澤川只覺得他們吵得他心煩意亂,讓他想到四個字,歡喜冤家,於是,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惱火,一伸腳,踢翻矮凳,動靜之大成功讓兩人停止了拌嘴,他掃了眼恭玉,目光幽幽一轉,落在舒顏身上:“有閑情吵架,你衣服晾完了?”
“晾、晾完了,”舒顏吞了吞口水,諂媚地往寧澤川跟前一坐,着急解釋,“我家被大水沖了,我以為你們知道的。”想到什麼,舒顏又對寧澤川道,“對了少爺,我現在借住在你們家,江先生讓的……”
寧澤川默了默:“我知道。”
那夜突發暴雨,他被噼里啪啦的雨聲驚醒,心神不寧,一夜未睡。天一亮他就讓恭叔去城中村看看,那時她們已經不在了,等恭叔順藤摸瓜找到安置城中村村民的體育館時,她們又搶先一步被他父親安排的人接到羲和,當天晚上,父親就在飯桌上說,他要發展慈善事業,順便將舒醫生的遺孀接回來住些時日,詢問大家的意見。
母親陰陽怪氣地笑着說:“現在你才是寧氏的主人,你只需要做決定,何必多此一舉,詢問我們的意見,好像在座有誰能說一個不一樣。”
父親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於是,將舒顏母女接到寧家住的這件事,就在這麼一種詭異的氛圍下定了下來。
舒顏還在嘟囔:“可是你家太大了,我在這好幾天,竟然都沒有碰見你。”
寧澤川不動聲色,拿了支筆,在書上畫了起來。
恭玉又逮着了擠對她的機會:“養病的人受不了太重的濕氣,下雨天自然都在房裏待着,你爸是個醫生,你怎麼這點都不知道。”
舒顏受教,臉紅了紅:“我又不是醫生。”
“嘶啦。”
寧澤川撕下了一頁書,遞給舒顏。
“這是什麼?”舒顏盯着那幾個數字問,有點像電話,又比普通的電話號碼要少幾個數字。
“內線。”
寧澤川淡淡吐出兩個字,繼續翻開書。
舒顏眨了眨眼,一臉懵懂。
“寧家的內線,用你們傭人房的電話撥這個,直通少爺房裏,有事和少爺說就打這個。”恭玉看出她沒明白寧澤川的意思,補充道。
“我知道啦!要你說!”
從寧澤川那兒回去后舒顏才想起自己還有東西一直忘了還他,於是拿了東西就一路飛奔,回到陽台,卻只剩下恭玉一個人。
恭玉躺在軟榻上,蹺着個二郎腿,一手墊在頭下,一手拿了串葡萄,看着舒顏懶懶道:“少爺出去了,怎麼了?”
舒顏給他看了看手裏的東西:“我還他手帕。”
恭玉擺了擺手:“我們少爺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你又不是沒見識過,隨便處置吧。”
舒顏想起第一次在羲和誤喝了他葯的事,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自我安慰:“有潔癖的人是這樣的。”
恭玉把葡萄一丟,不樂意了:“誰跟你說我們少爺有潔癖的。”
“啊?”
“你知道少爺為什麼不喜歡和人靠得近嗎?”恭玉坐了起來,看着一臉疑惑的舒顏,臉上頭一次露出難過的表情,“少爺打小就病着,大家表面上因他的身份對他尊重,可是背地裏都很嫌棄他,少爺用過的東西沒人願意碰……他的病並不是什麼傳染病,可那些人都害怕少爺會傳染他們,久而久之,不用他們做,少爺也認為他的病會傳染,和他靠得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所以……才會與每個人保持距離。”
舒顏一震,忽然想到他給她手帕的那次,他眼底那一瞬劃過的卑微。
原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他的好意是他人避如蛇蠍的負擔,所以,把她的猶豫,也當成了嫌惡嗎?
舒顏垂在身側的手握得很緊,半天,才發出聲音:“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恭玉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是,後來我來到寧家做我恭老爹的兒子,他就不是一個人了。”
腦海里出現的是少年安靜冷漠的臉龐,舒顏的心突然模糊不清地疼了一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