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尾聲 沒有你的餘生那麼長

第16章 尾聲 沒有你的餘生那麼長

第16章尾聲沒有你的餘生那麼長

{如果我們相逢,在若干年之後,我將如何向你致意?以沉默,以眼淚。}

001

舒顏醒來時已身在江州的醫院裏。

寧澤川就睡在她旁邊,她一動,他就醒了,兩人望着對方,久久都沒有說話。

半晌后,舒顏抬起手,指尖點在他臉上一處斑駁:“你擦了粉底?”

太久沒說話的原因,她的聲音嘶啞,像鈍掉的鋸子拉在木頭上。

寧澤川抬起手,覆著她的手蓋在自己臉上,閉上眼蹭了蹭,再睜眼時目光深沉,柔情如潮水般在墨色的瞳仁里翻江倒海:“和夢一樣。”

“你說我嗎?”

寧澤川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是美夢,找到你之前的日子,是噩夢。”

舒顏心裏一陣發酸,她不敢想像這些天他是怎麼度過的,她在品嘗着恐懼,他何嘗不是呢?她縮進他懷裏,緊緊貼着他的胸膛,聽着他緩慢而有力的心跳,劫後餘生的動容被放大到了極致:“寧澤川,謝謝你找到我。”

“你能等到我來,我很開心。”

“我知道你會來,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希望你來又希望你別來。”

她害怕他會因此涉險,那會讓她一生難安。

“舒顏。”寧澤川突然低低地叫了她一聲。

“嗯?”

他卻沒有再說話,只是抱緊了她。久違的懷抱令人感慨,緊貼在一起的胸口互相取暖,失散了很久后的兩顆心,終於相遇了。

那一晚上,寧澤川擁着舒顏,終於得以安心睡上一覺。

他許是太累了,舒顏醒過來時寧澤川還未醒,她從他擁得過緊的懷裏鑽出來都沒有驚醒他,房間裏已有日光鋪照,她給他掖被角時又注意到他臉上的斑駁。

舒顏突然想到什麼,拿了張乾淨的帕子,沾了熱水,輕輕擦拭他的臉。

一點一點,褪去的粉底的臉部慢慢顯現出來,蒼白的臉,深陷的眼窩,青黑的眼圈,發紫的唇。

那是屬於病重之人,形容枯槁的臉。

他不想讓她看見,所以用粉底蓋住臉。

舒顏的心裏有什麼東西山崩地裂,她死死咬住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很久后,她回頭時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鄭院長,鄭院長看着她滿臉的淚,心疼不已,對她招招手,喊她出來。

“你出事後,他徹夜不眠找線索,本就沒好透的咳嗽加重了,天氣又冷,他受了寒傷后沒有及時住院治療,咳嗽最終變成了肺炎,照出來的X光片上,肺部呈多塊膿腫,出現病理反應,本來準備了手術,他卻一門心思要去找你,誰都攔不住……他的肺部近年才受的傷,他的身體本就比一般人恢復得要慢,這次奔波又加重了……舒顏,他為了找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但,沒有他,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找到你,這讓我連責怪他不珍惜自己的身體都沒有理由。”

舒顏異常艱澀地問出那句話:“老師,能治好他嗎?”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能給你答案,只能先做手術,具體要看手術結果。”

舒顏垂下眼:“我知道了……”

寧澤川的手術刻不容緩,就安排在兩天後。

手術是鄭院長主刀,舒顏助手,穿上無菌服進入手術室時,寧澤川已躺在手術台上,麻醉師正將麻醉藥水用針打入輸液里。像是察覺到她來了,寧澤川緩緩掀開眼皮,同她的視線撞在一起。

舒顏忽然想起她人生中第一次參與手術的時候,那一天,她也是作為老師的助手上陣,那是和學校實訓解剖課完全不一樣的體驗,解剖課是死屍。而當面對生命鮮活的軀體時,她恐懼得連手術刀都拿不了,最後被老師呵斥退到一邊罰站,全程盯着手術直到完成。

手術結束后,老師告訴她:“一個醫生,首先要學會的就是隱藏自己作為常人的情感,只有當醫生隱藏好自己的恐懼時,患者和家屬才能勇敢面對。”

她是個好學生,老師的每一句話她都學得很好,從醫這些年,她做了大大小小近百台手術,無一不是冷酷、堅決地面對,可是,這一次不一樣,躺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命。

舒顏站在手術台邊,低下頭,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道:“我不怕,你怕嗎?”

他輕輕笑開,閉上眼,已是回答。

她根本沒有辦法給他做手術,他睡過去后她就從手術室里退了出來,由其他同事做助手。

六個小時后,手術進行中的燈熄滅。

鄭院長率先從手術室出來,跟站在門口的舒顏說道:“這次手術可以說成功,也可以說失敗,我們暫且延緩了他肺部陰影的擴散速度,但……也只是延緩了……他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在此期間或許能有奇迹發生,我知道國外的一些醫療設備和技術都要比國內先進,但治癒的概率太低,而且他如今的身體狀態,並不那麼適合長途奔波,若途中出現意外,可能一年的時間……都撐不到了,阿顏,是老師對不起你,沒有那個能力……”

舒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間,關上門,她如泄了氣的氣球般滑坐在地面,捂住臉難過地哭了出來。

不久,高跟鞋聲響起,舒顏這才驚覺洗手間裏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她猛然抬頭,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在她面前蹲下,心疼地用紙巾擦了擦她的淚:“小川什麼時候醒?”

舒顏沒有躲開母親久違的親近,在這樣的時候,她一個人真的好難過,多需要有人伸出手幫她一把,讓她撐下去,她不住地抽噎:“麻醉還未過,他底子差,身體太虛弱,醒得慢。”

施蔓麗沒有問手術結果,舒顏的眼淚已經說明了一切。

母女倆沉默地待了一會兒,舒顏在哭,施蔓麗在給她擦眼淚。施蔓麗心疼不已,卻沒有辦法,她記得,舒顏上一次哭成這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她六歲,貪玩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胳膊。

她很痛,痛到難以忍受。

如同現在。

後來,舒顏哭得再沒有眼淚能流出來,慢慢變成抽泣時,施蔓麗將手中的盒子交給了她:“這是小川的母親離開江州前給我的,她讓我轉交給你。”

“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呢,你打開看看。”

舒顏慢慢打開盒子,躺在裏面的,是一件白色的和服。

002

寧澤川不願意待在醫院,清醒后沒有幾天就搬回了梧桐別墅。

回去的車上,他抵擋不住困意,在後座睡着。經過坑窪地時,車子一個顛簸,他驀然驚醒,愣了片刻后,睡眼矇矓地盯着舒顏:“舒顏?你回來了?”

舒顏忍着心裏的酸澀應和他:“是啊,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他揉揉她的發,靠在她肩上,“我好睏啊,我睡一會兒,到了叫……”

寧澤川的聲音越來越輕,話未說完,就又睡了過去。舒顏看着他蒼白的臉,一直忍着的淚,七零八落地掉下來。

回去以後,寧澤川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久,他已經不再用粉底掩蓋自己的病容了,他清楚,有些東西是無法欲蓋彌彰的,比如咳嗽,比如他愛她,比如他的身體。

手術后,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問舒顏:“我還有多久?”

舒顏再難過也不想瞞他:“如果你好好的話,還有一年多。”

他點點頭,閉上眼不再說話,假裝沒有看見她忍不住滑落的淚。

天氣暖和一點后,舒顏把寧瑤送她的和服拿出來掛着,用熨燙機一點點將褶皺熨平整。

做完后,她回頭,恍然發現寧澤川靠在門邊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問:“你什麼時候在的?”

“怎麼不開燈?”寧澤川不答反問,朝她慢慢走過去,拎着和服的一角,“這和服……”

舒顏不好意思地笑了:“寧夫人送我的。”

寧澤川愣了一下:“這是日本的婚服。”

舒顏也愣了,寧夫人送她一件日本的婚服?

“你知道它叫什麼嗎?”

舒顏搖搖頭:“什麼?”

寧澤川看着她的眼,溫柔地笑了:“白無垢。”頓了頓,又點頭道,“她很懂,只有你才配得上它的名字。”

舒顏的心裏頭湧上一片暖意,眼圈發熱。

但即刻,又潰不成軍。

寧澤川突然放下手:“把它收起來吧。”

就讓他再自私一會兒,他不想讓她穿着這件婚服嫁給其他人。

除了這件,其他都可以。

他背過身去,聲音極輕:“三十歲之約,我可能要食言了。”

舒顏從後面抱住他,拚命搖頭:“不,不要急着放棄,老師說了,去國外治療或許會有治癒的可能。”

“治癒率只有百分之三。”

“可是只要有一點可能我都不想放棄。”

“可是,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先來臨,舒顏,我怕啊,我怕我會死在路上,我不想冒險連僅剩的日子都賭掉,我賭不起了,”寧澤川轉過身,捧着她的臉貪婪地看着,“我這一生最大的運氣就是遇見你,其他的,都是僥倖,但這就夠了,除了你,我也別無所求。”

他也妄想過要和她天長地久,若不能,曾經擁有也行,慢慢地,只要能看着她便是上帝的恩賜。可是現在,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只要她能記得他,在不朽的記憶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就好。

愛一個人越深,要求會越來越少。

寧澤川一天天蒼老起來,他很瘦,卻吃不下飯,只能日日注射營養液,室內的消毒水味讓他難受,他在房間各個角落點了很多檀香,企圖掩蓋掉那種味道。他不願見任何人,連恭玉來看他,他都不見。

舒顏陪着被拒的恭玉在樓下。

“他怎麼樣了?”

舒顏看了恭玉一眼,然後迅速垂下眼,不說話了。

恭玉抿了抿唇,望向樓上書房半開的門:“萬一……我是說萬一……你要通知我,見他……”

他說不下去了,一個大男人,拽着自己的頭髮,難受地哭了。

送走恭玉后,舒顏在樓下坐了一會,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平復了心情后,她回到書房。

“為什麼不見恭玉?他很想見你。”

“可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的樣子而心生傷感,他該專心過好自己的生活。”

寧澤川坐在書桌邊,一手拿着個小巧的玻璃瓶,一手拿着木勺往裏面填沙。

舒顏半蹲下來,趴在桌面問他:“你在做什麼?”

寧澤川沒有抬頭,專註於手裏的動作:“沙畫,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吧,我曾經做了一個,是我們跨世紀那年一起看過的煙花,我想把它送給你的,可錯失了給你的機會,後來離開寧家時,我弄丟了它。”

他病容憔悴,拿木勺時手因為沒有力氣一直發抖,沙畫瓶裡外都是一片狼藉。

舒顏心裏澀澀的,低下頭假裝撿東西,擦掉眼角的眼淚。

“我想再為你做一個,”他的聲音幽幽,喪氣地垂下手,“可我做不好它了。”

舒顏看着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三伏那天天出奇的熱,寧澤川渾身都不舒服,折騰了很久才睡下,中間斷斷續續,第二天下午才醒來,他的半個身子失去知覺,喪失了行動的能力。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舒顏替寧澤川擦完身子,收拾好一切,回到床上時,寧澤川突然拉過她的手,說:“你失蹤時,歐子宸日日奔波在外,尋找你的下落,你要是沒有被找到,他會傻兮兮地找你一輩子。”

舒顏頓了頓,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她知道這不是他想說的,她在等,等他的決定。

果然,沉默了一會兒后,寧澤川沉聲道:“舒顏,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點點頭:“你說。”

“嫁給歐子宸。”

短短五個字,在他心裏練習了不下五百次,他以為他能說得很輕鬆自然,可此刻他才知道,從嘴裏吐出這五個字,有多難。

意料之中,舒顏神色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可能。”

他想要什麼,她就什麼都給他,什麼都願意,可是唯獨這件事,她不能答應。

她再次堅定道:“你要明白,除了你,我不會嫁給任何人。”

“可你更要明白,我娶不了你了,你等不到我的三十歲了,在開始你我就都明白這一點。”這句話寧澤川說得無比艱難,挫敗感沒有比此刻更清晰,複雜的情緒在他心裏一陣陣地翻湧,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這一刻已經沒了跳動的生機。

舒顏這才意識到他竟然在安排後事,她搖頭,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往下落,眼神卻是無比堅定的:“所以你就想把我託付給別人,然後自己心安理得地拋下我離開?不可能,我不會答應的,絕不。”

寧澤川嘆了口氣,將她摟進懷裏,緊緊抱着,心裏的酸澀翻江倒海,卻還是要將那句話說出來:“我不是拋下你,我只是……舒顏,若沒有人照顧你,我怎能安心。”

舒顏難過地捧着他的臉,哽咽得話都說不清了:“那就不要死,寧澤川,我不會讓你如願安心離開的。”

寧澤川抱着她,久久都沒有說話,他不想死,他也在為了她努力地活着,可是生死從來都是一件不能自己能決定的事情,他毫無辦法,唯一能做的是替她安排好往後的人生。

良久,寧澤川緩緩道:“我已經和張清明說了,我不要辦葬禮,我喜歡清靜,不想讓那些本就不熟悉的人用虛情假意擾了我的清凈,就把我燒了,葬在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

她拚命搖着頭,害怕地哭了出來:“我不要,你不要死,寧澤川,我求求你,不要死,別丟下我。”

寧澤川彷彿沒有聽見,順着往下說:“你也不要來找我,省得你在我的墳前流淚,多難看。”

他撫着她眼角不斷滑落的眼淚,艱澀地說:“舒顏啊,你不要難過,你一直都很堅強,沒有我的餘生你也要活得很漂亮,那樣,我才能安心啊。”

他的眼皮一點一點往下耷,沉重得睜不開,他慢慢鬆開抱着她的手,背過身去,呼吸變沉變緩:“舒顏,你明天,就走吧。”

“我不會走。”

“那,我走。”

這是他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舒顏愣愣的,停止了哭泣,她的靈魂彷彿隨着他這句話被抽離了身體,一下子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說到做到,若她不走,他有辦法消失在她的世界裏,讓她再也找不到他,連最後……都不能陪伴他。

他何須逼她如此。

何須如此?

何須如此!

隔天早上舒顏醒來,洗漱收拾好后又回到床上,張開手從身後整個抱住寧澤川,她的頭擱在他肩膀上,抵着他冰冷的耳垂,哽咽道:“我走了。”

他還未醒,沒有回答。

舒顏貪婪地看了一會他的睡顏,在他唇上印上一吻,走了出去。

張清明在樓下等她,遞給她一個鐵盒:“寧先生說,你回去再看。”

舒顏沒忍住,一走出別墅大門,她就打開了鐵盒。

然後捂着嘴,心裏的疼痛鋪天蓋地。

那個盒子裏裝的,是一對發黃毛了邊的竹螞蚱,一條黑色手帕,一本裱了邊的畫冊,一幅她靠着他睡着的水彩畫,一個看不出圖案的五色沙畫瓶。

這就是他和她有過的一生了。

他將一生還給她。

他選擇退出她的餘生。

她舒顏,從今往後,就只有一身孑然了。

“你不要難過。”

她不會不難過。

她怎能不難過。

鬱鬱蔥蔥的梧桐樹下,她蹲了下來,頭埋在膝蓋里,泣不成聲。

003

七月的最後一天,張清明從舒顏那回來,向寧澤川稟告:“舒醫生還是將你給她買的婚房賣了,她要我告訴你一聲,你的所有要求她都會去做,但你挑的房子她實在不喜歡,她會拿着賣掉房子的錢,去買自己中意的。”

寧澤川“嗯”了聲,便再無其他。

又過了幾天,梧桐別墅區的小巷裏開進幾輛貨車,浩浩蕩蕩,動靜弄得不小,張清明送完醫生回來時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這一眼驚得他差點摔倒,回去就忙不迭地稟告:“寧先生……舒醫生,買下了我們對面的那棟別墅。”

寧澤川坐在輪椅上,窗帘被拉了大半,他就坐在窗邊,靜靜望着窗外某處的燈光,神思像是遊離去了天地間,久久都沒有動靜。

張清明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對面那棟別墅里,玻璃全換成透明的,所以,很容易就能看見,昏黃的燈光下,正為一盆植物澆水的舒顏。

那一瞬間,張清明忽然就明白了,寧先生的內心深處,也是想要看見舒醫生的吧。

隔天張清明就在窗戶邊擺了張躺椅,那天之後,寧澤川每天起來都會在上面坐一會,曬一會太陽,吹吹風,或是聽一聽雨聲,就覺得很開心,被病魔折磨的身體也只有在那個時候才會得到安息。

再後來寧澤川的身體越來越差,影響到視覺,眼睛成天矇著一層渾濁的霧,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卻還是每天都去躺椅上坐一會。

張清明開始不懂,後來他慢慢明白,不只是寧先生想遠遠看着舒醫生,舒醫生一定也是想要能遠遠看見他的,所以,即使寧先生看不見了,他卻仍舊惦記着舒醫生,坐在陽台上,哪怕什麼都看不見,也要滿足她的念想。

這相思,深入骨,溶於血,已成疾。

一條街,兩層玻璃,一個模糊的人影,便是兩人的良藥。

寧澤川不知道的是,他看不見以後的每一天,他睡着后,舒顏便會過來看他,她保證自己不會讓寧澤川發現。張清明不忍心,便放她進來,她輕手輕腳坐在離床不遠的椅子上,一伸手就能碰見他,可她不敢,她只是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他昏睡,看着他因病痛扭曲的身體,因為痛苦而呻吟顫抖。

舒顏也在顫抖,她一直在哭,但不敢哭出聲,咬着手,手背上滿是觸目驚心的齒痕。

後來有一天,說來也詭異,寧澤川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突然驚醒,望着房間角落的某一處,很久很久,最後輕輕嘆了一聲,渾濁的眼淚順着眼角緩緩落下。

他望的位置,就是舒顏所在的位置。

那之後舒顏便沒有再來了。

夏去秋來,蔥蔥綠葉變得枯黃,落了一地,風推着時間,笨重而迅速地往前走。

今年的初雪來得特別早,也特別突然,舒顏早起后如同往常一般坐在陽台上,望着對面,一直望着。

很久后,歐子宸走過來,拿了條毯子披在她身上,然後望着對面拉着厚重窗帘的落地窗,問:“他今天怎麼還未出現?”

舒顏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良久,啞着聲道:“他不會來了。”

歐子宸愣了一下,即刻反應過來,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那天,他離開的時候舒顏還坐在陽台上,沒有動過,他叫了她一聲:“舒顏,我回去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舒顏沒有回話,像是沒有聽見,她現在確實也聽不進任何聲音了。

歐子宸嘆息了聲,關上門踏進風雪之中。

後來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舒顏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她連鞋都沒有穿,便踏進了厚厚的雪地里,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一心只想要看見寧澤川。

她拚命按着門鈴,顫着聲音喊:“寧澤川。”

門很快就開了,張清明拎着行李出現在眼前,舒顏沒有看他一眼,越過他沖了進去。

“舒醫生。”

張清明拉住了她的手腕,舒顏愣愣地回過頭,看見張清明彎下身將一雙棉拖鞋放在她腳邊。

“你若是凍傷了,寧先生,會不安的。”

舒顏恍恍惚惚地順着他的話問:“寧澤川呢?”

張清明站起來,垂下眼不敢看她,半晌,才輕聲道:“寧先生……已經走了。”

“走了……他走了……”

舒顏重複着,眼淚就那麼突然地落了下來,身形不穩地踉蹌了幾步,半靠在牆上,不知是冷還是因為什麼,一直在發抖。

張清明看了難過,但想到寧先生對他說的那些話,便狠下心道:“舒醫生,寧先生走了,我也要回東京了,這個房子的過戶手續已經辦好,轉到了你的名下,往後,你……珍重。”

他對舒顏鞠了一躬,帶上門轉身走了出去。

呼嘯的風雪被隔絕在大門之外,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舒顏失魂落魄地站在兩人生活過的房間玄關處,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都在不停閃過兩人的畫面。

這方寸之地,他們哭過笑過愛過也傷過,那都是過去式。

現在,將來,卻只剩她一個人了。

他真的如此狠心……

過了好半天,舒顏才慢慢直起腰來,她走得很慢,最後來到了寧澤川的房間,那裏的擺設還一如從前,只是少了該有的人。

她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突然就想起少時學過的一句詩,物是人非事事休。

事事休。

她倒在床上,蜷縮成嬰孩的姿勢,雙手呈現出擁抱的樣子,就像,在擁着誰那樣。被單上還縈繞着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那是屬於他的味道,她只要聞到,就覺得冥冥中彷彿有一雙手,輕輕撫着她的背,小聲安撫她的不安與悲愴。

後來舒顏睡著了,墜入夢境的那刻,她覺得身邊一切都變得很輕,而身體越來越沉重,像有一隻手,拉着她下墜。她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在白雲濃霧間,眼前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所有的聲音和人都消失了。她的腦子也是空蕩蕩的一片,像回歸了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樣子,天地很靜,沒有一絲聲音。

風輕輕吹,濃霧漸散,而藏在濃霧盡頭的那個人,慢慢清晰了起來。

舒顏聽見了自己的心恢復跳動的聲音。

夢裏,他踏着很輕的步子向她走了過來,一步一步間,他的容顏裝束也一點一點地起了變化,當停在她面前時,他已是十八歲時的模樣,灰色的長外套,柔軟的五官如水墨畫裏走出來的小公子,風吹動着他的衣袂,她聞見了歲月滄桑的味道。

她抬頭看着他,半歪着腦袋,眼裏盛着笑意與淚光。

“是你?”

他眉眼帶笑,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的溫柔:“是我。”

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相似的靈魂,哪怕隔着天地,越過山河江川,終究會再一次遇見。

“舒顏,好久不見。”

有風雜着雪粒從窗沿的縫隙吹進來,緩緩落在舒顏的臉上,似是誰的吻。她驀然驚醒,窗外是被呼嘯的鵝毛大雪映得發白的黑夜,她恍恍惚惚,就覺得這一覺像經過了一輩子。

與他有關的那一生,美好得像在上一個世紀,轉眼間就已結束。

而沒有他的這餘生,卻太長。

END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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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不再為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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