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所有淺吻都是深愛
第11章所有淺吻都是深愛
{時間會篩選人的記憶,這些年,我經歷很多事情,走了很多路,見了很多人後,最後,我停了下來,回首從前,其實很多人和事,我都記不得了,剩下的一部分,很模糊,唯有關於你的一小部分,還那樣清晰。時光篩選了我的一生,而你,就是最終留下來的東西。}
001
細雨微醺的清晨,舒顏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找到寧澤川位於深巷裏的住處。走在種滿梧桐的小道上,舒顏遠遠看見青磚黑瓦的別墅門前有人撐傘等候,應是此前在電話里聯繫過的秘書張清明。舒顏加快步伐走過去,抬起傘檐對他抱歉道:“是張秘書吧?對不起我來遲了,雨天實在是不好等車。”
“沒關係,”張清明笑笑,接過她收起的傘,放到門旁的置物筒里,“您應該讓我去接你的。”
“那太麻煩你了。”
張清明扶了扶眼鏡,沒說話,實際上,她的遲到對於他來說才真正是個麻煩。寧先生處理了一夜公務,早上天未亮寧先生就去廚房熬粥,粥好了后就一直坐在樓下等着,粥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慢慢就過了約定時間。
屋外是連綿不斷的小雨,寧先生盯着看了一會兒,輕飄飄地問他:“你怎麼沒想到去接舒醫生?”
張清明在寧先生身邊多年,自是聽得出這句話里的責怨。
他冤枉:“之前在電話裏頭提過,舒醫生拒絕了。”
寧先生就不說話了。
今天早間同寧氏集團有洽談會,原本計劃的是,舒醫生按時到來,例行檢查后,寧先生就去開會。可寧先生為了不讓這個耽擱在路上的舒醫生撲個空,臨時將會議取消,改到明天。
這不,他還得去寧氏給被放鴿子的董事會賠禮,耗費口舌好好安撫一下他們。
“我還要去辦公務,寧先生就拜託你照顧了。”
舒顏笑了笑:“你放心吧。”
張清明對舒顏頷了頷首,轉身離開。
大門沒落鎖,舒顏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裏沒有開燈,蒙了層水霧的天光投射在傢具的縫隙之中,沉靜而溫柔,視線越過寬敞的客廳,陽台外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綠。
舒顏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待身上帶着涼意的水氣散掉一些后,才往更裏面的地方走去。
“寧先生。”
她站在客廳叫了聲,沒有人應,於是,試探着一間間房間找起來。
二樓書房的門半闔着,她抬手正想叩,卻在瞥見門縫後面那個靠在沙發上的身影后,換成了輕推的姿勢,盡量不發出聲響,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寧澤川靠在躺椅上安靜地睡著了,一手搭在椅把上,一手擱在腿上,再往下,是大半都垂在地上的毛毯。
舒顏彎下身,將毛毯往上拉去,蓋過他的胸口。
她的動作很輕,可他是個淺眠的人,毛毯剛搭上來,他就醒了,眼皮緩緩掀開,露出迷迷濛蒙的眼眸,落在他眼帘的,是在夢裏出現的那張臉,自風雨中來,帶着朦朧的水霧。
兩人對視了很久,誰都沒有說話,時間彷彿靜止了般,只有雨落在玻璃窗的聲音,淅淅瀝瀝。
最後,是舒顏打破了這靜謐:“我吵醒你了?”
寧澤川輕輕應了聲:“嗯。”
舒顏微哂:“這樣睡得不舒服,既然醒了,就去床上睡吧,嗯?”
他捏着眉心搖搖頭:“先吃早飯。”
“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廚房有粥。”
兩人一前一後去到廚房。
粥用小火煨熱,舒顏自覺盛了兩碗,在寧澤川的對面坐下,用勺子攪了攪,她嘗了一口,眼睛亮了起來:“你把從前在羲和的粵菜師父請回來了?”
她從前在羲和上班的時候,最喜歡廚房粵菜師父煲的艇仔粥,她後來吃了許多港式酒家,卻沒一個是那個味。
“你還記得那個味,”寧澤川站起來往櫥櫃走,邊開櫃門邊道,“粥是我煮的。”
舒顏驚訝:“你還會這個?”
“我酸梅汁釀得也很好。”寧澤川小聲說道,走到舒顏旁邊,往她的碗裏倒了些油條屑。
“謝謝。”
注視着他的動作,舒顏覺得溫暖,這些年她三餐不定,習慣了一個人吃飯,已經很久沒有人會為她做這麼細心的事。
“我會好好吃光它的。”她說。
寧澤川手術后胃口越來越不好,吃了幾口粥后就放下了勺子,專心看舒顏吃,舒顏吃完抬起頭看到的就是他托着下巴靜靜看着她的模樣。
想到她不算斯文的吃相全然落入他的眼中,舒顏的臉紅了紅:“怎麼光看我,你不吃了嗎?”
寧澤川靠在椅背上,懶懶地答:“看人吃飯會有滿足感。”
舒顏忍不住笑了:“然而這種滿足並不能飽腹。”
寧澤川不置可否:“或許將來有一天,會有人會將看人吃飯變為商機。”
舒顏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今天他穿了件淺灰色的家居長褂,中式的盤扣,讓他看上去就像自電視裏走出來的民國時期的儒雅商人,言談間也帶着股濃濃的商味,這樣的他,看上去好遙遠。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從那個沉默孤僻的少年慢慢獲得今天這樣的成就,成長為這樣好的男人,她缺失在他人生的那八年,在此刻更加清晰地提醒她,叫囂不安。
她愣神的工夫,寧澤川突然開口問:“今早你是不是叫了我寧先生?”
她回想了下,點點頭,雖然他們是舊知,但寧澤川現在算是她的僱主,上來就直呼其名,未免有些套近乎之嫌。
他斂了眉:“不好。”
舒顏試探:“那,叫你少爺?”
他搖搖頭。
“澤川?”
他沒吱聲,短暫的沉默后,他站起來,背着手往廚房外走,聲音自樓梯上傳來。
“去把碗洗了。”
“知道了,澤川。”
舒顏忍不住笑,有些地方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比如,不說話就代表着不拒絕。
舒顏洗碗的工夫,寧澤川又回到了書房裏。她端着葯上來,敲了敲門,正翻閱公文的他頭也不抬道:“先放下。”
舒顏“哦”了聲,將葯放在一旁,自己也坐在書桌對面的沙發上,捧了杯沏好的茶,小口小口地喝着。他認真工作的樣子同過去認真讀書時的樣子沒什麼兩樣,除了總是蹙起的眉心,讓她覺得他在解的,是一道曠世難題。
時間慢慢流過,舒顏看了幾回手錶,距離飯後吃藥的最佳時間已過去了很久,可看他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要停下幾十秒鐘來吃藥的打算。
她開口提醒:“澤川,該吃藥了。”
寧澤川“嘩”地翻過一頁文件。
她是見過他固執起來的模樣的,如果她聰明些,應該會學着不和他杠上,可她不能把他的身體當作兒戲。
舒顏端着葯站起來,走到書桌前,伸手蓋在他正在看的文件上。
寧澤川總算是抬起頭,皺起的眉心還未散開:“怎麼了?”
舒顏把葯遞給他:“吃藥。”
寧澤川皺着眉看了眼:“放着,等下會吃。”
他抽了抽文件,發現舒顏並未鬆開力道,仍是用掌心死死壓住。
他無可奈何:“你這是幹嗎?”
“我是你的看護,我收了你的錢,就有義務對你的健康負責,吃個葯要不了多少時間吧,那些文件是不是耽誤了幾十秒就會讓引發金融風暴引來失業危機?”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語調平平淡淡,可語速卻比往常快了幾倍,是人類最基礎的情緒轉移方式,他若是這都看不出她在生氣,也枉同那幫老狐狸們周旋多年了。
她在生氣,因為擔心他。
認識到這一點,有種喜悅從寧澤川軟化掉的心裏慢慢地升起來。
“你這是在置什麼氣?”他放軟了語氣。
舒顏也不知哪來的底氣,堵他:“你又是在鬧什麼彆扭?”
不吃藥可是小孩子的舉動,他還是個孩子時就有這樣的先例。
寧澤川再綳不住那張嚴肅的臉了,緊繃的嘴角軟軟地彎了下來,接過她手裏的葯,仰頭全部倒進嘴裏,就着一大杯水喝了下去。
他把杯子放下,由衷道:“你越來越有辦法了。”
舒顏撇撇嘴:“可不是,見多識廣。”
當醫生這些年,各種難纏的病人她都見過,醫生拼死拼活從手術台上救下來的病人,十個裏總有那麼一兩個不聽醫囑,愛折騰自己身體的,將醫生的辛苦、家人的苦心付之東流。她看了就來氣,平日沒少言辭犀利地教訓他們。
末了,她忍不住念叨:“你要好好吃藥,這樣你的身體才會好起來。”
寧澤川揉了揉額角,有些痛苦的樣子:“讓你十年如一日吃同一種東西,你也會抗拒,會看了就泛噁心。”
舒顏心裏一震,突然就模糊不清地疼了一片。她拉下他的手,繞到他身後,輕輕按起他的太陽穴來:“總有一天你可以不用吃這些,也能好好的。”
“會嗎?”寧澤川不禁失笑,這樣的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舒顏手裏的動作頓了頓,然後點頭道:“會的。”
她相信人類醫學的發展速度,只要他願意,她可以陪他一起等。
002
晚飯後盯着寧澤川吃了葯,舒顏第一天的看護工作正式結束,她站在門口同寧澤川告別:“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工作不用那麼拚命,又不是到了今天不加班明天公司就倒閉了的地步。”
寧澤川翻着報紙心不在焉地“唔”了聲,舒顏自討沒趣地撇撇嘴,帶上門離開。
等關門聲響起,寧澤川放下報紙,望着空蕩蕩的房間,有些悵然,他想了想,推開了陽台的落地窗,風在窗被打開的瞬間吹起來,灰色的窗紗鼓動着歡悅的節奏,看見梧桐小道上的身影那刻,才曉得空落落的心是着落在了哪裏。
只是,他很快就注意到這條路與往日的不同,清雋的臉慢慢緊繃,透着說不出的陰鬱。
別墅外,天已是半黑,路燈也已打開,長龍般蜿蜒至看不到邊的盡頭。
舒顏沒走幾步就聽見喇叭聲,她抬起頭,看見不遠處,歐子宸的車就停在一盞路燈下,他坐在駕駛室的位置對她招了招手。
舒顏故作驚訝地走近他:“喂,你跟蹤我啊?”
歐子宸笑着說:“是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打要罵隨你,先上車。”
打開車門,舒顏坐進去前,又回頭往別墅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微微一怔,二樓的陽台上,隱隱約約站了一個人影,別墅里並沒開燈,她揉了揉眼,再想看得仔細些,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歐子宸回頭問:“怎麼了?”
“哦,有蟲飛進了眼,迷了一下,”她坐進車裏,關上門,“現在沒事了。”
等她繫上安全帶,歐子宸一邊發動車一邊問:“晚飯吃了嗎?”
“吃了,寧澤川家的冰箱簡直是個小寶庫,吃得挺豐盛的。”
寧澤川本來沒胃口,吃了一小碗清水煮麵就再吃不下了,她在冰箱裏找了一圈,番茄、雞蛋,加上碎肉末炒了一通,打算做小菜,拌着剩下的面吃呢,還未炒熟,寧澤川就循着香味來了,巴巴地在旁邊看着她,也不說話。
她知道他這段時間清淡的吃多了,是想吃些味重的來調下胃口。可是她是個醫生,不能因為可憐他,就置他的健康於不顧。
於是,寧澤川盯着她全程吃完,見她完全沒有分他一杯羹的打算,便有些悶悶不樂了,連她走時都不大願意搭理她。
想到寧澤川彆扭的樣子,舒顏忍不住笑。
歐子宸從後視鏡里瞄了一眼,悶悶道:“就你倆啊?”
“是啊。”
歐子宸沉默了一會兒:“不會尷尬嗎?”
舒顏老實地搖搖頭:“我以為會,但其實並沒有。”
去之前,她是有想像兩人獨處的場景,怎麼想就覺得怎麼尷尬,可是真到了那樣的時候,卻一點尷尬的感覺都沒,和他相處起來,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自然無比,好像他們一直就是這樣相處的。
後來她想,這本就不是什麼生分的事,十六歲那年在羲和做暑期工,說白了她就是他寧大少爺的專屬服務生,同現在私人看護的身份大同小異。
現在他已不是那個愛使喚折騰她的少年,她的工作反而輕鬆了許多,照顧他吃藥吃飯,時刻注意他的健康狀況,就是全部。
剩下的時間,她都窩在他書房的沙發上看專業書。
他對她沒了要求,她卻想為他做更多。
日子漸漸轉涼,別墅門前小道邊的梧桐也落了一地金黃。這天下午寧澤川接了個電話急急忙忙趕去公司,舒顏一個人留在別墅里。
快凌晨的時候張清明回來拿資料,看見舒顏還沒走有些驚訝:“舒醫生,你還在啊?”
舒顏往門口處張望,見寧澤川並未和張清明一起回來,眼瞼失望地垂了下來:“嗯,是啊,寧先生還沒吃藥呢……對了,他晚飯吃了嗎?”
“吃過了,葯我現在一同拿去公司,寧先生今晚不會回來了,我送你回去吧。”
舒顏揪着手默了默,然後點點頭。
那晚回去后,舒顏一直心神不寧的,眼皮跳個不停。
下半夜的時候,電話一響,她就噌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來電顯示是張清明,她腦子嗡的一聲,口乾舌燥地接起。
“喂?”
“舒醫生,能麻煩您去別墅拿一些寧先生的換洗衣服來醫院嗎?我現在走不開,備用鑰匙在門口那盆綠蘿下面。”
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聲音都在發抖:“我馬上去。”
一路上舒顏心跳得極快,她不敢往更糟糕的地方去想,可驚慌和恐懼一直籠罩着她,寧澤川遇刺時那種靈魂一點一點被抽離身體的感覺又來了。
等舒顏趕到醫院時,寧澤川已經睡下了。舒顏站在病房外面看了眼,轉頭就去找同事了解情況。病人抵抗力太差,之前肺部受傷還未痊癒,這段時間連日熬夜,耗費心神,很容易就發燒了。
同事最後說:“總結下來,就是累倒了。”
舒顏拿着寧澤川的確診單仔仔細細地看,臉色很不好看。對於寧澤川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來說,正常人的小感冒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何況還是發燒,如果引發了肺炎,後果將會不堪設想。
和同事告別後,她回到病房。
張清明正站在門口和人打電話:“是辦公時暈倒了,嗯,我知道了,好的。”眼風裏掃見舒顏正往這邊走過來,張清明連忙掛了電話迎上去和她打招呼:“舒……”
走近時張清明微微被嚇到,舒顏的臉色實在是太過蒼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像是個跋涉千里后疲憊至極的旅人,張清明猶豫道:“舒醫生,抱歉這麼晚還把你叫來……你要不要去休息下?”
舒顏搖搖頭:“沒事,我去看看他。”
走了幾步,又回頭問:“他一直都這麼忙嗎?”
“回國后要比在日本時更加忙,”張清明點點頭,細不可聞地嘆了聲,“加上最近和寧氏集團合作的項目出現了紕漏。”
“紕漏?”
張清明一愣:“舒醫生平時一定不看新聞吧,森本和寧氏推出的口服液有人喝出了毛病,就住在這家醫院裏,找了媒體和律師,這件事的影響已經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舒顏已經有大半年沒看過新聞了,整日都在看醫學方面的書籍,為進修做準備。她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難怪這幾天他的臉色都不太好,是她太粗心了。
舒顏讓張清明去休息,自己留下來守夜。
她手腳冰涼,不敢去碰他,等身上的溫度一點點恢復正常后,她才伸手,貼在他的額頭上,燙人的溫度讓她不安,她反反覆復換了一整夜的毛巾,到了早上,寧澤川的體溫總算回歸正常。
江泊舟在清晨時來到醫院,他站在床邊看了昏睡中的寧澤川半天,什麼話都沒說,最後走的時候對舒顏鞠了個躬:“小川就拜託你了。”
江泊舟轉身的速度太快,舒顏不確信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晶亮是不是他流下的眼淚。
江泊舟走後不久,寧澤川醒了一會兒,要了點水喝后說頭還是暈,又迷迷瞪瞪地睡著了。
午飯時間,張清明和恭玉一同來了,張清明知道舒顏一夜未眠,讓她回去休息,舒顏說什麼都不願意,最後還是被恭玉拖着去吃飯。
醫院附近的小飯館裏,恭玉拿着菜單問:“要吃什麼,儘管點,小爺我管飽。”
舒顏撐着下巴有氣無力道:“我沒胃口。”
恭玉抬頭看了眼她,招來服務員,噼里啪啦點了一桌子的菜,拿了碗邊給舒顏添飯邊道:“你要是病倒了,誰來照顧他,我可不幹,給多少錢都不幹。”
舒顏笑:“可不是,你們裴家可不缺錢。”
但還是接過他遞來的碗,低下頭吃起來,沒胃口是真的,可恭玉說的也對,她不能在這個時候病倒。
003
回醫院的時候,兩人在大廳里遇到了鄭科長。
做私人看護后舒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便上去和他打招呼:“老師。”
鄭科長看到她並不意外,眉頭反而皺了起來:“你這個私人看護怎麼做的,竟然把人看護到醫院裏來了,上次開會時不是說過,寧先生的身體衰敗程度,已經不能再出任何問題了,你呀你,是要把我教你的都扔回我臉上嗎?”
舒顏低着頭認真聽訓誡,不發一語。
恭玉在旁邊聽着,等鄭科長走後他吐了一口氣:“你老師真兇。”
“愛之深責之切。”她已經習慣了,從大學開始,老師就是這樣,對她嚴厲得過分,容不了她一點失誤。她知道老師這是對她好,她的職業,任何失誤都可能會讓一個生命消逝。
恭玉嘆氣:“這也不怪你,小川的身體就註定他不能有個勞碌命。”
舒顏淡淡道:“可讓他做個閑人,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這話把恭玉聽愣住了,他看了舒顏半天,然後由衷道:“舒顏,我大概是明白,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的意義了,小川有你,真的很幸運。”
舒顏笑了笑:“你不也是那樣想的。”
恭玉露出個得意的笑:“我這樣想很正常啊,我和小川可是穿着一條睡褲睡了十幾年的,他一轉眼珠子我就知道他心裏想什麼,全世界都沒人比我更懂他了,就你也不行。”
舒顏揶揄他:“你們這麼好怎麼不結婚?”
“他願嫁我就敢娶咯,要不是半路殺出個你來……”
恭玉頓了頓,打量了眼舒顏,一副很苦惱的樣子,似乎有話要說,又在考慮該不該說,最後,他湊近舒顏,壓低聲音道:“說起來我一直想不通,你和小川居然沒走到一起,要知道,你可是他的初戀啊。”
“胡說什麼呢。”舒顏白了他一眼。
恭玉遭到質疑,很不服氣,正色道:“誰胡說了啊?小川多高傲一人啊,我認識他二十多年,他唯一一次低聲下氣,就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搬出那間不抗寒的地下車庫,他去求他媽,被拒絕後,他就以讓你幫他補習功課為名,讓你天天待在他的房間裏享受暖氣,他那成績需要你補課?你當年就沒覺得奇怪嗎?”
舒顏當然知道這些,她也覺得奇怪,她甚至還看過那本秘密畫冊,那個時候,她也以為自己在他的心裏,可是……潘多拉盒子裏裝的,原來是一場誤會。
“他對我好,是因為我爸。”
恭玉瞪大眼:“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聽到了,”舒顏停下來,看着他,“那年除夕,你和他的對話,我聽到了。”
恭玉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舒顏說的是什麼,那是他們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他先到的地下車庫,嫌人太多,就躲進了用木板隔出的小房間,後來寧澤川也來了,他們坐在一起聊天。小房間的隔音不好,外面的電視聲嬉笑聲幾乎蓋過了他們的聲音,後來等了半天不見舒顏送餃子來,打開門正想叫她,就看見門口放了一盤已經黏在一起的餃子。他知道肯定是舒顏來過了,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顧陶之也證明了這點,說舒顏送完餃子回來后就心神不寧地離開了。
回想起這件事來后的恭玉似乎覺得這看似毫無紕漏的回憶漏掉了某個環節:“你等等,讓我捋捋,你先告訴我,你都聽到了什麼?”
“他說,因為我是舒醫生的女兒。”
那些話,在那時是真正傷害到了她,後遺症就是每個字、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起伏,都深深刻在她的腦海里,伴隨着她每個悲傷的夢。
恭玉還在等,見她沒有再多的話要說,疑心道:“沒了?就這些?”
她垂下眼,“嗯”了一聲。
這些已經夠了,不要用更多的去刺痛她的心了。
恭玉明白了:“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在第二天就跑了?”
舒顏沉默,她逃到外婆家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不敢面對母親和寧澤川,但如果沒有聽見那些話,如果她還以為自己在他心裏,那也許會給她勇氣,讓她勇敢面對。
可恭玉的下一句話,讓她徹底懵了。
他說:“舒顏,我現在告訴你,你並沒有聽完全部的對話,你信嗎?”
“你說什麼?”
“小川當時和我說的是,她是舒醫生的女兒,我很慶幸這一點,否則,我們將永遠都不會有交集。雖然最開始是以我對她的厭惡開始,可是,她就是有這個能力,讓我知道她有多好,在我對人生失去興趣時,是她讓我知道世界原來色彩斑斕,也是她讓我對生命有了炙熱的渴望。我想和她好好的,是的,我喜歡她,這沒什麼好隱藏的,現在還不是開誠佈公的時候,再過幾年,等我離開寧家,我想以另一個身份擁有她。”
“當年小川是很喜歡你的,他以為你是聽見了全部的,聽見他一番剖心剖肺的告白后,無法接受又無法面對,所以才離開江州,不單是小川,我也是這樣以為的。所以後來你來找我要他的地址時,我才很不能理解,是你不要他,為何還要找他,再次刺痛他。”
“舒顏,我為我那時的固執和對你的刁難向你道歉,對不起,我該早將這個心結和你說開的,我不配做你和小川的朋友。”
當真相從恭玉的口中說出,擺在她眼前,舒顏的心裏五味雜陳,原來他們曾靠近過,只要伸手就能觸碰到彼此,可是陰差陽錯的,擦肩而過了,一切都太遲了。
腦子大片的空白中,舒顏的心裏好似在上演一場無聲的戰鬥,在經歷了大喜大悲后,慢慢恢復冷靜:“他已經訂婚了。”
這下子換恭玉愣住了,寧澤川和顧陶之在東京訂婚這事,他可一直守口如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舒顏垂下眼,輕描淡寫道:“現在是網絡時代,沒有秘密,森本是個大家族,更藏不住事。”
恭玉默然,良久,他拍拍舒顏的肩:“哎,初戀啊,大都是無疾而終的,羅敷有夫,現在你也有了那位女性之友歐醫生。”
舒顏沉默,沒有否認。
坐在寧澤川的床邊時,舒顏一直在想恭玉說的那些話。
若要拿什麼來總結這兜兜轉轉的小半生,大概就是,命運弄人。
她覺得舌根發苦,胃裏引發連鎖反應,陣陣往上泛酸,後來她實在是難受,去廁所抱着馬桶哇哇吐了出來。
等她吐完整理好從洗手間出來時,正看見寧澤川掀開被子下床的動作。
“你要什麼?我幫你拿。”她連忙衝過去扶他。
寧澤川的目光焦灼在她蒼白的臉上:“你怎麼了?”
她揉着胃道:“大概是中午吃傷食了。”
“叫醫生來看看。”他伸手就想去按床頭的警鈴。
舒顏拉住他的手:“你燒糊塗了,我就是醫生。”
見他的眉頭又在不經意間皺起,她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我以我的專業性保證,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他可不信她這番話,此前她因腸胃炎被送進醫院的事,他可是記憶猶新。
連過期食品都能毫無顧忌地吃進肚子,她對自己的惡劣額度已經超支。
可她接下來的話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呵,我並沒有什麼可以保證的,否則,你也不會在這裏,”她失落地垂下手,看着自己的指尖,沉沉道,“是我不好。”
寧澤川看着她臉上突然湧上的難過之色,反應過來這姑娘又開始把別人的錯誤攬在自己的身上:“舒顏,這並不是你的錯。”
舒顏搖頭:“我是你的私人看護,我脫不了干係。”
寧澤川覺得頭疼,心也疼,他沒有安慰過人,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讓她從牛角尖里鑽出來。
“沒人看着,我總照顧不好自己,要不,”他認真盯住她的臉,不放過一絲表情的變化,“你暫時搬過來吧。”
舒顏猛然抬起頭來看他。
這番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寧澤川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他口乾舌燥地補充:“你不要誤會,事實上大部分的私人看護都是住在僱主家的。”
見她不說話,他擔心她誤會了自己的用心,一着急,牽動了胸肺,掩唇咳嗽起來。
舒顏連忙撫着他的背給他順氣:“好好好,我搬過去。”
她的口氣就像是在安慰一個要不到糖耍賴的小孩,他掩在手掌下的嘴角忍不住浮出笑來。
004
寧澤川出院的前一天,舒顏離開出租屋,張清明去幫她搬家,頭一次看見擁擠簡陋的格子間,張清明有些訝異。他知道舒顏的母親和寧氏集團現任董事是重組家庭,有了這層關係,她怎麼也不該生活成這般困窘的模樣。但他沒把心裏的訝異表現出來,他是個專業的秘書,可以多想,但不多話是他的職業素養。
舒顏的行李不多,大部分都是醫學書籍,一本書最少也有十厘米厚,張清明一邊幫她往書架上擺一邊感嘆:“這些書你都要讀完嗎?”
舒顏點頭:“對我們這行來說,學無止境,所有讀到的,都能運用在臨床上,不怕讀不完,就怕不夠讀。”
張清明心生欽佩:“真了不起。”
舒顏的房間就安排在寧澤川的房間對面,收拾完畢,張清明站在過道上,對她由衷感謝:“你能搬過來我就放心了,寧先生誰的話都不聽,聽說你和寧先生是舊友,希望他能聽你的勸,保重身體。”
舒顏心裏發虛:“但願吧。”
寧澤川出院后回到家,倒也乖巧了一段時日,按時吃藥吃飯,就算去公司也會在下班時間按時回家,晚上十點準時躺在床上,和舒顏道晚安,可沒幾日,舒顏就偶然間發現他在她睡後會偷偷跑去書房辦公,然後在她醒來前回到床上,做出一副酣睡一夜的情形。
“你這是做什麼?”舒顏氣急敗壞地質問他,“和我捉迷藏嗎?你不用做樣子給我看,身體是你的,你自己不想要它,我就是二十四小時盯着你也沒用,不過在此之前,請你辭退我,我不想你在我看護期間出事,顯得我沒用!”
寧澤川端着茶杯冷漠地看着她,女孩的臉因為憤慨紅成一片,身高的原因,她得昂着頭瞪他,以他的角度去看,真是可愛至極,像一隻被激怒的小鹿,好像下一刻她就會甩甩蹄子,用犄角將他撞個人仰馬翻。
她生氣的樣子實在是久違了,令他很懷念。
他很想笑,可又怕她會更氣,所以,他只好緊繃著臉,儘力去維持自己的面部表情。
舒顏被他的反應氣得說不出話,跺跺腳蹬蹬蹬地下樓了,緊接着就傳來用力關門的聲音。寧澤川一點都不擔心她會就此離開,這不,過了一會兒,她就拎着菜回來做飯了。
一連好幾天,舒顏都沒和寧澤川說話。
這天半夜,書房裏,寧澤川審閱完文件起來添茶水,從虛掩的門縫透出的光中有黑影忽閃忽閃,他停下來仔細去看,穿着睡衣的舒顏中了邪一樣低着頭在走道上來回走着。
夢遊嗎?
也不像。
寧澤川打開門輕聲問:“你不睡覺在做什麼?”
陀螺一樣不停打轉的舒顏猛然停了下來,轉向他:“我……在等你,我不能安心睡。”
寧澤川皺起眉來,這算什麼,他不睡,她就不睡,以此來和他宣戰?
他還要工作,寧氏是個拿不出錢來的空殼子,又遇上負面新聞,內憂外患,那麼多員工張着嘴等他解決溫飽問題,一想到這個他哪裏還睡得着?
他忽然就覺得舒顏有些不懂事了,聲音冷了下來:“我會去睡的,但不是現在。”
舒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他冷漠的臉讓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知道他的身體有多糟糕,就像一個不停運轉的機器,久了,齒輪卡了,若不停下來修理保養,整個機器很快就會報廢。可他總不聽話,她一點辦法都沒,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一點點摧毀自己的身體,向著不可挽回的地步發展。
他真的會死的。
舒顏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崩潰了,她站在黑暗中,寧澤川看不清她的表情,就看見她似脫力般慢慢蹲了下去,她捂住臉,聲音從指縫中破碎地漏了出來:“寧澤川,我害怕,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
哪怕與我相隔千萬里,只要你活着,讓我知道你活着,就好。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無法想像再也聽不到你的消息的日子,我也不知道要怎樣立足在這個沒有你的天空下。
這是舒顏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寧澤川的心霎時就軟了,暖了,彷彿有萬種柔情,湧入四肢百骸。他走過去將她攬入懷裏,想拉下她的手,替她擦掉眼淚。
可她的力氣很大,大約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她費力壓制哭聲,可那擋不住的哽咽聽起來更讓人心疼,肩膀一抖一抖的,小小的一團,可憐兮兮,她哭得他的心都碎了。
寧澤川僅有的幾次安慰人都是因為她,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同她道歉:“對不起,別哭了,我會活得很久的,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會去做,好嗎?”
“你撒謊,你連愛惜自己的身體都做不到,你憑什麼和我保證?”她控訴的聲音從指縫裏傳來,在這一刻沒人懂得她無能為力的無助。
寧澤川啞然,事實擺在眼前,他無從辯白,只能試着對她解釋,說出最隱蔽的商業機密:“我承認,我無法對你保證。事實上,在口服液中毒事件后不久,江先生在盤查時就發現寧氏集團的財政狀況出現了嚴重的危機,現在的寧氏就等於一個空殼。而做這件事的人,一定是寧氏內部人員,江先生私下找到我,想讓我幫忙找到這些年來,集團是在哪一個環節上被偷偷轉移走了資產。寧氏的衍生產業多,幾年的賬本堆積了一整間資料室,遲一天找出漏洞,寧氏破產的危機就會多一分。寧氏集團是祖父一手創辦的商業王國,我無法袖手旁觀。”
她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寧澤川這才能夠掰開她的手,黑暗中,他撥開她被眼淚沾在臉頰上的發,捧着她的臉緩緩道:“這件事只有我可以,除了我,沒人能做得更好。”
舒顏一抽一搭地看着他,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這麼多話,即使眼前漆黑一片,她仍能看見他眼底堅定而自信的光,就像在那個講座上,面對數千人時那個光芒四射的他。
那樣的他,讓她感到遙遠,她無法阻止他飛翔的速度,掰斷一隻雄鷹的翅膀無異於凌遲,她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所以,她只能哽咽着點頭:“我知道了。”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她不會再阻攔他了,如果有一天,他註定會飛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那就讓她去追尋他的蹤跡吧,用盡一生,或者來世,至死不渝。
“我不會再熬夜了,”他將她的頭按在胸口,輕輕擁住她,下巴擱在她頭頂,輕聲嘆息,“我也想長命百歲的。”
舒顏不再說話,也不再哭泣,她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像一盞佈滿灰塵的舊枱燈。
那晚舒顏許是哭光了氣力,最後竟在寧澤川的懷裏睡著了,發現這一點后的寧澤川哭笑不得,彎身將她抱了起來。他是個病人,可抱起她的力氣還是有的,她很輕,抱在手裏像是沒什麼重量。
寧澤川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總是她在照顧他,總是她看着他昏睡的臉擔驚受怕,總是她不得安眠。
床頭燈黯淡的光芒下,她的臉顯得疲憊不堪,寧澤川知道冷戰這些時日她也沒睡好,他撫着她的臉想,他再也不會折磨她了。
他俯下身,輕輕吻在她皺起的眉心上。
“晚安。”
MyLove.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