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錐心之痛
第69章錐心之痛
辰年沒忘,她說過她要滅掉賀家,她要賀家血債血償。為了這個目的,她向賀澤示弱,她對封君揚曲意逢迎,她開始籠絡邱三,以後還會聯繫崔習,要挾薛盛顯……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只要她能忍下去,她終究會一步步地走到地獄,變成與他們一般的惡鬼,滿腹算計,陰狠毒辣,心中再無那個“義”字。
可是,葉小七說:辰年,你別和他們一樣。
他說:我寧肯你與我一同仗劍殺入賀家,死在一起,也不想你變成他們那般。
他在臨死前,還提醒她不要忘記自己最初叫小四爺,他們曾一心想着行俠仗義。
她怎能叫他死不瞑目?
辰年的劍緩緩放下,卻並未去握封君揚的手。“封君揚,我等不到你給我報仇,我今日若忍下了葉小七的仇,日後只能一點點變成與你們一樣的人。可葉小七說過,他不想我變得與你們一樣。我已經走錯了路,我不能再繼續沿着這條路走下去,我得回頭,我得做回我的小四爺。”
“辰年!”封君揚有些慌張地喚她。
辰年向著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是他久違的明亮,猶如那年初夏的陽光,穿過廊下的海棠枝葉,直直地落入他的眼中。到了此刻,他才忽地驚覺,她的瞳仁深處並非純黑,而是幽幽的暗藍,就如那最深處的湖泊,陽光之下,泛着耀眼的光芒。
“你讓開,”她說道,“我要用小四爺的方式替葉小七報仇。”
封君揚瞳孔緊縮了一下,心中很快便做出了取捨,他退開一步,道:“好,那就殺光了這些人,給葉小七陪葬。”
他雙掌輕擊,不過眨眼工夫,圍牆上便出現了數十名暗衛的身影,俱手持弩箭,對準了院中賀澤等人。賀府的護衛見此情形,也忙都亮出了兵器,護住賀澤與芸生兩人。
賀澤之前只關注着這院中的事,竟不知何時來了這許多的暗衛,不覺又驚又怒,他將芸生扯到自己身後護住,憤然道:“封君揚,你也跟着謝辰年一起瘋了?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葉小七,你竟要殺了我與芸生?”
封君揚沉聲答道:“是。”
賀澤怒極而笑,恨聲道:“好,好,好,好個大將軍雲西王!你這是要衝冠一怒為紅顏了?你可有想過,若是我與芸生死在此處,你我兩家便成死敵,我叔父便是投了鮮氏,也不會再與你結盟。”
封君揚薄唇微抿,沉默地看賀澤片刻,道:“隨他去。”
芸生萬萬想不到事態會發展成這般情形,為著那人,她好意去幫辰年,不想卻遭人陷害,落到這般境地。她並不蠢笨,到了此時,已是猜到是封太后故意與她說出那些話,誘她來尋葉小七,再暗中害了葉小七,嫁禍給她,好離間封、賀兩家。可事到如今,便是她扯出封太後來也沒什麼用處,只會叫封君揚落入兩難之境。
與其叫封君揚殺了她與十二哥,殺了這滿府的人,還不如她自己一個死了。
芸生從賀澤身後繞過來,面上猶帶着三分倔強,與辰年說道:“葉小七是我一人害死的,和十二哥、和其他人都沒關係。是我偷偷來看他,勸他自盡,又故意留了匕首給他,為的就是離間你與表哥。這王妃,本就該是我的,我只不過是想奪回我自己的東西。我——”
芸生話未說完,賀澤已是狠狠地扇了她一個耳光,怒道:“你胡說什麼?”
芸生手捂着臉看向賀澤,怔怔叫道:“十二哥……”
賀澤打了又覺心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道:“傻丫頭,你十二哥再無能,也不會叫你去為了十二哥擋劍。”
辰年冷眼瞧着他們兄妹二人的舉動,見他們這樣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樣,只淡淡道:“你們不用這般作態,我既然說了要用小四爺的方式為葉小七報仇,就不會仗封君揚的勢。”她向著賀澤抬起劍來,劍尖相向,冷聲道,“賀澤,拔劍。”
眾人一時愣住,封君揚卻是怕辰年出事,攔在了辰年身前,低聲喝道:“辰年!你不要衝動,我替你出手,給你殺了賀澤。”
“封君揚,你讓開。”辰年緩緩說道,她抬眼看他,又問道,“你知道他們為何會這般有恃無恐嗎?因為他們知道你顧忌太多,須得權衡利弊,才能做出最利於大勢的選擇。他們也以為我會忍下去,忍着熬着,去和他們斗心計,耍陰謀。可惜,他們料錯了!我是謝辰年,哪怕我內功盡廢,可我手裏還有劍。”
封君揚紋絲不動,她早已經不是之前的謝辰年,她沒了內力,便是劍招再精妙,也根本不是賀澤的對手,這般與賀澤叫陣,只會是以卵擊石。
辰年身形忽動,向左猛地突去。雖沒了內力,她的身形卻依舊靈動,封君揚下意識地往左去攔她,不想她劍身往他肩頭一搭,人已經是迅疾右晃,閃過了他去,向著賀澤冷聲喝道:“賀澤,接招!”
賀澤推開芸生,與辰年說道:“葉小七不是我所殺。”
“別廢話,便不是你所殺,這其中也少不了你的配合。”辰年說完,手上挽了一個劍花,向著賀澤攻去。
賀澤舉劍抵擋,偷空瞥了封君揚一眼,又朗聲道:“好。你既然非向我尋仇,我陪着便是。不過,你雖不肯認我這個兄長,我卻不能不顧念你是我妹子。我不會傷你,由着你撒氣就是。”
他這話分明是說給封君揚聽,好叫他安心。不過也是欺辰年內力全無,傷他不得。辰年聞言冷笑,道:“你最好還是改了主意,莫要臨死再後悔!”
賀澤側身疾閃,舉劍撥開辰年刺過來的長劍,化解了她這一招。未及喘息,辰年的下一劍便又到了。賀澤只當她沒了內力便好對付,不想她招式卻是精妙無比,速度又快,不過幾招之間,他便躲閃得有些狼狽,再不敢有半點大意。
封君揚一直緊盯着辰年與賀澤兩人的打鬥,只等着辰年有半點危險,便飛身上前營救,便是他身旁的那幾個高手,也都在手中扣了暗器,隨時準備着出手救人。自然,賀澤手下的護衛高手也是全神貫注地盯着場中形勢,生怕賀澤有失。
賀澤很快就發現單論劍法,自己根本不是辰年對手。她招式太過於狠辣,速度又快,雖無內力,少有劈砍等招,可只那刺過來的劍尖,威力就極為驚人。他本想着耗到她沒了力氣,不想才接了她十幾招,他便就有些吃力,幾次險些被她刺中。
不知不覺中,賀澤劍上已暗自帶上了內力。辰年又一劍刺過來,他長劍疾揮,使出十成功力,口中高聲喝道:“撤手!”
辰年早已忘卻生死,非但沒有回劍躲閃,反而是迎着他那劍招而來。封君揚在一旁驚得魂飛魄散,想也不想地飛身去救辰年。與此同時,場邊另外幾個身影也齊齊躍起,往場中直撲了過去。
兩劍相擊,一股巨大的內力通過劍身直撞向辰年。生死不過一線之間,辰年胸口先是悶痛欲裂,緊接着,體內本已乾涸的經脈內,卻忽地憑空湧出了無盡的真氣來。那真氣瞬間暴漲,沿着她奇經八脈,立刻就灌滿了整個身體。長劍上傳過來的威壓頓時化為虛無,辰年咬牙,手臂奮力向上揚去,竟是將賀澤連人帶劍一同擊飛。
便是飛撲過去打算救人的封君揚等,也被那劍氣迫得停住身形。眾人一時皆被驚呆,震愕地看向辰年,說不出話來。
辰年也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長劍,那劍身被她灌注的真氣所激蕩,猶自長鳴不止。剛才那浩瀚如海的真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各處經脈內依舊是空空如也,卻不再乾涸枯澀,每個穴道都似暗藏了泉眼,只要需要,瞬間就會湧出無盡的真氣,注滿她全身的經脈。
“有即是無,無即是有……”原來,這就是五蘊神功了。
最初她只以為這是種極霸道的內功心法,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練成內家高手,卻也叫人性情大變,喜怒無常。而且越往後練,體內真氣便越難控制,直折磨得人痛苦不堪,縱使有過人的毅力,最後也只能落得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待到後來,慧明和尚給她講解何為“五蘊”,她雖明白了那字面的意思,卻依舊不懂這和內功心法有什麼關係。
再後來,她遭封君揚欺騙,心灰意冷,被鄭綸重傷,歷經生死,又受鬼手白章所害,內功盡毀,心生死念時,卻為著葉小七,嫁來盛都,一心只為報仇而活……直到前一刻,她終於放下了一切,只想做回最初的自己,做回清風寨里的那個小四爺。
她八苦幾乎嘗遍,終換來了五蘊皆空。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五蘊神功,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放下執念,放下一切,堅持本心,堅持本性。
辰年再次提劍,一步步往賀澤處走去。
賀澤受傷極重,他的幾名貼身護衛疾掠過去救助,其中一人伸掌貼上他的背心,輸入真氣護住賀澤心脈要害之處,另有人取了白先生給的保命丹藥出來,塞入賀澤口中。其餘人等,皆手執兵器,護在了賀澤身前。
辰年手中長劍平平抬起,指向眾人,輕聲道:“讓開。”
她聲音與之前一般無二,可此刻,卻再沒人敢輕視。只是,這些人都不能讓,也不敢讓。賀澤死,他們亦是要死,還不如豁出去拼上一把,也好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辰年話落,這些人非但沒有讓開,反而有兩人起身迎上前來。
芸生見狀,忙衝過來攔在了那兩人身前,向著辰年怒聲叫道:“謝辰年,你要殺就殺我,不要濫殺無辜!”
“我本也沒打算放過你。”辰年淡淡說道。
芸生心中分明極害怕,身子都在隱隱發顫,卻仍是絲毫不讓,只微揚起下巴,冷聲說道:“我給葉小七償命,你不能再傷十二哥。”
“芸生!”賀澤在後低呼,他臉色青白,嘴角上還帶着絲血跡,強撐着站起身來,甩開身側護衛的扶持,搖搖晃晃地走到芸生身側,十分吃力地說道,“你退下。”
芸生怎會退下?她緊抿唇瓣,非但不退,反而往賀澤身前擋去。賀澤嘴角輕扯,露出些許欣慰的笑意,將手扶在芸生肩上,撐住自己,然後抬眼看向辰年,微微喘息着,艱難說道:“謝辰年,你為何不直接一劍殺了芸生?為何,只向我下手?因為你……也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了,殺葉小七的另有其人……”
辰年沒有說話,長劍忽地直往前刺去。眾人都不及反應,甚至連她的動作都未瞧清,就聽得賀澤發出一聲悶哼,再定睛看過去,賀澤右肩已是被辰年用劍刺穿,鮮血汩汩冒出,眨眼工夫就濕了他半邊衣袖。
“十二哥!”芸生髮出一聲驚呼。賀家那些護衛也都目眥盡裂,怒喝一聲,紛紛向著辰年撲殺過去。
“都給我退下!”賀澤拼儘力氣喝住那些人,他右側鎖骨已是被辰年用劍震碎,整條手臂俱已廢掉,明明痛徹心扉,唇邊上卻是緩緩地露出微笑來,“謝辰年,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知道是誰殺的葉小七,你真的想知道嗎?”
“說。”辰年輕聲說道。
“太后。”賀澤痛快說道,他瞥向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封君揚,面上的輕笑因着疼痛而有些扭曲,“封君揚的大姐,封太后。她幾次叫我下手除掉葉小七,我不肯。她便自己想了法子來做了。你若不信,去查便是,封太後身邊有個貼身宮女叫赤丹的,每次都是她來傳送消息。”
“十二哥!”芸生忙喝斷他的話,不想叫他再說下去。
“芸生,不要傻了。”賀澤痛得吸了口涼氣,卻又觸動了內傷,忍不住咳了起來,直吐了兩口血,這才勉強止住了,問芸生道,“你還在為了誰瞞着?為了那個利用你的大姐姐,還是旁邊這個要眼睜睜地看着你死的表哥?”
他說著又抬眼看辰年,譏笑着問:“真兇你已是從我嘴裏問出來了,你怎麼去給葉小七報仇?你的阿策可允許你殺了他的大姐?還是你也要與封君揚一般,只來殺我們兄妹兩個泄憤?哪怕葉小七並非我們所殺。”
辰年緩緩閉目,過得片刻才重又睜開,眼中已是波瀾不驚。她輕聲道:“賀澤,我先不殺你。若葉小七不是你殺的,我就不殺你。”她收劍,將視線移向芸生,“還有你,賀芸生,你因我被困鮮氏三年,此事雖非我所願,卻是因我而起,是我欠你。若你只是被人利用,並未殺葉小七,我也不會殺你。”
辰年回頭看向屋內,輕聲道:“葉小七不喜歡,他叫我小四爺,小四爺要恩怨分明。”
芸生不想辰年會這般說,一時愣住,眼圈裏含了淚,怔怔道:“謝姐姐……”
辰年並未理會她,只轉身往屋內走去。眾人瞧得睖睜,竟是無一人有所反應,直到辰年進入屋內,將桌邊的葉小七背到身後,封君揚這才從外面走入,幾步走上前來,欲要從辰年這裏接過葉小七。
辰年卻是往旁邊閃了閃,避開他伸出的手,淡淡說道:“別碰他,你們誰都不要碰他,你們別髒了他。”
“辰年……”封君揚緩緩收回了手,默得片刻,方才說道,“你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我去查,好嗎?”
辰年依舊是緩緩搖頭,她手上拿着披風撕成的布條,將葉小七牢牢捆縛在自己背後,口中卻是問封君揚道:“你覺得賀澤又是在挑撥離間,是嗎?”
封君揚張了張口,卻是無法違心地說出那個“是”字來。芸生剛從宮內出來便要來看葉小七,除了受封太后的哄騙,還能有什麼原因?而且在盛都,除了封太后,誰還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得這般神不知鬼不覺?
辰年已是將葉小七捆好,默了一默后,忽地扯了扯嘴角,與封君揚低聲說道:“封君揚,你到現在還要執迷不悟嗎?我們根本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我不去為難你,你也不要阻止我,我們兩人,各做各的事情,各走各的道路,好嗎?”
言畢,她以劍撐地,背着葉小七站起身來。封君揚心慌意亂,第一次覺得束手無策,慌亂問道:“你要去哪裏?辰年,你要做什麼?”
辰年步子頓了頓:“我要帶着葉小七去問一問太後娘娘,他與她有什麼冤讎,為何要費盡心機地殺了他。”
“那是皇宮!”封君揚急聲喝道,“辰年,你闖不進去!雖然你現在恢復了武功,你也闖不進去!辰年,你冷靜一下,我們從長計議,好不好?”
辰年知道那是守衛森嚴的皇宮,她武功再高,這般硬闖進去也如同自盡。可是,她不想再留在封君揚身邊,利用他去接近封太后,再行刺殺之事,又或是一日日地算計着,如何借別人的手,叫封太后死得名正言順。
葉小七不喜歡,葉小七說寧肯與她死在一起,也不要她變得與他們一樣。那好,那她就帶着他仗劍殺入皇宮,替他報仇。
“封君揚,你錯了,就是我沒有恢復武功,我也會這般做的。”辰年重新挺直了身體,平靜地看向門口道,“阿策,出了這門,你我兩個就再無關係。我是清風寨里的小四爺謝辰年,你是志在天下的大將軍雲西王,我們兩個,再無關係。你做什麼,我都不怨你,我做什麼,你也不要管我。”
封君揚身子一僵,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是想着隨葉小七一起死,是嗎?”
不過是一死,也總好過變得面目全非,不人不鬼!
辰年淡淡一笑,點頭應道:“是。”
她說完,提步向外邁去,封君揚再顧不得許多,忙急聲喝道:“攔下她!”
那院中眾人聞言忙上前來攔辰年。辰年體內的五蘊神功全速運轉,真氣鼓盪之下,身上衣袍竟是無風而動,獵獵作響。她身上雖然背負了一人,身形卻是極快,眾人如何攔得下她,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又聞得幾聲兵刃相擊之聲,辰年人已是出了院子。
封君揚從屋內追出,一邊向前疾掠,一邊寒聲吩咐道:“傳信給宮內,保護太后,竭力攔下王妃,不許傷她!”
眾人應諾而去,只不過片刻工夫,院中封君揚的人馬便消失了個乾淨,只留下賀澤與芸生等人。賀澤撐到此刻,再也堅持不住,雙腿一軟,人便向著身前的芸生砸了過去。芸生大驚,忙喚道:“十二哥!十二哥!”
賀澤卻是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用力翻過身來,躺倒在地上,望着那湛藍的天空,輕聲道:“這才是謝辰年,謝辰年。”
那個曾藏在他床下的小姑娘,那個向他抱拳說後會有期,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的女子,那個敢從城牆上一躍而下,在千軍萬馬中肆意張揚的謝辰年……賀澤心中忽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寧肯謝辰年就這般死去,也好過做那個會嬌笑着叫他十二哥的雲西王妃。
辰年雖未進過皇宮,卻是對宮城內的佈局極為熟悉,她知自己早晚要進宮見一見封太后,一早就做了功課,卻不想最後竟會是這般殺入皇宮。
鮮紅的血從劍尖上一滴滴滾落,在陽光下泛出妖異的光芒。她仿若是剛從地獄中走出的修羅,背着已經死去的葉小七,手提長劍,一步步地逼近下一道宮門。
那道門前,依舊是擋滿了侍衛高手,辰年停步,再一次舉起劍,緩緩說道:“讓開,我不想傷你們性命。”
沒有人敢讓,縱是被她氣勢所震,依舊是沒人敢讓。
封君揚縱馬追入宮中,禁衛軍副統領迎面衝上前來,急聲稟道:“不用弩箭,根本攔不下王妃。呂統領帶人極力阻擋,還是叫王妃殺到了興聖宮外。如何處置,還請大將軍示下!”
封君揚聞言大怒,一馬鞭抽向這副統領,怒道:“誰敢用弩箭傷了王妃,我滅他九族!若擋不住,就放她過去,無論如何,不許傷了王妃!”
那副統領慌忙領命,轉身而去。
興聖宮就在前面不遠,打鬥之聲近在耳邊,封君揚面色蒼白難看,抿唇站了一站,卻是疾步往別處而去。宮中多有隱秘的暗道,封太后所居的興聖宮內也不例外。封君揚只隨身帶了兩個貼身親衛,從太液池旁的密道口而入,沿着暗道往興聖宮方向奔去,快到出口處時,就見那出口已是被人打開,透了光亮進來。
封太后在心腹內侍並幾個侍衛的保護下,帶着小皇帝齊幸剛剛下了密道,行在前面開路的兩個侍衛發覺暗道里有人,頓時一驚,慌忙拔出腰刀,低聲喝道:“誰在那裏?”
“是我!”封君揚寒聲應道。
他身後親衛忙又補充道:“是大將軍!”
那兩個侍衛認出封君揚,忙收了刀,上前稟報道:“大將軍,我等正要護着太后與皇上離宮避險。”
封君揚臉色鐵青,上前一腳將那侍衛踹倒,大步走到出口處,一把扯了正傻愣愣地站在暗道台階處的封太后,二話不說便往外走。封太后這才反應過來,雖未掙扎,卻是眼含熱淚,顫聲質問封君揚道:“阿策!你要大姐上去等死,等着你那王妃來殺了我,是嗎?你不許他們傷你那王妃半點,卻要看着大姐死,是嗎?”
“原來你也會怕死?你出手之前為何不想一想後果?”封君揚雙目血紅,憤然問道。他大力地將封太后扯出密道,拖到內殿丟到榻上,又回身從早已嚇傻的內侍手中拎了小皇帝出來,塞到封太后懷中,咬牙說道:“你要還想活命,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抱緊了幸兒,死死地抱緊了他,無論辰年怎樣,都不要鬆手。”
小皇帝還不過兩歲,見此情形早已是嚇得哇哇大哭。封太后抱緊了兒子,哭訴道:“阿策,你要大姐與幸兒死嗎?大姐殺了那葉小七也是為了你,難道就要由着賀臻用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來拿捏你嗎?芸生哪裏不好?芸生比謝辰年好了千百倍,她才是最適合你的妻子、王妃,她才是能母儀天下的皇后!謝辰年那樣的人,她根本做不了皇后!”
封君揚本已向外走去,聞言不覺停下步子,緩緩回頭看封太后,問道:“大姐,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肯說實話嗎?你真的是為了我嗎?你可知,今日過後,我會怎樣?”
封太后無言,愣愣看封君揚片刻,只伏在那裏放聲大哭。封君揚瞧得輕輕一哂,回身疾步出了內殿。
辰年已是背着葉小七一步步殺入了興聖宮內,四周侍衛高手雖多,卻因着有封君揚不可傷了王妃的命令在,無人敢對辰年下殺手。辰年瞧出,也沒有傷他們性命,劍尖所落之處大都在眾人的手腳上,叫他們不得再上前。
便是這般,每往前走一步都是艱難無比。就在辰年要闖到殿門外時,又有兩人從宮外急急奔來,卻是喬老和朝陽子。朝陽子也被辰年此時的模樣駭得一跳,沖入侍衛圈中,急聲叫道:“辰年!”
辰年長發散亂,周身浴血,面色明明是蒼白至極,偏那雙眼睛明亮清澈,像是冬夜裏最先亮起的晨星。她手中長劍微頓,靜靜看向朝陽子,啞聲問道:“道長,你來是勸我,還是攔我?”
朝陽子被喬老從大將軍府里急急尋來,一路上也知道了大概,本是想來勸辰年冷靜,可聽辰年這樣問他,又見她這一身悲壯,這勸人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深深看辰年一眼,咬了咬牙跳到她身旁,高聲叫道:“道爺既不是來勸你,也不是來攔你,道爺要和你一起殺進去,問一問那太後娘娘,肚子裏揣的可都是黑心腸!”
此言一出,喬老氣得差點沒仰倒過去,忙厲聲喝道:“師兄!”
“好。”辰年朗聲應道,面容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她緩緩挺直了脊樑,手中長劍再次平平舉起,對準不遠處那黑洞洞的殿門。長劍受真氣激蕩,發出龍吟之聲,經久不散。
“葉小七,我帶你進去。”
她又往前沖,朝陽子揮着拂塵緊緊地護在她的身旁。喬老瞧得大急,封君揚有嚴令不得傷了辰年,卻沒說不能傷朝陽子,他怕自己這個不着調的師兄被侍衛所傷,忙自己先打了上去。朝陽子雖是喬老的師兄,可武功上卻差了他許多,幾招之間就被喬老點住了穴道,丟到了戰圈外。幾個侍衛急忙上前,制住了朝陽子。
喬老瞧得朝陽子性命無礙,這才又出手攻向辰年,口中勸道:“王妃,您為王爺想一想,您這樣行事,將會置他於何地?”
辰年抿唇不語,一劍刺出,破空聲頓起,劍尖竟幻出十餘處光芒,處處直指喬老身上要害。劍未到,劍氣卻已至。喬老被那劍氣所迫,忙撤掌後退,直退出三四步,才逃脫那劍尖的籠罩,他心中不覺大驚,暗道人都說五蘊神功天下無敵,果然不是虛妄之言。
辰年這一招使出,不但迫退了喬老,便是面前那些侍衛也都駭得紛紛往後退去。她單手往上託了一下身後的葉小七,一步步拾級而上,終於進了那大殿。
殿中並無侍衛,只封君揚獨自一人擋在封太后之前,直直地看着她,澀聲喚道:“辰年……”
辰年長劍往旁側傾斜,輕聲道:“讓開,我不想傷你。”
封君揚沒有動,只盯着她的眼睛,緩聲說道:“辰年,她是我的大姐,她自小看着我,守着我,護着我。她帶我讀書,教我習字,一日日地盼着我長大。我四歲時被人推入湖中,是她跳進冰冷的湖水裏,拼儘力氣將我推出水面,那一年,她也不過九歲。她為了我挨父王的責打,為了我去跪家中的祠堂。她為了我,拋下兩情相悅的情郎,十六歲從雲西遠嫁盛都,獨自進入這能吃人的深宮。”
他眼圈漸漸發紅,目光悲戚,聲音嘶啞:“辰年,她是我的大姐,她以前並不是這個樣子。”
後面的本一直低聲啜泣的封太后忽地哭出聲來,她緊緊地抱着懷中的兒子,忍不住放聲大哭。
辰年垂下眼帘,輕輕抿唇,靜靜地站得片刻,輕聲道:“讓開。”
“辰年——”封君揚剛一開口,辰年長劍已是到了他身前,他武功與辰年相差太遠,索性也不躲閃,閉目以身體迎上辰年的劍。不想辰年這一招卻是虛招,身形一晃已是閃過了他,到了封太後面前。
她以劍指向封太后,冷冷開口,問道:“可是你叫人殺的葉小七?”
封太后已是哭得說不出話來,聞言只抱緊了壞里哇哇大哭的小皇帝,母子兩個哭作一團。辰年眉頭微擰,劍氣頓時暴漲,駭得封太后一時連哭都忘記了,下意識地把兒子護在懷中,背過身去,急聲叫道:“是我,是我!你要殺就殺我一個,不要傷我孩兒!”
辰年應道:“好。”
她提劍刺向封太后,可瞧到封太后懷裏哇哇大哭的孩子,劍到半路就再無法落下去。那孩子不過才兩三歲,小小的手臂緊緊地抱着母親的脖子,哭聲叫人撕心裂肺。辰年仗劍從宮外殺入,這一把劍不知沾了多少高手的血,她的手都不曾抖過,可在這劍尖指向這一對母子的時候,她的手卻止不住地發抖。
“別傷我的孩子,別傷我的孩子……”封太後身子抖作一團,口中只翻來覆去地念着一句話。
這是阿策的大姐,是這個孩子的母親,是也曾純真良善過的女子。
長劍停在半空中,微微抖動,辰年幾次咬牙,竟都無法將劍刺落。他們個個卑鄙無恥,玩弄心機,她卻無法當著這孩子的面殺了他的母親。就在這時,她身前捆縛葉小七手臂的布條像是終於承受不住劍氣的威壓,突然崩斷,葉小七僵硬的手臂從辰年肩頭滑落,正正地打在辰年握劍的手上。
辰年眼中湧出淚來,她微微側頭去看葉小七晦暗的臉,喃喃問道:“小七,你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葉小七早已無法答他,他雙眼緊閉,面容祥和地伏在她的肩頭,只那手臂仍靜靜地搭在她的手上,似是不想叫她刺落那一劍。辰年不覺閉目仰面,過得片刻,卻是瘋癲一般地哈哈大笑起來,道:“善惡終有報應,終有報應!”
她丟了手中長劍,只抓了葉小七的雙手,起身往殿外飛掠而去。外面侍衛欲要上前去攔,可她身形極快,腳上一踏殿外欄杆,身體一擰一轉,已是越過了眾人頭頂,往外奔去。
眾人正欲轉身去追,卻聽得封君揚在殿內吩咐道:“不用追了。”
禁衛軍統領呂樂身上被辰年刺了幾劍,雖未傷及要害之處,卻也是流了不少的血,正巴不得不去招惹那位傷不得的姑奶奶,現聽封君揚發了話,忙喝住自己手下的那些侍衛。副統領從一旁走了過來,用眼神詢問呂樂是否要進殿去,呂樂略一遲疑,卻是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殿內只有封君揚與封太后姐弟兩人,並一個啼哭不止的小皇帝。辰年那一劍雖未刺下,可那凌厲的劍氣卻是叫封太后受了不輕的內傷。封太后咳得幾聲,見衣袖上竟濺上了血點,不覺嚇得一呆,又覺出胸口裏隱隱作痛,心中更是大駭,忙抬頭看向封君揚,倉皇叫道:“阿策,阿策。”
封君揚不為所動,目光暗沉冷漠,只道:“太后不用驚慌,不過是受了些內傷,叫太醫開個方子,日後好好調養着就是了。”
封太后不想弟弟會說出這般冷酷無情的話來,愣愣地看着他:“阿策……”
封君揚嗤笑一聲,非但沒有上前,反而往後退了兩步,道:“從今以後,再沒有阿策,太后可以稱呼臣大將軍,或是雲西王。”
封太后花容失色,本已停下的淚又流了下來,顫聲問道:“阿策,你是要不認我這個大姐了嗎?便是大姐這次做錯了,你就要不認大姐了嗎?”
封君揚早已知曉她不再是他的那個大姐,可他以為她起碼還聰明,卻不想她竟是愚蠢至此,還用着后宮裏爭寵的那一套手段。這一回,他連話都沒說,只望着封太后嘲弄一笑,便就轉身出了殿門。
殿外,禁衛軍統領、副統領俱還守在那裏,便是朝陽子也被人五花大綁地押了來,等着封君揚的示下。封君揚面色陰沉,抬眼看向朝陽子。朝陽子迎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非但不躲不避,竟還向著他冷哼了一聲。
眾人一時嚇得全都屏息,不料封君揚卻並未發怒,他緩步上前,親自動手解開了朝陽子身上的繩索。朝陽子心中也是詫異,瞥了他兩眼,沒好氣地說道:“封君揚,你不用再向我使懷柔手段,你就是殺了道爺,道爺也不會聽你使喚。”
封君揚垂目,淡淡說道:“我殺道長做什麼?”
他放了朝陽子,又拱手行了一禮,這才吩咐喬老道:“喬老,請代我送道長出去吧。”
朝陽子猜不透他的心思,往外走了幾步,忍不住又轉了回來,問封君揚道:“你真就這樣放了我走?”
封君揚笑笑,反問他道:“不然怎樣?”
朝陽子自是答不上來,他那小眼睛眨了又眨,狐疑地瞅了封君揚半晌,這才又走。不想人剛下了台階,卻忽聽得封君揚在後喚他。朝陽子聞聲立刻停下,轉回身瞧向封君揚,面上不覺露出些得意,一副“我就知道你沒這麼容易放我”的神色。
封君揚卻是面色端凝,他向著朝陽子斂衽一揖,道:“望日後道長能對她照料一二,君揚感激不盡。”
朝陽子愣了一愣,才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心刺他幾句,卻是再說不出什麼冷言冷語來。他瞧了封君揚兩眼,只冷哼一聲,道:“還用你說!”
言罷,便拂袖而去。他沿着辰年離去的方向,一路追出盛都三四十里,也未尋到她的身影,靜下心來想了一想,暗忖她還背着葉小七的屍身,總要把葉小七入殮才是。這樣一想,朝陽子便未再往前追,只四下里打聽哪裏有棺材鋪子,尋得兩日,終在一處小鎮上問到了辰年的行蹤。
朝陽子按照那棺材鋪老闆給的地址,一路尋到鎮外破敗的山神廟裏,這才見到了辰年,就見葉小七的屍身已經入殮,棺木停在那破廟大殿當中,辰年獨自一人跪坐在棺前,正在默默燒紙。朝陽子不由得暗暗嘆息一聲,走上前去也跟着燒了幾張紙錢,口中低低念叨:“拿好了錢財,安心上路吧,莫要再惦記活人。”
過得一會兒,朝陽子抬眼去看辰年,出言問道:“以後可有打算?”
辰年面色雖蒼白憔悴,神情倒是平靜,她用木棍慢慢撥弄着火盆里尚未燃盡的紙錢,答道:“想先送葉小七回江北,將他葬在小柳旁邊,叫他們兩個可以相伴。”
朝陽子並不認得小柳是誰,只猜着該是與小七一般,是辰年幼時的夥伴。他想了一想,又問道:“那小柳葬在哪裏?清風寨?”
辰年緩緩搖頭:“不知道,沒有在寨子裏,當年小七背着小柳出了寨子往南而來,後來獨自一人在宜平投了軍,該是把小柳葬在了清風寨與宜平之間。”
朝陽子聽得一驚,道:“清風寨與宜平之間總得有幾百里,當中有數不盡的山頭,你怎知葉小七會把她埋在哪個山頭,這要往哪裏去找?”
“慢慢找,總會找到。”辰年垂着眼帘,瞧不出當中的神情,輕聲道,“他們兩個一直就相互喜歡,葉小七早盼着能娶小柳為妻,活着的時候不能在一起,現如今都死了,我總得全了他們的心愿。”
朝陽子默了片刻,一拍大腿,叫道:“好,道爺就陪着你去找那小柳的墓,等咱們找着了小柳的墓,安葬好了這葉小七,道爺就帶着你遊歷天下去,聽人說嶺南再往南,過了海,有許多島,裏面什麼千奇百怪都有,還有那尺把高的小人國呢!”
辰年知曉朝陽子是怕她深陷仇恨,生了心魔,這才想着要扯她出來。她心中感動,抬頭看向朝陽子,靜靜瞧了他一會兒,卻是問道:“道長不去尋我師父了?”
提起靜宇軒,朝陽子卻不禁有些氣惱,有些賭氣地說道:“不去管她,她非要自尋死路,誰也沒有辦法。我不去尋她,我陪着你去江北。”
“我武功不僅已經恢復,更是精進了許多,喬老那般的高手都打不過我,這天下誰還會是我的敵手?道長根本無須擔心我的安危,更不用陪着我去江北。”辰年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道,低下頭去復又給葉小七燒紙。
朝陽子道:“那怎麼行?再怎樣你也是個大姑娘,一路行走不便,道爺我……”
“道長。”辰年忽地打斷了他的話,停了片刻,才又低聲說道,“道長,你放心,我先不會去賀家尋仇。善惡皆有報應,便是我不去,賀家的惡報也已經來了。”
朝陽子聽得一愣,還欲再問,辰年那裏顯然無意多說,只轉了話題,道:“道長,還是去找師父吧,待找到了她老人家,請轉告她,別介意一時的有無,只有放下執念,才能真正地練成五蘊神功。”
她態度十分堅決,朝陽子拗不過她,只得作罷。他幫辰年雇了輛大車,拉了葉小七的棺木,一路送至碼頭,又不知從哪裏弄了許多銀兩來,交給辰年,道:“窮家富路,身上多帶些銀錢總是沒有壞處,路上要小心些,別招了不長眼的宵小之徒來。不過你武功高,只吃食上小心了,倒也不怕他們。”
辰年身上確是沒有多少銀錢,便是葉小七那口棺材,都是她當了身上的玉佩后才買的。她沒和朝陽子客氣,收了那銀兩,寬慰他道:“道長忘記我是做什麼出身的了,從來只有我劫別人的,誰敢來劫我?”
朝陽子點頭,究竟是不放心,又從懷裏掏了許多丹藥出來,有救命的,也有害命的,他給她細細說了,一股腦地都給了她,道:“莫要逞強,有事就給我傳信,待我尋到了你師父,就和她一同去看你。”
辰年點頭,辭別朝陽子,雇了船送葉小七回江北安葬。
這一路倒也算是順遂,船經清河入了清湖,又行得數日,這才由涇水轉入宛江,折向東行。待到宜平碼頭,辰年棄船登岸,雇車拉了葉小七的棺木,向北繞過宜平城,徑直進了南太行。
她並不清楚葉小七當日將小柳葬在了何處,只猜着該是在清風寨到宜平的途中,加之山中道路崎嶇難行,她不好攜帶着棺木通行,只好將那棺木先寄存在一所山神廟中,孤身一人進了山去尋小柳的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