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葉障目
第62章一葉障目
陸驍和辰年避開火光明亮處,剛尋了個地方藏好,卻聽得西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辰年循聲看去,模糊看見有幾十騎從遠處疾馳而來。那隊騎士速度極快,眨眼工夫就到了近前,陸驍一把將辰年拽回,就聽得當中一人稟報道:“將軍,這火似是剛點着的,人應該遠不了。”
那被稱作將軍的人“嗯”了一聲,辰年聽那聲音低沉耳熟,不由得又探頭看去,瞧當首那人竟是鄭綸。
鄭綸瞧了一眼那火堆,吩咐道:“找一找,看看是什麼人在此。”
辰年暗道一聲“壞了”,他本就一直說她言行放蕩,若是再看到她與陸驍深夜在此,還不知又要罵她些什麼,到時可真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她心思轉動極快,忙就湊到陸驍耳邊,低聲道:“我出去,你藏住行蹤,切莫被他們發覺。”
陸驍雖不明白辰年為何這般,卻仍是點了點頭表示知曉。
辰年向他笑笑,便就起身往外而去,硬着頭皮高聲叫道:“鄭將軍!”
鄭綸聽得她的聲音不覺微微一愣,撥轉馬頭,看着辰年從黑暗處走出,直到她走近了,這才沉聲問道:“你怎麼會在此地?”
辰年瞧了一眼眾人,見都是鄭綸手下騎兵,便就答道:“我之前在望江樓賞月,無意間看到上游有船過來,瞧着那些船有些古怪,便在此點了堆火,想向江對岸的水營示警。”
鄭綸看看她,又抬眼看了看她之前的藏身處,淡淡問道:“你一個人在望江樓賞月?”
辰年點頭,道:“是。”
鄭綸卻是不信,瞥了旁邊親衛一眼。那親衛看懂他的眼色,不動聲色地去了辰年藏身之處,瞧着那裏確實沒有旁人,就向鄭綸暗暗地搖了搖頭。
辰年只裝作沒看到那親衛的小動作,抬頭看向馬上,問鄭綸道:“鄭將軍怎麼會到這裏來?”
鄭綸答道:“我跟着那幾艘船一路追來,看到這邊有火光,便就過來瞧瞧。”
說話間,那些船隻已從上游駛過來,辰年一眼瞧到,指着江中與鄭綸說道:“你看,那些船來了。”
鄭綸也轉頭望去,他內力比辰年更為深厚,早已可以夜間視物,道:“這些船俱是從泰興水軍營寨里悄悄駛出的,不善水戰,多是運兵之用。”
辰年聞言皺眉,問道:“賀家是要行偷襲之事?可就這幾艘船,便是都裝滿了人,又能做些什麼?”
鄭綸想了一想,答道:“再往東幾里,離着南岸不遠,就是王爺此次用兵的糧倉所在。”
辰年聽得一驚:“賀家要偷襲糧倉?”
賀臻明明已經應了退兵,今夜卻來偷襲南岸糧倉,這行徑顯然極不地道。可兵不厭詐,她也曾白日裏向賀澤修書投降,夜裏卻去偷襲他的大營。若是賀臻真這樣做了,倒也算是以牙還牙了。
鄭綸沒有回答,卻向著旁側親衛伸出手去,沉聲道:“強弓。”
那親衛忙將身後背的強弓摘下遞過來,鄭綸接過,搭箭引弓,正欲往江中射去,卻聽得辰年忽然叫道:“等等。”
鄭綸聞聲動作一頓,側過頭看向辰年。
辰年乾脆利索地撕了片衣角下來,又摘下掛在腰側的酒囊,拔下塞子用烈酒將那衣角盡數浸濕,然後便伸手去向鄭綸討要羽箭,道:“把箭給我。”
鄭綸看她兩眼,將手中的羽箭遞給了她。
辰年瞧他目光落在自己的酒囊上,笑了一笑,解釋道:“剛才在望江樓里偷的,本想着帶回城給你家王爺嘗嘗呢。”
鄭綸說不清心中是酸是澀,只低垂了視線不去看她。辰年顧不上看他的神色,只低着頭將那布片緊緊地裹在箭頭上,重新交還給鄭綸,又去火堆處取了火過來,笑道:“你試一試,這樣可能射到那船上去?”
她說完,便就點着了那箭頭。
鄭綸抿唇,將那強弓拉到最大,手指微松,那火箭便如流星一般向著江心激射而去,正射中最前的那艘船。船上頓時冒了火光,船艙里立刻衝出幾個人來撲火,當中有人高聲罵道:“誰這麼缺德?好生生地來點別人的船!”
一會兒工夫,幾艘船上就都亮起了燈火,船上船下一片燈火通明,辰年遠遠望着,就見當中那艘船上出來個錦衣公子,定睛一看,不想卻是賀澤。
辰年曾重重打了賀澤一掌,本以為就算打不死他,也得叫他躺上個把月,不想他竟還能這般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此。辰年心中頓覺惱恨,轉頭與鄭綸說道:“可有法上他那船上去?”
她剛問完,就瞧着有許多船隻從下游逆流而上,將江中那幾艘船齊齊攔下,正是聞信趕來的江南水軍。又過一會兒,有船往北岸貼過來,放了小船下來接鄭綸等人。
辰年此刻也不知陸驍藏身何處,只回頭掃了一眼,便隨着鄭綸跳上了小船。鄭綸見她跟來,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問道:“王爺可知道你在此處?”
辰年不敢與他說實話,便就含糊答道:“他曉得我出來。”
鄭綸沒有再問,遲疑了一下,卻是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丟給了她,低聲道:“披上。”
辰年一向不在意這些小節,聞言便就將披風裹在了身上。那船甚小,又站了好幾個人,鄭綸微微側頭看去,見辰年就立在他身側,那披風雖裹住了她的身形,卻遮不住她的頭臉。月光之下,但覺她面龐潔白如玉,眉目精緻如畫,黑漆漆的瞳仁中映了江中粼粼水波,竟比天上星辰還要璀璨幾分。
他心中怦然而動,待自己意識到了,又不覺有些惱怒,想要將頭盔也摘下來給她,手都抬起了,才意識到這行徑太過於刻意,便就又將手重新扶到劍柄上,沉聲吩咐親衛道:“將頭盔摘給她。”
那親衛忙把頭盔摘下遞給辰年。辰年不知鄭綸心思,只當他是怕自己泄露身份,默默接過那頭盔,扣到了自己頭上。不想那親衛腦袋比她大了許多,頭盔往前一斜,將她臉都遮住了半張。辰年伸手將那頭盔往後推了推,手剛一離開,正好趕上小船隨波搖晃,那頭盔便就又滑了下來。這一回,竟是連鼻樑都蓋住了,只留個小巧潔白的鼻尖在外面,模樣甚是滑稽可笑。
鄭綸眼角餘光將她動作俱收入眼底,也不禁翹了嘴角。
辰年無奈,只得用手扶住了那頭盔,問鄭綸道:“可能給我換個小點的?”
鄭綸將臉綳得極緊,淡淡答道:“沒有。”
說話間,那小船已經貼近了樓船,船舷上給小舟里的人放下軟梯來,鄭綸卻沒用那軟梯,從小舟上縱身而起,躍上了樓船甲板。辰年本也能與他那般跳上船去,想了一想,卻是怕引人注目,便就頂着那頭盔,老老實實地順着那軟梯爬了上去。
鄭綸見她這般,頗有些意外,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卻是沒說什麼。這樓船上有水軍的一員偏將,上前與鄭綸見過了禮,道:“鄭將軍,萬將軍一收到消息,便就命了小的過來,現已將對方船隻盡數攔下。”
鄭綸緩緩點頭,沉聲道:“派人速回軍寨通知萬將軍,請他派軍前去保護南岸糧倉,以防敵軍從陸路偷襲。”
那偏將聞言,忙就去安排此事。
辰年想了一想,便也明白過來,走到鄭綸身後,低聲問他道:“你怕賀澤是故意在此現身,好來迷惑咱們?”
鄭綸回頭看她一眼,答道:“不錯。”
說話間,這樓船已是近了賀家水軍的船隻。賀澤立在船頭,揚聲笑道:“不想卻是鄭將軍在此。鄭將軍可是與賀澤一般,來賞這江上秋月的?”
鄭綸按劍不語,只冷冷望着賀澤。換作旁人,得他這般反應,免不得會有訕訕之感,可賀澤卻毫不在意,竟還邀鄭綸過去,笑道:“我這船上有美酒,鄭將軍可要過來同飲,共賞江上秋月?”
他這樣一副嘴臉瞧得辰年心生惱怒,只想着上前先揍他一頓再說。鄭綸似是察覺到了她的情緒,用眼角餘光瞥了她一眼,然後往前邁了一步,不露痕迹地將辰年擋在了身後。
不想他這樣一動,反而叫賀澤注意到了辰年。賀澤微微側頭望了一眼,雖未看清辰年的面容,卻從她的身形上看出些端倪,待視線再落到她的腳上,就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測。賀澤便笑着看向鄭綸,道:“原來鄭將軍竟是攜美賞月,難怪不肯到我這船上來呢。”
辰年聽得這話,索性伸手撥開了擋在身前的鄭綸,另一隻手扶了扶自己的頭盔,將整張臉露給對面船上的賀澤,冷聲問道:“賀十二,你要作死,是不是?”
賀澤沒想到辰年會出現在此,微微一愣,面上隨即現出了惱羞之色,沉着臉說道:“大半夜的,你來這裏做什麼?封君揚呢?他竟也不管你?”
辰年不想他竟會用這樣的口吻與自己說話,轉念一想便猜到賀臻怕已是向他說了自己的身份。她不由得冷笑一聲,問道:“怎麼?難不成這天上月亮是你賀十二一人的,只許你江上賞月,就不許別人看一眼了?”
鄭綸側頭看她,淡淡說道:“你與他廢話什麼!”
他們兩個這般說話,叫賀澤不由得怒極而笑。他之前雖對辰年起了別的心思,可那時並不知她是自己堂妹,可以說不知者不罪。而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世,卻仍是對他下那樣的死手,可見沒顧念半點手足之情。賀澤看辰年與鄭綸兩眼,嘲弄一笑,譏道:“我倒是忘了,兩位可是名正言順的夫妻,莫說半夜賞月,就是湊在一起做什麼也是應該的。”
這一句話正正地戳在辰年與鄭綸兩人的心窩子上。鄭綸手上發力,緊緊地握住了劍柄,辰年卻已是從船頭飛身而起,向著對面船上的賀澤撲了過去。她驟然發難,身形又極快,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辰年已是疾掠到賀澤身前,揮掌向他身前拍了過去。
賀澤忙抽身後退,只是他武功本就遠不及辰年,眼下又重傷未愈,勉勉強強避得過辰年這一掌,口中忙大聲喝道:“賀辰年!你敢殺兄?”
不想辰年這一掌卻是虛招,而另一掌迅疾揚起,啪的一聲扇了賀澤一個響亮的耳光。賀澤何曾當眾受過這樣的羞辱,不覺大怒,一時竟連生死都忘了,張口就要大罵。
辰年抬手又是一個耳光,寒聲道:“你罵我一句,我就打你一耳光,我倒要看看,是我先受不住你罵,還是你先受不住我打!”
賀澤的親衛從四下里撲殺過來,欲要來救賀澤。鄭綸見狀,便也飛身過船,將劍搭於賀澤肩上,冷聲道:“誰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先殺了賀澤。”
眾人皆懼鄭綸威名,一時均不敢妄動。賀澤被辰年連扇了兩個耳光,不覺驚怒交加,可到底不敢再說什麼,只死死地盯着辰年不語。辰年卻不怕他,漠然瞧了賀澤片刻,忽地與鄭綸說道:“我覺得他不是要偷襲江南糧倉。”
賀澤聞言,心中不覺一驚,目光閃了一閃。
辰年瞧他神色,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便轉頭與鄭綸說道:“他若真是有意偷襲江南糧倉,不該這般招搖東來,把大夥視線都引到糧倉去。我猜他可能是故意引你出來。”她停了一停,又去瞥了賀澤一眼,忽地問鄭綸道,“你營中防備如何?可莫要中了他的聲東擊西之計。”
鄭綸面色微變,寒聲問賀澤道:“當真?”
賀澤譏誚一笑,道:“不錯,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些。我騎兵已經暗中登岸,再有個一時半刻,就要殺入你的營中。”
鄭綸不想自己竟中了賀澤的調虎離山之計,心中極為惱怒,掌中長劍往賀澤頸上一貼,已是起了殺意。
這個時候,江南水軍已經將敵船都控制住,便是賀澤所在的這艘大船,也被幾艘戰船用長鉤牢牢扯住。那水軍偏將命人在兩船間搭了木板,大步走過船來,向鄭綸稟報道:“鄭將軍,敵船十艘,皆已被我軍制住。”
辰年聽得心中一動,與鄭綸說道:“你先莫要着急,我有個法子,倒是可以叫他悔不當初。”
她這話引得鄭綸與賀澤齊齊看向她,辰年笑了一笑,道:“他既然去偷襲你的軍營,咱們就去摸他的水寨。反正這裏有他賀家水軍的戰船,不用白不用。不如多裝些乾柴枯草回去,一把火點了,順便燒了他的水寨。我倒要看看,沒了船,他賀家水軍還叫什麼水軍!”
鄭綸還未說話,賀澤已是忍不住咬牙說道:“混賬丫頭,別忘了,你也姓賀!”
“我不姓賀,我姓謝!”辰年淡淡說道。
賀澤卻是冷笑,道:“你當你不認這個姓氏,你身上流的就不是我賀家的血,你就不是我賀家的女兒了嗎?你佔盡了我賀家的好處,竟還有嘴說自己不姓賀!你若不是姓賀,你當封君揚會這般對你?你若不是姓賀,叔父怎會與他妥協,放棄這宜平?”
“可笑!”辰年不覺發笑,道,“我沒吃過你賀家一口飯、穿過你賀家一件衣,我佔了你賀家什麼好處?這宜平分明是你賀家奪不下,怎的卻說成讓的了?至於封君揚怎樣對我,和你賀家又有什麼關係?”
賀澤微微揚頜,傲然道:“我泰興水軍在此,怎會奪不下這小小的一個宜平!便是放過宜平不取,趁着江南兵力空虛,順江直下盛都,封君揚拿何擋我?就憑他那江南水軍?呵呵,笑話!他封君揚若不是懼我水軍,為何要把你放在宜平?又為何叫人把你的身世泄露給叔父,不就是為了叫叔父顧念着你,好把宜平讓與他嗎?”
辰年微微一怔,皺眉問道:“你說什麼?”
鄭綸也聽出不對,手中長劍緊貼在賀澤頸下,冷聲喝道:“閉嘴,休得胡言!”
辰年伸手鉗住鄭綸劍尖:“叫他把話說完!”
鄭綸劍眉緊皺,看她兩眼,道:“他的話你也要信?難道你看不出他這是有意挑撥?”
辰年自是明白賀澤說這話絕非出自善意,可不管他是有心還是無心,她都要把這事弄個清楚。“是真是假,聽了才會知道。”她手上用力,將鄭綸的劍從賀澤頸側移開,眼睛直直地看着賀澤道,“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賀澤說那些話雖是臨時起意,卻也是沒存什麼好心,現聽辰年這般說,便就說道:“我說封君揚是故意把你放在宜平,好叫叔父顧念着你。”
“不是這一句!”辰年說道。
賀澤想辰年既然不肯認祖歸宗,定不願自己身世泄露。他略一停頓,又道:“我說他是故意將你的身世泄露給叔父。”
辰年問道:“有何證據?”
辰年的身世是從鮮氏泄露過來的,說起來,倒算是賀臻自己查訪出來的,賀澤哪裏有證據能給辰年。不過他也是狡詐之人,聞言只冷冷一笑,說道:“封君揚是什麼人,你還不知?他做事,怎會輕易給人留下把柄!”
辰年冷笑,道:“既是沒有證據,就是口說無憑。封君揚是什麼人,我自是知曉。可你是什麼人,我也知道。別的且不說,只單論人品,你還遠不及他。”
賀澤聽得惱怒,譏道:“果真是頭髮長見識短!你的身世雖是從鮮氏泄露出來,可你不想想,為何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在他封君揚奪宜平的時候泄露出來?他分明是算計好了時機,才故意將你的身世泄露給叔父。”
辰年忽地想起剛才陸驍所言之事,心跳不由得加劇,面上卻還竭力保持着淡漠,問賀澤道:“你說這消息是從鮮氏泄露出來的?”
“不錯。”賀澤點頭,道,“叔父一直在派人查找你的下落,只是苦於得不到消息。直到前不久,才有消息從鮮氏慕容部傳出,說是一個叫丘穆陵越的人將王女遺孤帶回王庭的,叔父這才查到了你的出身。”
辰年只聽到了“慕容部”這三個字,後面的就已聽不甚清楚。慕容部,慕容部,陸驍才剛說過,他曾在慕容部看到過易容的樊景雲,然後慕容部開始反對立芸生為後,然後義父的身份從慕容部泄露出來……
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這世間哪裏來的這樣多的巧合!身世突然泄露,辰年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她選擇了相信封君揚。他說他不知道,她就信了。
辰年面容雖還平靜,唇瓣卻已是失了顏色。那長劍將她指尖的戰慄清晰地傳到鄭綸手上,叫鄭綸心頭也不覺微顫,有着絲絲隱痛,卻又有着些許卑劣的、難與人言的快意。他現在心中極為矛盾,理智告訴他此刻應出聲喝止賀澤,維護封君揚,可另一種心思卻又希望賀澤能夠把話都說出來,好叫辰年知曉實情。
賀澤又道:“不管你認不認賀家,封君揚娶你,都是與咱們賀家聯姻,甚至因着叔父對你存着愧疚之情,封君揚娶你比娶芸生更能獲益。他就是算準了這點,才會千方百計地將你攥於掌中,好以此牽制叔父。你還真當他是因為寵你愛你?”
辰年默默立着,心中並不覺如何疼痛,只似有些發空,她忽地記起了封君揚曾說過不會再騙她,他說過以後會對她好,他還說叫她信他……現在想來,這些話他其實很早之前已說過一遍,那時她就信了。
時隔三年之後,他又這般說,她竟然還是信了他。
賀澤眼中有着毫不遮掩的輕視與嘲弄,辰年看入眼中,腦子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下來。她已是被封君揚當做了傻瓜糊弄,不該再被賀澤看成一個笑話。這個念頭支撐着他,叫她彎唇向賀澤笑了一笑,說道:“我若全信了你的話,才是真的愚蠢!”
她捏着那劍尖,重新將長劍貼到賀澤的脖頸邊上,然後抬眼看向鄭綸,從容說道:“現在便是快馬回營報信也已是來不及,不如將計就計,用了他這些船回去燒他水寨。只是要抓緊,趁着天亮之前回去,否則怕是容易露餡。”
賀澤萬萬想不到辰年會是這個反應,一時驚得目瞪口呆。
鄭綸神色複雜地看了辰年兩眼,正思量間,卻又有兵士匆匆過船稟報軍情,道:“將軍,上游又有幾艘泰興戰船駛來。”
辰年與鄭綸聞言俱覺得古怪,賀澤那裏卻是變了面色。片刻之後,為首那船便駛入了眾人視線,就見那船上燈火甚亮,船頭立了一員武將,竟是賀臻。
賀臻那船停在遠處,船上軍士高舉手中燈籠,打出一串燈語,立在鄭綸身後的水軍偏將看了片刻,與鄭綸稟報道:“鄭將軍,賀臻要過船來。”
鄭綸見賀臻敢獨自前來,心中隱隱明白過來,轉頭冷冷看賀澤一眼,問道:“賀十二,今夜之事,是你背着賀臻私下做的吧?”
賀澤緊緊抿唇,咬牙不答。
鄭綸吩咐那偏將道:“請他過來。”
那偏將便從一旁兵士手中拿過一盞風燈,給對方船上傳信過去。不過一會兒,賀臻換乘了一艘輕便小船過來,上得大船,他先看了辰年與賀澤一眼,這才沉聲與鄭綸說道:“鄭將軍,你大營安穩無事,還請放了小侄。”
鄭綸雖猜着賀臻現在不想與封君揚鬧翻,可卻又怕他使詐,便說道:“賀將軍,我須得等到大營消息才能放了十二公子,還請賀將軍見諒。”
賀臻不急不怒,淡淡應道:“好。”
自有鄭綸身邊親衛下船登陸,快馬加鞭回大營查看情況。鄭綸須得給賀臻幾分面子,不好叫他一直立於甲板上等着,便邀他去艙中稍候。賀臻並未拒絕,經過辰年身旁時卻又停了下來,立在那裏默默打量她。
辰年抬眼與他對視,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嘲諷,道:“賀將軍,你實不用這般惺惺作態。你我都心知肚明,你非慈父,我也絕不是什麼孝女。”
賀澤就在一旁,聽辰年說出這般的話來,立時就要出聲喝罵,可還不等他開口,辰年的長刀已是刷的一聲出鞘,逼到他的頸邊。她冷眼斜睨他,似笑非笑地說道:“賀十二,你敢罵,我就敢殺。咱們兩個比一比,到底是誰的膽子更大一些?”
賀臻皺了皺眉頭,冷聲道:“澤兒退下!”
賀澤雖百般惱恨,卻也只得往後退了一步。賀臻這才看向辰年,沉聲道:“不管怎樣,他都是你的兄長!”
“我沒有這般卑鄙無恥的兄長!同樣,我也沒有你這樣冷酷算計的父親。”辰年冷笑,又道,“賀將軍,我勸你一句,莫叫令侄再說什麼你賀家是為了我才會捨棄宜平。這樣的話說出來,非但不能糊弄了別人,反倒顯得他愚蠢無比。你為什麼不攻宜平,你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不外是與封君揚暫時妥協,各圖好處罷了。別把利益權衡后的選擇,說成自己的犧牲,沒的叫人笑話。”
賀臻面色陰沉地看了一眼賀澤,冷聲問道:“你都與她說了什麼?”
賀澤心中有些發慌,卻不敢不答,便道:“侄兒只是想勸她認祖歸宗。”
他這樣睜着眼說瞎話,惹得辰年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譏道:“好一個認祖歸宗!”
賀臻看向辰年,道:“你認祖歸宗,於封君揚,於賀家,於你自己,皆大有好處!我還當你聰慧靈通,不知卻這般幼稚。你母親雖也性子倔強,可沒你這般愚蠢!”
若不提母親還好,一提反而更惹辰年生恨,她盯着賀臻,慢慢問道:“你有何臉來提我的母親?”
這話問得賀臻啞口無言,卻又惱怒異常,他揚手欲去打辰年,可待看到她那張與亡妻極為相似的倔強面龐,心中不覺一痛,那手便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那手掌緩緩放下,賀臻閉了閉眼睛,再不看辰年一眼,轉身離去。
辰年全因不肯叫賀家人瞧了笑話,這才靠着一口氣撐到現在。眼見賀臻與賀澤等人進了船艙,她不願與他們共處,又想着上岸去尋陸驍問慕容部之事,就暗中扯了一下鄭綸衣袖,與他說道:“你派條船送我上岸,我要回城。”
鄭綸瞥她一眼,卻是說道:“你先等一會兒,待等到大營消息,我送你回城。”
辰年聞言不覺皺眉,道:“我這麼大個人了,不用你送。”
鄭綸微微垂目,道:“你若是再在我手上逃走了,我沒法向王爺交代。”
辰年愣了一愣,冷笑道:“莫說我這回沒想着逃,便是真的要逃,你也攔不下我!你不肯派船給我,我劫船便是。”
她說完,忽地縱身躍向賀臻來時乘坐的小船,反手一刀斬斷纜繩,喝令那留在船上的軍士開船。不想那幾個軍士皆極為硬氣,便是辰年拿刀脅迫,竟也不肯開船。辰年見此,只覺誰人都可欺負她,脾氣一時上來,索性抓了那幾個人都扔到大船上,自己去操那小船。不想小船還不曾離開多遠,又從大船上飛落一人。
辰年見鄭綸追了過來,挑眉看他,問道:“怎麼?你又要尋我來打架?”
鄭綸卻是垂目,低聲說道:“我送你上岸。”
辰年有些意外,不禁怔了一怔。鄭綸也再未說話,只熟練地操弄那小船。一會兒工夫,小船就到了江邊。辰年跳到岸上,回身看鄭綸,猶豫了一下,還是向他道謝:“多謝。”
鄭綸默了一默,這才問道:“你要去哪裏?”
辰年卻誤會他怕自己跑掉,便說道:“你放心,便是要走,我也要尋封君揚問個清楚后再走,絕不會叫你受我牽累。”
她說完,便低着頭匆匆離去。
鄭綸立在船上,怔怔看她良久,這才撐船離開。待船快到江心,他無意間一次回頭,卻發現辰年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因距離已遠,又是夜間,鄭綸並不能瞧清那人面容,只覺那人身材高大挺拔,顯然是個年輕男子,與辰年並肩走在一起,不時地側頭去看辰年,似是在說些什麼。
鄭綸微微眯眼,看得片刻才認出那人竟是陸驍,忽地明白過來辰年之前向他撒了謊,她並不是一人在江邊,而是與陸驍在一起。他頓覺又受她騙,心中不由得惱恨,手上稍一用力,竟將那船槳手柄捏得粉碎。
卻說岸上的辰年與陸驍兩個,陸驍瞧辰年面色十分難看,不禁問道:“怎麼回事?我瞧船上那人似是賀澤,真是賀家前來偷襲?”
“就是賀澤。”辰年將船上發生的事情簡略地說給陸驍聽。待說完這些,她抬眼看了看他,忽地問道,“你可知道我義父的下落?”
陸驍乃是拓跋垚信任之人,自是知道穆展越現在何處,只是此事涉及重大,他不好與辰年說,便答道:“知道,只是沒有王的允許,我還不能與你說。”
辰年知曉他身為人臣的難處,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陸驍向她歉意地笑笑,道:“不過有一點我卻是能告訴你,丘穆陵大人目前很好,你不用擔心他。”
辰年默了一會兒,卻又問道:“慕容部很得拓跋垚的信任嗎?”
陸驍答道:“王對慕容部頗為倚重,否則芸生立后的阻力也不會那麼大。”
辰年停下步子來看陸驍,道:“我身世已經泄露,據賀澤所說,是從慕容部處得知是義父把芸生帶去的王庭。我現在很想知道,慕容部為何會漏出這樣的消息,他們又如何知道的?是從拓跋垚那裏,還是……樊景雲在當中使了手段。”
陸驍聞言沉默片刻,問辰年道:“你懷疑是封君揚?”
辰年苦笑:“此事於他最有好處。”
陸驍想了一想,卻是公正地說道:“阻止芸生立后之事,確是封君揚在從中作梗。至於你身份泄露之事,卻沒有十足的證據說是他所為。”
辰年聽得這話有些意外,轉頭瞧了陸驍兩眼,卻是不覺笑了,道:“這就是你與封君揚的不同。若換作是他,他定不會這樣答我。”
陸驍奇道:“他會怎麼答你?”
辰年想了想,笑道:“他口中明明說著不是你,可聽到人耳中,反而會叫人認定了是你。”
陸驍爽朗地笑了一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該坦坦蕩蕩才是!”
辰年點點頭,又問陸驍道:“芸生是被我義父帶去王庭的事情,都有誰知曉?”
陸驍答道:“此事極為機密,只有幾人知曉,都是得王信任的人。不過,丘穆陵大人帶着芸生返回王庭途中,曾遭到殺手追殺,隨行護衛死傷殆盡,可見便是如此小心,消息還是走漏了些。既然慕容部一心要阻攔王立芸生為後,定要去追查芸生的來路,由此也有可能查到丘穆陵大人身上。”
辰年思量片刻,道:“若我沒有猜錯,我義父並未在上京露面,而是隱姓埋名去了別處,是不是?”
陸驍聞言十分訝異,問道:“你怎知道?”這話一問出,他自己卻不由得先笑了,道:“我忘記了,你那麼聰明,定是從我的話里猜到的。”
“很好猜的事情,若不是這般,他的身份怎會直到現在才漏出。”辰年停了一停,不覺微微皺眉,又問道,“他去做什麼了?”
陸驍卻是不肯回答,辰年知他為難,便就淡淡一笑,道:“算了,不問也罷。”
陸驍見她笑容勉強,心中不覺有些擔憂,出聲喚她道:“辰年?”
辰年抬起頭來,朝他笑,道:“我沒事。”
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陸驍忽地說道:“你若懷疑是封君揚泄露了你的身世,待我回上京后就去給你查此事,如果真的是他所為,總會有痕迹留下。”
辰年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用你去查,我回去問封君揚就是。”
陸驍瞥她一眼,點頭道:“也好。”
此時天色已經漸亮,隱約能看到遠處的宜平城牆。辰年抬眼望了望那高聳的城樓,停下腳步,與陸驍說道:“你不用送我進城了,帶着靈雀一同走吧。”
陸驍看她片刻,卻是問道:“若真是封君揚所為,你怎麼辦?”
辰年面上晃過一絲迷茫,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其實,此事是不是他所為,我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我還不能死心,想向他去要一個回答。”
陸驍聽完,想要勸她同自己一起走,可張了張嘴,卻不知那話該如何出口。瞧他這般,辰年就提起精神向他笑笑,拱手道:“今日與君一別,還盼日後再見有期,珍重!”
言畢,竟是再不看陸驍一眼,施展輕功往宜平城奔去。陸驍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是放心不下,忙在後追了上去。只是辰年輕功甚好,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便就已經是去得遠了。陸驍直追到城門外,竟是沒能追上辰年。
辰年一路疾行,徑直入了城,剛到城守府門外,正好撞見封君揚從府內出來。封君揚一眼瞧見辰年,雙目頓時一亮,匆匆向她走來,直到近前才又慢下了步子,那嘴角卻是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含笑問她道:“你回來了?”
辰年不語,只立在那裏默默打量他。
封君揚何等乖覺之人,一眼就看出辰年神情不對。只是他不知辰年昨夜裏見到了賀澤,還當她是因為陸驍才會這般,又見她雙目微紅,面容憔悴,心中不覺微酸,便低聲說道:“你這個去去就回倒是好,足足去了一夜才回,只怕氣不死我。”
雖是抱怨,可他口吻依舊是那般親昵,辰年只覺心中隱痛,勉強向他笑笑,問他道:“你要出去?”
“昨夜裏軍中送來消息,說是賀家有戰船往東邊來了,我須得過去看看。”封君揚說著,伸手去撫辰年有些散亂的鬢角。不想辰年卻是側了側頭,避過了他的手。封君揚微微一怔,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這才柔聲問她道,“怎麼了?又鬧什麼脾氣?”
辰年微微抬着頭看他,說道:“阿策,我問你一件事,你可能和我說真話?”
縱是到了此時,她心中還存着一分奢望,望他之前並未算計她的身份,甚至,哪怕是之前算計了,在他們兩人交心之後,他能對她坦誠以待,而不是繼續隱瞞欺騙。
辰年言行太過於古怪,叫封君揚心中有莫名的忐忑,他下意識去握辰年的手,問道:“什麼事?”
辰年動也不動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義父的身份,可是你叫樊景雲泄露給慕容部的?”
封君揚雙瞳倏地一緊,他默默看辰年片刻,彎唇輕笑,問她道:“陸驍告訴你的?你信我還是信他?”
辰年心中最後那一絲希望也已破滅,她緩緩地閉了閉眼睛,重又看向封君揚,澀聲說道:“我只問你是與不是?”
封君揚沉聲答道:“不是,我沒有做。”
辰年點了點頭,想將手從他掌中抽回,可他卻握得極緊,叫她掙脫不得。辰年只得放棄了這個打算,輕聲道:“封君揚,我要你向我起誓,說此事不是你做的。”
“好。”封君揚想也不想地應下,舉起右手,起誓道,“我封君揚對天盟誓,若此事是我所為,就叫我不得好死。”
辰年向著他淡淡一笑,卻是說道:“阿策,我不要你不得好死。你這樣說,若此事是封君揚所為,就叫謝辰年短壽促命,不得好死。”
封君揚身子驟然一僵,喉嚨似是被人一把扼住,再說不得半個字出來。
辰年依舊是微笑看他,道:“說啊,阿策,你肯起這樣的誓,我就信你。”
封君揚薄唇微微顫抖,幾次開合卻都不能發出那樣的毒誓來。最後,他澀然而笑,道:“你若信我就信,何必非這樣往我心窩裏捅刀子。”
辰年垂目,伸出手蓋上他的左胸,靜靜地感受着衣衫下那強勁有力的心跳,喃喃問道:“你也會感到疼?可這裏真的有心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