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迷途
第3章迷途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森林,
迷失的人迷失了,
相遇的人會再相遇。
——村上春樹
暘回家后,卡小卡也回家了。
一日,卡小卡在家閑來無事,就在網上閑逛。他去一個論壇的教育版隨便翻了翻,看到一個網名叫羈野的人發了一篇沒什麼人關注的帖子。這篇帖子似乎發錯了地方,從形式到內容都顯得不合時宜,但卡小卡卻如獲至寶一般讀了又讀。帖子如下:
教育需要多元化!——談談阿美竂學校對教育制度的顛覆
多年以來,我們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教育需要改革!”
多年以後,作業依舊很多,分數依舊萬歲,課堂依舊無聊,補習班依舊熱鬧,各種無聊的考試依舊讓人恨之入骨……
我們不禁要問,所謂的“教育改革”都改什麼了?
我們用“通行教育”這個蹩腳的詞語來指稱我們正在實施的
這種教育。我們發現,一般來說,這種“通行教育”的正常運作需要三個條件,即監視、規範化、考試。
監視既存在於學生和老師之間、學生和管理人員之間,也存在於管理人員和老師之間,甚至存在於學生和學生之間、老師和老師之間、管理人員和管理人員之間。監視是一種權力的目光,它根據某種規範影響你的行為。這種規範有很多,比如要按時上課、按時交作業、按規定回寢室睡覺、按規定完成學校要求的學分、按規定不許做違反學生守則的事、按規定交教案、按規定給教育部提供各種材料,等等。通過監視,學校成功地把學生按照自己制定的時間表組織管理起來,成功地在自己提供的可能性中束縛住學生。也就是說,如果學生不去上課、不去寫作業、沒選夠學分,那麼不管你都做了什麼,都會受到相應的懲罰,真正的自主性在傳統學校中是被嚴格禁止的。
規範化也是教育權力正常運作的重要手段。在傳統學校,學生們必須要上統一的課程,要用統一的教材,要遵守每個人都要遵守的規範,要有統一的考試和統一的評價標準。一旦犯了錯誤,也必須要按照統一的規定遭受懲罰—規範高高地凌駕於個人之上。不但如此,規範化不僅根據一些普遍的範疇來確定學生的行為,它還會針對具體的學生行使具體的比較、區分、排列、同化、排斥等功能,在一個統一的教育坐標體系之中給每一個學生安排一個獨特的位置。終於,學生馴服了,成了大同小異的教育對象。總之,規範化的目的是為了便於管理,更是為了成批地製造同樣“馴順而有用的肉體”。
考試把監視和規範化結合起來,它是一種追求規範化的目光,一種能夠導致定性、分類和懲罰的監視,是對學生進行評價的最終手段。一個學生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只要看看他的考試成績和教師鑒定就夠了。他們構成了學生的學籍檔案,這種檔案將緊緊跟隨一個人的一生。所以我們看,如果一個學生對一些考試之外的東西有興趣,體制會認為這種興趣只會剝奪學生的學習時間,降低學生的考試成績,最終使學生變成一個殘次品、一個智商低下的笨蛋。
我們的“通行教育”是一個弱者的天堂,在各種規範、權力之眼和把人等同於檔案的制度的保護下,那些弱者、沒有創造力的人找到了可以充分證明自己不弱的方向。他們願意把自己全部的精力用在上課和考試上,願意最準時最心甘情願地遵守學校的各種規章制度,願意看到自己的檔案上只寫下考試成績和老師鑒定這種簡單的事。如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愛因斯坦會考試不及格,為什麼維特根斯坦說劍橋讓他噁心,為什麼福柯在學校時總想去自殺,為什麼那些真正有創造力的人物往往都不是好學生的原因了。傳統學校的教育目的是讓人認識規範、遵守規範,而不是讓人變得更加強大、更加聰明睿智,僅此而已。
而阿美竂學校正好與此相反,阿美竂學校沒有學生、老師和領導之分,每個人都既是學生又是老師又是管理者。學校里沒有任何權威,即使是一個資深的學者也必須和別人平等地交流;即使是一個七歲的小孩也受到充分的尊重,他提出的問題大家會認真地進行討論。學校沒有統一的教材,更沒有什麼考試、檔案、教師鑒定和學歷,大家學習的內容都是根據具體的情況而定。在學校中,每個人都要發揮自己的能量,去把自己所擅長的東西教給別人,去向別人學習自己不懂的東西。如果大家感興趣的東西是這裏面所有人都不懂的,那麼大家就想辦法一起去學,或是請人來演講,或是自己去看書找資料,集體討論等。阿美竂學校教育的目標是把人教育成富有生命力的強者,而不是某種規範的奴隸。事實證明,阿美竂學校里的人大多是快樂的、獨立自主、有創造力和富有生命力的人。
我們並不是在提倡用“阿美寮”學校來完全取代“通行教育”,我們真正提倡的是“教育多元化”!所謂“教育多元化”,顧名思義,是指我們的教育需要各種不同的方法、策略和機制。我們最反對的是,用同一種方式教育所有的人!與其說“阿美寮”是一種完備的教育機制,不如說其是一種追求“教育多元化”的先驅和精神。我們需要這樣的“阿美寮”,也需要那樣的“阿美寮”,各種不同的“阿美寮”,以覆蓋各種不同的學生,滿足不同的教育需要。
我們衷心地希望以後的教育改革能夠在“阿美竂”的啟發下進行,要更多地考慮人本身,尊重人與人的差異,少考慮那些外在的、束縛人的規範。
讀罷,卡小卡立即回了一個帖子,道:
雖然我沒有聽過“阿美竂”學校,但是就樓主對傳統學校的批判那部分來說,我頗為覺得“於吾心有戚戚焉”。我就是樓主所謂傳統學校中的一個大學生,在學校我感覺的確沒有一點自主性。比如很多課我都不愛去上,但是為了考試,我又不得不去。
我覺得我自己看書要比上課更有效率得多,對我的成長也更有利。但是,我根本就沒多少時間可以看自己喜歡的書。我以前是學物理的,後來換成了哲學。我本來以為我對哲學感興趣,哪知哲學也跟我本來想像的不一樣。我討厭上大部分的哲學課,甚至有時候老師講的是我喜歡的內容我都不愛去上課,因為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我必須按照老師要求的方式去思考,去寫作業,我討厭這樣!被動地做事是我最痛恨的行為!
我想,歸根結底,我喜歡的不是某一種固定的專業,而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那種生活中,我自己喜歡什麼就做什麼,而不是被別人強迫做這做那。比如我喜歡尼采、喜歡量子力學、喜歡卡夫卡、喜歡愛情詩、喜歡王小波、喜歡蝴蝶原理、喜歡自組織理論、喜歡博爾赫斯、喜歡中醫、喜歡羅伯-格里耶、喜歡後現代電影、喜歡王家衛、喜歡天體物理學、喜歡相對論、喜歡莊子、喜歡基因學、喜歡維特根斯坦、喜歡金融市場學,等等,那麼我就想主動地去學習這些東西,我可以有選擇地去聽聽課,或者去看看書,跟別人討論討論,去進行實踐,等等。
但在學校里,這樣做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按照規定我必須要去上那些我一點都不喜歡的課,什麼這哲學史那哲學史,什麼形式邏輯,什麼論文規範寫作,我對這些一點都不感興趣,但是必須要學,否則就不及格、就不能畢業、就沒有前途!這些我不喜歡的課佔滿了我的時間,讓我沒有去發展自己興趣的可能。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按照別人指令來行動的機械人,沒有任何的自由可言。我想,如果社會沒有學歷這東西,我才不會成天像個奴隸一樣去上課去寫作業去考試呢!!
我聽樓主對於阿美竂學校的介紹,覺得那簡直就是為我而開的!請問這阿美竂學校到底是何方神聖?它在哪兒?去那裏上學有什麼條件?學費是多少?樓主能否詳細地介紹一下?
幾天之後,羈野回了帖,然後卡小卡又加他QQ跟他聊了很多,這才大致明白了阿美竂學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簡單說來,是這樣的:阿美竂學校是非營利機構,它最開始是由一個有錢人家為自己的兩個兒子建造的。話說十多年前,京郊燕山腳下有一戶四口人家,這家的兩個兒子非常不聽話,成天逃課打架偷雞摸狗無惡不作,後來他們被退學了。父母不想讓兒子當文盲,他們依然想讓兒子接受教育,於是他們在大山裡蓋了幾所土房子,買了個發電機,找了幾個跟他們的兒子一樣淘氣的小孩兒,又找了幾個從大學退學的學生,便在裏面住了下來。他們最開始的想法是想讓那些退學的大學生教教這兩個不聽話的兒子,誰知後來漸漸地演變成大家各自發揮自己所擅長的東西互教互學。因為這裏面的人都清楚自己是因為不適應社會而從社會中逃出來的,所以大家都想互相幫助。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不正常,那麼自然而然的也就沒有什麼權威之類的東西,大家都願意平等地去交流。後來,隨着這學校名聲的傳播,陸續有很多人自願進來了,羈野就是其中一個。但是,規模大了之後,影響不太好,而且它還是非法經營,所以三個月以前被關閉了。
卡小卡聽了,覺得非常可惜。當得知羈野也在北京時,卡小卡便約他回北京之後見面詳聊。
開學后,刀哥去了美國,偉哥嚷嚷着這個學期一定要“脫光”,強哥說他在論證是否有必要找個女朋友,卡小卡和暘整天黏黏糊糊,不必詳談。
周六下午,羈野來找卡小卡。卡小卡本以為羈野是跟自己差不多的書生模樣,哪知只見羈野頭髮蓬亂,衣着破爛,還渾身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味。卡小卡說,兄弟你咋這副打扮?被通貨膨脹給鬧的嗎,還是剛出來啊?羈野瀟洒地擺擺手說,咱們不談這個。來,我給你介紹本好書。說著,從自己老舊的帆布書包里翻出一本卷了邊的書遞給卡小卡。卡小卡看書名是《規訓與懲罰》,作者“米歇爾·福柯”,副標題是《監獄的誕生》。看到這兒,卡小卡不禁愣了一下,不過又一想,看他這談吐不像是進過監獄的,於是也就不再問。卡小卡把書翻了翻,發現裏面被畫了很多標記,有紅筆的、藍筆的、黑筆的,每一頁都有很多批註。羈野繼續說:“你以前應該沒讀過福柯吧?他的書現在在書店找不到,我去你們學校的圖書館都沒找到,可能各個系裏的圖書館才有。”卡小卡點了點頭,說:“不但沒讀過,甚至也只在你的帖子裏才看到過福柯這兩個字。不過,這個書名給人很奇怪的感覺,看起來應該是法律方面的書吧?”羈野搖搖頭,笑道:“這本書不只是書名怪,內容也怪。它既不是法律的書,也不是教育學、社會學、哲學或歷史學的書,但是它討論的問題又都涉及了這些領域。也就是說,按照你們的學科來劃分,這本書不可以被歸類,所以你在法律系、社會學系、歷史學系或者你們哲學系的圖書館都可能會找到,你可以想辦法去找找看。”卡小卡詫異不已,遂又拿起書翻了翻。羈野又說:“這書我讀了幾遍,我想它對你解決自己的問題會很有幫助。你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本教育學的著作來讀,因為它討論了很多關於學校的問題。”卡小卡不解,問道:“難道它說學校就是監獄?!”羈野拍了拍卡小卡的肩膀,說:“沒這麼簡單,拿回去讀吧,你肯定會喜歡它的。”後來,他們又閑聊了一會兒。天黑,羈野就走了。
這福柯的魅力實在太大,一下子就把卡小卡給迷住了,搞得卡小卡整天茶飯不思,以至於暘一度把他視為情敵,非要逼着卡小卡說到底要我還是他!卡小卡開玩笑說他是後來的,至多只能算個二房,你是姐姐,應該多擔待擔待。暘怒,說我不依,老婆不當了,我罷工!卡小卡無奈,只好說那你說該怎麼辦吧?暘說,第一,你不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想着他;第二,你不可以因為他而翹課、不寫作業。卡小卡口頭上答應了,但背後卻偷偷地翹了很多課,也有很多次跟暘在一起的時候偷偷想着他。
看完《規訓與懲罰》,一切開始土崩瓦解。卡小卡被感染了,他發燒不止。但他喜歡這次感染,他並不想好轉,他隱隱地為自己感到驕傲。他迫不及待地尋找所有關於福柯的書,他滿懷激情,不顧一切地吞食着《性經驗史》《古典時代瘋狂史》《我,皮埃爾,殺死了母親、妹妹、和弟弟……》《臨床醫學的誕生》《不正常的人》《無名者的生活》《事物的秩序》《權力的眼睛》《從界外思考》等等。他時而是瘋子,時而是罪犯,時而是不正常的人,時而是個最激進的革命者,他很愉快。如果他恰巧能與一位人道主義者做些辯論,他將用強大的福柯之風將其吹倒。就連在夢裏,他都覺得這福柯太天馬行空、雲譎波詭了。這位光頭哲學家好像看什麼都能看出很特別的東西來—他竟然可以完全擺脫精神病學寫瘋狂史,還助推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精神病學運動!他竟然說臨床醫學的誕生不是因為理性的進步,而是因為科學認識機制偶然發生了改變!他竟然在《事物的秩序》中得出結論說:“人將被抹去,如同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他寫監獄的歷史,竟然說我們整個社會就是按照監獄的模式塑造成的!他寫性經驗史,竟然說性不是單純的肉體問題,而是複雜的權力問題!卡小卡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眼花繚亂的觀點,這不禁讓他產生了奇妙的感覺—難道我們真的能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待我們熟視無睹的生活?難道我們真的能對現狀做出改變?難道福柯真的能讓我擺脫掉各種鬱悶?他很困惑,好在有羈野,他比卡小卡更了解福柯。他們約定以後每個星期六下午見面,主要的事就是聊教育聊福柯。
在羈野的影響下,卡小卡對福柯的迷戀一發不可收拾,他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那種夢寐以求的哲學,他迫切地希望了解關於福柯的全部。他逐漸弄清楚了福柯所屬的思想譜系,了解到福柯的思想主要與尼采、德勒茲、德里達、海德格爾、卡夫卡、維特根斯坦等思想家有錯綜複雜的親緣關係。於是,他又開始瘋狂地閱讀這些思想家的著作。一個嚴重的問題出現了—這些思想家的思想在課堂上是基本聽不到的,尤其是福柯,他從未在課堂上聽到過福柯二字,他失望透頂。這樣一來,他就更加不想去上課不想寫作業了—“有了福柯,誰他媽還要去上課!”他暗暗罵道,“老子要學的是真正的哲學!”
隨着了解的深入,卡小卡知道了羈野以前也讀過大學,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後來被退學了。至於他做什麼工作,靠什麼養活自己,卡小卡一直沒搞清楚。不過,這不妨礙卡小卡喜歡羈野這個人,以至於卡小卡還要把羈野也介紹給暘認識認識。可暘說,我才不見那個臭男人,而且你每次和他見面之後必須給我馬上去洗澡!卡小卡想女孩都愛乾淨,這無可厚非,就沒再多說。
十月中旬,卡小卡說想去阿美竂看看,羈野便領卡小卡去了。他們帶了足夠的乾糧,坐了四個多小時的汽車,到燕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下車。卡小卡本來想要替羈野買車票,可羈野不接受。他說,你是學生,不賺錢,我們自己買自己的。在小鎮簡單地休息了一會兒后,他們又在深山老林中上山下坡左拐右穿地步行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阿美竂。在森林中穿行時,卡小卡覺得腳下都是落葉和雜草,根本就沒有路,然而,羈野卻一步路沒多走地找到了地方,這不禁讓卡小卡暗暗稱奇。
那所謂阿美竂學校坐落在森林中一塊地勢比較平坦、樹木比較稀疏的地方。卡小卡看到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院子被一圈木柵欄圍住,裏面雜亂無章地分佈着二十多所土房子。空地上有樹墩做的凳子和桌子,有很多空着的雞舍和豬圈,有幾口大水缸,水缸里還裝着半缸水,水面上漂着幾片落葉。看起來,這地方更像一個小山村,而不是一所學校。
那時已經將要天黑了,羈野去找了一些柴火準備燒炕。卡小卡說現在天不冷,不用燒炕吧?羈野說,這裏已經三個多月沒住人了,會有潮氣,先烘烘。
天黑了,他們兩個便坐在木墩子上聊天。那晚天上沒有月亮,滿天繁星顯得格外空靈,微風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遠處各種不知名的動物唱着聽不懂的歌。對於整日生活在大都市的卡小卡來說,那情那景真是愜意非凡。
聊到阿美竂那兩兄弟時,卡小卡問他們後來怎麼樣了,羈野說:“兄弟倆一個比一個壯實,山裏面哪有人蔘,哪有中草藥,哪種植物好吃什麼的,他們都一清二楚,爬樹的時候簡直就像猴子那麼靈巧,都是非常好的人哪。”“我要是以前也待在這裏就好了。”卡小卡不禁感慨道。“讀過海德格爾嗎?他把現代科技社會稱為‘座架’,說人的生活已經遠離了大地,被那些無比複雜的東西給架構起來了。”
“詩意的棲居!”
“對,詩意的棲居!這裏的生活多好啊,可惜啊,現在已經沒人來了。那時候,這裏頂熱鬧呢,一共有40多個人,最大的快五十歲了,最小的才七歲,大家每天自己種菜,自己做飯,自己發電,一起讀書,討論問題,互相學習。唉,我本來以為我會在這裏就這麼待一輩子的。”
“聽起來,倒很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
“是啊,的確是世外桃源,不過這也正是它的問題所在。因為與外界隔離得太厲害啦,所以這裏的人雖然都富有生命力,但是一出去就無所適從啦,沒有學歷,沒有工作經驗,靠什麼生活啊?莊子所謂的‘方外之世’,也許在他那個生活緊緊根植於大地的時代是存在的,但現在已經行不通啦。”
“以前這裏男人多還是女人多呢?”
“女人很少,只有八九個吧。我記得有一個雜誌社的編輯,後來突然不想幹了,就跑到這裏來。她非常健談,懂的也多,唱歌也好聽,還帶來一把結他,經常給大家唱歌,大家都很喜歡她。”
“呵呵,我以為這裏女人會多一點呢,女人都比較脆弱,可能會害怕外面那麼殘酷的社會。”
“不,這一點你想錯了。其實,我們的社會中最堅強的和最脆弱的都是男人,因為我們的文化給男人先天地賦予了太沉重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人先苦其心志再成其大事,也可以把一個人徹底壓垮。而女人很容易就能在這種文化的保護傘下過着一種還算過得去的生活,至少不會絕望到男人那個地步。”
“哦……”卡小卡陷入了沉思。
“你有戀人嗎?”羈野突然問道。
“有的。”
“她是什麼樣的人呢?”
“怎麼說呢,跟她在一起感覺很舒服,她很理解我。我覺得,如果沒有她,我很難在學校里待下去,恐怕我一刻也受不了那些冷冰冰的制度規範。我曾無比盼望大學,誰知大學其實和高中沒什麼本質的不同。”
“你有這樣的感覺很好,說明你身上還有某種向強的意志,不甘願被那些外在的規範馴服。”
“你呢?”
“我什麼?”羈野似乎走神了。
“你有戀人嗎?”
“以前也有一個,頂好的人哪,”羈野頓了頓,“後來我退學了,也就分開了。不過,現在也都坦然了,人生就是這樣啊,分開了其實對兩個人都好,那時候簡直壓得透不過氣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卡小卡問:“你說福柯所說的‘醜陋的侏儒’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啊,這是福柯生氣的時候才這麼說的,它指的是那種最心甘情願去做‘馴順而有用的肉體’的那種人。《規訓與懲罰》這本書可以說就是這種人的傳記,在那種無處不在的監視目光下,人都被馴服成了大同小異的機械人。每條街道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有監視器,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被嚴密地監視着,那種感覺你能想像出來嗎?真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絕望!”
卡小卡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說:“聽說美國最近要搞什麼電子身份證,要在每個人的身體裏植入一個電子晶片,你聽過這件事嗎?就像電影裏的跟蹤器一樣,被植入電子晶片的人將時刻被官方監視,恐怕這就是‘全景敞視社會’的最新版本吧。”
“是嗎?我還第一次聽說這事。不過,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做了,那我們的社會的確更加‘全景敞視’了。這種監視其實就是用一種規範權力來支配你的生活,它監督你生活的方方面面,隨時準備懲罰你的所謂‘不正常’行為,不合他們意願的行為,讓你必須按照他們要求的方式去思考去行動去生活,那種生活只要稍微想一下都會覺得恐怖得不行。”
“你害怕嗎?”
“怕什麼?”
“生活。”
“呵呵,要勇敢地活着才行。”
“對!”
“對!”
他們抬頭看星星,山裡沒有空氣污染,也沒有燈光污染,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
卡小卡說:“古人相信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一個死去的魂靈,這種想法多有詩意啊!”
“是啊,當人們想念死去的親人朋友的時候,只要抬頭看看星星就可以了。”
“我有一個師姐,後來自殺了,我有一段時間也想給她找一個星星來着。可是,北京的天空沒有幾顆星星,用肉眼能看到的也無非是“天狼織女”這些俗貨,所以後來竟沒找到。”
“為什麼自殺了呢?”
“具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她太脆弱了吧。”
“有人說,福柯的死其實也有點自殺的性質。他晚年明明知道洛杉磯流行愛滋病,但為了寫《性經驗史》,他還不管不顧地去做什麼性體驗,他這個人有時候是有點太乖張了。”
“嗯,我想起他曾說有一次他被車撞了,以為自己死了,他說那一刻的感覺無比美妙。”
“對,這一點他和海德格爾一樣,都是一個尚死主義者,‘向死而生’!”
“但是,這很危險。”
“是啊,非常危險。不過,如果你能從死亡中逃脫一次,那麼你的人生很可能會徹底地改變面貌。”
“這種感覺我還理解不了,死亡只會讓我感到害怕。”
“我記得,福柯曾說過:‘使對死亡的思考產生特殊價值的東西,不僅僅是死亡先於輿論普遍代表的最不幸的東西,不僅僅是它有助於承認死亡不是一件壞事,而是它用提前的方式提供了向自身生活回眸一瞥的可能性。’”
卡小卡想了一下,說:“聽起來,有點‘未知死,焉知生’的味道。我想,我以後應該多思考思考死亡的問題了。”
“呵呵,有些時候死亡一點都不可怕。”
“是啊,我以前也想那師姐在自殺之前肯定覺得死亡不可怕,可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就我來說,我怎麼能那麼決絕地拋棄我的家人和戀人呢?還有,我可以去實踐福柯的思想,為教育改革做點什麼,怎麼能拋棄這些希望呢?怎麼能就那麼自私地一走了之呢?實在是很費解。”
“如果當這些希望都沒有了呢?你會怎麼想?”
卡小卡想了一會兒,說:“搞不懂。”
“不用急,你還年輕,有大把的光陰等着你去利用呢。”
“嗯。”
“你現在可以找一顆。”
“什麼?”
“星星啊,為你那師姐。”
“對!”
於是,他們倆抬頭看星星,左找找又看看,最後,卡小卡決定把“昴星團七姐妹”中從左邊數第三顆星獻給師姐。卡小卡開心地看着那顆星星好半天,想以後我死了會不會也有人送給我一顆星星呢?
過了一會兒,羈野說:“興趣也是被偶然建構出來的,你想
過嗎?”
“什麼?你是說我的那些興趣嗎?”
“是啊,我看你給我回的帖子裏面寫你又喜歡卡夫卡,又喜歡金融學,又喜歡量子力學什麼的,你想過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興趣嗎?”
“就是因為我以前看過好多書啊,覺得它們很有趣,才喜歡的啊。”
“但是,你為什麼覺得它們有趣呢?為什麼就覺得老師上課很無聊呢?難道你一生下來就先天決定了你喜歡那些東西嗎?”“應該不是。”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被如此這般建構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個人史,我覺得你可能是由於某種原因對自由特別敏感,特別害怕被拘束的感覺。”
“嗯,我的確忍受不了被束縛的感覺,如果一件事是別人強迫我要做的,那麼我就會覺得非常非常討厭,那時候我會變得非常懶,沒智商,總想逃避。比如,很多時候,老師要求交的作業都是我在最後一刻才勉強寫完的。但是,如果一件事是我在非常主動的情況下去喜歡的去選擇的,那麼我就會非常堅定地堅持下去,什麼也阻擋不了!”
卡小卡想到了暘給自己的那張卡片(“如果真的喜歡,就要堅持下去”),暗暗慶幸暘這麼了解自己。
“某種意義上,”羈野的語調在沉思,“人不過是過去幾個世紀、幾年、幾個星期以來所說的話的結果。話語擁有塑造人生的力量,你可能經常會談論關於自由的問題,這可能反倒會加強你被束縛的感覺。”
“哦……”卡小卡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像吧……”“所以說,你的這些興趣其實就是你想要自由的一種表現。如果學校強制規定你必須要學這些東西,你也就不會那麼喜歡它們了。”
“嗯,”卡小卡若有所思地說,“你說得對,我的確有這樣的毛病。”
短暫的沉默后,卡小卡問:“你說阿美寮能重新開辦嗎?”
“我也說不好,”羈野有點悲哀地說,“這裏有點烏托邦的味道……我只希望我們以後的教育改革能夠借鑒一下這裏的方式方法就好了。”
“怎麼借鑒呢?”
“這說起來就複雜了,就比如,我們的教育最大的問題之一是‘同一化’太嚴重,學校總是試圖用同樣的方法培養所有的學生,更別說這種方法本身還有很多問題呢,而人是各不相同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因材施教’,對嗎?”卡小卡插話問道。
“也不能這麼簡單地說。我們的教育急需‘差異化’,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我們也要注意思考具體需要哪些差異和怎樣程度的差異。就拿‘阿美寮’和你們P大來說,二者的教育方法有差異、教育內容有差異、教育目標有差異、評價標準有差異,給學生的自由空間也有差異。對於這些差異,我們不但不應該去消除,反而應當加以擴大和創新。我們假設,”羈野情不自禁地用手來回比畫著說,“如果我們的社會中有幾千所學校,其中每一所學校和另外一所都有這樣那樣的差異,比如有阿美寮這樣互教互學的,有孔夫子那樣因材施教的,有劍橋那樣學院制的,等等,還可以有很多新出現的,然後每所學校培養一些不同的學生,學生們還可以根據自身的實際情況在不同的學校之間自由選擇,那樣我們的教育會不會好很多呢?”
“是啊,當然了!”卡小卡撓撓腦袋,“不過……”
“這太理想了,的確。我們還必須考慮另外一個問題,其實教育是整個社會機器的一個至關重要的零件。在思考教育問題的時候,一定要在整個社會的大背景下思考,而不能抽象地空談。就像福柯向我們展示的,必須要不斷地提出‘學習是怎樣地服務於社會的需要’這樣的問題。”羈野放慢了語速,“也許‘全景敞視社會’只需要‘全景敞視學校’,禁止其他類型的學校……”
“聽起來真挺複雜的。”卡小卡有點困惑,“難道為了教育改革,我們也要同時改變整個社會的運作機制嗎?”
“差不多吧,我也一直在思考呢。”羈野依然在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說,“對了,你說你去支教是吧?我建議你以後還是別去了,有時間多想想教育的問題,想想我們的教育具體要怎麼改革,別再用傳統的那一套硬往那幫可憐的小孩兒頭上套了,那樣可能不但不會幫助他們,反而會傷害他們。”
“對!”卡小卡當即表示贊同,“你說的對!我以後不去了!”不知不覺間,已經很晚了,考慮到明天還有漫長的路途要走,他們便睡下了。
從阿美竂回來之後,卡小卡跟暘說我不去支教了。卡小卡憤憤地說,傳統學校都是監獄,學生都是受權力擺佈的沒有任何自由的人!老師一方面也受權力擺佈,一方面還在傷害學生,我們不要再做傳統學校裏面的老師了!聽話的老師和聽話的學生都是醜陋的侏儒,我們不要再做任何強化這種在傳統學校運作中無處不在的教育權力的事了!我們必須要打破這種權力,讓權力短路!我們去支教就是在行使這種可惡的權力,我們是在把孩子們更深一步推向監獄!我們不要做這種噁心的事了,我們都不要再去支教了!
暘睜大了眼睛看着卡小卡,關切地問:“親愛的,你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卡小卡方覺自己剛才有點失態,不禁臉上有點發熱。
暘說,你可以有你的偉大理想,但我覺得,就現實來講,給那些貧苦的小孩兒講講課沒什麼不好。
卡小卡想這也有道理,讓如此溫柔典雅的暘去接受福柯那套殘酷的東西似乎太不近人情了,於是,從這以後,卡小卡不去支教了,暘則繼續支教。
這學期的期末考試,卡小卡的成績一落千丈,有好幾門甚至剛剛及格。暘說都怪那個臭羈野,你以後不許再和他見面!卡小卡說羈野沒錯,錯在我太迷戀福柯。我保證下學期首先把課程搞好,有空閑再去讀福柯。暘便沒多說什麼。
下學期開學,刀哥從美國回來,他給偉哥帶回來一盒偉哥夢寐以求的超大號安全套,給卡小卡帶回來一盤卡小卡夢寐以求的高清晰世界十大禁片的DVD,給強哥帶回來一盤強哥他老子強迫他夢寐以求的歷屆美國總統演講精選的DVD。卡小卡問刀哥,去那邊都有什麼感受,難道美國大學也有自殺不成?刀哥說感覺那邊跟這邊沒什麼本質上的不同,都得上課寫作業拿學分,而且他們不但有自殺,還有他殺,上學期就發生了一起一個學生持槍斃掉二十幾人然後自殺的案子。偉哥說,我靠,美國人這麼牛掰,多虧我學管理不用出國!強哥說那也是少數現象,不可能每個學校都有對不?卡小卡突然想到《規訓與懲罰》中對監獄和學校所做的譜系學分析,難道從權力的角度看,學校和監獄真的沒什麼不同?!
五月份,羈野突然失蹤了。卡小卡給他打電話總是說電話欠費停機,給他在網上留言也毫無音訊。卡小卡想他可能是沒錢交電話費了,於是就給他充了三十塊錢電話費。可是,撥通了號碼之後電話一直是關機。那段日子,卡小卡為此心神不寧,卡小卡想羈野是不是餓死了,或者走投無路自殺了?這個念頭讓卡小卡很悲傷。後來,卡小卡想起暘以前說她想爸爸的時候就會去給爸爸燒香,燒完就不再心煩氣躁了。暘說這不是迷信,僅僅是一種嚴肅的儀式,這個儀式是你自己對自己心靈的一種告慰,就跟你做錯事之後勇敢地去道歉,然後心裏就會感覺踏實了一點是同樣的道理。於是,六月初的一天晚上,卡小卡偷偷地去買了幾炷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去有名湖邊把香點着,跪在那香前面頗為念叨了一番。這之後,卡小卡果然心氣平和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