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春未名
第1章青春未名
這真是一塊聖地
今天我來到這裏
陽光月光星光燈光在照耀
她的面孔在歡笑和哭泣
這真是一塊聖地
夢中我來到這裏
未名湖是個海洋
詩人都藏在水底
靈魂們都是一條魚
也會從水面躍起
就在這裏就在這裏
就在這裏就在這裏
我的夢就在這裏
—許秋漢《未名湖是個海洋》
每一個18歲的少年都有一個遙遠的理想、一個憎恨的現實,和一個意淫的對象。對於寡言的幻想家卡小卡同學來說,雖然他從未跟人聊過這些,但是他知道,暗無天日的高三之後,他將在P大找到所有的答案。
想想吧,再過幾個月,未來的愛因斯坦將摟着全校最漂亮的姑娘,一邊柔情繾綣地在校園漫步,一邊談論高深的物理學問題,這畫面於他是比雞血更好使的勵志良藥。
幻想是他對付現實中令人作嘔的題海和應試的有效武器,也是助他飛向九萬里藍天的逍遙巨翅。然而,飛得越高,跌得越慘,他很快就會意識到這一點。
外表看來,他高高瘦瘦,總是悶着頭,顯得毫無生氣。如果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發現眼鏡片後面目光中的犀利與豪情,和嘴角邊經常掛着的輕蔑微笑。高三以來,他突然變了一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成天逃課踢球,看課外書,而是安安分分地趴在課桌上複習考試,成績也因此一路飆升,最近幾次模擬考試都名列前茅。
內在里,他是個極其矛盾的人。他痛恨學校,痛恨毫無生氣的應試教育,但他的行動背叛了他。每次考出好成績,他都會偷着樂好一段時間。他嘲笑那些只知道為了考試而學習的人,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然而,他除了應試,幾乎什麼都不會。
生活一片死氣沉沉,黑板旁邊的高考倒計時牌像個暴君,扼殺着這一屋子的青春激情。他憤懣無以發泄,就連隔壁班那個號稱暗戀他的胖姑娘都疏遠了他。他淪陷了。
如果有什麼能拯救他的話,那一定是P大,是大學校園裏美得令人窒息的愛情,他確信這一點。
高考成績下來了,卡小卡的分數出奇地高,全國所有大學任他選。他本想去P大物理學院,然而不巧的是,該學院的招生名額事先被保送生佔滿了。他鬱悶、焦慮,私下把P大和那些保送生罵了一通,然後準備選報別的學校。
他查了幾本高考指南手冊之類的東西,看上了號稱全國排名第一的南大天文系。但是,他的高中班主任極力反對。他徵求了父母的意見,答案是要聽老師的。
班主任說:“P大和清大才是全國最好的大學,如果你這麼高的分數都不去,那將是你一輩子的損失。”他有點被嚇到了,對於精力旺盛但是膽小得連女孩的手都沒主動摸過的他來說,“一輩子”可真是觸目驚心的字眼。
他給P大和清大招生辦分別打了電話,有兩個新發現:第一,兩所學校都自稱是全國最好,對方不如自己;第二,P大有一個叫什麼實驗班的院系可以學物理。
P大招生辦電話那頭是個健談的女人,她說:“實驗班就可以自由選課啊!實驗班的前身是大師班,是全校集中優勢資源培養精英的機構,也是響應教育部教育改革的產物啊。實驗班的宗旨是寬口徑、重基礎的通識教育,你明白嗎?(當然不明白。)我們傳統的大學教育是一進來就被分到各個具體的院系,對不對?
這樣的話,如果有些學生最後發現不喜歡所選的專業怎麼辦呢?他就只能轉系對不對?但是轉系很費勁啊,要花錢,還要成績什麼的。而實驗班就不一樣啦,實驗班可以自由選課啊,你不愛學本專業就換別的啊,對不對?這樣多好啊!”
卡小卡沒太聽懂,他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學物理,“自由選課是不是說我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喜歡的任何課程?比如我可以選物理課,也可以選擇別的我想聽的課,對吧?”
那頭語氣很歡快,似乎在讚賞卡小卡的理解能力,“對啦!物理、經濟、生物都能選啊!所有院系的課都可以選啊!我們實驗班學物理的學生很多啊!學物理的學生都很聰明啊!你來吧,噢,保證你學得好,將來成為大科學家。”
“那在實驗班學物理和在物理學院有什麼區別呢?”
“沒有區別啊!你也是選物理學院的課啊!你也和物理學院的學生一起上課啊做實驗啊!怎麼樣?好吧!來吧!噢,來吧來吧來吧……”
那人過分的殷勤讓卡小卡微微感到不快,不過一想到終於可以到全國最好的大學學自己喜歡的專業,卡小卡就把她忘一邊去了。於是,他掛了電話,興沖沖跑去填寫了高考志願。“哈哈P大!老子要殺過來啦!”他邊跑邊說。
那時,社會上紛紛傳說“P大是天堂”。卡小卡才不傻,他認為P大不是“天堂”,而僅僅是一座“聖殿”。卡小卡很聰明,說的話可能智力密度太高,諸君可能聽不大懂,現在就讓筆者來誠惶誠恐地替卡小卡為大家做解釋吧。卡小卡認為P大僅僅是一座“聖殿”而不是“天堂”,具體來講,是這樣的意思:首先,卡小卡認為P大僅僅是全宇宙最好的兩所大學之一,而不是唯一;其次,卡小卡認為P大的學生僅僅是天之驕子,而不是天王;最後,卡小卡認為P大的生活環境僅僅是十萬個立方光年以內最好的之一,而不是唯一。
諸位讀者朋友請注意,上面說的是P大而不是P大實驗班,因為實驗班是不一樣的。根據卡小卡的推測,既然實驗班是在“聖殿”的基礎上進一步升華而成,那麼實驗班才應該是“天堂”。由此可見,社會上的傳說往往是不可靠的,我們一定要經過自己的獨立思考才能窺見那永遠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的真理。現在請有幸讀了此文的少數人注意,以後不要再說“P大是天堂”了,而要改成“P大實驗班是天堂”。當然,我們的卡小卡是很低調的人,他從沒把自己的這個思想成果告訴給任何人,甚至他都很少對自己這樣說。我是在他的潛意識中挖掘出這個偉大的發現的。18歲的卡小卡就是帶着這樣的觀念滿懷信心地來到P大。
P大校園很大,校園內的北部地區是一座有幾百年歷史的古典園林。這園林頗為氣派,其中心是一個面積大名氣更大的人工湖—人稱“有名湖”。湖岸邊是鬱鬱蔥蔥的柳樹林,從樹林中穿過,依稀可以看見遠處的小山、山上的古迹和山旁的幾處優雅的古典建築。走在園林中那歪歪斜斜的小路上,不時地會碰見各種雕像、涼亭和認不清字的古石碑。看來,這裏非常適合臨風灑淚、對月抒懷和談戀愛。校園的南部才是學校發揮教育功能的區域,各寢室樓、教學樓、圖書館、食堂、體育場、院系辦公樓等錯落有致地分佈其間。學生們平時很少來到校園北部園林區,但是,對於那時的卡小卡,這如雷貫耳的有名湖卻有着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剛來到P大,卡小卡便迫不及待地去朝拜了一番。不料,正當卡小卡在園子裏一個人孤單單地走着時,卻無端地被那景色勾得閑愁萬種,體內一股“不道德”的躁動油然而生。卡小卡感到孤獨,他渴望戀愛,他都18歲了,還從來沒有接過吻。更糟糕的是,他一在女生面前就緊張,他會改變嗎?他會遇到一個長頭髮、大眼睛,平時跟他討論物理的女朋友嗎?她會跟他做愛嗎?卡小卡情不自禁地胡思亂想起來,不過好在剛來這裏,有很多事要做,他依依不捨地收下心,準備以飽滿的精神狀態迎接新學期的開始。
剛到P大的時候,卡小卡過着雲上的日子,每天都感覺輕飄飄的。他身在全國考試成績最好的一群人之中,各省的狀元、榜眼、探花比比皆是,雖然他明白,狀元當中也有呆娃,像自己這樣高分高能的人在哪兒都不多見,但是看到學校對實驗班新生的特殊照顧,以及身邊這群傢伙唯我獨尊的受用模樣,他也很難不被感染,情不自禁地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有時候,他被一種無處不在的驕傲情緒籠罩着。那時候,他的心理活動不比一條狗複雜多少。
在新生自我介紹的時候,他本來準備好了要說自己喜歡愛因斯坦、想做中國的愛因斯坦這樣的話,可是恰好在他前面的一個同學搶先說了他要做中國的愛因斯坦。輪到他時他突然大腦空白,不知說什麼好,竟也跟着說我也要做中國的愛因斯坦。這讓全班同學哈哈大笑,他紅着臉也跟着笑。從此,班上同學都叫他為小愛因斯坦,簡稱小愛或坦哥。
作為一個新生菜鳥,最重要的是聆聽教誨。於是,新生歡迎會、新生音樂會、師兄師姐交流會、班會、作為實驗班的學生所特有的實驗班新生歡迎會、選課大會等相繼召開。所有的會都是同樣的主題,無非是苦口婆心地告訴你,要好好學習報效祖國。
唯有實驗班的新生會開出了一些新意。幾個支持教育改革的領導相繼講話,詳細講解了傳統教育的弊端、教育改革的必要性以及實驗班的教學理念。同學們聽得格外認真。在領導講話的空隙,忽然有人放了個不太響的臭屁。只聽那聲音九曲十八彎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五秒鐘,顯然是那人憋了半天實在憋不住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出來的,全場一百五十多人肯定都聽到了。卡小卡忍不住想笑,看看周圍,卻發現人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甚至很多人在認真地做筆記!卡小卡沒做筆記,領導的講話他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是,在傳統教育中痛苦煎熬了十二年的卡小卡絕對無條件地支持任何教育改革—“終於可以徹底地擺脫他母親的高三了!”想到這兒,卡小卡暗爽不已。
實驗班同學的另一個特殊待遇是,要關起門來開一個極其重要的選課大會。照例是領導先講話,然後是負責各個不同專業的教授導師講話。卡小卡本來昏昏欲睡,忽然聽到領導說實驗班也有必修課,而且還是專門給實驗班學生開的必修課時,立刻就精神過來了。“實驗班不是自由選課嗎?”他想,“自由選課怎麼還有必修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卡小卡開始認真地聽講,他想仔細聽聽他們到底給自己安排了什麼樣的命運。
實驗班的課程分幾種,第一種是全校所有學生都要必修的政治課、英語課和體育課;第二種是各個具體的專業所要求的必修課,比如想拿物理學學位就必須按照規定修完所有的專業必修課;第三種是選修課,這也不是可以完全自由去選課的,也必須按照五花八門的規定拿一些規定的學分;最後一種就是只給實驗班學生開的必修課。這樣看來,如果卡小卡想在實驗班學物理,那麼他的必修課要比物理學院的學生還多。而且如果中途換專業的話,他還要從頭開始把那個專業的必修課修完才能畢業!想到這裏,他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不過,他很快就寬慰自己道:自由總是有條件的嘛!再說,如果完全允許學生自由選課,那恐怕也不成樣子了。可他還是很不爽,不說別的,單是被強制規定去做某些事這種行為本身就讓他難受。按照他的想法,老子自己主動地選擇一門課和被強制地去上一門課,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即使是上同一門課,那也是前者的感覺更爽!不過,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再說不管怎麼樣,畢竟他可以學夢寐以求的大學物理了啊!於是,他心情複雜地填寫了自己的選課表。
開學后,卡小卡豪情頓起,發誓要上遍P大所有值得上的課程,就像剛登基的猛男皇帝發誓要上遍後宮所有漂亮妃子一樣。於是,他本着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不顧身體極限,挨門串戶、緊鑼密鼓地臨幸各門課程—不但上自己選的課,還旁聽自己沒選但看起來很誘人的課。但很快他就不去旁聽了:因為太累,聽不過來,更因為那些課根本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有趣—不過是一些教授站在高高的講台上板着老臉唾沫橫飛地讀講義罷了,下邊的學生們就只能像個錄音機似的拚命做筆記,或者乾脆流着哈喇子會周公,這實在沒什麼意思。
像絕大部分菜鳥一樣,卡小卡也積極地參加了社團,他選擇了天體學會和科文協會。根據宣傳,天體學會每周都會有活動,比如用學校的天文台觀星、開講座、野外觀星等;而科文協會的特色在於他們不但經常免費為會員放映科幻電影,還承諾要不時地去請知名科幻作家來與會員交流聯誼。兩個協會的會費都不貴,每學期各十塊大元。他滿懷期待,彷彿上交的那十塊錢不是會費,而是通往友誼天堂的入場券。
當然,對於大學菜鳥來說,友誼列車的第一站必然在寢室。卡小卡的寢室有四個人,分別來自全國最東最南最西最北的地區,四個人說話的口音都不一樣,南腔北調頗為有趣。剛開始大家還不熟悉,聊天的話題無非是關於課程和關於自己家鄉的事,平時大家也很注意打掃寢室衛生。但很快大家就混熟了,於是開始一起打遊戲看A片,夜聊美女,各種垃圾話也肆意流行起來。至於衛生狀況,如果我給你仔細描述,那麼你準會想到《挪威的森林》,也許唯一的不同是他們不對着金門大橋手淫。至於對着什麼,卡小卡也不知道,因為大家還沒談起過。
那個時候的校園友誼還是很單純的,哥們兒之間流行的是一邊高傲一邊猥瑣,一邊矜持一邊意淫,而“好基友,一被子”“一直很給力,從來很坑爹”之類的“90后美德”還沒開始發端。
卡小卡默默地尋找着,不安地期待着,他把高傲藏在心裏,把猥瑣當成了交朋友的手段,他學着做一個可文可俗的雅痞,骨子裏卻仍然是未來學術大師的自我認同。他想要多交朋友,他渴望擁有高山流水般的偉大友誼,他也渴望像以前那樣證明自己是所有人中最聰明的,至少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為什麼所有人都比他懂得多?最開始,他連QQ和BBS都不怎麼會用,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老帽兒。他懷疑人們會在背後嘲笑他,為此感到有些自卑。好在還有足球,在“新生杯”的比賽中,他當仁不讓地佔據了班裏足球隊的主力中鋒位置,並且連續三場比賽都進了球。他很低調,只是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高興得屁顛屁顛。
正是在這個時候,師姐自殺了。
這件事對卡小卡的震動很大。這之前,他還在為自己考上了P大而沾沾自喜。這之後,他變深沉了許多。想像一下你經常買彩票,感謝蒼天,終於有一天你中了五百萬。你正爽得不行,然而好景不長,一聲該死的驚雷把你從夢中驚醒了。師姐的自殺就是那驚雷,咔嚓一聲把卡小卡手裏的五百萬炸飛了。
這個比喻還挺逗,嗯?但卡小卡肯定不喜歡這個比喻,因為在他看來金錢太俗,不符合自己高雅的品位。金錢為什麼俗?答曰:因為高中課本上寫拜金主義很壞。
這不是卡小卡自己答的,這是我替他答的。我敢保證,他也不會認同這個回答,因為他認為高中課本也很俗。但他同意拜金主義很壞,他也不會否認自己是從高中課本上得知拜金主義很壞的。儘管如此,他仍然認為高中課本很俗,因為卡小卡討厭應試教育,所有跟應試教育相關的東西都很壞。
同志們請注意,這裏面有個矛盾:卡小卡一方面認為高中課本很俗,一方面自己接受了課本的觀點,卻同時認為自己很高雅。這是怎麼回事?很簡單,因為我們的卡小卡就是個矛盾的人—他身上既有顯而易見的矛盾,也有潛藏在深處的矛盾;既有自己知道的矛盾,又有自己沒意識到的矛盾;既有很容易解決的矛盾,也有直到他離開都沒能解決的矛盾——
那是十月中旬的光景,有位真猛士在BBS上留了封遺書,然後就從學校最高的樓頂跳了下去。一開始,卡小卡還不知道那真猛士就是師姐,他聽說有人跳樓了,沒太當真,以為大家在搞惡作劇什麼的。晚上他和同學一起吃飯的時候,那同學告訴他這位真猛士是我們的師姐,叫×××(那師姐的名字)。聽到這兒,卡小卡頓時沒了食慾,於是馬上回到寢室,打開電腦,想詳細地了解這件事。那時候,BBS上已經有非常多的人就此事發了帖:學生會代表全校師生髮了訃告;這師姐的一些朋友寫了紀念文章,寫了她自殺前幾天的生活;更多的人只是簡單地說說自己的感想,或勸生者好好活着,或給死者以祝福。從這些帖子的描述里,卡小卡了解到:師姐為人很熱心,一直擔任系學生會副主席的工作,自殺前幾天並沒有明顯徵兆,跟平時一樣去上課;她是在深夜從理科樓跳下去的,死的時候穿戴整齊,下身是牛仔褲,上身是紅色T恤衫……
卡小卡其實並不了解那個師姐,只能算認識,那師姐和卡小卡是從同一個城市的同一所高中考上P大同一個院系的。他們的家鄉是一個小城市,高考竟能有人考上P大,就算是小城裏的大新聞。2001年,卡小卡來到那所破舊的高中,師姐則考上了神聖的P大。在那年的開學典禮上,學校把師姐請回來,在操場上給全校同學做了一場激情澎湃的演講。卡小卡從遠遠的地方看着,一邊嘲笑別人對這師姐盲目崇拜,一邊暗暗地把她當作自己的學習目標。高中的老師經常會提起這個師姐,在他們的口中,這個師姐就是最勤奮最聽話最有前途的學生的典型。當然,卡小卡並不相信師姐真的就有那麼完美。但是,卡小卡完全理解老師們的良苦用心—因為她考上了P大!三年後,卡小卡也如願考上了P大。
卡小卡唯一一次和師姐交談是在剛開學時的同鄉會上。卡小卡早就注意到了師姐,但先是偷偷觀察了一會兒,只見她戴着紅框眼鏡,畫著淡妝,身材適中,穿着白色連衣裙;她說話時臉上一直帶着微笑,雖有一些東北口音,但不像別的東北同學那樣為了調侃故意使用濃重的東北腔。她給卡小卡的總體感覺是沉靜、略顯孤單,這與三年前她在高中操場上演講時帶給卡小卡的印象完全不同,那時的她渾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氣。卡小卡不禁感慨,這三年的時光給師姐帶來了多大的變化啊!三年後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此時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三年後自己竟會走上師姐的道路……
同鄉會由幾個師兄師姐代表發言之後,就進入了自由交流環節。卡小卡找到一個空當,鼓起勇氣走到師姐跟前,略顯緊張地自我介紹道:“師姐你好,我們是老鄉,而且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久仰久仰。”師姐聽說卡小卡是校友,顯得熱情了些,卡小卡自己反倒有點拘謹——師姐是否真的像高中老師說的那樣完美?自己該跟師姐說些什麼才不會褻瀆師姐的聖潔?師姐會成為自己的朋友嗎?師姐有男朋友了嗎?難道,難道師姐會做自己的女朋友嗎?!
卡小卡的腦海中在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口中說的卻是一些故作高雅的問題:“你覺得實驗班怎麼樣?這裏會培養出真正的大師嗎?比如像愛因斯坦那樣的物理學家?大師要具備哪些品質?”問題一出口,卡小卡就汗顏不已,暗暗為自己問出了這麼傻的問題而氣惱。
好在師姐似乎沒有注意到卡小卡內心的波瀾,她微笑着回答說:“我覺得真正的大師並不是培養出來的吧,而應該是自己努力的結果。至於實驗班,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主要看你自己的把握吧,你說呢?”
“嗯,我喜歡物理學,其實我本來想去南大天文系的,但是班主任和家長非得讓我來P大。我對實驗班還是有點懵懂,我不明白為什麼這裏的必修課比物理學院還多,本以為熬過高三,來到實驗班可以自由地學習,沒想到還是受到這麼多束縛。”
“這就是規則,你只能服從。”說完這句話,師姐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生硬,便頓了頓,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繼續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小學的時候盼望上中學,中學的時候盼望上大學,總以為長大會更自由。但其實,長大並不必然意味着會自由,總把希望寄託給未來是不對的。當下能解決的問題,就應該當下解決,不是嗎?”
卡小卡感到,師姐的話中似乎暗藏着什麼內容,某種他將來有一天會領悟,但目前還無法把握的內容。卡小卡對自由這個詞很敏感,他希望就此能說些什麼,但他對自由只是有些情緒和感受,而無成熟的高見可以發表。他不想被師姐看出自己的淺薄,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也沒組織好語言。兩人之間靜默了幾秒鐘沒有說話,一時氣氛有點僵。意識到這一點,卡小卡更囧了,他便沒話找話地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你對大學生活的感悟是什麼?”問完之後,卡小卡有點不爭氣地臉紅了,他突然很想離開。
這時,師姐臉上的微笑也消失了,眼睛裏失去了光彩,“說到感悟,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只能靠你在未來自己去總結了,努力過就好。”
這時,另一個女孩過來向這師姐問問題,卡小卡和師姐的談話就此結束了。
卡小卡頭腦中閃現着與師姐交談的一幕幕畫面,用鼠標點開了師姐發表在BBS上的遺書:
我列出一張清單
左邊寫着活下去的理由
右邊寫着離開世界的理由
我在右邊寫了很多很多
卻發現左邊基本上沒有什麼可以寫的
回想二十多年的生活
真正快樂的時刻,屈指可數
記不清楚上一次發自心底的微笑是什麼時候
記不清楚上一次從內心深處感覺到歸宿感是什麼時候
也許是我自己的錯吧
不能夠去怪別人
畢竟習慣決定了性格
性格決定了命運
我並不是不願意珍惜生命
如果某一時刻你發現活下去
二十年,三十年
活着,然而卻沒有快樂,沒有希望
不願去想像
還要這樣幾十年下去
去接受命運既定的苦難
看着心愛的人註定的遠去
越來越不堪忍受的環境
揪心的孤獨感,年輕不再
最終多年以後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老人形象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苟延殘喘活在過去回憶的灰燼裏面
那又為什麼不能夠在此時便終結生命
不用再說生命的價值了
是的
比起任何一個還要忍受飢餓、乾渴、瘟疫的同齡人
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但這是相對的
二十年回憶中真正感到幸福的時刻屈指可數
我不明白
為什麼小學的時候無比盼望中學,曾經以為中學會更快樂
中學的時候無比盼望大學,曾經以為大學會更快樂
盼望離開欺負與譏諷自己的人
盼望離開被徹底孤立的環境
人生每一個階段的最後,充滿了難以再繼續下去的悲哀
不得不靠環境的徹底改變來終結
難道說到了現在
已經走到了終點
對於親人,我只能夠無奈
或許死後的寂靜
就是為了屏蔽他們的哭聲
就是能讓人不會在那一刻後悔
是的,二十年
但是卻無法忍受這種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
覺得生活如同死水泥潭一般
而我自己其中
猥瑣、渺小而悲哀
不可能再做出任何改變
如果人死的時候可以許一個一定會實現的願望
我也許會許下讓所有人更加快樂吧
人應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
無法負擔
以前或許不明白這種感覺
對自己的悲哀
痛到心尖在顫抖
或許死亡本身就是一個輪迴的開始
用悔恨來洗刷靈魂然後新生
或者回到過去重新開始
卡小卡呆坐在座位上,一直盯着電腦屏幕上的文字,試圖思考些什麼,腦袋裏卻只有悲哀。他覺得事情太不可思議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自殺就自殺了呢?他感到一股重重的悲哀劈頭蓋臉轟鳴而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此前從未認真考慮過自殺的問題,師姐的自殺猶如一聲驚天巨雷徹底把他擊蒙了。他好像大腦變遲鈍了似的想:“自殺,那可就是自己殺死自己啊!主動地從幾十米高的樓上跳下,然後瞬間死亡,那就是說永遠都不能再生活,永遠都不能擁有愛情,永遠都不能和朋友玩笑,永遠地和這大千世界斷絕關係了啊!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那人見人誇的師姐會絕望到如此地步呢?P大不是聖殿嗎?實驗班不是天堂嗎?天堂里怎麼會有人自殺呢?”卡小卡感到害怕,更感到困惑。
已是傍晚七點,卡小卡本來有課,但他覺得自己頭很昏,去了也根本不可能聽課,所以乾脆就翹課了。他開始逐字逐句地讀那封遺書,卻發現怎麼也讀不懂。所謂“離開世界的理由”都是什麼呢?“活下去的理由”怎麼會寥寥無幾呢?所謂“性格決定了命運”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何至於整天過着“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呢?為什麼生活就“沒有希望”了呢?又為什麼大學生活就不“幸福”不“快樂”呢?怎麼才能“讓所有人更加快樂”呢?師姐自殺之前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卡小卡懷疑自己是不是變笨了,為什麼自己怎麼也不能理解這件事呢?他感到自己陷入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哀境地,在那裏自己根本無可適從,思想完全寸步難行。“然而,死者已經死了,而生者畢竟還要繼續生活!我必須要恢復過來,我還要學習,還要考試,還要做愛因斯坦呢!”想到這裏,他便關掉電腦,換上運動鞋,準備去跑步。他從寢室一路跑到有名湖,又繞着有兩三個體育場大的有名湖跑了五六圈,一直跑到渾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才準備回去洗澡。可走到一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還是沒有清醒過來,於是,他又去體育館,那裏有很多運動器械。他先是躺在最重的杠鈴下做了三個卧推,覺得太重了做不動。於是,換了另一個稍輕一點的杠鈴,一口氣做了25個卧推,這把他的胳膊累得酸疼。稍微歇了一會兒,他又躺在坡度最斜的鐵板上一口氣做了97個仰卧起坐。做到實在做不動了,他就躺在上面大口喘氣。這時旁邊一個等着做仰卧起坐的哥們兒有點不耐煩,語氣很不客氣地說:“你完事沒?”卡小卡抬頭看看他,一聲沒吭,然後起來又去做了15個掌上壓。這時候,他已經累得腦袋發矇四肢發麻,於是才往回走。回到寢室,拿了洗澡卡和香皂毛巾就去洗澡。到了澡堂才發現自己忘了穿拖鞋。他實在太累,懶得再回去取拖鞋,就光着腳進了浴室。他站在淋浴頭下任水流長時間地衝著腦袋,他感到渾身疼痛,真想躺在地上好好歇一會兒。可這是浴室啊,那樣怎麼行,於是他雙手扶着牆,繼續任水沖。浴室里的水蒸氣越來越多,恍惚中,他感到自己身體在變輕,腦袋也在變輕,似乎是一種解脫的感覺。他的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朦朧中好像有一個人在朝他笑,笑容寧靜卻可愛,是師姐。卡小卡也朝她笑,覺得有很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喂,哥們兒,你沒事吧?”卡小卡旁邊的一個人一邊拉着卡小卡的胳膊,一邊大聲問他,“你沒事吧?怎麼了你?”這時,卡小卡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已經倒在地上了。卡小卡自己站了起來,拍拍那哥們兒肩膀,表示感謝。卡小卡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然後胡亂洗了幾下,就回去了。
寢室的哥們兒相繼下課回來了。由於做了大量運動,卡小卡變得開朗了許多。卡小卡跟他們閑聊,聊到師姐的時候,卡小卡說這師姐是自己老鄉,而且還是個美女。刀哥和強哥聞此同時“靠”了一聲,偉哥只注意到美女二字,便說:“丫的美女怎麼就不給我留着呢,怎麼說跳就跳呢?丫的我們學校本來女生就沒男生多,這又跳一個,以後還讓人活不活啦!我要認識她,我肯定好好地保護她、愛護她、呵護她、愛撫她……”
這偉哥原名朱小偉,不知道是誰最開始管他叫偉哥,反正後來大家都跟着積極響應,偉哥對此很滿意。偉哥來北京最先學會的東西就是“丫”字,其實,偉哥自己都不知道“丫”是什麼意思,他只是覺得這個字很痞,於是就裝作自己也很痞的樣子到處亂用。
聽到偉哥又在發春,卡小卡罵道:“偉哥我日你先人!給我滾犢子!”
刀哥比較有同情心,也跟着卡小卡罵偉哥道:“靠,你小子也太沒人性了,人家跳樓之前說不上有多痛苦呢。”
強哥聞此,便開始施展他一貫的強勢語氣宏論道:“自殺就是懦弱的表現,這樣的人不值得同情!你有勇氣自殺,怎麼就沒勇氣活着呢!對不?人就應該強勢一點!誰沒有痛苦的時候呢,對不?痛苦就要找辦法解決,對不?跳樓就能解決問題嗎?當然不能!對不?”
強哥的老子是鐵腕官僚,受他老子影響,他的口頭禪是“人就應該強勢一點”,於是大家都叫他強哥。
向來沒有主見的偉哥立即表示贊同,說:“強哥有道理,我丫啥時候都不會跳樓。”
卡小卡卻對強哥的說法表示疑義,說:“可是你怎麼知道對她來說活着不比自殺更需要勇氣呢?”
偉哥邊擠青春痘邊說:“靠!不愧是坦哥的老鄉啊,丫的這麼了解。”
強哥想了一下,說:“你想哦,死亡很可怕對不?她已經習慣了活着對不?那就是說活着沒有死亡那麼可怕對不?所以,自殺比活着更需要勇氣對不?沒錯吧?”
刀哥此時正在看電腦,他說:“遺書上的意思是說她覺得活着更可怕吧。”
卡小卡趕緊表示贊同:“對,強哥的論證前提就是錯誤的,她自殺之前應該覺得死亡不可怕才對。”
但強哥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說:“我說的是普遍的情況,一個人總會犯錯對不?你有的時候還會覺得活着沒意思呢,但是活着畢竟比死了好,對不?”卡小卡反駁道:“問題是她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那時候她就認識不到活着比死了好呢?”強哥提高了嗓門,說:“她肯定是受到了打擊啊!她肯定是有點不正常啊!對不?要不怎麼就跳樓了?”卡小卡說:“可是,帖子上面說她死前的幾天一切正常,這你怎麼解釋呢?”強哥說:“那都是別人說的,對不?她不正常也不一定表現出來,對不?”卡小卡說:“可是她又能受到哪些打擊呢?為什麼不想別的辦法發泄發泄呢?”
強哥儼然成了本案的權威,他提高了嗓門,說:“你怎麼知道她沒去發泄?她肯定是發泄了也不管用啊!所以,她才不想活了,對不?”
偉哥聽得有點不耐煩,便說:“你們倆管那麼多幹嗎,自己好好活着就行了!”
卡小卡心裏不痛快,沒好氣地對偉哥說:“你丫當然活得好!成天就知道意淫,丟死人你也臉不紅心不跳的,我看你最應該去自殺!”
偉哥賤不啦嘰地尖笑兩聲,然後“啪”的一聲對卡小卡隔空做了個親親的動作,說,“還是坦哥了解我!”然後對着刀哥說:“刀哥,把刀借我,我自殺!”刀哥有一把五十塊錢的指甲刀,大家以前都沒見過這麼貴的指甲刀,於是就都叫他刀哥。
刀哥還在看電腦,不理他,然後,偉哥和強哥去打遊戲了,卡小卡又陷入沉思。
卡小卡仍然感到困惑。他想,偉哥從來不會深思什麼東西,所以他不會在乎師姐自殺;強哥已事先就用他的“強勢哲學”對自殺進行了解釋,所以師姐自殺對他來說唯一的意義不過是又一次驗證了他的“強勢哲學”的正確性;刀哥雖然會為師姐嘆息幾聲,但是不久之後他就會採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如果自己和這個師姐沒有任何關係,恐怕也根本不會認真地對待這件事。可是現在自己偏偏認識這個師姐,偏偏想知道師姐到底為什麼自殺。他想,師姐的自殺會不會和實驗班有關係呢?會不會是實驗班的壓力太大讓她受不了了呢?會不會和P大有什麼關係呢?那天師姐跟自己說“不要幻想大學會有更多的自由和快樂”,是不是在暗示P大才是謀殺師姐的真正兇手呢?他悲哀地想到,難道師姐就這麼白死了嗎?難道師姐的自殺對別人一點都不重要嗎?難道師姐的自殺就這麼毫無意義嗎?他鑽進了牛角尖,非要把師姐自殺這件事完完全全地弄明白不可。他又上百度、Google搜索了下,找到幾條相關的報道。但是這些報道都含糊其辭,無非是說些“心理問題”“抑鬱症”“大學生太敏感脆弱”等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他們還在文章中把專家搬出來煞有介事地解釋勸導一番。想到曾經那麼有活力的師姐已經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間了,卡小卡突然對這些報道痛恨不已。他想,媽的,你們有什麼資格坐在那兒指手畫腳,師姐可是已經死了啊,永遠都回不來了啊!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些所謂專家的話,什麼“要保持開朗的心胸”,什麼“要有堅強的意志力”,什麼“要學會處理人際關係”,這些話都他媽是放屁!你們的意思是說曾經那麼激情澎湃的師姐無緣無故就變成抑鬱症了是嗎?你們是指責她意志力不夠堅強是嗎?都他媽是放屁!一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變得抑鬱了?變得意志力不堅強了?變得不想活了?師姐啊!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到底是什麼逼着你這樣做?你的清單上到底寫着什麼?到底哪些因素才能導致一個人自殺?!
接下來的幾天,卡小卡總是處於若有所思的狀態,一個人低着頭走來走去,上課也不能專心聽講。幾天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思考毫無結果,這才徹底死心。他從這件事中總結出幾個道理:①P大不是天堂,實驗班也不是天堂,天堂里不應該有自殺;②這世界上的確有自己完全搞不懂的東西;③師姐自殺這件事就屬於②;④搞不懂的東西就不要再搞,把它忘掉!
然而,卡小卡並沒有真正把它忘掉,只不過是把它藏在了不常碰觸的腦海深處。說不上什麼時候,他還是會把它調出來,細細地思量一番。如此的琢磨推敲,融會貫通,最後,皇天不負有心人,卡小卡終於理解了,只是那時候卡小卡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且說此時的卡小卡,雖然暫時走出了師姐自殺的陰影,但是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因為自己是P大的學生而沾沾自喜了。在那之前,他彷彿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鏡,看什麼東西都會看到神聖的“P大”二字;在那之後,這副神奇的有色眼鏡突然不見了,他只能直接面對殘酷的真實,這殘酷的真實主要包括三點。
第一,隨着了解的深入,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喜歡物理。他一直以為做個物理學家就是像愛因斯坦那樣整天坐在家裏寫寫算算,誰知現代物理完全變了樣—每個現代物理學家都必須依附於一個巨大的研究團隊,隸屬於一個巨有錢的實驗室,實驗室中要有巨大的實驗設備。他覺得物理學簡直變成了一個依附在巨大實驗設備上的怪物,他討厭這個怪物。他喜歡的是單純的思想工作,而不是整天圍繞着一個龐然大物轉來轉去。
但更為重要的是,第二,他本以為上了大學就可以擺脫高三那種噩夢般的生活,誰知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卻發現這裏跟高三沒什麼本質區別,他每天的生活內容基本上就是上課、自習、吃飯和睡覺。很多時候他真的不想去上課,不想寫總是沒完沒了的作業,但是又害怕點名,害怕考試不及格,所以無論他感到多麼討厭都必須堅持着去聽課。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主動性,總是被強迫着做這做那,這很不爽。
第三,他還沒有找到愛情。也就是說,還沒有一個天使認識到他的種種優點,他的獨一無二不可替代之處。那個天使一經出現,他肯定會全身心地呵護她、愛她,她是他的唯一、他的動力、他時時刻刻都在默默朝拜的女神。
就這樣,那時的卡小卡學着自己不喜歡的專業,過着自己不喜歡的生活,整天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刀哥也是學物理的,可是卡小卡發現他學得有滋有味。於是,十二月末的一天晚上,卡小卡約刀哥去吃烤雞翅,並做傾心之談。刀哥在人多的時候話不多,兩個人面對面聊天時還是很健談的。
聽到卡小卡的困惑,刀哥說這其實也是他的困惑。刀哥整個高中三年都是在參加物理競賽的培訓,那時候成天都在做題,偶爾做的實驗也是課本上規定好的實驗。他以為物理就是做題加上偶爾做個實驗,可是現在他發現其實越往後學實驗就越重要。到了研究生階段,每個人都是成天待在實驗室的。他同意卡小卡說的,物理的確是依附在巨大實驗設備上的怪物,像愛因斯坦那樣在紙上寫寫算算就能做出偉大發現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大多數理工類研究生都管導師叫老闆,因為導師主要的事不是去搞研究,而是去外面為實驗室拉項目拉錢買設備。他也想過以後就那樣整天跟着老闆混是不是太不自由了,但是一想如果換專業又能怎麼樣呢?以後工作還不是要去公司,而公司和實驗室其實沒什麼區別。而且他學物理這麼多年了,在以前競賽培訓的時候基本除了物理什麼都不學,把語文歷史地理什麼的都落下了,轉到別的專業恐怕吃不消。這樣一想,整天待在實驗室也沒什麼大不了。
卡小卡想刀哥說的也有道理,但又想自己沒有參加過物理競賽的培訓,高中的時候什麼都學了,那自己沒必要非得學物理不可。於是,卡小卡說你說的都對,但那隻適合你自己,而我可以換一個專業,比如學經濟。
刀哥說,你小子別太幼稚了,學經濟是搞經濟理論的,搞經濟理論還是要做社會調查,那和做實驗沒什麼區別,你小子不愛做實驗怎麼能喜歡做調查研究?
卡小卡一想也對,然後挨個兒地想到底什麼專業才不用做實驗呢?文史哲!對!於是卡小卡說,文史哲不用做實驗,整天就是讀讀寫寫,這很像愛因斯坦式的研究。而且我以前讀過一些哲學書,讀過《論語》《莊子》和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我覺得哲學很有趣,那麼我就換哲學吧。
現在看來,卡小卡的這個決定似乎太草率了,他對各個專業都只有一些頗為膚淺甚至錯誤的了解,他竟然僅僅根據這些了解簡單地做出了轉學哲學的決定。我知道有些讀者朋友肯定會笑卡小卡太孩子氣了,然而我想請大家想想,一個在十二年應試教育體系中培養長大的孩子還能做出怎樣“成熟”的決定呢?
不知不覺間,已經晚上11點多了。這時,偉哥給他倆發了條短訊:“靠,你倆丫的嫖娼去啦?熄燈啦,還不回?”卡小卡告訴他我們在吃雞翅。偉哥說:“我靠,吃雞翅不叫我!在哪兒?我馬上過來!”不一會兒,偉哥和強哥都來了。
聊到換專業的時候,偉哥說他也要換。偉哥本來學國際關係,想做一個外交家。可是現在突然想做地球首富,於是要學經濟。刀哥跟他說學經濟是搞理論的,不是為了賺錢的,學管理才和賺錢沾點邊,於是偉哥決定學管理。強哥學政治是他老子要求的,他不敢換。後來,大家聊到大學生活的鬱悶,於是喝了很多酒。喝到差不多的時候,偉哥提議說大家應該約定明年集體破處,卡小卡欣然應約。強哥說自己要保持強勢,不做性慾的奴隸。刀哥說自己只想和老婆上床,不和你們兩個饑渴男亂搞。結果,卡小卡實現了約定,偉哥則把處獻給了自己的右手。後來,大家都喝醉了。醉了之後,卡小卡既感到很開心又感到很孤獨,感到開心是因為那時候四個人胡亂地摟摟抱抱非常盡興,感到孤獨是因為卡小卡覺得他們三個跟自己都不一樣。
期末考試卡小卡的成績還不錯,平均分比偉哥稍高,跟強哥
差不多,比刀哥稍低。
寒假回家后,卡小卡說要轉學哲學。他的父母問哲學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以後能當大官?他的父母經營了點小生意,年輕時深受窮困之苦,中年後又飽經人間滄桑巨變。他們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總結出“只有當大官才能出人頭地”的結論,所以,他們一直希望自己這個天才兒子能去當大官。卡小卡不想當大官,但是又不想殘忍地打破父母對自己的高期望,於是他就含糊地說當大官的確需要很高的哲學水平,你們放心吧,自己肯定會有一個美好的前程。然後,他們就同意了。
一開始,因為不適應大學裏處處都要排隊的獨立生活,卡小卡總想家。不過很快,他就不喜歡回家,不喜歡生活在父母身邊了,因為他認為父母不能真正理解他。這不是說父母對他不好,恰恰相反,父母對他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他一回家,他們就變着花樣給他做好吃的,他們自己省吃儉用卻給他買名牌,他們還在每一個熟人面前不斷地誇他聰明懂事。卡小卡是家裏的驕傲,因為眾所周知他考上了P大!卡小卡討厭他們這樣對待自己,討厭自己成為他們全部生活的中心,討厭他們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卻捨得對他大手大腳。他覺得他們無形中給他帶來了太大的壓力,讓他很累;他認為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一種內在的、深刻的溝通與理解,而這些他的父母從來也沒有給過他。正因為如此,他忍受不了長時間地待在他們身邊,因為他覺得他們對待他的方式太容易培養他的嬌氣、惰性,太容易抹煞他的銳氣,不利於他作為一個男子漢、一個未來思想家的成長。他總是刻意地與父母拉開距離,他覺得從小到大父母對他的影響很小,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認為,愛因斯坦、卡夫卡、牛頓、莊子、李白、村上春樹、薛定諤等等這些為他所鍾愛的虛無縹緲的名字才是對他的人生產生實際影響的人。然而,他覺得自己是愛父母的—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愛他們,他採取的策略是對父母說一套做一套,只報喜不報憂。他很關心父母,希望他們生活得幸福,但是他很少主動給家裏打電話。每當父母給他打電話時他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哪怕那時他的狀態非常不好,他也要假裝很開心,以歡快的語氣報告自己歡快的大學生活。父母愛他,卻沒有真正理解他;他愛父母,卻總想逃避他們的關心呵護。他認為自己是孝順的,還有什麼比不讓父母為自己擔心更重要的呢?哪怕為此要付出誤解的代價……諸位看官將會發現,不久的將來,這種微妙的“誤解”也是把卡小卡一步步推向沒有歸宿的處境的兇手之一。
冬天很快在一片新綠中退場,開學伊始,卡小卡便準備去系教務辦公室商量轉專業的事。他從來都不喜歡去老師辦公室,因為他覺得到了人家的地盤太受拘束。他討厭受拘束。
卡小卡的班主任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面善女人,她很博學,對什麼都懂一點,話很多,和別人聊天時經常會做向對方稍稍仰一下頭,同時說聲“噢”的動作,表示自己說的話是正確的,你也肯定會同意。比如寒暄了兩句后,班主任說:“咱班踢球最好的還是×××(那個男生的名字),噢。”說“噢”的時候,便朝卡小卡做了那個稍稍仰下頭的習慣動作。
這個動作讓卡小卡感覺很不舒服,似乎做這個動作之後,卡小卡便不得不同意她的話,否則就破壞了他們之間和諧的氣氛。卡小卡本來認為自己才是班裏踢球最好的,但奇怪的是卡小卡卻附和着說:“對,他腳法好,速度快,視野開闊,最重要的是組織能力強,他真的是超級厲害!”卡小卡這麼一論證,似乎那人踢球最好這件事是確證無疑的事實了。
班主任對這個說法表示滿意,點了點頭,然後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對了,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卡小卡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對,是這樣的,我想轉專業,想跟您來商量商量,我都要經過哪些程序。”“轉專業啊,你想轉成什麼專業?怎麼不想學物理了呢?”
卡小卡正要說話,見班主任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起身去接水,卡小卡便也跟着來到飲水機旁。班主任用一次性杯子給卡小卡也接了一杯,各自又坐下后,班主任又示意了卡小卡一下,意思是現在說吧,咱們慢慢聊。
卡小卡呷了一口水,抿嘴咽了一下,說:“是這樣的,我想學哲學。”
聽到“哲學”二字,班主任似乎很詫異,稍稍睜大了眼睛,問道:“為什麼呢?學哲學的人很少啊,咱們班上學期有三個,後來他們都說要轉別的專業呢。你一個理科生,怎麼倒想學哲學了呢?”
卡小卡實話實說道:“是這樣的,我不想學物理了,因為我發現我不喜歡做實驗。哲學不用做實驗,而且我以前讀過幾本哲學書,覺得哲學很適合自己,所以想學哲學。”
班主任略微笑了笑,好像表示他的想法太幼稚,說:“哲學這個專業不適合普通人,學好哲學只靠努力是不夠的,還必須具備那種哲學家的氣質,噢。你看那些成為大哲學家的人都有點不正常,噢。哲學容易讓人變得偏執,不偏執的人往往學不好哲學,噢。普通人都對哲學有偏見,他們都覺得學哲學的人不好相處,你能忍受這種偏見嗎?再說我看你上學期的成績很不錯啊,不是學得很好嗎?學物理出國也容易,噢,你再好好想想,噢。”
卡小卡有點詫異,本能地反駁道:“哲學家也不是都不正常啊,孔子、亞里士多德、馬克思不都是很好的人嗎?再說如果我不喜歡物理,出國也還是照樣不喜歡啊。”
班主任又笑了笑,說:“大哲學家我們不說,在日常生活中學哲學的人可都是有點偏執的,噢。但是呢,我說偏執不是貶低的意思,而是說學哲學的人見解都很獨到,噢,能堅持自己的看法,噢。這個你不要誤會。如果你堅持學哲學呢,我也同意。但是你要做好準備,學哲學的到時候不好找工作,噢。這個你考慮過了嗎?”
那時心高氣傲的卡小卡當然不屑於考慮找工作這種俗事,他考慮的是自己將來要做孔夫子還是做馬克思,但是他又不想跟班主任多廢話,便說:“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沒問題,無論學好什麼都不愁找不到工作。”
“也是,你很聰明,噢,好好學,肯定能學好,噢。”班主任的笑容很和善,她繼續說道,“那你先去寫一份轉專業申請,我給你蓋個章,你再拿到系主任那裏蓋個章,然後把申請複印兩份,一份留在系裏,一份送到學校教務處。好吧?”
卡小卡寫完申請,蓋完章,便去找系主任。系主任不免又問這問那,聊了一通。然後,卡小卡便把申請送到學校教務辦公室了。想到自己從此可以在哲學領域裏繼續做愛因斯坦夢,他突然覺得自己來實驗班真好,因為如果當初去物理學院可就沒這麼容易說轉就轉了。
不過很快,卡小卡又陷入了困境,他發現自己對上哲學課的興趣也不大。他幻想自己能接觸到這樣的哲學—他一遇到它就迷上了它,它的觀點新穎敏銳,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啟發,讓他能更深刻地認識他自己和這個世界,讓他在一股強大的內在動力的驅使下去瘋狂地學習它,讓他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於理解它、解釋它、超越它,讓他在它的引導下走上一條通向真理,通向大思想家的道路。卡小卡的幻想落空了,這樣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他在哲學課堂上找不到這樣的哲學,他看到的仍然是必須要在作業和考試的外在壓力下去背書的傳統模式,他又開始討厭去上課了。因為轉專業過來,他落下了一個學期的哲學課,必須要補上,這樣他就要比別人上更多的課。而且現在實驗班只有卡小卡一個人學哲學,他完全是課堂上的陌生人,誰也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任何人。選擇哲學是個錯誤嗎?下學期還要再換一次專業嗎?要換什麼呢?如果自己還是沒興趣該怎麼辦?必須要把自己改造成僅僅為了考試為了找工作而學習的機械人嗎?
社團里沒有考試沒有作業,參與者單憑個人興趣聯結在一起。卡小卡原本對社團活動抱有很美好的憧憬,可隨着一些事情的發生,他對社團活動的熱情也慢慢冷卻了。協會固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諾,但是履行的實際情況卻不盡如人意。
有一次,科文協會果然把國內幾個小有名氣的科幻作家請來了,名之曰“全國著名科幻作家交流報告會”,有了這個名頭,敝會自然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不過那實際上就是一“新書籤售會”—只見每位作家熱情洋溢地介紹一下自己的新書,再互相吹捧一番,爆點料,然後就開始當場簽售。如此看來,所謂“交流報告會”的真正意思是“報告你我出了新書”,然後自然是“你用你口袋裏的人民幣和我的新書來交流交流”。
天體學會組織了幾次用望遠鏡觀星的活動,但是參加活動的人太多,每個人簡單看兩眼活動就結束了;還組織了幾次講座,不過做講座的老師大多是隨便應付一下,要麼就是把自己平時的講課稿重讀一遍,要麼就是像哄小孩一樣講一些誰都知道的常識。
卡小卡對這些東西雖然有點反感,但還可以忍受,他同情地想協會的會費太少了,不足以支撐其開展真正有價值的活動,才造成現在的陽痿局面。
但對接下來的事情,卡小卡就有點不能忍受了:在每個學年社團選舉前夕,幾乎每天都有人無故請卡小卡和一些不同的會員吃飯。最開始,卡小卡還不知道是啥意思,天真地猜想社團是不是馬上就要共產極樂了?還是他們要搞一個新的地下黨什麼的,事先聯繫下同志們的感情?後來,卡小卡發現每一個請客的人都要在飯桌上假惺惺地表白自己對本協會的真摯感情,看那架勢恨不能抱着對之大吼一聲“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才罷休,他們還總會拐彎抹角地自誇自己的組織領導能力,並同時巧妙地貶低下競爭對手,有的還乾脆直接向卡小卡保證:如果他/她當上了會長,那他/她永生都不會忘記卡小卡的大恩大德,並隨時準備提拔卡小卡個一官半職什麼的。這時,他才恍然大明白:原來你小子是在拉選票啊!想拉選票你直說啊?不說我怎麼能知道呢?……
卡小卡慢慢意識到,當社長可是個他哥的肥差啊!不但評各種獎學金的時候會加很多分,而且在將來找工作的時候這也是吹牛的資本啊!既然這樣,卡小卡為什麼不去競選一下呢?其實,這卡小卡也不是沒想過,如果誰願意把自己的會長職位禪讓給卡小卡,那他肯定當仁不讓。但是呢,我們知道,卡小卡多少有點理想主義傾向,他討厭這個競選過程,討厭偷雞摸狗搞行賄,他看不起一幫人為了屁大點的會長職位而在背後互相攻擊揭短,爭個你死我活。所以,他越來越失望,以至於後來他基本不參加社團活動了。
課堂和社團都讓卡小卡不爽,他又開始孤僻了,他給自己找的一條出路是讀書—獨立地讀書。圖書館成了他的最愛,他一有空兒就往圖書館跑,甚至經常翹課去讀書。他重讀了卡夫卡(高中時代他就讀過),他認為《審判》這本純粹夢幻之書,這本囊括了一切絕望之書,簡直就是自己內心深處迷宮的真實寫照,他覺得某種意義上小說主人公K的故事和自己如出一轍——他們都是莫名其妙地被拋入了某種沒有歸宿的處境中,自己卻無力改變這種處境,所能做的也唯有等待着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的審判。
順着卡夫卡的線索,卡小卡找到了尼采。尼采是一顆思想原子彈,他肆無忌憚地批判傳統,殺死了上帝,他頌揚生命本能的那種向強的意願,並且大聲疾呼要重估一切價值。尼採給人的感覺和卡夫卡完全不同,但為什麼所有人都說卡夫卡受到尼採的很大影響?
卡小卡也找到了羅伯·格里耶,有人說,在藝術上羅伯·格里耶是卡夫卡最好的繼任者,然而他的小說為什麼沒有時間和地點,甚至連人物和情節都模糊不清?卡小卡為什麼讀不懂他?難道卡小卡也沒讀懂卡夫卡嗎?
他還找到了米蘭·昆德拉,這位卡夫卡的老鄉似乎對故事情節的描寫很沒有耐心,總是簡簡單單一筆帶過,然而他的小說中卻總是有大段大段的思維漫遊,這算什麼意思?卡夫卡為什麼從來不會這樣做?昆德拉為什麼自稱繼承了卡夫卡的藝術遺產?他們的東西還算是小說嗎?小說到底是什麼?哲學又是什麼?它們的界限在哪裏?……
就這樣,那時的卡小卡整天半懂不懂地啃着他們的著作,想着這些半生不熟的問題。
讀書會讓卡小卡暫時忘掉自我,但總有累了、煩了、沒有狀態的時候,那他就去看看電影、聽聽音樂、踢踢球什麼的。不過這些還不夠,所有這一切都不能讓卡小卡快樂起來,他討厭課堂,他反感考試,他擔憂自己的前途……他越來越感到孤獨鬱悶,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他認為能夠治好他的東西,如果到來的話,那將會是愛情。
他信仰愛情的力量,那個他所愛的人、那個命中注定的人,一旦出現,他立即就會得到改造,甚至得到徹底全面的改觀,他確信這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