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開花落
第4章花開花落
他也窘了,晒黑的面容燙得驚人。
一直在旁邊看着的她噗哧一聲笑了,“我來吧!”
他都沒來得及阻止她,也許是不想去阻止,微涼的小手從襯衫里端緩緩往上移動,掌心貼着他滾燙的肌膚,兩個人同時都僵硬了。
心跳怦怦如擂鼓,身子忍不住開始發抖。
他呼吸失了序,腦中一片空白,身子下意識地一轉,他輕輕地抱住了她。
她以為他要吻她,眼睛嚇得緊緊閉上。他沒有,只是用嘴唇輕觸着她的耳根。耳後頸部的皮膚像通了電一樣陣陣發麻,如有一根細絲連着心臟,連帶着心臟也頻頻抽緊。
“每天休息的時間很少,但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裏都會浮出你的臉。我……很想你。”
她抖得更厲害了。
他低低一嘆,溫軟的雙唇柔柔地壓了下來,她在昏亂中笨拙地配合著。她撞到了牙齒,是他的;她嘗到了淚水鹹鹹的味道,是她的。
洗手池不合縫,熱水一點點地漏凈了,毛巾濕漉漉地趴在池底,誰也沒有管。
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是清晰的心跳,惶恐憂傷一天的心,緩緩落地。原來,他也是喜歡她的。她偷偷竊喜。
“明天,我們從頭來起。”嘴唇眷戀地磨蹭着她粉嫩的臉頰,如羽毛般掠過。
“今天算什麼?”她玩着他襯衫的鈕扣,羞澀地問。
“今天是預告片。”
“明天……”
“明天我們正式戀愛。”
鍾藎覺得自己是一片雪,飄飄搖搖的,落在江面上,寂然無聲,悄悄地化,溶在水中,身心再也出不來了。
隔天是周五,鍾藎也不知那一天是怎麼度過的,過一會,不是看手錶,就是看手機。莫名的還會生出一絲不安,生怕昨晚只是一個夢,於是,她倚在窗檯,發著呆。
凌瀚是下班前十分鐘過來的,她聽到他在走廊上和同事們打招呼,臉就紅了。
他們的戀愛,彷彿是水到渠成的事,沒有人感到意外。
她羞得都不敢看他,下樓時,也不好意思和他並肩走,到了銀杏大道盡頭,悄然回了下頭。
他站在一米之外,她抿着唇對他笑。
她的身邊是泛黃的銀杏樹,樹之外是灰冷的天空,冷天之外,還有天,一層層的遠了,遠到一個不知名的所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她,歪着頭,淺笑吟吟。
他跨前一步,牽住了她的手。
他問她晚飯想吃什麼,她說想念省城的小餛飩。他帶她去了永和豆漿,那裏的餛飩還不錯。
永和豆漿開在影城附近,生意特別好,他們等了一會,在角落裏才找到兩個座。餛飩上得很快,上面撒了一層碧綠的蒜花,聞着就香氣撲鼻。她拿起湯匙,正要舀口湯喝,碗被他端過去了。他把蒜花攪勻在湯中,然後對着湯,吹了又吹,確定沒那麼燙了,才推過去。
“餡還有點燙,慢慢吃。”
鍾藎把手中的紙巾折了又折,如同她的心般。
吃完餛飩,去看電影。電影已經開場一半了,是進口動畫大片《功夫熊貓》,場內的笑聲一陣跟着一陣。他們看屏幕的時候很少,差不多一直是對視的,買的爆米花擱在一邊,他的手抓着她,騰不出來。
散場時,人很擠,他雙手環住她的肩,不讓別人碰觸到她一下,她仰頭看看他,他笑得很溫柔。
他們也算是真正的情侶了吧!
戀愛有多步程序,他沒有省略一步,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認真、踏實。
入冬之後,江州總是在下雪,白皚皚的雪封鎖了萬物的激情,卻阻擋不住他們如火的愛情。
他們午飯漸漸不去政府食堂吃了,都是回她的公寓做。她買菜,他做飯。那時,又是元旦,又是春節,農貿市場特別豐富,她居然練出了一套殺價的本領,能以極低的價買到極好的食材,而他的廚藝也是突飛猛進。
公園裏臘梅盛開,兩個人周日去賞梅。有一棵梅樹有幾十年了,樹榦特別茂盛,一簇簇小黃花綴在枯乾的樹頭,清香襲人。她說最香的應該是最頂端的那一簇。他問她想不想要?她皺起眉頭,想啊,可是太高了,要不,你讓我踩着你的肩。
她是在撒嬌,是在開玩笑。
他卻真的蹲下身,拍拍肩,小心點,避着枝幹哦,當心別戳到臉。
她沒有去摘那簇梅花,而是緊緊地抱着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偶爾也有小爭執,都是她工作壓力大時,找他發泄,硬無理取鬧。這時,他就會給她做海鮮餅,那是她最最愛吃的。
看在海鮮餅的份上,可不可以原諒我一次?他總這樣說。
她跳起來,吃吃地笑,追着他鬧。最後,她被攬進他厚厚的胸膛,以一吻結束戰爭。
怎麼辦,你這樣寵我,我變壞了怎麼辦?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燙,從頭頂到腳趾都酥軟下來,心中如生出無數密藤,只想找個東西緊緊纏住。
窗外,大雪飛揚。突然覺得一會他要是離開,留她一個人在公寓,多清冷呀!環抱他後背的雙手不禁加重了力度。
你變好變壞,都是我的。他的嗓音帶了些沙啞,像落葉拂過琴弦。從耳背往下,唇遊走在她的鎖骨之間。
睡衣的鈕扣一顆顆脫落,她緊張,她慌亂,她羞澀,卻不願閃躲。上天讓她遇到他,能夠成為他身體中的一根肋骨,能夠與他如此親密無間,這是多麼慶幸的一件事。
他的氣息溫熱凌亂,語音低不可聞。
身體突然離地,她死死地摟住他的脖頸,她竟被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吻不再像平時那麼溫和、體貼,而是帶着一股霸道的味道,腰被他勒得好緊,她似乎要透不過氣來。
當他進入的時候,她咬住唇閉上眼睛,滿耳都是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那是怎樣一個迷離的夜晚,從浴室沐浴出來,看着站在床邊的他,她眼都不敢眨。
他擰了擰眉,從她身邊走開。
“你去哪?”她拽住他睡衣的衣角。
“我去拿條毛巾,你沒有擦腳。乖,去床邊坐下。”
他蹲在床前,把她的腳包在鬆軟的毛巾中,一個趾縫一個趾縫地擦過去,然後檢查一下,再換一隻腳。
自然的,她就想到了天長地久。就這麼在一起吧,永遠,永遠。
永遠到底有多遠?
誓言又有幾份真?
“喵!”院牆上突然跳下一隻貓,鍾藎往後一讓,差點跌倒。手機恰巧也在這時響了。
“誰在外面?”小屋的院門吱地一聲開了,探出一道身影。
鍾藎拿着手機,慌忙跑開。
她把花蓓忘了,花蓓還傻傻的坐在碧水漁庄等着呢。
“都兩個小時了,你是找車還是找金子?”被夜風一吹,花蓓那點酒氣全凍沒了,像只暴怒的母獸,吼聲如雷。
鍾藎忙道歉,“我這就到,十分鐘,不……五分鐘。”
出巷子時,她又回頭看了下“小屋”。陽台上立着一個人,指間的火光一明一暗。
這一夜,鍾書楷到清晨才回家。他告訴鍾藎,和幾個朋友一塊打牌去了。他的音量很大,這樣子,在卧室做面膜的方儀也能聽到。
這是他第一次徹夜不歸。
鍾書楷是不會為一個女人而徹夜不歸。他有自己的原則。家庭與婚姻,都有着法律意義,而法律是神聖的,不可撼動。方儀的美貌與能力,這些年來,也讓他人前人後攢足了面子,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女人有足夠的力量把他從婚姻中拉出來。即便是阿媛,也沒有動搖過他對家庭的責任。
昨晚是個例外。
卧室里沒有一點聲響,他摸摸鼻子,沒趣地進浴間洗漱。
鍾藎又打了米糊,低頭喝了一口,米糊在喉嚨音輾轉片刻,又吐回碗裏。
雨一直在下。
在一場又一場的春雨中,枝葉開始泛綠,花朵開始打苞,氣溫漸漸回暖。
站台處積了水,她避開。雨不大,但很密,傘擋的不是雨,而是風。
今天,她要第二次提審戚博遠。逮捕令發下去之後,是二個月的審查期,如果覺得時間過緊,還可以延長到四個月,鍾藎覺得戚博遠這案子不需要延長的。
戚博遠眉宇間一片如水淡然,他沒有再抱怨看守所的的條件太差,問鍾藎能不能送點書進來,他呆在裏面太悶了。
“我會幫你爭取看看。”審訊室朝北,陰雨天,格外的濕冷,又沒有空調,鍾藎只得一杯接一杯的喝熱茶,想讓自己暖和一點。
“身體有沒有好點?”她記得獄警提過常昊給戚博遠送葯的事。
“勉強控制得住!”戚博遠今天精神很低迷,講話也慢吞吞的。
“你妻子的屍體法醫已檢驗過,你女兒來了之後,就可以認領回去,然後火化、下葬。”鍾藎不着痕迹地注視着戚博遠的神情變化。
戚博遠目光從鐵窗挪開,落在鍾藎的身上,“你知道中國畫與西洋畫有什麼區別嗎?”
鍾藎怔了下,老老實實搖頭,“我不懂畫。”
“城裏的孩子小時候不是多會學點畫畫、音樂什麼的。”戚博遠自言自語。
“我學的是豎琴。”
“哦?那可是一件優美的樂器,卻也是最困難的樂器之一。”
是的,從初學的手指起泡,眼睛對四十七根弦的精確辨識,到手與腳的正確配合、詮釋樂曲,鍾藎從七歲到十九歲,橫跨了她的小學與中學。省城教豎琴的老師又很少,幸好南師大有位外教會彈這種從前只為歐洲宮廷演奏的樂器。
當初,鍾書楷建議學個二胡或者古箏什麼的,如果非要學西洋樂,就選鋼琴或者小提琴。
方儀希望她與眾不同。
鍾藎第一次看到豎琴,被她張揚的外形驚得都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彈得怎麼樣?”戚博遠問道。
“我已經幾年不碰了。”鍾藎笑,“我們現在談畫。”她提醒戚博遠。
戚博遠嘆了口氣:“真可惜。”
這些又算什麼呢,稍微下點功夫,那些優美的音符還是能縈繞指間。而有些東西,只如風一般,吹過就了無音跡了。
“一張畫紙,畫得滿滿當當不留一點兒空白,是西洋油彩畫。一張畫紙,寥寥數筆丹青於白宣之上,是中國畫。西方的熱情,中國的素雅。你喜歡哪一種?”戚博遠問。
“要說實話嗎?”鍾藎托起下巴。
“當然!”
“我要是說實話,你也對我講實話么?”
戚博遠眼眸一亮,“如果我問什麼,你都講實話,那麼,我也會。禮尚往來。”
“我喜歡中國畫,那種意猶未盡的回味,那種欲言又止的留白,會有許多許多的想像力,如同與人相處,給人留下很多個人空間,不會太過濃稠,自然也永遠不會厭倦。”
“你的語氣有些傷感。”
鍾藎呵了一聲,“該你了。當你拿刀刺向你妻子時,你腦子裏在想什麼?”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別人的妻子。我們見第二面,她告訴我,她離婚了,是為了我。那時,我對她的了解僅僅只有一個名字。我可以說是非常非常的震驚,她說不是逼我有個交待,她只是要我知道她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她託人進了我在的公司,她在工會上班,時間非常自由。她給我洗衣、做飯、收拾屋子,老家來人,我沒空照應,都是她領着出去吃飯、逛街、買禮品。我似乎必須和她結婚,所以我就結了。但是我心中一直疑惑:她為什麼要為我這麼犧牲呢?總有一個目的。後來,我發現了那個目的。”
“她很愛你?”
戚博遠搖頭,“愛是茫然的,沒有目的。”
“那是什麼?”
“我說得夠多了。說說你的名字吧,這個藎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鍾藎短暫地愣了下。藎,是一種一年生草本植物,莖很細,花是灰綠色或紫色,莖和葉可做染料,纖維做紙張。
藎還同燼。
女孩子都不會用這個字取名的,方儀就是要與眾不同。
“其實,我以前叫靜,何靜,不是鍾藎。”鍾藎平靜地說道。
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大家心照不宣,從來都不提這件事。
方儀是安鎮第一個大學生,人又長得漂亮。很多年前,大學生的工作還包分配。她非常幸運,進了省城稅務局。錦上添花,她還找了個好老公,雖然其貌不揚,但是特別疼她。
方儀是安鎮所有讀書孩子的偶像,也是方爸爸方媽媽最大的驕傲。
方儀工作忙,一年只能回一次安鎮。回來的那天,安鎮就像過節般,方家的院裏院外都站滿了人。哪個孩子能和方儀說一句話,興奮得夜裏都睡不着。
方儀的妹妹叫方晴,就沒姐姐這麼幸運。長相有點粗壯,高中也沒讀完,就回安鎮幫爸爸媽媽打理苗圃。嫁的男人也是安鎮人,在建築公司做木工。
但是……用方媽媽的話講:老天給人的福氣是公平分配的。
方儀結婚五年,吃的中西藥可以用麻袋裝,看過的醫生全國各地都有,卻一直無法懷孕。而方晴結婚隔年,就生了一對龍鳳胎,大了二十分鐘的哥哥叫何勁,妹妹叫何靜。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集中了夫妻倆的優點,特別是何靜,簡直就是一個小方儀。
方儀人前歡笑,人後落淚,鍾書楷捨不得,說你要是特別想要個孩子,我們抱養何靜吧!她和你有血緣關係,姨媽也是媽。
方晴和老公並不能接受這個建議,他們認為雙胞胎是不能分開成長的。方儀用淚水泡軟了方晴的心。
鍾藎離開安鎮時,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四月。方晴給她做了一身新衣,早晨起來時還洗了頭髮。方晴說:大姨會讓你上最好的學校、穿最漂亮的衣服,帶你去公園、去遊樂場,以後要叫大姨媽媽,媽媽呢,你要叫小姨。
何靜撅着嘴站在門框邊,他也想和妹妹一起走,但是爸爸不讓。
鍾藎問媽媽,我要去大姨家幾天?
方晴別過身去抹淚。
鍾書楷進來了,把鍾藎抱起。鍾藎說:大姨父,我很大了,我自己走。
那一年,她五歲,什麼事都記得。
安鎮是水鄉,要先坐船,然後再坐車去省城。碼頭上濕濕的,她上船時滑了一跤。她回過頭想叫媽媽。
爸爸、媽媽、哥哥都走了,她只看到滿河岸的油菜花在風中搖呀、搖呀!
第二次提審結束,戚博遠的供詞和第一次一致,鍾藎讓他看了后,簽字。再提審過幾次,如果供詞沒有出入,就可以向法院提交起訴材料了。關於動機,鍾藎自信,她很快就能挖掘出來了。
對待戚博遠這樣智商極高的人,上崗上線,用法律壓,坦白從寬的條件誘惑什麼的,全沒有用,唯有慢慢得到他的信任,讓他主動打開話題。
走出審訊室,雨還沒有停,鍾藎去辦公室和法警們打聲招呼,順便問戚博遠的女兒有沒有來探視過,法警說沒有,就連律師也沒來過。
鍾藎有點微微的詫異,不過,也能理解的。
她有戚博遠女兒的電話,粗枝大葉的景天一給她時,只寫了個:戚小姐,然後是潦草的十一位數字。
第一次還撥錯了,是個男人。第二次,接電話的是女聲,但是不算很禮貌。
“你有什麼事?”一開口就很不耐煩。
鍾藎說道:“我是檢察院鍾藎,想向你了解關於戚博遠案子的一些情況,你今天方便嗎?”
“不方便。討厭的南京,這雨沒完沒了似的。”
“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的。”
“我說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那你什麼時候方便?”
“到時再說吧!”就這樣掛了。
鍾藎對着手機,撇撇嘴,哭笑不得。
回到檢察院,抖落傘上的雨珠,跺跺腳,上電梯前,側目看下公告欄。牧濤說,院裏有些通知、活動什麼的,都會貼在這裏。
《凌瀚犯罪心理學講座》-——這幾個顯目的大字撞過來時,鍾藎身體為之一震,僅此而已,然後就平靜了。這次講座是檢察院和法院合辦的,電視台要錄播。顯然公安廳的那次講座非常成功,檢察院和法院也是與犯罪份子打交道,聽聽也有這個必要。
電梯裏兩個還不算熟悉的同事語帶譏諷地笑談,辦講座,等於是替凌瀚的書做宣傳,他是又得名又得益。
鍾藎低頭看着自己沾了雨水的鞋尖,莫名的有點難受,彷彿他還是她的什麼人。
他們已經分開三年了,一千多個日子,夠久了。
辦公室飄着一股粽葉的清香,這時應該去餐廳吃午飯的同事全聚在了一塊,一人手裏抓了個粽子,咬得正歡。
“你就是鍾藎吧?”說話的是位三十多歲的女子,瘦小的個頭,皮膚微暗,笑起來的樣子到是很恬美。
鍾藎怔了怔,目光掃過牧濤桌上的相框,“胡老師,你好!”她認出來了,女子是牧濤的妻子胡微藍,在幼兒園做老師。
“聽牧濤提過你多次,一直都沒遇上。今天終於見着了!”胡微藍忙從帶來的袋中拿了兩隻粽子放在鍾藎的辦公桌上。“牧濤愛吃粽子,我們家經常包,雖然是去年的粽葉,吃起來味道是一樣的。”
“胡老師,牧處沒有亂吹吧——美女檢察官。”一位同事打趣道。
“嗯嗯,鍾藎是很漂亮,你們這近水樓台,千萬別負了這輪明月。”
同事裏有兩個沒成家,連忙舉起手臂,學着韓劇里喊起口號:“加油、加油!”
辦公室內鬨地笑翻了,連一臉正經八百的牧濤嘴角也抽了抽。
“科室里來個姑娘,氣氛就是不同。以前全是一幫爺兒,我進來都不敢多喘氣。”胡微藍笑道。
“胡老師太誇張了,你是牧處的領導,牧處是我們的領導,我們見了你不敢多喘氣才是真的。”
“好了,別貧嘴,吃好洗手幹活去。”牧濤在辦公室還是要維持點威信的。
一幫男人一窩蜂地全出去了,牧濤深深看了看鐘藎,說去檔案室找個資料,辦公室只留下胡微藍和鍾藎。
鍾藎不好意思辜負胡微藍的美意,放下卷宗,就拆開粽葉,栗子餡,她喜歡的。胡微藍體貼地給她倒了杯熱茶,然後拉把椅子坐在她旁邊。“你們這一批公開招聘進省院的有四個,就你一個姑娘。牧濤點名要你進偵督處,很多人都不理解。牧濤說你有好幾年整理起訴材料的經驗,一旦運用到實踐中,很快就會成為一位優秀的檢察官。”
胡微藍的表情和語氣都很真誠,鍾藎卻感覺怪怪的。她沒有和上司家屬相處的經驗,不知道是該說些感謝的話,還是要表現出謙虛的樣子,躊躇一會,她握着吃了一半的粽子,笑了笑。
“聽說你爸爸在煙草局、媽媽在稅務局,也是啊,只有家境特別好,才有你這麼清雅的氣質。”胡微藍端詳着她。
鍾藎看向胡微藍。戚博遠說,世間的一切好都是有目的。
“談朋友了嗎?”
鍾藎搖搖頭。
“換作我是你爸媽,也不會同意你在江州找朋友,畢竟是個小地方。我認識一個小夥子,條件特別好,人也長得不錯,找個機會我們一塊喝個茶?”
吃粽子是引子,這才是今天的主題。
“不要說不着急,見見面沒什麼的。現在好男人可不多,因為你和牧濤同一辦公室,姐姐才特地替你留心的。”胡微藍自動地拉近了與鍾藎的距離。
似乎這是一個天大的人情,如果她拒絕,是不是就很不懂事?
“謝謝胡老師!”好吧,見個面,就當感謝牧處對她的關心。
胡微藍簡直喜出望外,“就這麼說定了,那明晚,我挑好地點,發短訊給你。你是很漂亮了,但是還要打扮得再漂亮點。”
“明晚?”鍾藎愣住。
“越早越好。姐透個底給你,倒追他的女孩多着呢!”
哦,鍾藎輕鬆了,那就純粹去喝個茶吧!
晚上下班回家,雨停了,天上的雲還很厚。鍾藎沒有直接回家,打車去了大眾四S店。她告訴店員,她想訂一款白色的高爾夫。
店員皺皺眉,這款車現在非常緊俏,近期還沒貨,要加價拿車,不如,你換個別的車型?
鍾藎說我只要這款,但是我無法付全款,我只能辦個按揭。
店員激動地領着鍾藎去辦手續,現在人買車都按揭,傻子才付全款呢!
鬧鐘的鈴聲響了,鍾藎聽到了但是眼睛就是睜不開,似乎特別特別困,同時,她還聽到了鍾書楷起床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無所顧忌。
不一會,久違的煎雞蛋的油煙味從門縫裏鑽進來,鍾藎被嗆咳了,從床上坐了起來。
“鍾藎,要不要給你煎一隻?”鍾書楷也是嗆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
鍾藎憋住一口氣,走進廚房,把油煙機開了。平底鑽里黑糊糊一團,看不出是什麼。
“爸,我來吧!”她實在無法恭維鍾書楷的廚藝。不過,這已經是史無前例的進步。
鍾書楷擺擺手,“不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鍾藎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黑糊糊的那團盛進盤子裏,還加了不少糖。如果方儀看到,不知要火成什麼樣。
卧室里沒有一點聲響,顯然方儀不在屋中。“媽媽呢?”
“出門跳舞去了。”鍾書楷很滿意自己的傑作,吃得有滋有味,“我今天去海南,出差四天。哦,你那個車……要晚個幾天,比較緊俏。”
鍾藎笑了笑,回房間換衣服了。
牧濤給她佈置了個任務,讓她上午和他一塊去法院開個庭。
那也是樁“殺妻案”,公訴人是牧濤。
山西的一對夫妻來寧打工,丈夫在建築工地扎鋼筋,妻子在電子廠做流水線。妻子吃不下三班倒的苦,重新在美容院找了份工作。美容院的工作很清閑,賺的錢卻很多,丈夫開始很高興,後來聽說那種小美容店,其實都是掛羊頭賣狗肉。他妻子拿回來的錢,是賣淫得來的。一怒之下,他用一根鋼筋,在一個深夜,將妻子箍死了。
幾件衣服,鍾藎撥拉來撥拉去,最後決定還是穿了制服。
鍾書楷已經吃好了,還涮了碗。鍾藎注意到他今天扎了條粉色的領帶,亮得有點刺眼。
牧濤過來接鍾藎的,兩人直接去法院。鍾藎上車時,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咂了下嘴,欲言又止。
九點開庭,女方那邊只來了媽媽和姐姐,說爸爸氣得一病不起,在床上躺着。男方這邊到是來了不少人,還有一個蓬着頭的小女孩,烏溜溜的眼眸,好奇地轉來轉去。
牧濤讓鍾藎在庭下觀摩,他一個人坐在公訴席上。在他眼裏,這樣的案子,也不算大。
不例外,犯罪嫌疑人是指定辯護。不知是哪家律師事務所的小助理,瘦仃仃的,西服像掛在衣架上,但嗓門很大。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判死刑,所以他特能放得開。他認為犯罪嫌疑人有罪,但罪不至死。他不是罪大惡極的壞人,他是偶然犯罪,他沒有蓄謀,他是被妻子背叛的消息沖昏了頭腦,從而失去理智。他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未到學齡的女兒,他還有許多該盡的責任和義務,法律無情人有情,法庭應該網開一面,給他改過的機會。
小律師說得聲情並茂,厚厚的鏡片后,淚花晶瑩。
比起他的煸情,牧濤太過冷清而又條理。他只向犯罪嫌疑人確定了三件事:第一,他是什麼時候知道妻子從事賣淫的?犯罪嫌疑人說是案發前兩個月;第二,妻子的收入是不是比他高很多?他說是的,工地上的工錢是半年結一次,他平時只有少許生活費,匯給老家的錢都是她的;第三,他在工地上有沒有喝酒、賭博過?他沉默了很久,看向牧濤的眼神帶着哀求,最後點了點頭。
牧濤對法官說,從剛才的幾點中可以看出,犯罪嫌疑人作為一個男人,沒有擔起養家的責任,反而縱容自己的惡習,把一切都扔給了死者。死者賣淫是可恥的,但也是為生活所逼。在她的內心深處,她裝着孩子和老人,也裝着自己的丈夫。在精神上,她並沒有背叛。一開始,犯罪嫌疑人明知死者賣淫,卻沒有阻止,這說明他默許了死者的行為,也心安理得享受死者的付出。後來,大男子主義作怪,他接受不了工友們的嘲笑譏諷,他殘忍地把自己的妻子殺害。從工地到他們租住的小屋有三里多路,在小屋中放着工地上的鋼筋,這怎麼不是蓄意謀殺呢?
法庭上鴉雀無聲,良久,犯罪嫌疑人哭了,接着,他的家人也哭成了一片。
法官是位四十齣頭的中年婦女,姓任,她宣告休庭,改日再審。
鍾藎看着小律師鼓着臉頰,氣哼哼地瞪着牧濤,那神情不知怎麼讓她想起了常昊。他第一次上庭,是否也是這幅樣子?
牧濤慢悠悠地喝着水,剛才的長篇大論讓他覺得口乾。
他告訴鍾藎,公訴人在法庭上一定要有自我,切記不能為辯護人左右自己的思維。法律是國家制裁罪犯的武器,不要和情感掛鈎。
鍾藎羞慚地自責,剛才有一刻,她真的被小律師的話打動了。
任法官邀請牧濤和鍾藎留下吃午飯。凌瀚的講座就在下午,放在法院最大的一個審判庭。在法院吃個工作餐,省得跑來跑去。
牧濤欣然接受,出了法庭,他和任法官默契地不提一句案子的事。鍾藎聽同事講過,在公檢法司四大部門,法院的食堂是最棒的,師傅做的古老肉和脆皮雞,怎麼吃都不膩。不管什麼客人來,法院都用這兩道菜款待。
果真,鍾藎一行剛在餐廳坐下,笑呵呵的大師傅首先就端上了這兩道菜。鍾藎一口香氣還沒嗅進腹中,外面又進來了幾個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牧濤上前伸出手,與走在前面的一位握了握,他稱他為“吳院長”。
吳院長替牧濤介紹身邊的人,牧濤笑着說:“凌老師,久仰、久仰!”
“牧處,幸會!”凌瀚用指尖推推眼鏡,笑了笑。
午餐很豐盛,師傅們另外又端上了素獅子頭、西芹炒蝦仁、涼拌毛毛菜、清蒸鱸魚。牧濤和任法官被吳院長喊過去陪凌瀚了,鍾藎和幾個書記員同一桌,吃得非常自在。
吳院長是法院分管後勤和教育宣傳這一塊,明年就退了,人顯得特別親和。
“凌老師成家了么?”他親自給凌瀚倒了杯果汁。
凌瀚謝過,笑道:“正在考慮中。”
“女友也在北京吧?”這句話是任法官問的。
“她是寧城人。”凌瀚平靜地回答。
“哈哈,那這次來寧辦講座,一舉兩得呀,正好可以看望岳父岳母。”
凌瀚淡淡地笑。
鍾藎吃得快,和同桌的人打了招呼,起身先走了。她想找間會議室,喝點水,再休息會。
“鍾藎……”會議室的門,身後急跑過來的人替她開了。
她沒有回頭,直直地看着圍着牆的一圈沙發。上次會議殘留的煙味,還飄蕩在空氣中。她想把窗打開,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是我!”身後的人又說。
“我知道。”她以為自己會發不出聲音,一旦開了口,她發覺自己很鎮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