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關兆京懂事兒,守着門禁不讓人進去,給他們騰出足夠的空間來,讓他們說說體己話。
久別重逢,心裏歡喜,人卻顯得笨拙了,又回到初初相愛的時候,戰戰兢兢、畏首畏尾。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穿男裝的樣子,冷不丁一瞧就是個小兵丁,淹在人堆里找不見。他捋捋她的發,拉她在榻上坐下,把炭盆拉得更近些,問她冷不冷,拉過他的大氅給她披上。
“這裏氣候不好,你一個人跑了這麼遠的路,存心叫我難受么?戈壁上有豺狼虎豹,還有響馬,好在平安到了,要是有個閃失,我會後悔一輩子。”他捧着她的手看了又看,“弄成這樣兒……受了這麼多苦。”
定宜摸摸自己的顴骨,有點不好意思,“噯,臉是沒法看了。我想着要來見你,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還好老天爺憐憫,這一路上很順遂。過邊界的時候遇上一隊馬販子,把我帶到巴郎。後來遇見了十三爺,橫豎他不認識我,我裝倒卧混進他營里,就跟着他們找到了你。”
她笑着,雪白的牙襯着嫣紅的臉,他看着她,愈發覺得難過,“還挺得意?你不知道有多危險?”
可是任何的不測和他的安危比起來都不算什麼了。她摟住他的脖子,“我就是想見你,還得告訴你一件事兒。”她把懷裏的錦囊掏出來放在他手心裏,“你有兒子了,叫弦兒。大伙兒都誇他生得好,你知道年畫上的胖娃娃嗎?師哥說弦兒就是那模樣。人家說兒子像媽,他不是,他更像你。”她笑着比劃一下,“他眼睛裏頭有道金圈兒,和你一樣。”
他表情錯愕,被她這個消息震得暈頭轉向,“不是沒有了嗎,怎麼又生了?那上回……小產是假的嗎?”
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閉着眼睛說:“對不住,我騙了你。我那舅舅來瞧我,我讓他給我弄了罐雞血,專門糊弄你。”
他氣得在她屁股上揍了一下,“叫你騙人!你膽兒太大了,什麼事都敢做,你眼裏還有我嗎?”想了想,自己又心疼起來,一個女人,生孩子這麼大的事兒,自己爺們兒不在身邊,她該有多害怕。他嘆了口氣,“兒奔生,娘奔死啊……所幸母子均安。”
他把錦囊拆開,裏頭一簇細細的絨發,那麼羸弱,卻牽動他最敏感的神經。父子連心,他到現在才體會到。他有兒子了,他又哭又笑,捧着那簇胎髮喃喃叫弦兒,“這是咱們的兒子啊!他出生我沒在身邊,以後一定好好補償你們娘倆。”他鄭重其事把錦囊塞進懷裏,又問,“那孩子現在誰照顧着?你怎麼撂下他一個人來了?”
定宜遲疑了下,勉強笑道::“我從紅螺寺把海蘭鬧了回來,多虧了她,這陣子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臨走把弦兒託付給她代為照顧,她心細,也很疼愛弦兒,孩子在她身邊我放心。”
他這才鬆懈下來,點頭道:“難為她了,對她和汝儉,我心裏一直有愧疚。老十三說弘贊的案子斷下來了,朝廷給了批複,令他自盡,也算對那些枉死的人有了交代。可是汝儉的死因一直不明,要再查,恐怕得開棺驗屍。”
定宜搖了搖頭,“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就不要再驚動他了。他苦了一輩子,身後就風平浪靜吧!”語畢看他一眼,小心打探道,“說起十三爺,你們兄弟之間相處得怎麼樣?紅過臉么?”
弘策說沒有,“老十三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骨肉親情看得也重。或許是他母親的緣故吧,前朝滅了國,太上皇后只留下一個侄兒,對弘巽的教導以仁孝為先。他們兄妹都是,我剛從喀爾喀回京,對我多番照顧,比別的兄弟要親厚些。”他狐疑打量她,“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可是瞞着終不成事,半晌方道:“你總問我怎麼會來找你,因為我在京聽到一個消息。那天七爺來溫家大院,他說大軍作戰失利,朝中有人藉機彈劾你,說你私通外敵意圖謀逆。皇上將信將疑,派十三爺來調查此事,若屬實,就要……”
他變了臉色,“就要如何?”
她艱難把那幾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就要賜死你。”
“真是笑話!”他氣急了,咬牙道,“迄今為止大小八場戰役,雖有過失利,可眼下全軍氣勢如虹,何來通敵一說?我十二歲起為朝廷辦差,這些年來嘔心瀝血,何嘗謀過半點私利?現在倒好,這麼大頂帽子壓下來,非要置我於死地么?我宇文弘策行得端坐得正,就是皇上在跟前我也還是那句話,做過的事我絕不否認,沒有做過的,就是打斷我的脊樑,我也不會承認。”
她說:“我知道,你絕不會做這樣的事,可是架不住有人公報私仇。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你能不能帶我逃走?咱們找個沒有戰爭、沒有朝堂爭鬥的地方過平凡的日子,好不好?”
他唇角揚起譏誚的笑,“能上哪兒去?四隻馬蹄跑得過幾萬大軍嗎?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要怎麼處置悉聽尊便。不過一條命罷了,要就拿去。可要是一跑,更落人口實,不單自己,連後世子孫都要遭人唾罵。”他回過身來,在她肩上按了按,“你就是因為這個才奔波幾千里來找我的,是不是?傻子,你該在京里好好帶着弦兒,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到這時候還想着成全後世子孫,這樣有擔當的人,怪道要比別人活得辛苦。她含着淚一笑,“如果你知道我在京里有危險,你會不會不顧一切回到我身邊?”她撫撫他的臉,“你是我男人吶,是我兒子的爹,我得陪着你。不管路有多難走,我要和你肩並着肩,這才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所以要他苟且偷生是不能了,只要朝廷給他毒酒,他就和直着嗓子灌下去,不為自己,是為妻兒。他傻得這麼叫人心疼,也更使她堅信自己這趟沒有來錯。
“咱們不去想那些。你不是說十三爺絕頂聰明么,有他在,一定還咱們一個公道。”她抿唇笑了笑,有些靦腆,“這麼久沒見我,你也不親親我。是瞧我臉不細嫩了,下不去嘴么?”
他嗤地一笑,“胡說什麼!”傾前身子,從她的額頭吻到鼻尖,“在我心裏,你永遠是初見時的樣子。哪怕白髮蒼蒼掉光了牙齒,還是那個站在雪地里看我放燈的姑娘。”
即便生離死別也沖不淡這樣的喜悅,她不過付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愛,換來他長久的思念,她又做了一筆賺錢的買賣。
“我這輩子沒什麼出息,最大的成就就是叫你愛上我。”她回吻他,“其實掙來一輩子就夠了,讓你愛得這麼辛苦,下輩子還是放你自由吧,你值得更好的女人。。”
他聽不見,溫暖的唇瓣蜿蜒進她衣領里。
軍營里人太多,王帳外還有戍衛親兵,細細的吟哦都止於他唇間。她探手去抓榻上的虎皮,斑斕的紋理扭曲在她指間。極力隱忍,抵死纏綿,飄飄蕩蕩輾轉在虛無中,任他絢爛旖旎,只是化不開這濃如墨的夜色。
她依舊男裝,不需要再回去了,頂了個缺,成為他身邊的侍衛。因為離得近,才知道他肩頭的責任有多重。
十三爺來找過他幾回,她在帳外聽他們說話,隱隱起了爭執。她心口疾跳起來,高一聲低一聲的你來我往,彷彿一張弓拉到了極致,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綳斷了。
十三爺出來,匆匆走過她面前,邊走邊道:“證據擺在眼前還嘴硬,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兒!”
定宜幾乎站不住,什麼證據呢,八成是有人鐵了心要害他。古往今來多少領兵的將才遭人誣陷,十二爺也逃不脫。她知道一切源於他扳倒了小庄親王,庄親王府門客眾多,明裡暗裏的多少人,要防,怎麼防?況且老莊親王還在世,那位是太上皇的親兄弟,對弘策這個侄兒不得往死了恨么!
她追尋十三爺的背影,他停在一隊巡營的兵卒面前,手往後一比劃,大約是叫人看住王帳吧!
先前同弘策打聽過,說十三爺是個重視骨肉親情的人,這幾天她也仔細觀察了,他們兄弟雖不同母,感情卻甚篤,所以求他網開一面,也許能行。
定宜深深吐納,時候真的到了。見過了他,於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如果最終要犧牲一個,自己無足輕重,只要他和弦兒好好的就可以了。
她往前趕了兩步,十三爺帳里出來個人,背上插個旗,一看就是八百里加急的信差。
這是要回京遞摺子,遞的就是那個確鑿的“證據”吧!她回身看遠處,草地已經冒出了新芽,絨絨的綠色覆蓋在原野上,喀爾喀的春天來了。
她請人通傳,站在帳外等召見,帳內談話卻異常清晰。只聽十三爺高聲呵斥:“放你娘的屁!你是頭天出來混,不知道宗室的規矩?他和我是一個爹養的,折辱了他對我有什麼好處?皇上有過密令,私下處置,保全大英的體面,你小子打算抗旨?滾,給爺滾出去!”
一會兒裏頭連滾帶爬出來個人,捂着半邊臉跑了。後面戈什哈粗聲粗氣一比手,“王爺讓你進去。”
她道了謝進帳,沖十三爺拱了拱手。他喲了聲,忙請她上座,笑道:“十二嫂來了?恕我禮不周全,眼下不比京中,還要叫您等着。”他給她沏了茶,雙手捧過來,“找我有事兒?”
十二爺要把她調到身邊,她的身份不得不向他坦誠,所以現在也沒什麼可避諱的。她看着他,叫聲十三爺,曲腿就給他跪下了。
弘巽嚇了一跳,“這可使不得……”要來攙,又不好上手,急得團團轉,“您別這樣,有話好說。我和十二哥是親兄弟,您是我的親嫂子……您這樣不是折我的壽嗎!快起來,您坐下一樣說話。”
定宜搖了搖頭,“我就跪着說,坐着我沒法開口。您先頭也說了,十二爺是您親兄弟,我在您營里的時候多多少少也聽見些內情,說十二爺串通蒙古人。我不替我們爺解釋,解釋也沒用。我們爺的為人您知道,如今遇着了大坎兒,請您念在兄弟一場的情分上手下留情。我不讓您為難,您是欽差,有您擔負的皇命。我就想知道……金屑酒什麼時候賜,好叫我有個準備。”
十三爺嘆了口氣,“十二嫂,你起來,我讓你看樣東西。”
定宜聽了遲遲立起身,接過他遞來的信函打開,上面的字彎彎曲曲蚯蚓似的,把她看得一頭霧水。
“不明白吧?”他挑了下眉毛,“這是蒙文,皇子開蒙起就得學這個。蒙文也好,漢文也好,規律相通,一個勾,一個點都有他的精髓。這封信出自弘策之手,是寫給車臣汗部左翼首領札薩克的。札薩克手下專管文書的把信偷出來交給了我,這就是弘策謀逆的證據。”他背着手慢慢在厚氈上來回踱,悵然道,“我也不願意這樣,我知道十二哥自小苦,我們兄弟中只有他被外放了十多年,所以有些風吹草動,我真不忍心追究。可是嫂子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的意思是,遵着老例兒,對外宣稱得了暴病,這麼著罪不及子孫,我那侄兒還能享他阿瑪的蔭澤。”
她聽得潸然淚下,拿手絹擦,怎麼都擦不幹那眼淚,只是哽咽着點頭,“我都知道。我想問十三爺一句,賜死沒有兩回,有沒有這一說?”
弘巽遲疑着應了個是,“到哪兒都是這樣的規矩。”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的語氣甚至有點不太確定,“……就今晚。”
“所以我還得求十三爺,酒就讓我送吧!您不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嗎,我送,再合適也沒有了。”定宜到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能夠從容面對了。這事要想辦成,還得靠他幫忙,她說,“如果那杯金屑酒一定要賜出去,那就讓我代他喝。我死不足惜,只求能留他一命,就算是被圈禁,活着總還有希望。”
弘巽訝然看她,她眉間凜然,當真是無所畏懼了,反倒讓人覺得那面目有些不可親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