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3)
第39章最熟悉的陌生人(3)
他冷冷笑了笑,還沒有回答,忽然有一輛車停了下來。裏邊跳出兩三個記者模樣的人,直奔着我們而來。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為首那個女生已經衝到我面前,一臉激動,“沈先生,蘇小姐,聽說你們在一起了是嗎?”
我抬頭看了一眼沈欽雋,他眼神中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愕然,一時間沒回答。
“沈先生,你是為了蘇小姐才和秦眸分手的嗎?”
“是為了蘇小姐手中的股權嗎?”
“有結婚的打算嗎?”
“……”
為什麼媒體會知道這些?
我大腦里一片混亂,直到榮威的保安跑過來,開始隔開記者,護着沈欽雋往大樓里走。我卻被記者們圍着,一步都難以挪動,陌生的臉在我面前晃動,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脫身,心底那絲裂縫越來越大,許多絕望湧出來,開始將我淹沒……
沈欽雋已經走開了幾米,卻又伸手制止了保安,轉身對記者們開口,“各位——”
人群安靜了一瞬。
“我知道最近不實的傳聞很多,我在這裏聲明一下,我和蘇小姐沒有任何超過工作關係以外的感情存在。”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甚至還噙着一絲笑,“不信的話,你們可以找蘇小姐證實。”
他彬彬有禮地看我一眼,“蘇小姐,我先去工作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我的額角一跳一跳的,似乎有把皮膚撐裂的趨勢。記者們只能將矛頭對準我,我站在那裏,其實根本沒有聽清他們在問什麼,只是有些茫然地推開人群,往馬路對面走去。
行人路對面的紅色信號燈還在閃爍,我一頭衝出去的時候,接連逼停了好幾輛車。
喇叭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好幾個司機從車子裏探出頭來,罵聲驚天動地。也幸虧了這樣,才攔下了那幫如狼似虎的記者。
天氣這樣晴好,可是我心底彷彿下過了萬年的雪,每一寸血脈都被牢牢凍住了,只要稍稍敲擊,就會碎成齏粉。
我在這樣窘迫的狀況中落荒而逃,又禍不單行地,在踏上行人路的台階上時腳一軟,膝蓋磕在了水泥地上。
半跪在地上,那種疼痛暫時地佔據了我的神經,似乎也催逼着眼淚落下來。
活了二十多年,總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好人多。我問心無愧地對待別人,是因為相信那種善良是相互的。可現在,我終於明白,我對別人掏心掏肺,別人也會對我狼心狗肺。
我慢慢撐着爬起來,覺得荒謬得想笑,可笑着笑着,到底還是哭了。
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姑娘,去醫院嗎?”
“我不去。”我抽抽噎噎的還沒止住哭。
“姑娘,你沒事吧?”司機慢慢地將車駛進車流中。
“嗯,沒事。”我的鼻音很重。
“我閨女和你差不多大,要是她哭成你這樣,我可得心疼了。”司機笑了笑說。
“你閨女真幸福。”
下車的時候,司機沖我笑笑,“姑娘,這麼年輕,沒啥大事。”
呵,第一個安慰我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我吸了吸鼻子,“謝謝你。”
一瘸一拐地開門回家找出醫藥箱,捲起褲腳,才發現膝蓋上擦破了一大塊皮,忍不住牽扯出一絲苦笑,拿脫脂棉蘸了些酒精,正要消毒,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不可能……是他。
理智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我單腳跳着去開門的那一剎那,表情愈發地僵住。
秦眸站在離我一臂遠的地方,微笑着看着我,“昨天沒跟你好好聊聊呢,蘇妍。”
她穿着一件極合身的黑色無袖連衣裙,裸色高跟鞋,栗色長發微卷垂落在肩上胸前,不遠不近的,空氣中還帶着淡淡的香粉味道。
精緻得無懈可擊。
“我沒什麼想和你談的。”我安靜地將目光移開。
她彷彿能預料到我這樣的反應,微微仰頭,打量院子裏的小花圃,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小的時候每次來這裏,我都很羨慕你家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小花園呢。”
我怔住。
“真的不請我進去嗎?”她的眼神帶着毫不掩飾的凌厲,“蘇小姐?”
不等我回答,她用一種巧妙的力道輕輕推開了我,逕自進了門。
“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你穿着你爸爸從國外帶來的粉色公主裙,坐在院子裏的鞦韆上,花瓣落下來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我也能像你那樣就好了。”
我低着頭往膝蓋上擦酒精,刺痛的感覺這樣真實。
“那種小女孩間的嫉妒,真的能令人記住一輩子呢。”她微微笑着望着我,“你全套的水彩畫筆,泡泡公主裙,還有玩具室……所以,後來當我知道了你突然成了孤兒,那種既驚訝又竊喜的感覺你能理解嗎?”
明明這句話是刻毒的,可我偏偏找不出一句話來還口,手頓在那裏,我冷冷看着她,最後只說:“如果你是來我家懷念童年的話,現在可以走了嗎?”
“蘇妍,你為沈欽雋做了這麼多,我以為這次見到你,你至少會問一句為什麼。”她唇角帶着無辜的笑,窗外落進的光亮落在粉嫩色的唇角邊,莫名顯得諷刺。
我竭力裝得鎮定而平靜,“這是我和他的事。”
“可是他現在還會理你嗎?”她微帶詫異,笑笑說。
我咬牙站起來,“你走吧,我不想再和你談下去。”
許是篤定此刻我沒辦法真正趕她離開,秦眸懶懶地靠在沙發上,語氣聽上去帶着掩飾不住的得意,“蘇妍,這是一個局你懂嗎?”
“你以為沈欽雋愛你,所以和我分手?”
“你以為沈欽雋愛你,所以明知道集團處在水深火熱中,還下班陪着你,做菜給你吃?”
“你以為把自己的股權無償轉讓他,他會感動得真正和你在一起么?”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輕聲說:“蘇妍,你可真傻。”
那種冰冷濕膩的感覺又盤旋而來,一字一句,遙遠卻清晰。
“你不知道從一開始……從他讓你假扮女朋友的時候,他就在刻意接近你了嗎?”秦眸用一種近乎讚賞的語氣說,“他是沈欽雋啊。”
我站着,一句話都沒說,想起夏繪溪對我說:“當你覺得事情有些不對的時候,是真的有哪裏不對了。”
“所以,你也只是在配合他演戲是嗎?”我的聲音有些澀。
她有意無意地將手放在膝上,那枚璀璨的鑽戒重新出現了,就在纖細的無名指上。
“阿雋是真的能沉住氣。其實他把股權還到你手裏之後,我們都知道,只要他開口,再低的價格你都不會拒絕。
“可他忍住了,為的就是等你自己送上門。”
瞬間掉進了冰窟,全身的血管真的被凍住了,只有腦部那一塊兒還在艱難地活動。
他一直不願開口……他只是不和我談公司的事。
這樣一個男人,步步為營,心思百轉千回。
原來,是算準了只要他不提,我會考慮他的驕傲和自尊,假裝和高崎迴旋,卻又悄悄地把股權分文不取地送回到他手裏。
呵,他不是要低價收購,他是真的,像麥臻東說的,要我倒貼——如此而已。
我慢慢坐在沙發上,忽然回想起那一個個晚上,他就在這裏等着我,會燒好開水,會做好晚飯。每每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那滲透出的光亮,總覺得溫暖得不真實。
原來那是真的不真實。
我覺得荒謬得可笑,盯着她的臉,一字一句,“為什麼這麼處心積慮?”
“你終於問到了。”她開心地笑起來,亮晶晶的眼睛裏有着我難懂的快意。
“這都是因為你爸爸啊,蘇妍。”她輕聲說,“他害死了沈欽雋的父母,偏偏他手裏還有榮威那麼多原始股,要全數移交給你——你說,沈欽雋會讓你好過嗎?”
“不可能。”我下意識地反駁,“我爸爸怎麼會害死——”
“不可能嗎?”她從手袋裏找出一沓信紙,用一種異常優雅的動作放在我面前,“你自己看吧。”
我探身去拿起那沓信紙時,手都在發抖,可我不能不看——我一字一句地讀過去,直到最後一個字,只覺得連帶着呼吸一起,渾身僵硬得如同石塊兒。
“你那個高才生爸爸,在國外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沈欽雋的父母。那時他沒有畢業,但是一直在和沈父交流溝通泵車的自主研發。直到出了那場事故,榮威差點兒被拖累到破產……他完成了學業從國外回來,用總工程師的身份,英雄一樣挽救了這整個項目。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呢……”她用甜美卻冰冷的聲音說,“那些他在國外發回的數據和實驗結果根本就是有差錯的,否則……車間裏那個鋼水包又怎麼會爆炸?”
“不會的。”我聲嘶力竭地說,“這封信只是我爸爸在和別人談起了那個事故……”
“他婉拒了對方的邀約你看到了嗎?”秦眸淡淡地打斷我,“你知道你爸爸在和誰通信嗎?
“或許你對宏捷公司不熟悉,這個公司是當時和榮威並稱的泵車研發公司——你爸爸畢業回來,原本已經打算進這個公司。因為當時依賴國外實驗室的先進設備,沈欽雋的父母一直委託你父親做一系列實驗,而他就是用這些出錯的數據來拖慢榮威研發的進度!
“車間爆炸出事的時候恰好沈欽雋父母都在……他們活活地在鋼水中燙死,屍骨都沒辦法取出來……這大概就是你父親覺得愧疚的原因——他才拋下了和宏捷的協議,到了榮威主持研發。沈欽雋的爺爺毫不知情地將一大筆原始股給了你父親,作為集團的獎勵。
“你自己說,沈欽雋是不是應該恨你!”
……對於沈兄及師姐發生的一切,我覺得十分心痛……尤其是在得知他們留下年幼的孩子和家中唯一的父親時……對於之前與閣下的約定,恐怕我無法再答應……
讀着信上的字句,我知道自己有些被說服了,可終究還是掙扎着說:“信上什麼都沒說……”
“你父親會蠢到什麼都寫嗎?”她冷笑着將另一沓紙扔給我,“這是沈欽雋特意從你父親當年大學的實驗室調來的數據,你自己和他發給榮威的數據對比一下——”
那些英文報告上的數字都精確到小數點后好幾位,我數了好幾遍,終於確定,爸爸……的確是給了榮威錯誤的數據。
事到如今,我反倒鎮定下來了。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爸爸做過的這一切。你也都知道?”
她冷笑着點點頭,微微揚起下頜,眼神深處滑過一絲笑意,“沒有我,他怎麼演這場戲讓你信服呢?”
這是真正的屈辱和難堪吧?
遠遠比那時我被麥臻東的女朋友扇耳光更加令人覺得羞恥。
因為沒做的事,我從未放在心上。
可現在,我像傻子一樣去倒貼沈欽雋,我真的這樣做了。
我自以為寬容偉大地替他想好每一個細節,將那支筆送到他手裏,像是怕他不肯簽字一樣,唯恐折損了他一點點的自尊。
原來,在他們看來,這一切真的只是個花痴女生會做的傻事。
“還有最後一件事——這幢房子,請你在明天之前搬出去。”
我猛地抬起頭。
“從小我做夢都想住在這裏……”她笑得親切溫和,“如今,阿雋幫我夢想成真了。”
“這是我的家!”猛地站起來,膝蓋上那塊皮肉被用力地扯了扯,可我幾乎忘了痛覺了,“你們什麼都能拿走,可這裏不行!”
“恐怕由不得你吧。”她依舊笑得無懈可擊,“沈欽雋早就把房子產權過戶到我的名下了——蘇妍,當初他領你來這裏的時候,你就沒想着要看看產權證嗎?”
“給你半天時間收拾東西……”她輕盈地站起來,“明天我來這裏,你還不離開的話,我只能報警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背影漸漸走遠,到了玄關那裏,她裙子后擺展開一個優雅的弧度,回身說:“對了,高崎也在到處找你呢,早上追你的那些媒體都是他找來的。現在沒了沈欽雋這棵大樹,我勸你還是離開這裏吧。”
雙手握成拳頭,又再鬆開,傷到極處的時候,我已無話可說。手邊的電話響了起來,我看看號碼,呵,他終於肯找我。
我有些麻木地接起來。
搶在他開口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壓抑住心尖的酸澀和抽痛,盡量讓每個字都說得清楚,“沈欽雋,我爸爸對不起你家,錢和股份,我本就應該全數還給你。可是,你為什麼要用感情來騙我?”
最後一字已經細不可聞,可我想他聽到了。
沈欽雋一字一句地答覆我,不帶任何感情,“我只是提醒你,從華山路搬出來。那個屋子也不是你的了。”
直到這一刻,一直綳得很緊的心弦終於斷開,我強忍住哭意,最後說:“這個房子能不能,請你留給我?”
電話那邊沉默,只聽到他輕而舒緩的呼吸聲。
“所有我能記起的事……都發生在這座房子裏。能不能,把這裏留給我?”
他短促地笑了笑,聲線中隱露疲態,“我連我的父母長什麼樣子都沒有印象。”他頓了頓,“拜你父親所賜。”
電話擱下了。他沒有讓我多說半個字。
我重新坐回沙發上,因為手還在發抖,電話落在茶几上,順便帶翻了打開的紅藥水瓶。
米白色的蕾絲桌布上染開一大片,像是鮮血一樣觸目驚心。
我重新拿起秦眸留下的那沓信紙,可是眼淚一滴滴落下來,上邊的字一個都看不清。
我恨沈欽雋,倘若當年我父親的錯誤需要我來承擔,我可以交出所有的東西。
可他不是用這樣的形式,而是一步步地設計我,讓我越卷越深。
最後讓我賠出的,不止是金錢,還有一顆心。
額頭上的兩個傷疤,膝蓋上的那個傷口,都是沈欽雋出現在我的時光里的印記……
可我此時大哭,是因為終於知道了一個荒蕪的結局,其實它早早地已經淹沒在過往的時間裏。
許琢在傍晚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跳。
我正在把鏡頭一個個裝進剛買的整理箱中,又因為剛剛整理了行李,蓬頭垢面的,還來不及洗澡。
“你怎麼一聲不響地回來了?”她大驚,“見過沈欽雋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