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去無回(1)
第2章有去無回(1)
每個人生來都是孤獨的。
你害怕孤獨嗎?
不,你別怕——
你只是還沒找到與它相處的方法。
第一次見到沈欽雋的時候,我還是麥臻東的攝影助理。
攝影助理這份工作瑣碎又卑微。哪怕我是在大名鼎鼎的時尚雜誌《V》的拍片現場,實際上每天做的還是端茶送水的工作,稍有差錯,便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業內都叫麥臻東“麥大腕”,當然主要是因為他是如今圈內首屈一指的時尚攝影師;另一個原因就是在他的鏡頭下,任何明星,甭管擺多大的譜,都得乖乖聽話——只是為了把自己這副皮相賣得更好一些。
麥臻東年紀不大,也就三十來歲,天生生得一張極硬朗、稜角分明的臉,頭髮又短又硬,像鋼絲似的。他不苟言笑,對攝影的要求極高,場景、服裝、化妝稍有不對,甚至明星、模特的表情或情緒不到位,現場就能看到他沉下的臉,連帶方圓一里以內氣壓降低。為了伺候好他,我真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那天《V》雜誌要為明星秦眸拍一組大片。秦眸是如今炙手可熱的女星,種種傳奇不一而足:大二的時候就被圈裏某小眾導演挖掘,拍了低成本的青春疼痛電影,卻意外地賣座——幾百萬的投入換來近兩億的票房,皆靠口碑相傳,而後自然一炮而紅。難得她並不以明星自居,照常上課、考試,拿國家級獎學金,人氣一路飆升至大學畢業,年年能在四大時尚雜誌的封面拿滿貫。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當一個人比自己好太多的時候,就連一絲嫉妒都不會有,剩下的只是羨慕與仰望了。對這樣聰慧美麗卻又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八卦雜誌也挖不出猛料來,即便在娛樂圈也少有惡意的詆毀。
算起來,我和她還算是校友。秦眸大我兩屆,我入校時,她就已經是風雲人物。畢竟在這所以學風嚴謹聞名的著名學府里,能出這樣一位口碑良好的明星,實在是件轟動的事。
和往常一樣,我早早地就趕到了拍攝地。
獨幢別墅,而且是帶着大片起伏草坪、蔥鬱叢林景緻的居所,在現在真的算得上稀罕了。我像是鄉下人一樣打量着周圍的一切。露台、起居室、書房、書桌台,色調皆是乳白的,可見此處的主人喜歡清爽的風格;窗外大片大片的綠色草坪,修剪整齊,風景開闊,令人想起《傲慢與偏見》中達西先生的彭伯里莊園。我拿着測光表,在幾個打算取景的地方查看ISO數值,順口問服裝編輯:“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服裝編輯嗤笑了一聲:“哪兒呀!場地是秦眸指定的。你瞧瞧,這麼好的風景,我們去哪兒租?再說了,人家這麼有錢,誰在乎咱們給的租金?”
“快快快!秦眸化完妝了,馬上下來。”工作人員吼了一聲。
現場一片忙亂。
好不容易等秦眸站好位,我卻又一次放錯了柔光燈位置,整個片場都能聽到麥臻東的怒吼。
“誰讓你放那裏的?不會做就滾出去!”
雜誌的副編輯上來勸了幾句,麥臻東冷冷看着我:“讓她出去!麻煩你們下次給我配個聰明點兒的助理!”
我很懊惱,走得遠遠的,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有一次不但被麥臻東罵了,還被趕出了攝影棚。我又不敢走,抱着肩膀坐在地上,偷看裏邊的情況。收工后,我還在糾結要不要進去幫忙。沒想到麥臻東走出來,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扔了支煙給我:“抽煙?”
我搖了搖頭。
他上下打量我,眼神溫和了一些:“也是,剛畢業,跟個孩子一樣。”
“進來吧。”他抽完一根,精神好了許多,“進這一行不容易——遲早你得學會抽煙。”
如今算是被罵得習慣了,我一個人站在門口,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又清苦的味道,一下就把那些倦意和屈辱趕跑了。我彎下腰,嗆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視線的盡頭出現了一雙黑色的鞋以及深灰色條紋的西褲。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我猜他是從哪個商務場合剛剛趕來的。着裝異常正式,只是扯掉了領帶,雙手插在口袋裏,神色雖很放鬆,姿態卻很挺拔。
我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他,目光掃過他的五官,他的眼睛並不算大,卻極明亮;顴骨略高,眉毛生得極好,不過分纖細,很自然的一筆,微微帶出男人的剛硬堅毅之感。
真是我喜歡的類型——如果有一天,我能給他這樣的人拍一套硬照就好了。
這樣失態地盯了他許久,直到他的五官越來越明晰,我才發現他已經走到我面前。
我忙讓開來,手中的煙不知怎麼的一蹭,燙在左手手背上。
哧的一聲,幾乎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
可我竟連痛覺都沒有感受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秦眸的經紀人李欣算是娛樂圈響噹噹的人物,見了他竟也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我看見他溫和卻疏離地笑笑,擺了擺手,示意別打擾拍攝,然後靜靜地站着,看着貴妃椅上的秦眸,目光沉靜。
我低頭看着手上那塊兒算是新鮮的傷口,也怔怔地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個陌生人留給我的印記,醜陋,卻讓人難忘。
窗外光線消失,彷彿有人拉伸百葉窗一樣,夜幕緩緩落下來。
那個男人一直在看秦眸拍攝,雖低調,卻風韻難掩。
而我一直在小心地偷窺,直到恍惚間聽到麥大腕喊我收拾器材。
原來攝影結束了。
麥大腕一邊拾掇他的寶貝鏡頭,一邊開玩笑:“怎麼?罵了你幾句就玩消失?”
我低聲咕噥:“沒有。”
他伸手拍拍我腦袋:“下次機靈點兒。”
麥大腕這點好,罵了人很快就忘了,絕不記仇。尤其是這一次,拍得效果很不錯,他的心情便更加不錯。工作人員三下五除二清理完道具,現場又佈置成了文字訪談。我看到文字總監坐下,微笑着說:“秦小姐,你好。”
秦眸微笑致意。
“你的時間寶貴,先聊聊接下去的打算吧。”
“我剛剛畢業,已經申請到一所理想的大學,會出國一段時間。”秦眸雲淡風輕地說,目光彷彿不經意地掠過不遠處,“我也想藉著貴雜誌的訪談,正式宣佈暫別影視圈。”
沒人想到她會忽然宣佈這樣的決定。極寬敞的大廳里足足有三秒鐘鴉雀無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地側頭,看見那個男人緊繃的表情、抿緊如同刀鋒的唇角,以及鎖住的眉頭。
我的心臟瞬間停跳一拍。
那是震驚吧?
我能看得出來的。
這個場面沒來由地讓我覺得不舒服,我提了兩箱鏡頭往屋外走,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忽然被腳下縱橫的電線絆到了。
身子摔下去的那個瞬間,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完了!真完了!麥大腕的寶貝鏡頭,哪怕有一絲絲的損壞,他都絕不會饒了我!
好在一雙手及時把我攔下,我驚魂未定,說“謝謝”的時候還在發抖。
他卻低頭看着我,有些厭惡地一皺眉便撇開了眼神,冷淡地說:“不客氣。”
我想起有次麥臻東笑話我說,那天你蹲在地上,活脫脫一個小癟三兒。
以前我從未發現,可是今天,面對着這個年輕男人,他眼神中的厭棄這樣明顯,我忽然聞到自己身上濃濃的煙味,看到腳上蹬的那雙發黑的帆布鞋;再回頭看看風儀無可挑剔的秦眸,醍醐灌頂:原來人和人之間,差距可以這樣大;而我,活得這樣粗糙。
在回公司的商務車上,我把腦袋擱在了商務車的車窗玻璃上,車子微微的震動彷彿是電流,嗖嗖地在神經末梢流竄。最後,秦眸的那張照片反覆在我腦海里定格:黑白畫片里的女人半罩着面紗,眼神卻那樣的清晰,如刀如風,剎那間就能割進一個人的心裏。這樣的女人,會是所有人的寵兒。
你呢?白晞,你要做什麼樣的女人?
我問自己。
心底那個聲音說,我只想做個……不孤獨的人。
後座兩個編輯在輕聲說話,我聽到幾句斷續的驚嘆聲:“真是他?”
“難怪要退出了……”
心下微微一動,我往後靠了靠。
“是他,榮威的沈欽雋,據說在一起兩年多了。我朋友是娛記,跟了很久才拍到的。本來以為能拿個大頭條,第二天的報紙都排版了,又被撤了下來,說是對秦眸的形象不好。”
“不是吧?那今天怎麼這麼高調?”
“你以為這座房子是誰的?咱們光從鐵門開到裏邊都花了那麼久,安保又森嚴,誰能知道?”
“我、我要去天涯發個帖爆料。”
“切,報紙都壓下來了,網上爆料,不出三分鐘准給你刪了。”
我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清醒了,順便記住了那個名字:沈欽雋。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裏,我打開冰箱,拿了罐啤酒出來,灌了一大口下去,順便打開QQ,瀏覽一圈,發現大學時的同學簽名大多是在哀號加班辛苦的。
我看看指向凌晨三點的掛鐘,忍不住苦笑。
榮威急招財務會計,可自薦或他薦。
我忽然看到某條簽名,心底微微一驚,榮威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悉?
凌晨的大腦已經不好使了,我從一團糨糊般的腦細胞中勉強捏出了一條細細的線索……是的,沈欽雋,接手家族企業榮威的那個沈欽雋。
我低下頭,髮絲拂在臉頰上,看見左手上那塊兒醜陋的傷疤。
半天不到的時間,已經結了薄薄一層痂,下邊隱藏着還沒長好的新鮮嫩肉。
我又想起了沈欽雋,他的眉眼五官說不上多完美,卻真真切切的,是我喜歡的類型。
人這一生,找到一個喜歡的對象可不容易。
我不求擁有,但是能多看幾眼,總是好事。
好比我迷戀按下快門那一瞬間的感覺,於是畢業之後拒絕了好幾張Offer,執意去做攝影助理,可我從不奢望自己能像麥大腕一樣呼風喚雨,我只是喜歡瞬間永恆的感覺。
我決定了,我想多看他幾眼。
我知道這絲迷戀來得莫名其妙。
可我不管。
我點開獵頭師兄的頭像,敲上一行字:師兄,我是白晞,我想投簡歷給榮威。
想不到第二天就有了迴音。
大學時長我兩屆卻和我同在攝影社的師兄袁若軍打電話給我,劈頭就問:“你是認真的不?”
“我認真的啊。”我解釋說,“師兄你知道我成績不錯的,當時畢業昏了頭,非要去干攝影,現在嘗到苦頭了,我想改邪歸正。”
師兄沉思了一下,慢慢地說:“連你都碰了南牆,打算回頭了。世界上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倒下了。”
聽起來倒有幾分感嘆的意味,彷彿是傷感。
可沒有人知道,我放棄這份熱愛的工作,只是為了追求另一份……更加不切實際的浪漫。
我默默地“嗯”了一聲。
他笑道:“行,師兄知道了。你好好準備面試,以你的實力,沒問題的。”
片場、雜誌社兩邊跑的時候,我對自己穿什麼從不在乎,舒服就行。鴨舌帽、格子襯衫、破爛牛仔褲。現在,我要把這些隨性全部扔掉,換上沉悶嚴謹的套裝,坐在面試官前,努力讓自己的表現得體一些。
沒想到我的學歷、成績讓對方十分滿意。面試官只有最後一個問題:“白小姐,我還記得你……”
我一驚,微微蹙眉,看對座那個女人。
隱約記起來,那是在畢業前的招聘季,在等《V》的迴音的時候,我也四處投了不少簡歷,其中包括榮威的校招。
說起來,那場校招是我經歷過的最火爆的招聘。
主辦方租用了我們學校的禮堂,然而從兄弟院校、周圍城市趕來的畢業生還是將偌大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榮威素來秉承着“務實、高效”的原則,短短數天內安排了五輪筆試、面試。據說從網絡和現場共收到數萬封簡歷,而進入最後一輪的,一共四十四人。
我投的是財務崗,坐在一堆神情緊張卻又十分倨傲以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競爭者間,微微有些愣神兒。
我被安排在第一組,Teamwork完畢,我做了Presentation,然後一直坐在下邊,拿着手機和一堆資料發獃。
輪到下一組的時候,我起身離開房間,其中一個面試官對我笑了笑,“白晞,你的項目構架很完整,我很欣賞。”
我停步,“謝謝。”
“歡迎你加入榮威。”她對我伸出手。
我有些驚訝,從沒聽說過榮威有給口頭Offer的,運氣這麼好,偏偏我就收到了?
可惜,即便如此厚愛,我也只能拒絕。
因為就在剛才,我收到了《V》的錄用短訊。
至今,我還記得自己回絕HR的時候,對方驚詫的語氣,“白晞,你應該知道榮威在去年的應屆生對僱主的滿意度調查中排名第一吧?”
“我……有耳聞。”
“那麼拒絕的理由是?”
“實在抱歉,我找到了更感興趣的工作。”
現在,報應來了。
依然是那位曾經十分賞識我的HR,此刻她正低頭翻着我的簡歷,懷疑地問:“當時你說找到了更感興趣的工作……是去了這個小公司?”
我的確胡編亂造了一個公司,簡歷上寫着我在那裏的財務處工作半年……這讓我有些心虛,半低了頭,“嗯”了一聲。
她的目光明銳而清晰,淡淡地說:“抱歉,白小姐。儘管我們都對你的專業素質十分滿意,但是榮威不錄用不誠實的員工。”
“哪有不誠實啊?”我走進電梯,心底有些憤憤不平,這年頭,誰的簡歷不摻些水分?
我伸手去摁下關門鍵,眼看着冰冷堅硬的鐵門緩緩合上,眼角餘光卻掠到遠處一個身影。
我條件反射地伸出一隻胳膊,硬生生地卡在兩扇門之間。
胳膊肘劇痛,我卻顧不上別的,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個人的背影。他身邊跟着人,或許是邊走邊說話的緣故,走路的速度不快,只叫人覺得氣定神閑。
這個世界上有一見鍾情嗎?或者叫,前世有緣?
以前我從來不信。
可是現在,我的腦子不受控制一般勾勒着這個男人的臉部線條,以及那雙算不上大卻狹長深邃的眼睛。我甚至頭腦發熱地放棄了攝影助理的工作,跑來這裏面試。
這算不算魔怔?
我怔怔地看着那個身影最後消失在視線中,彷彿最後一口氣呼了出去,整個人變得沮喪起來,我到底還是和榮威擦肩而過。和沈欽雋,更是遙不可及。
“白晞!你居然曠工?”麥臻東在片場抽着煙,冷冷地看着我。
我縮了縮肩膀,一聲不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