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溯愛(14)

第99章 溯愛(14)

第99章溯愛(14)

記憶模糊了,他卻始終堅定。

世界欺騙了他,於是,他再沒對身邊任何人提過那個名字,只是有一天,沉默地拖着箱子離開了,不與任何人告別。

他其實也不知道去哪裏找,因為他的生活里,關於她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沒有任何線索。

言溯偶爾停下來,也會笑話自己做了個夢就變得毫無理智。

可他像在遵循他的本能。

他隱約記得,他對誰承諾過:如果你不見了,我會翻遍世界把你找出來,哪怕漂泊一生。

不會有人知道,他每走一步有多難。

記得她說過中文,就走遍全中國,把人口系統里所有名字有AI音節的人的照片都看一遍,雖然他仍記不起她的樣貌,可他認為如果見到她,他會認識。

那麼多人沒有信息,他於是跋山涉水去找黑戶,比戶口警察還勤勞。

記得她在牆壁上刻下了法語,就去法國……

地球上70億人,他只找一個。

漸漸,距離甄愛消失的那天,兩個冬天過去了。

回來的第一夜幾乎無眠。

第二天早上,言溯坐在輪椅里閉目養神,伊娃來了。

他模模糊糊聽出了她的腳步聲,卻不睜眼。

伊娃心知肚明,他在生她的氣。說起來,伊娃也挺震驚,

即使全世界都言之鑿鑿說沒有一個叫Ai的女孩,即使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留下的痕迹,即使言溯自己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他還是那麼堅定那麼純粹地守護着心裏那個模糊的女孩,無論如何,都不放棄她。

以至於,他認為伊娃騙他,所以不理。

伊娃走近看他一眼,身體本來就不好,又瘦了,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常年孤獨地在外漂泊,其中的艱辛和苦楚估計只有他一人知曉。

可即使如此,他閉目養神的樣子依舊淡然安詳,臉龐一如當初的清逸秀美,不帶風露,不染凡塵。

“S.A.,你身體好后都沒有按醫囑修養,一直在外面跑,這麼下去身體會不行的。”伊娃勸他,說完有些唏噓。

言溯重傷被判定為植物人,躺了好幾個月器官肌肉快要衰退才醒來。

而醒來才是噩夢的開始,身上各處的傷全面爆發,還有深重的毒癮,醫生以為他即使醒來也撐不下去,會被打垮。可他竟然在三個月內站起來了,連醫生都吃驚的耐力與毅力。

伊娃知道,他下定了決心要去找甄愛,所以才那麼努力。

她剛才說的話,言溯沒搭理,依舊閉目。

伊娃知道他固執,也不勸了,從包里拿出玻璃管和試紙:“你媽媽讓我來的,檢查一下你最近有沒有吸毒。”

言溯睜開眼,一聲不吭從她手裏撈過東西,把試紙放進嘴裏含一下,很快塞回玻璃管還給她。

伊娃看着透明的小玻璃管:“嗯,沒有。”

她再度恍惚,想起他戒毒的那段時間有多慘,那時身上還有別的病痛,簡直是個慘不忍睹的廢人,每天都活在煉獄。

起初醫生考慮到他身上別處的重傷和劇痛,提議用嗎啡,等病好了再戒毒。

言溯不肯,沒日沒夜地被捆綁着,那麼高大的男人,蜷成一團,顫抖,嘔吐,甚至暈厥。

誰會想到,他沉默而倔強地熬過去了。現在,他好好地活在所有人面前。

有毒癮的人大部分會複發,因為意志力不夠。伊娃把玻璃管塞回包里,驀地一笑,她差點忘了他是言溯。

“沒事我先走了。”伊娃轉身離開,沒幾步又回頭,“你下次去哪兒?不會又只待兩三天就走吧?”

沒人回應。

伊娃忍了忍,快步返回:“喂,S.A.YAN!你……”她看到他的右耳,愣了一下。

言溯睜開眼睛,眼眸依舊清澈,不帶感情:“有事嗎?”

伊娃的火氣一下子撲滅,問:“你又忘戴助聽器了?”

“不是忘記。”而是故意不戴。

“為什麼?”

“沒有想聽的話。”他休息夠了,起身去書架上拿書看。

伊娃望着他的背影,有些難過:“S.A.,你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去找那個不存在的人了。”

“即使全世界說沒有這個人,我也知道她存在。我只是,”他揉了揉額頭,似乎疲憊了,透出些許力不從心,“只是很想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

“如果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對於我一生唯一愛過的人,我當然要給她一個男人對女人最高的禮遇。”

“什麼禮遇?”

言溯沒回頭,語調淡然:“她活着,我用一生尋找她;她死了,我用一生銘記她。”

伊娃震撼了,眼眶有些濕,抬頭望天,努力眨去霧氣:“一生那麼長,你總會遇到……”

言溯猜出她要說什麼,不客氣地打斷:“我的愛情,和時間沒有關係。”

“你連毒都可以戒掉,一個人……”

“我的愛情不是習慣出來的,戒不掉,也不想戒。它也不是日子久了適應妥協出來的。”他垂下眼眸,微笑,卻有說不出的傷,“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我很愛她。好像,比愛全世界還愛她。”

“我記得那種心情,那種珍視她的心情,那種為了她而心痛的心情,還記得我想為了她放棄一切。”他輕揚唇角,心裏卻疼得撕心裂肺,很輕很緩,像在述說他珍藏的夢,

“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她很特別很美好;記得一開始,我懂她,她懂我;記得她是世上唯一能讓我心疼的女孩,她就那麼安靜着,我也會心疼。我此生的愛人,已經遇到,不想再遇。”

伊娃啞口無言,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世界某個角落的甄愛,知道她刻下的一句玩笑話,讓言溯終其一生,都在漂泊,都在尋找,讓他給她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最高禮遇,她會不會感動又心痛得落淚?

悲哀的是,甄愛不會知道。

言溯也不在乎,他不記得甄愛的容貌,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

伊娃陡然發覺,言溯像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憔悴的手緊緊握着他模糊不清卻不肯割捨的人,到死拖進墳墓都不鬆手。

明明關於甄愛的一切都記不清了,卻執拗地,純粹地,固執地,驕傲地,沉默地,倔強地堅守着他心裏模糊的女孩和清晰的愛情。

伊娃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言溯不搭理,過了幾秒回頭看伊娃的背影,腦子裏忽的又浮現出那個畫面。

那個畫面他想過無數遍,所以漸漸熟悉。

似乎是在初春,有一條樹木抽出新芽的林蔭街道,名叫Ai的女孩穿着小靴子走在前面,腿干細細的,小手背在白色外套身後。她輕輕搖晃着頭,聲音閑適快樂像風中的鈴:“啦啦啦,我沒聽;啦啦啦,我沒有聽。”

那時的天空很高,很藍,她很舒展,心情很好,卻不回頭。

同樣的場景還有,更加茂密的林蔭道,她側頭望着路邊的花兒,小聲地不好意思地問:“那你了解我嗎?”

“不了解……但,想了解。”他低頭看她,好像要看到了,卻只瞥見她羞得通紅的側臉。風吹起她的長發,她開心地快步小跑到前邊去了。

依舊是背着手,大踏步地走,驕傲又自信的樣子。

言溯回想了很多次,可她始終沒有回頭。

而他,一直記不起她長什麼樣。

他驀地慌張而急躁,好像他珍貴的記憶盒子被誰偷走了,他卻搶不回來。

好像他盒子裏原本有無數張美好的照片,可龍捲風來襲,他的記憶漫天飛舞,他惶恐又急切地去抓,滿身是汗,心中大駭,卻無法挽回照片被風吹散的結局。

都被風吹走了,剩下的寥寥幾張被雨水打濕,全模糊了影像。

可即使是殘存的記憶“照片”,他也小心翼翼把它們收到“Ai”的盒子裏,珍惜地抱在懷裏。

言溯立在書架前,閉了閉眼,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去廚房拿水喝。

端着水杯一回頭,目光無意掠過自己空空落落的肩膀,思緒晃了一下,驀地想起是不是夏天的晚上?他背過一個醉酒的女孩?

那天,路上光影曖昧,夜風沉醉,他看見她手腕上深深的傷痕。

言溯握着水杯,微微蹙眉,她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着頭喃喃自語,她的鼻息又熱又癢。

他很小心地回頭看,兩年來,記憶中她的臉第一次變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見她額頭的肌膚很白,散着玉一般的光澤,還帶着醉酒的緋紅。

想再往下,角度擋住了,還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亂跳,着急地轉頭想要看清,竟握着空杯子原地轉圈圈,可身後什麼也沒有。

言溯的臉色漸漸平靜而平淡,心彷彿從高空墜落。

他記得從城堡出去,她背着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轉身,背影很模糊;

他記得她穿着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臉融進幻化的光里,看不清;

他記得背過喝醉酒的她,記憶里他看到了她的手,轉頭看她歪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還是沒看到正臉;

他還記得在不知哪裏的浴缸里,她渾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懷裏,他死死摟着她泡在熱水中。她醒來了,他狠狠去貼她冰冷的臉頰,依舊沒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畫面撞在一起,破碎開了。

他握着空空的杯子,寂靜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靜。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發的前一晚,言溯習慣性失眠,他獨自走到圖書館裏,坐在鋼琴邊的輪椅里,不知為何,忽然想彈一首曲子。

他不記得是哪裏來的曲調,可彈着彈着,隱約想起,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麼?

言溯手指摁着黑白色的琴鍵,坐在彩繪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靜的面容忽然間極盡痛苦。

彷彿,有一首鋼琴曲是寫給她的,是他此生的摯愛。

可她究竟是誰,在哪裏?為什麼還是想不起來。

漸漸,他手指顫抖,曲調卻還在悠揚地飄着。音樂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里,他緊緊抱住火光里的女孩墜落在地,當時,他的心裏只有一個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頭摁在懷裏,擁抱她的觸感還那麼清晰,可她抬起頭時,他的瞳孔和意識卻渙散了。他的世界變得黑暗,他還是沒有看到她。

鋼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兩年來漫無目的的找尋與執着,如此接近卻還是沒有結果。

他的心裏,一片荒蕪,像秋天長滿了野草的原野,一時間湧上無盡的蝕骨般的悲哀與荒涼。心痛得千瘡百孔,在思念。

可他連自己究竟在思念誰都不知道。

他像是無處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鋼琴上的樂譜,紙張飄飛,忽而飄出一張白紙片,落在潔白的鋼琴上。

拾起來,是沖印紙的質地,光滑的紙面寫了幾行字:

“Ai,我很喜歡,你那種追求太陽溫暖的努力;我很喜歡,你那種渴望光明的嚮往;我很喜歡,你那種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歡你整個人,整顆心。”

他緩緩把沖印紙翻轉。

皎潔的月光披着彩繪的紗,溫柔地灑落在那張照片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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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阿基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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