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六回 天下一統
將近日落時分,寨內寨外一片狼藉,殘戈斷戟撒落一地,暈紅的血跡慢慢滲透進雪地,轉變為褐紅的冰錐。
無主的戰馬在大戰之後的沙場上徘徊,偶爾還會去拱一下陣亡的將卒。
雪沒有停過,轉眼間,這些無人處理的屍身被掩埋在雪地之下,只有那旗幟斜斜的露出半截來。
在夏侯恩撲進寨來之時,似乎是彌留之際的陳翎微弱出語叮囑“速行…”
誠然此地靠近長安,待等諸葛亮攻陷城池之後,發覺呂布沒了蹤跡,想必一定會派遣將校兵卒出來尋找。
若是發覺呂布出現在這裏,而且瀕臨死亡,追究起原因來,恐怕無一人能得生還。
取出畫戟帶出來的血花濺到夏侯恩身上,迅捷的按住傷口,沒有去聽陳翎的話語,夏侯恩向著左右呆愣住的侍衛大吼着道:“都給我讓開!”
將陳翎抱在懷中,夏侯恩一步一個腳印的向著營帳而去,他沒有看呂布一眼,似乎這個名義上的帝皇不值得一顧。
懷憂看着夏侯恩,趙雲俯身下來看覷起呂布的傷勢。
不比陳翎為畫戟搠中胸膛,長劍只是摜穿了他腰腹,救助的及時,過得數日,憑着呂布這樣強悍的生命力,就能重新上陣廝殺。
揮手叫過幾名侍衛,趙雲命他們抬起呂布,跟在夏侯恩身後回帳。
溫暖的火焰中,陳翎慢慢睜開雙眼,他無力的想支撐起身來,卻怎麼也不能夠提起任何一絲力氣來。
乏力、體虛、口渴,陳翎仰面躺着,看清還是原來的營帳中之後,便開口低聲喚道:“來人…”
帳外似乎無人在聽候,過了很久,才有一名垂須老者出現在陳翎的榻前,他一臉驚喜的喊道:“來人吶,大人醒過來了!”
“騰騰”的腳步聲中,夏侯恩的身形出現在陳翎的面前,他臉上帶着喜憂參半的表情,半跪着在榻前,向陳翎說道:“子儀,你終於醒過來了。”
陳翎想笑,可全身的痛楚,讓他說話都很困難,乃微微點了下頭。
目光中透露出詢問之意,夏侯恩明白,可不知道從何說起,遂轉首過來看向跟隨而進的郭嘉。
郭嘉的目光中有欣慰,但在他的心底下卻是深深嘆了一聲,陳翎沒有死,呂布也沒有死,…這是一件多麼令人失望的事情。
二日前的這一場戰事,在攻長安之後不久展開。
其中牽涉到的諸多轉機,郭嘉不想多言,只想向陳翎說道着,如今營地外被諸葛亮大軍重重包圍,插翅難飛,若不是有趙雲在、有呂布在,早被打破大營,死無葬身之地了。
看覷着對面軍勢中的大將主帥,郭嘉暗忖着,曹公應該沒有死在長安城中,這似是希祈又仿是心中有所覺。
在夏侯恩的服侍下,喝了幾口水后的陳翎逐漸恢復過精神來。
聽郭嘉說完這些,陳翎嘶啞着開口問向夏侯恩道:“子龍呢,他在何處?”
“一日一夜無眠,時刻留守在呂布身側…”郭嘉嘴角帶着微笑,不等夏侯恩說話,便代其回答道。
投鼠忌器,諸葛亮或許想一鼓作氣滅了自己,然而只要呂布在,他便不能強攻自己的大營。
“請…主公過來一敘。”斟酌了一下,陳翎這般向著夏侯恩吩咐道,解鈴人還須系鈴,自己若是死了一了百了,不需擔心這些,但既然還活着,那就必須為他們考慮一下。
頷首間,夏侯恩正欲出帳,稍一遲疑,向著郭嘉看顧過來,陳翎見之說道:“無妨,奉孝非是那般卑劣小人,…”
“呵呵”一聲,郭嘉站起身來,向著帳外走去,邊走邊說道:“還是我去罷。”
夏侯恩駐足,郭嘉微微側身避過他的身形,含笑點頭而過。
時不久,呂布撩起帷帳進,趙雲跟隨在他身後。
見陳翎氣色不佳,呂布冷哼一聲道:“活着?還以為你撐不過今晚了。”
現在的呂布已經取下面罩,顯露在陳翎面前的他神采萎靡,身形憔悴,看來那一劍確也傷的頗深,不像他現在言語那般強悍。
咧嘴笑了一笑,陳翎看向他身後的趙雲,感激言道:“子龍,若非有你在,我早…”
不等陳翎把話說完,趙雲便拱手言道:“是非曲直不必再論,子儀,如今局勢…”
“呵呵…”
“咳…”
笑聲中伴隨着咳嗽,陳翎低頭看着胸口那綁紮的傷口,自語着道:“傷及心肺了嗎?”
一臉的惻隱,郭嘉長嘆一聲,在眾人俱默默無語中,說道:“諸葛亮遣過來醫者聖手所言,子儀若是好生靜養,還能活個三五載,可若是…”
“所以我就不能逃了嗎?”陳翎呵呵着抬起來頭來,向著呂布說道:“想必騎着快馬就能要了我的性命?”
呂佈點頭,就近在榻上坐了下來,余光中看見夏侯恩緊張撥劍的模樣,又覷見一臉淡然的趙雲,心中不由的暗贊,轉首向著陳翎說道:“子儀,跟我回京吧。”
此刻的呂布放下所有成見,向著陳翎直言不諱的言道:“青州有醫聖張機,更有江東華佗即將至許都,你這樣的身軀實不宜輕動。”
倥傯戎馬半生,最後落得這般下場,陳翎不知該悲還是喜。
呂布對自己的猜忌隨着時日無多消散一空,是啊,都是快死的人了,再怎麼折騰也不能夠起多大的風浪。
自己帳下所有的文武,以及親朋好友都能隨之歸附朝廷之下,臣服在他呂布的腳下。
他本是帝皇,如今這個世道,君君臣臣原該如此。
可為何自己心底總有那麼一股不忿之意?
“嗯…”
輕嘆一聲,陳翎仰面盯着頭頂上的帳篷看,說道:“主公,你說你前日一戰為那般?”
心中激憤,陳翎靜靜的說道:“自武關與主公相遇以來,我何曾有過半點私心?說我功高蓋主,說我以權謀私,說我陰謀造反,主公,如今我這個將死之人想聽聽你真實的想法。”
一罷手,呂布讓郭嘉等人退出,只余趙雲、夏侯恩兩人在身旁。
感慨萬千,呂布喃喃自語着一句“名利害人”,接着便開口言道:“子儀,你是一個驕傲的人,就算到了如今這般境地,你還心懷不滿,對我口出怨言。”
看覷了趙雲一眼,呂布繼續說道:“我也並非生來高貴,父祖乃是邊塞上的偏裨校尉,權勢與那時朝中袞袞諸公相較,可謂天壤之別。”
“我呂布自小就有抱負,當時不敢妄想竊據皇位,然出人頭地是我為之努力的目標。”把扶住陳翎的手掌,感受着他的冰涼,呂布暗中垂憫,接著說道:“丁原昏聵,董卓跋扈,郭汜、李傕兩亂賊,觀那時當朝權貴,何曾有豪傑在堂?”
“各個以一己之私,隨意征伐天下。”呂布這樣說著,陳翎安靜聽着。
“時王司徒當政,屈殺名士,也非王佐良臣。”呂布說道這裏目光中透露出一股迷茫之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敗出長安城,於武關風雨中遇上你,我不知是上天的垂憐,還是…”
呂布說道這裏,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默默沉思了半晌,良久才又開口說道:“戰事反覆,決策失誤,我若為將,天下自可去得,然為帥為君之道,…”
呂布望向陳翎,滿臉的遺憾,誠摯說道:“我不如你。”
陳翎苦笑,這難道就是緣由呂布心底那一絲嫉妒,還有忌憚之意嗎?
“我數次試探於你,然你屢次冒犯於我,試問我呂布如何能忍!?”呂布厲聲說著,神情猙獰,仿似躺卧在榻上的陳翎乃是他的不共戴天仇人。
“雖然至今不知你來歷如何,但你生性孤傲,天生貴胄,氣度不凡,不能屈居人下,對臣服於我心有抵觸…”呂布扼腕太息,向著陳翎問道:“若你為我,當如何?”
所有一切電光石閃一般的掠過眼前,陳翎幡然醒悟,自己與呂布的性情何曾相似,只不過一個是為君,一個為臣。
恰如他所言,若自己為君,如何招攬呂布,攬之麾下之後,如何放心使用,難道真的一點也不擔心會與丁原、董卓兩人落得一樣的下場嗎?
自己有謀略,有雄才,設身處地的想上一想,或許那時呂布的結局會比自己更為悲慘一些。
長嘆一聲,陳翎無語問蒼天,怔怔的看着當面之人。
心中暗道着,這或許是自己與他呂布兩人之間最好的結局了。
都是心中各有想法的兩人,都是心底有着那一股執念的一君一臣,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泰始三年,時建安十四年,獻帝被封了一個安樂公,也就沒有了建安十四年。
陳翎在伴隨呂布回許都的途中,得知逃遁至馬騰舊日駐地金城的曹操得知呂布猶在,心灰意冷之下,向協同進軍過來的曹洪投順了。
曹操緣何會投降,是大勢已去,還是心憐所有帳下文武,陳翎並不清楚,但他明白的一點,那就是緣由自己這個昔日與呂布相互有着間隙的人存在,讓天下所有的人都見識到了呂布博大的胸襟。
他們不知道自己隨時都將死去,只是以為呂布放下成見,有了海納百川的心胸,故而投誠了。
江東的孫翊、孫權兩人,也在不久之後來到了許都,向呂布獻上了天下至寶玉璽。
孫權淪為階下囚,孫翊貴為一國王侯,不錯,孫翊亦被封為王了。
孫策的死成了千古之謎,有人傳說著是賈詡曾經用計離間過江東君臣,也有人說孫權只不過是一傀儡,當時並不掌兵權。
至此除了少數蠻夷之地外,天下歸為一統。
春二月,陳慶推着一輛木輪車來到了父親的房中。
輕輕敲了一下門房,陳慶問道:“父親,起來了嗎?今日還去城外踏青嗎?”
“嗯…”
房內傳出輕微的回應聲,陳慶笑着推開房門,將車子推了進去。
母親已經在梳妝打扮,陳慶喚了一聲道:“母親。”接着遲疑了一下,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甄氏。
在甄宓婉約的回應聲中,陳翎覷得這一微不可察的不同之處,心底嘆息。
努力支撐着站立起來,但傷及心肺的自己,已經不可能僅憑一己之力站立起身,在陳慶過來攙扶之時,陳翎問道:“…去見過你兄長了嗎?”
會心的笑了一下,陳慶頷首言道:“兄長很好,…”其言有無窮意味,陳翎不想多思,還以笑臉,就着孩兒的身軀坐到木輪車上。
將行間,甄宓在兩人身後說道:“記得早些回來,今日的天色…”
就像是平常的早晨,陳翎、陳慶兩父子一一回應着,在府中奴僕的服侍下,驅車趕往城外。
潁河邊上已經青草滿地,時有鷗鴉掠飛而起。
青青草叢地,潺潺溪流水,身後有車仗侍衛,然陳慶推着小車一路向著小徑而去,有親衛欲跟隨上來,陳翎出言罷手道:“我父子兩人說話,你們就不要跟上來了。”
抱拳稱諾分侍左右,看着陳翎、陳慶兩父子向著河邊慢慢行去。
待及河沿邊緣,陳慶意有躊躇,不知說什麼為好,最後說道:“父親,你這病我能醫治。”
看着俯身下來的孩兒,陳翎展顏搖頭,含笑說道:“這樣很好,這樣很好,再拖個三年,我也會…”說著話的同時,陳翎感慨着,伸手把陳慶捋了一下衣袖,接著說道:“只是苦了你娘親,不知將來是否怨恨於我。”
陳慶笑着,搖頭站立起身來,向著身後的眾衛看了一眼說道:“娘親我會回來看望她的。”
聽得這話,陳翎沉默,過了一會才道:“今日要走了嗎?”
陳慶頷首點頭言道:“在這世間我只有兩友人,如今他們安好,我了無牽挂的走,比起父親你…”說道這裏陳慶看向陳翎,接著說道:“既然天意如此,我只能順勢而為了。”
“嗯…”
“不要像我,”臨別告誡陳翎說道:“隨心所欲,不要有負擔,不要有失落,…”突兀停住,陳翎展顏笑道:“你我父子相聚不多,你有你的路要走,我就不多說了。”
“嗯…”
跪在陳翎的膝下,陳慶俯首低聲說道:“他日總有相見的一刻,毋庸擔心。”
伸手最後撫摸了一把他的頭頂,陳翎說道:“去吧,去往本應屬於你的世界罷。”
“嗯!”
…
陳翎抬起手來之時,陳慶已經杳無蹤跡,消失不見。
感慨着放下手,向著遠處瞭望過去,一片大好河山,陳翎笑中帶淚自語道:“冬過春來,真是個好時節。”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