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是我所有的盼頭

第9章 你是我所有的盼頭

第9章你是我所有的盼頭

自八一節之後,何筱就沒見過程勉了。只聽他說要演習,其餘的沒有多說,看了電視才知道,這是一場跨軍種的演習,邀請有外軍觀摩團,地點就在內蒙古朱日和合同戰術訓練基地。

新聞播出時老何就坐在一旁,看到那場面時忍不住嚯地感嘆了聲:“程勉他們部隊還是挺不錯的嘛。”

田瑛瞥一眼:“也就一個連,能有多大本事?”

“你可不要小瞧一個成建制連在戰鬥中的作用。別說一個連了,就是一個班、一個兵,那也是不容小覷的。遠的就算了,咱就說老山——”

“行了行了。”田瑛不耐煩地打斷他,“一說這個你就來勁,難不成你還真上過戰場?”

“嗨,還真別說,我要是當兵第一年就走了,就去程勉他們軍,那我真可能就去南邊打仗了!”

老何共參加了兩次徵兵,第一年是T師所在的軍,因為身體問題沒能通過體檢。第二年做了個手術,身體康復之後來參加徵兵,這一次可算是選上了。

“那說這還有什麼用?我倒真盼着你上陣殺敵立功呢,就跟老程似的,老山下來之後還能上軍校進修,也不至於早早就轉業了。”

老何無奈了,沖何筱擠擠眼,感嘆道:“就這我也知足。”

何筱一直很佩服老何的一點,就是他生性樂觀、豁達和寬容,正好和母親田瑛的脾氣互補,對她很是包容。這不僅僅是因為年輕時的虧欠所促使的,更多的,是他對她的愛。老何帶給她的幾乎全部是正能量,受父母這二十幾年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的影響,她也特別渴望一份這樣的愛情,也因此,更不能理解母親對程勉的反對。

何筱暗嘆一口氣:還是慢慢來吧。

八月末,B市的天氣終於不再那麼熱了。周一何筱一上班,就接到下基層宣傳的通知,這對中心許多坐慣科室的人來說算是個苦力活,大都不願意為之。而對何筱而言,卻是個放鬆的好機會,好不容易能在上班時間脫離張主任的監視,她巴不得呢。

幾天時間,她跟另外兩個同事走訪了B市好幾家企業。最後去的是一家文化公司,一進大廳就看到擺在正中央的一摞書,何筱停下腳步翻了翻,發現大多是軍事科技類的。隨行的一個產品經理介紹道:“這是我們公司近兩個月上市的新書,市場反應很好,很是暢銷呢。”

“是嗎?”何筱笑了笑,不由得多翻了幾頁。

“你要是喜歡,就拿幾本回去看!”產品經理大方道。

何筱連忙拒絕:“這就不用了,我只是看兩眼。”

之後放下書,快步地趕上了同事。本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可等到宣講結束,一行人準備離開的時候,產品經理果真一人送了好幾本書。何筱推拒不得,唯有再三道謝,收了下來。

晚上下班,何筱抱着一摞書回家。剛走到樓梯口下,就聽見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她猶豫了下,還是按下通話鍵,接通後傳來的並不是誰的聲音,而是一陣斷斷續續的沙沙聲。

直覺告訴何筱這電話是程勉打過來的,可仍是有些疑惑,便喊了他幾聲,許久才終於聽見說話:“笑笑,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是程勉。”

何筱站在原地,握緊手機,過了一會兒說:“能,我能聽見。你現在在哪兒呢?”

電話那頭的程勉笑了笑:“我還在內蒙。現在這裏正在刮大風,聽得到嗎?”

電話里又傳來剛才的沙沙聲,時大時小。原來這是風聲,何筱想。

“什麼時候回來?”她低聲問。

“演習已經結束了,明天就回去。”程勉說著,隔着電話線和九百多公里,十幾天沒有聽見的聲音也變得低沉闊遠,“想我了嗎?”

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見到他。這是何筱的第一個念頭,可她不敢說出口,怕忍不住會想哭。吸了口氣,她說:“你就不能換個新鮮的台詞嗎?每次電話都問這一句,你不煩我都煩了。”

程勉嘆了口氣:“沒辦法,在你面前,我的安全感永遠不夠。所以為了讓我心安,我後天到B市的時候你來部隊看我吧,正好周末。”

何筱無語:“為什麼每次都得我去?”

“我出不去,可不得你走進來么?”程勉厚着臉皮說。

何筱果斷拒絕:“我不去!”

程勉嘶一聲:“來隊不積極,思想有問題!等我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你。”

何筱很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瞪着手機看了好久,莫名地又笑了。她是在笑她自己,跟個厚臉皮,又愛耍流氓的無賴置什麼氣?

雖然說了不去,可周日那天,何筱還是起了個大早,簡單收拾了下,坐上了去部隊的公交。坐在車上,何筱一直在鄙視自己的心軟。某人不就是看中她這點才越發變本加厲的嗎?

算了,就當是支援偵察連文化建設得了。何筱看了眼堆在腳下的那一摞文化公司送的書,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公交車開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到郊外的T師營區,何筱提着十幾斤的書走到營區大門口,卻發現來接的人並不是程勉,而是文書趙小果。

趙小果正站在門口左右張望着,看見何筱,連忙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何筱鬆了口氣,忙問:“你們連長呢?”

趙小果一臉歉意地看着何筱:“我們連長接到通知跟營長一起去外地開會了,剛走沒一個小時。走之前他讓我給您打個電話,說讓您別來了,可我打了十幾個了,您都沒接……”

何筱取出手機一看,果然有不下二十個未接來電。有程勉的,又有趙小果的。估計是他着急走,又打不通她的電話,才吩咐趙小果繼續打的。

“嫂子?”

知道趙小果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臉色,何筱迅速扯出一絲微笑,打起精神說:“可能是在路上,沒聽見手機響。沒事兒,反正我這趟來也不光是見他的,之前聽徐沂說你們連閱覽室缺書,正好前幾天文化公司送了一批,正適合你們看,就帶了過來。”

“那我替兄弟們謝謝您。”趙小果嘿嘿笑了兩聲,“嫂子跟我進去吧,連長交代說您要來了,一定得吃了中午飯再走。這都快十點了。”

何筱笑着拒絕了,怕他為難,又說:“你們連長回來要是訓你了,我就跟他沒完。”

趙小果訕笑地抓了抓後腦勺,把何筱送到了公交車站,看她上了車,才放心離開。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車上的人註定很少。秋老虎的天氣,何筱揀了個陰涼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車子慢慢地駛過郊區的一片片農田,何筱看着窗外迅速掠過的風景,心情很是複雜。說不失落是假的,可轉念想一想,卻又很快釋然。她也是在部隊長大的,如何不知道他的身不由己,這點小情緒有過就算了,不要讓它一直影響自己。

何筱說服了自己,靠着窗戶,不知不覺地竟慢慢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正要睜開眼睛,公交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何筱沒有防備,身子整體前傾撞到了前面的欄杆上。

何筱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卻聽到一聲厲喝:“不許動!都不許動!”

何筱清醒過來,看見車上其他乘客一臉驚懼的表情和那兩個手中拿着明晃晃刀具的人,瞬間反應過來——這是遇到了搶劫?

“都他媽不許給我說話,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歹徒惡狠狠地掃視了一圈兒車上的幾個乘客,看到大多都是女性便稍稍放了點心,格外瞪了何筱一眼,他回過頭用力握住頂在司機腰部的刀:“按我說的方向開,只要到了地方,我就放了你們!快點!”

女司機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兩隻握住方向盤的手不住地打着哆嗦。一名歹徒就站在她身後用刀威脅着她讓她趕緊開,另兩名就站在車前面監視着車裏所有的人,謹防有人尖叫求助或是報警。

車裏的人也都被這架勢嚇住了,縮在座位上不敢動彈,生怕有個什麼響動那刀就捅到自己的身上。何筱躲在後排的一個靠窗位置,猶豫了好久,趁歹徒視線轉移的時候,從口袋裏取出了手機。然而正逢此時,那個持刀威脅司機的歹徒瞥了過來,看見她有小動作,立馬叫道:“你在幹什麼?不許動!”

何筱心中一緊,連忙將手機死死地扣在了大腿一側。可惜為時已晚,另一名負責監視她們的歹徒大步向她走來,面色猙獰地要她交出手中的東西。何筱使勁搖頭:“手機響了,我只是把它摁掉……”

歹徒不信,伸手要搶。何筱忍不住要尖叫出聲,然而尚未出口,就聽見站在前面的歹徒大聲咆哮:“看車,看車!你他媽給老子拐彎!”

話音未落,就見女司機帶着全車的人,撞向了迎面而來的一輛中巴車。事情幾乎就發生在瞬間,何筱來不及做任何防護,腦袋和胳膊都撞到了車廂的一側。

在暈過去之前,何筱看到那單手握刀的歹徒,不受控制地向她撲來……

臨近傍晚,城市迎來了一場大雨。時間漸晚,路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往來的車輛疾馳而過,帶起一道道水跡。

城東的市直醫院依舊人聲鼎沸,相比往常,這裏似乎更要忙碌一些。除了來尋醫求葯的病人,門口還聚集了許多本市電視台的記者,大家關心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剛剛那場搶劫案中送來的傷者情況如何。

比起醫院大門口,住院部里清凈了許多。醫生和護士行色匆匆地從走廊穿行而過,剩下的便是一臉倦色的病人和病人家屬。

何筱是中午的時候被人送過來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但打了麻藥,此刻仍然沉睡着。老何和田瑛沉默地守在一旁,牆上的鐘錶嘀嗒嘀嗒地響,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兩人乍一驚,對視一眼,趕緊到床前去看。

何筱的眼睛仍然是緊閉着的,眉頭微蹙,表情有着細微的變化。老何猶豫了下,輕輕拍了拍何筱的臉:“笑笑,醒了?”

何筱緩緩地睜開眼睛,室內的光並不刺眼,暈黃的一圈有些朦朧。初看到這一切,何筱懵懂地有種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頭頂的天花板像是被打上了馬賽克一般模糊,她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卻不想牽動傷口,像是扎進身體裏的針,一開始不覺得疼,越往裏挑,越覺得難受。何筱忍不住嘶一聲,徹底清醒了過來。

老何和田瑛密切地注視着她的表情變化,見她眼睛愣怔怔地,心裏十分擔心,連忙湊到她跟前問:“笑笑,怎麼了?是不是疼得難受?”

老何盡量低聲地問,怕嚇着她。一旁的田瑛見她不說話,有些着急:“笑笑撞到了腦袋,不會不記得人了吧?”

“別自己嚇自己!”老何低斥一聲,又看向何筱,“笑笑?”

何筱似是終於回過神,渾身的疼痛一波一波向她襲來,微微喘了口氣,聲音沙啞地問:“爸,我這是在哪兒?”

還好沒失憶。老何鬆口氣:“在醫院呢,你受了傷,雖然已經處理過了,可還不能出院。”

“我傷到哪兒了?”何筱難受極了,“我怎麼感覺渾身都在痛……”

聽到這話,田瑛忍不住捂住嘴哭了。她哪裏見自己女兒受過這種罪,接到通知來到醫院的時候,看見她小腿蜿蜒的血跡和蒼白的臉色時,一下子就哭出來了,事後了解了當時的情況,差點兒沒暈過去!

當時,與公交車相撞的中巴已經緊急剎車了,公交車女司機那時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被歹徒吼叫一聲,倉促間踩下了剎車。可惜為時已晚,車子沒能夠停下來,還是撞到了那輛中巴。受這影響,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何筱的胳膊撞到了車廂一側,幸好有胳膊在那裏支撐着,腦袋才沒有受到重創。她的傷,重點是在小腿上,因為那時距離另外一個持刀歹徒最近,在急剎車的時候那歹徒失手將刀插進了她的小腿!除了女司機之外,她的傷算是最重的了。

看到母親在哭,何筱心裏也亂了。她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她,可疼痛讓她沒有力氣說話。只能睜眼看向父親求助,老何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田女士的肩膀,帶她出去了。

何筱躺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讓她的心情更加煩亂。搶劫,車禍,為什麼會發生這些?

麻醉藥效過後,縫過的傷口開始肆無忌憚地疼,相比之下,胳膊骨折帶來的疼痛,感覺倒不那麼清晰了。何筱躺在床上,因為不能亂動渾身都僵住了,想睡不能睡,備受折磨。只是田瑛在一旁,她不敢全都表現出來,怕她擔心。晚間睡前何筱服用了止疼葯,折騰了許久,凌晨四點的時候才終於睡着。

堪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何筱又醒了過來。惺忪間,聽到病房外面有低低的爭執聲,那聲音,像是老何和田瑛。

田瑛氣急敗壞:“打電話通知他幹什麼?他能過來?即便他過來又有什麼用?他能替笑笑躺在那兒?我告訴你老何,有我在,程勉他別想進來看笑笑一眼!”

“你怪程勉幹什麼?這事兒是他願意的?你現在怎麼越來越糊塗了?”

“我糊塗?我要真糊塗,早就讓笑笑跟他在一起了!我要真糊塗,下次笑笑不定要受比這大幾倍的罪!”

“跟你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這事兒跟他沒關係!”

“有沒有關係你說了不算。行了,你別跟我吵了,笑笑是我女兒,誰也不用來看!”

兩人總算是吵完了,回了病房,看着已經睜開眼睛的何筱,俱是一愣。

看着父母,何筱感到由衷的心累。不想爭執辯駁什麼,只是輕輕地說:“爸,你幫我給單位請幾天假。別提搶劫的事兒,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微微有些喘了。老何連聲應道:“知道了,知道了,回頭我就給褚恬打個電話。”

“別!這種事兒別麻煩恬恬了,你親自去一趟吧,笑笑說得對,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說著,田瑛俯身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何筱抬眼看着母親,沒有說話。

電視裏關於這次事故的報道並不算太多,而且大多集中在市台。因為三名犯罪嫌疑人都被逮捕歸案,車上也沒有重大傷亡,而且由於事發在郊區,記者到場時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被送到了醫院,只留下撞到一起的車。沒有太大的噱頭,也就製造不起波瀾。

案件的起因也挺簡單,三名歹徒搶劫了一家小型商場,逃跑時正好遇到這輛公交車,就上車威脅司機開車送他們到安全的地方,看樣子也只是這樣,並沒有傷人的意思。這場車禍,只能算是個意外。新聞報道說這三人另有同夥,警察仍在努力搜查中。

田瑛看到新聞之後憤憤不平了好久,大概是覺得他人作孽憑什麼要她的女兒跟着受罪,傷得不輕不提,還得配合警察做筆錄。老何失笑地安慰她,別想那麼多,就是趕上了。

基管中心那邊,老何已經替何筱請好了假。雖然這事兒何筱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可跟她好的褚恬見她一連兩天不來,打電話也沒人接,早就起疑心了。直接去了何筱家,正巧碰見老何拎着剛煲好的湯去醫院,上前一問,知道真相后嚇了一跳。

“何叔叔,您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老何無奈地嘆口氣:“又不是多大的好事兒,還得讓誰都知道啊?笑笑也是怕你擔心。”

褚恬鼓鼓嘴:“我現在知道就不擔心了?不行,我得跟您一起去!”

兩人到的時候何筱睡醒剛起床,傷口已不像剛裂開的時候那麼疼了。田女士看見褚恬跟着過來,責備地看了老何一眼。老何當作沒看見,轉過了頭,把湯盛出來,就要喂何筱喝。

“叔叔我來吧,您跟阿姨都累了,快去歇會兒去。”褚恬笑盈盈地接過碗。

田瑛有些不太放心,可也不好拂褚恬的面子,頓了一頓,就和老何一起出去了。何筱靠在床頭,看着她笑:“你可真有面子。”

褚恬一掃笑顏,狠狠瞪她一眼:“別跟我說話,正生氣呢!”

何筱閉上嘴巴,專心地喝湯。一碗見底的時候,聽見褚恬問:“這事兒程勉知道嗎?”

何筱搖了搖頭:“沒告訴他,也沒法告訴他。”

受傷之後她的行動就受到了限制,連她的手機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更何況,母親還特別不想讓程勉知道。

“那,我告訴他?”褚恬想了想。

“別!”何筱急忙拒絕,“還是別告訴他了。”

“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得多擔心啊!再說了,打你手機時刻沒人接,那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何筱張了張嘴,許久才說:“他知道能怎麼樣,又不能天天來看我。”笑了笑,她說,“早晚也是有早有晚,到時候再說吧。”

雖然這事兒何筱想刻意瞞着程勉,但事出沒幾天,他還是知道了。

外地的會開了兩天,雖然日程排得很滿,但程勉還是抽出時間來跟何筱打電話了,皆被告知已關機。程勉一開始有些心虛,猜到了何筱可能會生氣不想接他電話,於是發了幾條短訊過去,也都沒收到回復。一連兩天,他才覺得事情不對了。他太清楚何筱這個人,不會因為這樣一件事,跟他鬧這麼久。

第三天會剛開完的時候,接到了連里趙小果打來的電話。聽他火急火燎地說完,程勉臉色一變,當下就掛斷電話去找營長老馬請假回隊。

因為著急,回程的路上開軍車一連闖了幾個紅燈。程勉沒時間顧及那麼多,回到連里就把趙小果叫到了辦公室。

“怎麼回事?”程勉臉色極冷。

趙小果摸出手機調出一個新聞,“這趟公交是市裡往返咱們駐地的專線,事出那天正好是嫂子來隊那天,時間,也正好是嫂子回去的時候,連長,你看……”

趙小果也是昨晚才看到的,平時連里組織看電視都是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根本不看地方台,上網也是在軍網範圍之內。昨晚上睡覺前他玩手機,無意間看見這條本地新聞,一看時間地點,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第二天早起,絲毫不敢耽擱,連忙通知了程勉。

程勉握緊手機,面上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只能從微動的喉結看出他情緒的起伏。許久,他將手機還給了趙小果:“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趙小果不敢再多問,出去時幫他把門帶上了。

程勉直挺着腰背在房間中央站立了好久,風卷着雨颳了進來,他回過神,拿出手機撥通何筱的電話,毫不意外地依舊是停機狀態。掛斷之後,程勉轉而打給了褚恬。

褚恬一時間毫無準備,支吾了半晌,只好老實交代。電話那頭聽完,良久才說話:“我去看看她。”

“也好,笑笑昨晚應該就出院了。”

打完電話,程勉莫名地覺得有種焦渴之感,他解開風紀扣,端起了桌子上的水。那是通信員出去之前給他倒的,現在已經有些涼了,程勉一口氣喝完,喝到最後嗆住了,咳嗽了好幾聲,等到恢復平靜的時候,他握緊手中的杯子,一把將它摔到了地上。

在一地的碎瓷片中,他拿起車鑰匙,離開了連隊。

雨越下越大,程勉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外,步行前往何家所在的那棟樓。雨水將軍裝打成了墨綠色,穿在身上,冰涼無比。

在樓下站定,程勉抬頭望了望何筱所在的那一層,深色的窗帘緊閉着,看得人心中愈發不安。樓口的門是鎖着的,程勉猶豫了下,輸入了門牌號。電話很快接通,那頭傳來田瑛的聲音:“哪位?”

“阿姨,是我——”

程勉話沒說完,那邊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聽着電話里傳來的刺耳滴滴聲,程勉緩慢地抬起手,又重新撥了遍門牌號。這一次響了好久才有人接聽。

田瑛不帶任何情緒地問:“你有什麼事?”

“我想見笑笑,請您給我開門。”

“笑笑受傷了,得靜養,不能見客。而且,她現在也不在家。”

程勉並不完全信田瑛的話,只以為她是不想讓他見何筱,又低聲說:“我不會打擾太久。”

“不行。”田瑛斷然拒絕,扣下了電話。

程勉有些挫敗地低下頭,壓低帽檐,原地打轉兩圈,回過身還是又摁了遍門牌號。他現在已經算是走投無路了,別無他法。

這一次遲遲沒有人接,提示音又響了幾下,門居然從裏面打開了。程勉有些訝異地打開門,走了進去。並沒有坐電梯,只是步行上了六樓。何筱家的門大開着,田女士就雙手抱胸,站在門口等着他。程勉站定,下意識地向屋裏看去,裏面是靜悄悄的一片。

“不用看了,我沒騙你,笑笑現在不在家。”

程勉喉間收緊:“那她——”

“她傷到了腿和胳膊,醫院裏條件也不好,就辦了出院,去了我家城東的老房子,那兒離醫院近,來往方便。”

程勉唇抿得很緊,許久,開口道:“阿姨,我見何筱,只是想給她道個歉。”

“不用,道什麼歉?”田瑛不太在乎地說,“你何叔叔說了,這事兒不能怪到你身上,也就是笑笑她自己趕上了。程勉,你不要有太大壓力。”

話音未落,就聽見程勉咳嗽了幾聲,說話難免有所間斷:“這事兒何叔叔說了不算,我必須得道歉,向您,還有何筱。”最重要的是,他想見到她。

四目相視,程勉堅持,田瑛憤怒。

“我知道,我跟笑笑爸,我們倆誰說話你也聽不到心裏去。之前我就說過你跟笑笑不合適,你是向我怎麼保證的你自己還記得嗎?我跟你說程勉,這還沒怎麼樣呢,我們老何家唯一的一個女兒就因為你受了這麼大的罪,真要結婚了,不能輕易跟你離的時候,她還得吃多少苦?得,你也別說這是意外,就算是意外,有了第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的!我跟你說實話,自打笑笑爸灰溜溜轉業回地方那天,我就發誓我們全家不能再跟這地方有半分牽扯!”

程勉此刻也是萬分後悔,只是面對田瑛,他還是不能妥協。良久,他聲音沙啞地說:“我現在沒資格在您面前說大話,可是阿姨,合不合適,能不能在一起這事兒,除了我跟何筱,任何人說話都不算數。我要因為您說的這些話退縮,那我就不是我了。”

田瑛氣極,她還沒見過這麼冥頑不化的。

“那你就別在這兒跟我廢話了!你能找到笑笑,你直接給她說去!”

說完後退一步,砰地一下關住了房門。樓梯間的燈因這聲巨響全亮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滅。程勉在這黑暗之中站立了許久,才抬起僵直的腿,下了樓。

田女士進了門,一直從心裏告訴自己別生氣,別生氣。劇烈起伏的心跳讓她的頭都有些暈了,田女士坐在沙發上緩了好一會兒,等心跳穩定下來,整個人無力地靠到了沙發上。跟程勉說話太耗費她的心神了,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讓她又喜又恨的人,很多時候,她得剋制住自己才能不心軟。

歇了幾分鐘,田女士緩過勁來才想起還要煲湯給何筱送過去,連忙打起精神站了起來,正要去廚房,經過客廳的大玻璃窗時,看到樓下站着的人,這氣又上來了。

嘿!這孩子!這麼犟!顧不得外面滂沱而至的大雨,田女士一把拉開窗戶,對着在樓下戳軍姿的程勉大喊:“你在這兒站着幹什麼?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程勉保持着挺拔的軍姿,聽到田瑛的話時動也不動。雨水沿着他的帽檐、他上衣袖子壓出來的褶子砸落到地面上,嘩嘩地,就像是擰開的水龍頭一樣。

下來之後他給褚恬打了個電話,問她何筱家的老房子具體在城東哪個地方。那是老何剛到B市做生意的時候租的一套房子,生意做起來之後把那裏買了下來,之後又買了新房,那邊就一直閑置着。褚恬跟何筱認識不過四年,哪裏知道得那麼清楚。從褚恬那裏都得不到答案,他唯有以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向田瑛服軟。

田瑛看着他,越看越生氣,乾脆把窗戶一拉,來個眼不見為凈。可冷靜下來一想,先不管別人怎麼看,總讓他這麼站着也不是回事兒。無奈之下,也只好給褚恬打了個電話。

褚恬快被這倆人弄瘋了,自認勸不動程勉,只好找徐沂。徐沂撥軍線找到趙素韞,卻不想程建明在家,於是這事兒最後徹底驚動了程副司令員。

程建明一聽,就知道這小子的執拗勁又上來了。可在導彈旅大院住那麼多年,他了解何筱的母親田瑛不亞於了解他的兒子,知道用這種逼的方式只會讓她更走極端,當下火冒三丈地給程勉打了一個電話,直打了三次才接通。

那邊剛叫一聲爸,程建明就吼起來:“你小子立馬給我滾回來,站在人家樓下是怎麼回事?是打算示威啊還是給人當警衛啊?”

程勉好笑地牽了牽嘴角,“我沒事兒,就是站這兒涼快涼快,洗洗我從內蒙帶回來的風沙。”

“你他媽少給我廢話!你要是不想這事兒徹底黃了就立刻馬上給我回家。”

程勉沉默了下來,許久掛斷電話,抬頭往上看了一眼,壓低帽檐,上了車。

雨依舊嘩嘩下着,遠在基地大院的程建明掛了電話之後仍是怒氣難平。趙素韞沒辦法,只好在一旁勸他:“程勉這小子,從小到大就是這麼固執的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那也不能上人家家裏鬧成這樣!讓田瑛和老何怎麼看?你說!”

“估計是着急了。”趙老師嘆一口氣,“別看他二十七歲了,真要着急了,什麼事辦不出來。尤其是跟笑笑有關的,你忘了那年老何一家搬離導彈旅大院的時候這小子什麼反應了?家門都不進,下那麼大雪就跑去火車站!”

程副司令員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對着窗外的大雨嘆了口氣,拂袖離去。

離開小區之後,程勉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部隊。

遠在B市城東的何筱,此刻卻睡得很安詳。傷口已經過了最疼的時候了,再加上這幾天因為潮濕的天氣身上起了一些紅疹,何筱用了一些葯,副作用強得她總是忍不住要打瞌睡。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何筱睡了個回籠覺剛醒來。正好田瑛來送湯,見她起來,忙招呼她趁熱喝。何筱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就拒絕讓父母再喂,單手拿着湯勺,一邊晾着一邊輕聲問田瑛:“媽,你見我手機了嗎?”

田瑛一個警醒,眼神警惕地看着她:“要手機幹嗎?”

何筱失笑:“那天出事的時候我手機正好拿在手中,被那麼一摔,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田瑛暗裏鬆一口氣:“屏幕碎了,現在不能用了。這幾天一直在忙你的事,過段時間讓老何給你拿去修。”

何筱聽話地嗯了聲,繼而低頭喝湯。田瑛看她不說話了,還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何筱知道她心裏想什麼,特淡定地說:“您把心放進肚子裏吧,我現在不會給程勉打電話的。”

田瑛想起什麼,哼一聲:“你最好別叫他來,否則我可招架不住。”

何筱笑着恭維她:“那哪能,沒人能比得上您的戰鬥力。”

休養了差不多十天,傷口終於可以拆線了。一大早老何開車送何筱去了醫院,剛進入大廳,就聽見有人從背後叫她。兩人轉身一看,看見卓然向她小跑而來。

何筱有些訝異地看着她:“你不是在軍區總院,怎麼跑這兒來了?”

卓然撓撓頭:“我外公在這兒住院呢,心臟病。”

市直醫院的心外科聞名全國,再加上卓然的姨媽在這裏當副院長,在這兒見着她倒也不算太稀奇了。卓然見着老何,一開始還有些不自然,那時候她單方面針對何筱的事,老何想必也是知道的。倒是老何看出些端倪來,笑眯眯地打量她:“這麼些年不見,卓然也長成大姑娘了。”

卓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聲何伯伯,之後又去看何筱的傷:“你怎麼回事啊?怎麼在哪個醫院都能看見你?你就不能自己顧好自己嗎?”

何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事出意外,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老何樂呵呵地看着兩人,對何筱說:“既然卓然在這兒,那我也就放心了。店裏有事兒,我今天上午得過去一趟。”轉而吩咐卓然,“笑笑就交給你,我晚點過來接她,你們兩個慢慢聊,不着急。”

卓然笑得乖巧地應下了,何筱看着老何的背影,卻若有所思。

作為從小在醫院長大的人,卓然輕車熟路地領着何筱去拆了線。之後一起去看了卓然的外公,然後沿着病房一側的樓梯下了樓,去了醫院後面的小花園。

深秋時節,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鋪滿了一整條石徑。何筱眯眼看看湛藍闊遠的天空,覺得心中也舒暢了不少。回頭一看,發現卓然的臉色卻不太好。

何筱能理解她的心情。卓然在很小的時候就住在外公家,跟他一直很親,現在眼見着老人家日益病重,心裏肯定很擔憂。再有,就是葉紅旗。有時候想想他,何筱覺得非常佩服,到底是怎樣一種精神或者說是執念,讓他在那裏待了四年都不肯回來一次。

她記得卓然曾經向她抱怨過一次,她說:“笑笑,你相信嗎?我就算脫光了站在葉紅旗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評價我的身材不如他發射的單兵導彈修長優美。這還是個兵嗎?簡直就是個兵痴!”

對於卓然的抱怨,她不以為意。他們都是在那個軍綠色的院子裏長大的,不會對它有很純粹的感覺,喜歡或是厭惡。他們的感情是複雜的,一種藕斷絲連的糾葛,也或許因為此,所以才更難遠離。

“笑笑,你跟程勉怎麼回事啊?”卓然看着何筱閑適的表情,忍了忍,還是問了。

何筱表情很是平靜地反問:“什麼我們怎麼回事?”

卓然嘆一口氣:“幾天前接到他的電話,問我知不知道你們家老房子在哪兒。我說不知道,這孫子什麼也沒說就掛了。”

何筱一怔:“他怎麼知道我在城東住?”

卓然一臉迷惑:“這難道不應該問你自己?”

與卓然四目相對,何筱想了一會兒,就恍然大悟了。程勉已經知道她受傷的消息了,而且還曾去過她家!可是老何和母親並沒有向她提起過!

“卓然,你手機讓我用一下。”

接過卓然的手機,何筱飛快地按下程勉的號碼。想要撥通的那一刻,卻有些猶豫了。此刻撥通,她要跟他說什麼?卓然在一旁看得心急,快手快腳地替她按下了撥號鍵,很快那邊就傳來程勉的聲音:“卓然?有事?”

卓然用口形催促她快接,何筱抿了抿唇,將手機放到耳邊:“喂,是我,笑笑。”

說完這句話,兩邊都陷入了沉默。彷彿一瞬間將兩人的聲音都抽離,只剩下電話那頭嘈雜的背景音。

許久,才逐漸聽到程勉變得急促的呼吸聲。他似是穩了穩,才問道:“你在哪兒?”聲音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在刻意地壓抑着某種情緒。

何筱莫名有些緊張,她看了卓然一眼,口乾舌燥地報上市直醫院的地址。

“等我。”短短的兩個字,之後電話就被掛斷。

何筱握着手機,只覺得手心發燙。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市直醫院高幹病房后的小花園一向安靜而溫暖,何筱坐在石板凳上,被太陽曬着,手心冒出一層薄薄的汗。

程勉到的時候她正低頭數着腳邊的螞蟻,不經意地一抬頭,看見他單手壓着帽檐,匆匆地從樓梯上下來。

何筱坐在兩棵圓柏後面,高大的常綠喬木將她整個人都遮住了,於是程勉看不見她,原地左右張望在尋找着。何筱讓他找了一會兒,才出聲叫他。

穿着一身來不及換掉的作訓服的程勉迅速向後轉,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右手上的繃帶,原本邁出的步子,僵在了那裏。

何筱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後抬起頭對他笑。

程勉回神,向她身邊走去,壓低的帽檐讓何筱看不到他的表情。何筱只能感覺他越走越快,她想說話,卻被他伸出的手一下子拽到了懷裏。

差不多已經快要兩個月沒有被他抱過,何筱能感覺到他抱着她的力度,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緊到她的胳膊都有些疼了。

何筱只好踢了踢他,程勉只微微鬆了下手。

“快放開,後面樓上住了那麼多人呢。”

“不放。”程勉堅決地拒絕,直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穩了下來,才說,“不能再讓你跑了。”

那天淋雨,回到連里就有些感冒,隨便喝了兩粒感冒藥悶頭就睡了一覺,夜裏就發起了高燒。在床上躺了快三天,演習總結會議又開始了,程勉很想去找何筱,甚至連跟蹤這種招都想出來了,可還是不行。

一來是身不由己。當兵這麼多年,又是主管軍事的連隊主官,這一次他對這四個字體會得最為真切。二來是那場雨將他澆個透徹,讓他想明白了許多,在這個時候見何筱,只會更激怒田瑛,他們之間的問題更難得到解決。這個問題就是,他是個軍人。

感覺到何筱慢慢收緊的身體,程勉鬆開了她。她骨折的胳膊還未好,不敢壓得太久。

“疼不疼?”程勉扶着她的胳膊,輕聲問。

何筱搖搖頭:“早就不疼了。”

程勉不說話,讓她在石凳上坐下,蹲下身伸手就去撩她的褲子。何筱被他這動作嚇一跳,就要從石凳上站起來,卻又被他摁下:“別動。讓我看看你的傷。”

剛拆了線的傷口看着有些猙獰,程勉看着,覺得甚是觸目驚心。他猶豫地伸出手,輕觸那道傷口,似是怕弄疼何筱。他掌心的暖意自小腿肚向上蔓延,何筱覺得微癢,想把腿伸回來,無奈程勉握得太緊。

“程勉。”她動了動小腿,示意他放開。

程勉不為所動地輕輕按壓着那道傷口,慢慢地揉着。漸漸地,他的力道越來越輕,然而每一下都像是揉在了她的心口,酸脹不已。

“程勉,我沒事。”她說著,用完好的那隻手整了下他的肩章。

而程勉只是低着頭,好久才嗯了一聲,聲音低啞地說:“傷口太深,可能會留疤。”

“那正好就不用穿裙子唄,省得你有意見。”

程勉笑了,說不出的苦澀。

“程勉。”

“嗯?”

“對不起。”

“……”

程勉抬起頭,只見她對他笑:“受傷的事兒沒告訴你,也是怕你着急過來看我。我不想讓你那時候來,要讓我媽看見,拆了你都有可能。”

程勉微怔,又笑了笑:“怕什麼,我皮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低下頭,專註地按摩那道傷疤,聲音同時也放得很輕,“以後有事要第一時間告訴我,記住了嗎?”

何筱不知道他曾在田女士那裏受過多少委屈,抑或是責怪,可他仍是隻字不提。從小到大,她竟然不知道他是這麼能忍的一個人。可是她也不想問了,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笑了笑,聲音溫柔地說:“好。”

把何筱送回卓然身邊,程勉又開着車馬不停蹄地去市裡接老周。今早結束野外拉練,剛回到連里,就接到何筱的電話,正好老周要外出,就順帶將他捎上了。

回到偵察連的時候,徐沂徐指導員正坐在辦公室里看書,見他回來,便問:“何筱怎麼樣了?”

程勉一邊解作訓服扣子一邊說:“挺好的。”

“真挺好的?怎麼看你這表情不大像啊。”

程勉沒說話,上身脫得只剩件灰綠色短袖,又換了雙鞋,就直接出了宿舍大門。徐沂叫他不住,猶豫了下,放下書,跟他一起出去。

昨晚剛下過雨,操場還有些濕潤。中午休息時間,場邊空無一人,程勉稍稍做了些熱身,就邁開長腿沿着操場跑步。

徐沂雙手環抱站在一邊看他跑步,一圈又一圈,足足跑了八公里,才停了下來。徐沂走過去,將毛巾遞給了他,程勉面無表情地接過,胡亂地擦了一把。

“想清楚了?”

徐沂看着他,不疾不徐地問。跟他共事兩年多,他已經很清楚程勉的習慣了,遇到什麼難題或者障礙,他唯一的發泄方式,就是跑步。似乎汗流光了,煩惱也就沒了。

程勉抬頭看了訓練場上的天空,陰霾漸漸散去,薄薄的日光破雲而出,照得他微微眯了眯眼。

“你知道嗎?”他回過頭,對徐沂說,“部隊這個地方,我待了二十七年,從來沒想過離開。”

徐沂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正要再問,程勉已經將毛巾扔還給他,大踏步地離開了訓練場。

休養了差不多兩周,何筱回到單位上班。工作正忙的時候,她一連請假十幾天,中心張主任自然不高興。可何筱請的是正兒八經的病假,他也不能說什麼。

出事之前何筱就調到了辦公室里,工作相對輕鬆,同事也很照顧。節奏緩慢地工作了一天,臨近下班的時候,她下樓去找褚恬,一起下班。

褚恬見到她,眼睛睜老大:“這就來了?好了嗎?”

“差不多了。”

褚恬鬆了一口氣,一副解脫了的樣子:“你是不知道,因為你生場病,我也被折磨得夠嗆。你們家什麼時候又在城東多了套房子?嗯?”

大概程勉找不到她的時候曾向褚恬求助過,何筱抿唇,揚聲問:“恬恬,我生病期間,程勉是不是去過我家?”

“當然了,你還不知道啊?”褚恬隨口答,隨即一看何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明白過來她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何筱接着問:“那具體情況你清楚嗎?”

褚恬搖搖頭,她答應過程勉,不再提那件事。可何筱的眼神明顯很懷疑,她只好心虛地補充:“他就問我你們家老房子的事兒,我哪知道啊。”

何筱還想再問些什麼,手機突然響了。褚恬暗鬆一口氣,心裏正想着這電話來得可真及時時,就聽見徐沂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

徐沂一掃淡定從容的常態,聲音綳得很緊地發問:“何筱,程勉跟你提過轉業的事嗎?”

何筱一愣:“沒有啊。”

徐沂似是不相信地反問:“真的沒有?”

“我真的沒有聽他提起過。”何筱喃喃地回答,“怎麼突然問這個?”

徐沂說了句沒事,就掛了電話。

“怎麼了?”看着何筱失神的表情,褚恬關切地發問。

何筱盯着嘟嘟響個不停的手機,腦子尚且有些轉不過彎來:“徐沂竟然問我程勉轉業的事兒,他在部隊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轉業?”轉手要給程勉打電話,可語音提示他關了機。之前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他外出訓練的時候手機通常都是關機狀態,可現在何筱卻有些着急。她想了想,對褚恬說:“恬恬,我想去程勉他們部隊一趟,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現在?”褚恬一驚,“天都已經黑了,現在過去哪還有車。你別著急,找不到程勉,再打電話問問徐沂。”

何筱在心裏想真是關心則亂,竟忘記還可以聯繫徐沂。褚恬看着她,也忍不住感嘆一句:“這程大連長不會是讓大雨給澆壞腦子,或者燒糊塗了吧,不然怎麼會想起轉業這一茬?”

何筱撥號碼的手一頓,驀地抬起頭看向褚恬:“什麼意思?什麼大雨?什麼燒糊塗了?”

褚恬頓悟,連忙捂住嘴,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着何筱嚴肅的神情,犀利的眼神,不得不老實交代:“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可是——唉,都怪我。”

何筱急切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你剛出院的時候,程勉去看過你。只是那時候你還在城東住着,田阿姨可能是因為生他氣,沒有告訴他地址,他那個人也是犟,下那麼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就直接在你們家樓下站着。後來還是程副司令員的電話才把他叫了回去,回到連隊就發起了高燒。我本來還想偷偷打聽清楚你在城東的地址告訴他,可後來程勉說不用了,他說這不是問題的重點,等你好了他再來見你。笑笑?”褚恬有些擔心地看着何筱。

何筱表情有些茫然地看着褚恬,喉間動了下,她收回手機,對褚恬說:“恬恬,我有點事,想先回家。徐沂那邊,我改天再給他打電話。”

褚恬點點頭,不太放心地目送她離去。

何筱回到家裏的時候,老何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的菜,正站在餐桌前拆酒。他高血壓好幾年了,田瑛一直看他看得很嚴,這次好不容易能喝兩口,樂得他兩隻眼睛都眯起來,見何筱回來,忙招呼她:“快過來吃飯,今兒咱爺倆喝兩盅。”

“喝什麼喝,笑笑傷口都還沒好,你就給她灌酒!”田瑛一邊上菜一邊笑着嗔怪他一句,看見何筱也催促她快去洗手。

如此溫馨的氛圍,原本哽在喉頭的話倒是說不出來了。何筱抿抿唇,回房間換了衣服,坐到了飯桌前。

“來來來。”老何給他自己倒了一杯,又把何筱面前的那個杯子給滿上了,“今天得慶祝一下,生意順利,我閨女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說別怕老天折騰你,福報都在後頭呢。來,干一杯。”

說著一飲而盡,田瑛想阻止也來不及。何筱咂摸着老何的話,覺得微微苦澀,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喝了個精光。之後拿過酒瓶,又給兩人滿上了。

田瑛有些意外地看着何筱,只見她倒了一個滿杯,放到了她的面前。

“媽,咱倆也喝一杯。”

“我哪能……”

還沒推辭完,何筱又喝光了。

田瑛和老何這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了。眼見着何筱又要去給自己倒酒,老何連忙攔住了:“可沒你這個喝法的。”他笑着說,“吃點菜,不然胃裏難受。”

“我不難受,爸。”沾了酒之後,何筱臉色微紅,聲音卻有些沙啞,“最難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爸,真的,我沒事兒。”

和田瑛面面相覷一眼,老何低聲問:“怎麼了閨女?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讓你不高興?”

“沒有。”何筱突然傻傻地沖老何一樂,“既然今天是個好日子,那我就跟你們二老宣佈一個好消息。”

她端過酒瓶,原想給自己倒一杯,可酒勁上來了,怎麼也提不動,只好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睜大兩隻眼睛,看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着她的老何和田瑛,輕輕地說了句:“我決定,跟程勉結婚了。”

一片駭人的寂靜,三個人都像雕塑一樣僵坐在那裏。突然,田瑛站了起來,椅子擦着地板向後挪動,帶來刺耳的一道響聲。

何筱抬頭看着她,好像是期待她說些什麼,無論贊同還是反對。可田瑛只是看了她一眼,抽身離席,回到卧房,重重地關上了房門。這是一副拒絕交流和妥協的姿態。

何筱看得清楚,支撐着她的力量彷彿一瞬間就被抽光了。她額頭抵在桌子上,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嗚嗚地哭了出來。

老何是最後反應過來了,夾在其中也很為難。他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低嘆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卧房的門又突然打開了,田瑛拉着一個箱子出來,扔到了何筱的面前。她面色很平靜:“既然你執意要跟他在一起,那就別在我家待了,收拾收拾東西去找程勉吧。”

老何聽着,一下子就急了:“怎麼能趕孩子走?”

“老何你聽清楚,不是我要趕她走,是她自己不想在這個家裏待!”

“胡說!”老何低斥她,“這麼晚了你讓她去哪兒?孩子喝了酒這是醉話,你還當真了?”

“不是醉話。”何筱站起來,身子一陣搖晃,連忙用手撐住了桌子,“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的決定。”她眼睛明亮地看着田瑛,“我喜歡程勉,從我們離開大院——不,也許是從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我忘了,我記不清楚太多事了,可是這麼些年了,我就是忘不了他……”

田瑛從沒見女兒哭得這麼難過,她頓了頓,對何筱說:“不要太天真,以後會有你吃苦的時候。”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田瑛厲聲打斷她,“小時候你剛生下來,你爸回不來,你爺爺奶奶對我們母女不管不問,我抱着你一路哭到你姨媽家,這種苦,你能吃得下?”

“不會這樣的。”何筱搖頭啞聲道。

“那好,即便這些你都能忍,但你怎麼能再進部隊那種地方?你忘了你爸是怎麼轉了業了?你忘了你爸轉業之後院裏的人是怎麼瞧不起咱們的?就連一個開學生班車的小士官都敢欺負你,一車學生就忘了接你一個人,大冬天裏踩着雪走回來,脫下襪子你腳都紅得不像樣你忘了?告訴你何筱,我忘不了,也不能再讓你遭這種罪!”

何筱無法反駁這聲聲的控訴,因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也是那個地方曾經帶給他們的傷痛。田瑛期盼着她能因此聽她的話,可何筱明白,她註定要讓她失望了。

“我沒有忘,也沒法忘。”何筱說著,看着田瑛的眼神卻愈發堅定,“只是——我再也想不到會有什麼比不能跟他在一起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了。我試過了,七年,太難受了。”

田瑛見她這麼犟,頓時氣極了,一抬手就想給她一巴掌。何筱已經準備好承受這一痛了,卻不料老何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你放開!”田瑛急着想掙脫他,可老何用了全力,她哪裏是當過兵的他的對手。何筱也很驚訝地看着父親,她從未想過,他會站到她這一邊。

何旭東一言不發,可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跟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田瑛看得一清二楚,終是紅了眼眶:“行,你行!”

狠狠地抽出手來,田瑛又一次重重地關上了房門,這一次,怕是不好再開了。

客廳終於又恢復了寧靜,何筱在原地呆立片刻,轉過身去看她的父親:“爸——”

她想說些什麼,可老何伸手阻止了她,他低聲且疲憊地說:“你也累了,回房間吧。”

話已到了嘴邊,可何筱還是忍了下來。點了點頭,轉身回了房間。旋開房門的那一剎那,她回頭看了眼老何。他已經回到餐桌旁,正動作緩慢地收拾那一桌他精心烹飪,卻沒人動過一筷的菜。那一刻,她覺得老何像是一下子老了一樣。

何筱鼻尖微酸,眼淚又一次滾落下來。

B軍區。

陽光正好,一縷縷拂過軍區的辦公大樓。操場上人聲鼎沸,戰士們熱火朝天地打着聯誼賽,一陣陣歡呼聲透過窗紗傳到了沈孟川的辦公室里。沈孟川看了眼窗外,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門外突然響起一道報告聲,他頓了下,說:“進。”

程勉推門而入,挺直腰背給沈孟川敬了個軍禮:“參謀長。”

他叫的還是舊日的稱呼,沈孟川也不在意,揚揚眉,示意他坐下。

“不用了,我還是站着好。”程勉一動不動地說。

“廢什麼話,讓坐你就坐。”

程勉遲疑了下,還是坐了下來。標準的坐姿惹得沈孟川又看了他一眼:“放鬆點,那麼嚴肅幹什麼?”

程勉輕咳了一聲,肩膀動了下,又恢復了坐姿。

沈孟川嘖一聲:“讓你放鬆點,你這樣叫放鬆?”

程勉只好又鬆鬆腿。

“對對對,背挺那麼直幹嗎,又不是在開會,再放鬆點!”

程勉無奈了,“參謀長,您饒了我,再放鬆就癱成軟豆腐了。”

沈孟川看着他,突然笑了:“就你這樣還想轉業到地方?別的不說程勉,單生活習慣這一點,你就適應不了。”

程勉正襟危坐,也沒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就那麼戳着。沈孟川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為什麼?”他恢復嚴肅的神情,問道。

“不為什麼。”

“你想轉業,這事兒總得有個理由吧?”

“沒有理由。”

這油鹽不進的樣子讓沈孟川差點被水噎住,他大聲咳嗽了幾下,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他壓低聲音問:“那這事兒,你爸爸知道嗎?”

“他不用知道。”

嘿!沈孟川這個暴脾氣終於忍不住了,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大步走到程勉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想開罵,忍了忍,還是咽了回去:“程勉我告訴你,如果你打了轉業報告,師黨委也批了,那這身軍裝你可就再也穿不上了!”

程勉放在膝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踟躕片刻,他抬頭,下定決心般:“參謀長,我想轉業。”

沈孟川聽了,唰的一下拎起他的衣領,拽着他就往外走。走廊里不少的人,見這架勢紛紛往後躲。兩人一路來到樓梯間,沈孟川一腳把程勉踢到了軍容鏡前,對他說:“別以為你不是我的兵了我他媽就管不了你個新兵蛋子,你想走?行,給我把肩章、領花還有帽徽摘下來,現在,立刻,馬上!”

程勉怔住了,他看着鏡中的自己,視線從帽徽、領花和肩章上一一劃過,他想證明給沈孟川看,卻始終抬不起手來。偏偏沈孟川看出來了,煽風點火道:“摘!磨磨嘰嘰,我沒那麼多時間跟你耗!”

程勉緩慢地抬起手,手指停在肩章上。徘徊許久,還是下不了手。那上面有他在這個地方摸爬滾打八年換來的三顆星,已經融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讓他親手摘下,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到。他徹底服輸,泄氣一般坐在台階上,摘下帽子,不敢去看沈孟川:“參謀長,您別逼我。”

沈孟川叉腰,氣極反笑。明明是他自己跟自己較勁,現在反倒成了他在逼他了。

“行了。”沈孟川給了他一腳,“遇到事情不想着解決,只想着退縮,你他媽還是個軍人嗎?你給我站起來!”

程勉唰地站直,比沈孟川高出半頭。沈某人只好白他一眼,兩人又回到了辦公室。經過這麼一鬧,沈孟川的火氣也消了,能平心靜氣地坐下跟程勉談談了。

“你和何筱的事我聽徐沂說了,你不要怪他。他也替你着急,可不敢直接找你父母,又不能找你們營老周,所以只能來找我。按理說這事我不應該插手,只是程勉,我怕你做出後悔一輩子的事來。”沈孟川目光平靜地看着他,“你想轉業,好,我不攔你,但你考慮過何筱的感受嗎?一個部隊花了八年,甚至可以說是二十七年培養出來的優秀年輕軍官為了她離開他原本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你知道自己給了何筱多大的心理負擔嗎?”

“這是我做出的決定,她不需要有負擔。”

“說得容易!不要用你的想法衡量女人,她們的心思有時候比針尖還細!”沈孟川失笑,“依我之見,何筱她也是從小到大在部隊大院長大的人,未必就會同意你轉業。”

是啊,她曾經還想追隨他的腳步考軍校,又怎麼會願意看到他轉業?即便是她同意,他自己又是否捨得離開這個地方?程勉想起昨晚回到基地大院時的情景,他想跟父親談談,可一看他鬢邊的白髮,就知道自己開不了這口了。

“參謀長——”程勉的目光有些茫然,“我只要還穿着這身軍裝,何筱的媽媽就不可能同意。”

“那這就更不是問題了!”沈孟川不以為意,“哪有父母能拗得過子女的?我岳母當初還不想讓你嫂子嫁給我呢,我們兩個不照樣結婚了?”

程勉:“……”

沈孟川也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拉回來:“所以說,你現在距離成功也就,也就——”沈孟川努力地想着比喻,“也就差不多一個自走炮射程那麼遠!此時你選擇了轉業,選擇放棄,你覺得這是軍人應該乾的事嗎?當然不是,哪怕彈盡糧絕了,你拼刺刀也得給我上!”

如此的鏗鏘有力,程勉聽了,卻緩緩地笑了,笑得有些無奈。即便是一個自走炮的射程,那也還有幾十公里呢,越近反而越難,一步也錯不得。

但無論如何他知道,轉業這個決定,他做着難,實施起來更難。他邁不過心裏那道坎。真的,邁不過。

“參謀長,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沈孟川瞪眼看他,見他點點頭,才算是放心了,“明白了就行,為了你小子這點破事耽誤我一上午,現在想清楚就趕緊給我滾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程勉站起身,將凳子搬回原位就打算離開,走到門邊時,卻又突然頓住了腳步。沈孟川警惕地看着他:“還有什麼事啊?”

程勉看着他,撓撓頭,笑了:“沒事兒,就是覺得參謀長您結婚之後,思想覺悟提高不少,平時嫂子肯定沒少教育吧?”

妻管嚴沈孟川登時就怒了,一張老臉也有些不自然:“就你小子廢話多,趕緊給我滾蛋!”

“是!”程勉站直,敬了個軍禮,離開了。

窗外依舊熱鬧無比,沈孟川端起桌子上那杯已經涼透的水,猛灌一大口。從頭到腳,由衷地感到一股舒爽。

老何家,這幾天是徹底陷入了冷戰。田女士跟何筱兩人誰也不肯向誰服軟,唯有僵持着。老何那天惹怒了田瑛,原本她也是不肯理他的,耐不住老何厚着臉皮湊到她面前,一邊討好她一邊充當兩人的傳話筒。幾天下來,就在老何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救星來了。

是何筱的奶奶跟她的大伯。奶奶的身體如今已經好了一大半,一直想來看看何筱,知道她受傷了,更是坐不住。大伯勸她說笑笑傷沒好,去了也是給她添亂,老人家只好忍了下來,等到她恢復得差不多,才坐車從老家過來。

接到老家打過來的電話,老何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激動得像個孩子,又是洗車又是買菜,弄了一桌子菜之後親自開車把親娘和親哥接到了家裏來。

老人家進門,一看見站在門口迎接的田瑛跟何筱,眼淚就出來了,摟着何筱直哭。因為早些年的那些事,田瑛對這老太太沒什麼好感。可一看她哭得難過,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忙跟老何去勸她,好不容易才將她勸住,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老何從小就跟他的奶奶,也就是何筱的老奶奶住在城裏,一邊上學,一邊照顧奶奶,所以跟父母的關係就比較淡薄。加之家裏的兄弟姐妹也不少,父母顧不過來,對他也就不是很上心。

老何年輕的時候就知道父母對田瑛和何筱不好,可他孝順,從不說父母一個字,只是自己加倍地補償田瑛母女倆。現在眼看着母親老去,他更不會提那些陳年舊事。只是多年的疏遠造成的隔閡還在,他給母親夾菜,手都是抖的:“媽,多吃點,高壓鍋燉的,可爛了。”

老太太嘗了一口,這久違的味道,又差點兒讓她掉下眼淚來。何筱眼疾手快地又給她夾了一筷子:“奶奶,吃飯不興哭,否則飯會窩在肚子裏,這可是我小時候您跟我說的。”

她學老太太學了個十成足,一桌子人都笑了。何筱也樂了,低頭一看,盤子裏多了個雞腿。愕然地抬頭看向一側,母親田瑛仍若無其事地吃着飯,只有老何向她眨眨眼,向田瑛努了努嘴。

“快吃飯!”田女士怒了,一筷子敲到了老何的碗上。

老何無辜地低頭吃飯,田女士一轉頭,見何筱仍盯着她看,不甚自在地又給老太太夾了塊雞腿。看着母親彆扭的樣子,何筱笑了,心裏是滿滿的暖意。

老太太在這兒住的這幾天,都是何筱陪着她。一天午後,祖孫兩人坐在陽台上曬太陽,老太太曬得昏昏欲睡,不經意地一睜眼,看見何筱那乾淨漂亮的側臉,突然就驚醒了。

上一次她回家,她因為神志不清,也沒看清楚她這個孫女的樣子,如今看仔細了,卻又覺得時光太可怕,一轉眼,她的孫女都長得這麼大、這麼美了。老太太抓起她的胳膊握在手裏:“幸虧沒什麼大礙,否則這麼漂亮一個小姑娘,可就要毀了。”

何筱反握住老人家粗糲的手:“都是我不好,讓您擔心了。”

老太太搖搖頭:“是奶奶對不住你,讓你小時候跟你媽受了那麼多的委屈。一想到這個,我就難受得睡不着覺……”

何筱趕緊寬慰老人家:“奶奶,都是過去的老黃曆了,說了要忘了,你怎麼又提了?您看我媽,她現在還有怪您的意思嗎?”

老太太嘆了口氣,兀自悶了半晌,突然問:“笑笑,你也到了快嫁人的年齡了吧?”

何筱一怔。

老太太又問:“有對象了嗎?家裏是幹什麼的?”

何筱啊一聲,回答道:“對象啊,有了。跟我爸年輕時候一樣,是個當兵的。”

老太太哦了聲,何筱正想聽聽她是什麼意見,就見老太太站了起來,往屋裏走去。何筱看着奇怪,忙問:“奶奶,您幹什麼去呀?”

老太太一邊拍腦袋一邊說:“哎喲我這腦子,不好使了,說了到了就給你的,都耽擱這麼幾天了。”

“給我什麼?”

何筱好奇地走過去看,只見奶奶從大背包里取出一個鐵盒子,遞給了她:“還是今年過年之後的事兒,你爸小時候跟你老奶奶住過的那個城中村要拆了,要辦理手續。你大伯去了一趟,就拿回來這麼大一個鐵盒子,說這裏面裝的都是寫給你爸,讓你爸轉交給你的信。你大伯尋思怎麼這麼多,一問那村裡專門送信的老大爺,他說這些信來了好些年了,但家裏一直沒人,這些信也就一直在他那兒放着,沒敢給丟掉。你大伯找人看過地址,說看着像是從部隊什麼地方寄過來的,等你爸回來讓他看看,到底是誰寫的。”

何筱哦一聲,伸手打開了鐵盒子。只見厚厚的一沓信整齊地排放在裏面,有些已經明顯泛黃。何筱突然感覺自己心跳變得很快,她拍拍胸口,伸手拿出來一封。封面上有幾行整齊有力的字體,用鋼筆寫就,摸上去硬硬的。何筱又一連取出來好幾封,都是同樣熟悉的字體。何筱乾脆將所有的信都倒了出來,仔細點清楚數量。

八十七,一共八十七封。

寄信的地址有很多,導彈旅大院、基地大院、陸指或者其他什麼地方。但是寄信的人只有一個。一封封翻過,程勉、程勉,還是程勉。

——你,有沒有收到過我的信?

那一次在農場見面時,他這樣問他。何筱記得自己的回答是沒有。他寫了這八十七封信,她一封也沒有收到。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信的事,何筱幾乎都已經忘了的時候,它們卻又如此神奇般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信上的郵戳是從她離開導彈旅大院的次年開始,每月一封,從未有過間斷。面對這麼多封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拆哪一個好,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終於拆開了一封,取出那厚厚一沓的信紙。

“笑笑,原諒我這麼冒昧地給你寫這封信。有些話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說,可是沒想到你走得這麼突然,我措手不及。我想怎麼能把我的心裏話告訴你呢,我們無法像以前那樣了,那時我們的距離是如此近,近到我從你家樓下走過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的笑容。想想那時候,覺得真好。不知道何為友情和愛情,只用心感受我們在一起的快樂和幸福……”

“笑笑,考試結束了嗎?我們已經開始放寒假了,但遺憾的是不能回家,學校里需要人留守,隊裏需要人看家,所以我們留了下來。在部隊長大,見慣了集體生活,跟這麼多人一起過年倒也沒什麼。只是離家一年了,有機會,我還是很想回家看看的。昨晚趙老師在電話里哭了,我安慰她:我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這句話我從小說到了大,可只有當我穿上軍裝之後,才深切地體會到了它真正的含義和這身橄欖綠的身不由己……”

“笑笑,這個月,我們去一所大學裏帶軍訓了。遙想剛上軍校的前兩年,隊長張頭總說我們不像個兵,到了現在,竟也輪到我們這些不像兵的兵去訓練新兵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看着他們,我總會想起你。你現在應該也上大學了吧?看我問的,你成績那麼好,沒理由不上。看着一張張陌生的臉,我突然怕了,軍校這三年已將我打磨得完全變了個樣,我怕哪一天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將我當作了一個陌生人……”

“笑笑,我畢業了。在這裏四年,每次訓練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都盼望着能夠早一天離開這裏。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卻並沒有料想中的解脫感,有的只是無盡的感傷。四年,用我爸的話說,放在過去可以服一個義務兵役了。來軍校前,我還是個毛頭小子,離開時,卻已經是個歷經滄桑的老兵。我終於可以摘下國防服役章,帶上真正屬於我的軍銜,可我仍舊有一種老兵退伍的傷感。身為男人,我很難為此大哭一場,可我明白,我送走了一些可能終生不會再見的戰友,告別了一段純粹為了活着而活着的時光……”

“下連了,關於我的第一個任命是某軍某師某連某班的見習班長。我的這個班,有些特別。它駐守在B市西邊的一個隘口,這裏常年刮著風沙,冬天溫度極低,用戰士們的話說,夜晚蓋兩床被子還是會被凍醒。我們同時也看守着一條國防隧道,崗哨的對面,就是一座座矮山。戰士們最愛這裏的春天,因為對面的山會長滿花,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卻依舊覺得美。在這裏的生活真是單調得很,但我想我會熬過去的,因為這就是軍人的真正生活。守得了邊防,耐得住寂寞,才能說得起這四個字:保家衛國……”

“笑笑,我又調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這一次短期內應該不會有變動了。我有了一個新的搭檔,叫徐沂,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上面下來的任命是連長,一連之長雖是小官,但我知道,我扛在肩膀上的擔子又重了些。調動這麼多地方,我突然有了一種新的恐懼,我會不會,離你越來越遠了?當初你走得太匆忙,我甚至來不及去問你的地址,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何叔叔當初入伍時填的籍貫地址。拿到那個地址的時候,我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確實有些瘋狂,因為至今為止,我還沒收到過一封來自你的信,也不知道,自己寫的這些信有沒有順利送到你的手中。按理說我不應該再這麼不識抬舉,可是笑笑,你知道嗎?我已經習慣了,因為這讓我有盼頭,一種讓我願意忍受一切的盼頭……”

還有更多的信,可是何筱已經無法拆來看了。

她抱着鐵盒子,試圖將所有的信再重新裝回去,試圖假裝自己從來沒有打開它。可是顫抖的雙手讓她的一切努力都作廢,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何筱緊緊地抱住它,哭得難以自抑,痛徹心扉。

傍晚,一輛輛戰車徐徐駛過T師的大門。戰士們一天的訓練又結束了。

趙小果站在大門口,踮起腳尖尋找他們連的車隊,好不容易看見熟悉的車號,跟車長打過招呼后,攔住了開在最後面的吉普車。

程勉拐了個彎,把車停穩,跳下來問:“怎麼回事?”

趙小果看看周圍,壓低聲音對程勉說:“連長,嫂子過來了。”

程勉一怔:“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四點多到的——”

程勉聽了,轉身就去拉車門,趙小果連忙將他叫住了:“連長,我看嫂子的臉色不太好,跟她說話十句才回一句,我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所以提前過來告兒您一聲,好有個準備。”

準備?他能做什麼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程勉拍了拍趙小果的肩膀:“行了,先回去。”

將車送入車庫,程勉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偵察連。徐指導員肩膀上搭着毛巾,手裏端了個盆子,正有些躊躇地站在門外,見程勉回來,想說些什麼,被他制止了。

“我都知道,你趕緊去洗澡吧。”

徐沂還是不太放心:“好好談啊,看樣子何筱都知道了。”

程勉點點頭,越過他,推開了宿舍的門。

何筱就在他的床上坐着,手裏握着徐沂剛給她續的一杯熱水。柔順的長發散亂地披在肩后,她低着頭,盯着杯子裏徐徐冒出的熱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從程勉這裏看去,只知道她在發獃,長長的睫毛許久未眨。

程勉掩合住屋門,那聲音驚動了何筱,她唰地抬起頭,向他看來。視線相對,程勉才看清楚她腫得跟燈泡一樣的雙眼。

他放下武裝帶,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抬起她的下巴:“怎麼回事?眼怎麼腫成這樣?”

距離上次在醫院,他們已經有十幾天沒見過了。程勉承認他有些刻意在躲着何筱,因為他想想清楚,做個決定。短訊電話聯繫是有,但在那之前,他不敢見她。每次面對她,程勉總覺得自己的眼睛就藏不住事兒,她又是個敏感的人,所以他總怕被她看出來。正如那天跟沈孟川所說,他不想給她心理負擔。

何筱看着他,笑了笑:“沒什麼,哭過了。”

“為什麼哭?”程勉握住她下巴的手稍稍收緊,聲音壓得很低。

“因為你。”

她坦誠地給了答案,程勉卻突然不知道怎麼辦了。他看着她,之後慢慢地鬆開手。程勉不想騙自己,他看着何筱,有種奇怪的預感。說不上是好,還是壞。

“笑笑。”他轉而撫上她的肩頭,“我——”

“程勉。”何筱打斷他,“我家老房子在城東七水路,那條街路邊種了一排的梧桐,我們院兒就在第十棵後面。不過我以後去哪兒都會帶着手機,不會讓你找不到我。”

程勉抬起頭,看着何筱,微怔。她依舊是笑,笑得很漂亮,可依舊掩不住通紅的眼睛:“我聽恬恬說了,那天下着大雨,你去我家,我媽她沒讓你進,你在外面站了很久,回來發燒了。程勉,你什麼也不告訴我?”

程勉嗓子一緊,頗為艱難地沙啞着嗓音說:“也不是多大的事兒,笑笑,不哭啊。”

“那信呢?”何筱眼睛水亮,語氣微急,“是不是我說沒收到以後,你就再也不提了?那麼多封,我要是沒看見,是不是也就這麼算了?”

程勉有些不敢相信:“你看到了?”

何筱抬頭看着他,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程勉回過神,將她抱到了懷裏。何筱使勁推他,可她越推,他抱得越緊,下巴緊緊地抵在她的額頭上,說什麼也不鬆手。

何筱就在他懷裏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程勉,你、你太混蛋了,你以後能不能、能不能別這樣,你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以後有多難受?”

程勉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了,只是抱着她,低低地說著對不起。

何筱仍是哭:“你、你還想轉業?你以為你這麼做我就會感動地以身相許了?你做夢!”

“我沒想轉業!”程勉趕緊說,怕她不相信,又重複了一遍,“笑笑,我真沒想。”看着她哭得紅彤彤的眼睛,程勉慢慢地笑了,“就算是有,我也只是想想,連轉業報告都沒勇氣打。”

“真的?”何筱不太相信他,哽咽着問。

“真的。”程勉蹲下來,向她保證,“我沒法脫下這身軍裝,可我也放棄不了你。什麼都想要,我知道自己有點兒自私了。可是笑笑,給我個機會,相信我能做到,行不行?”

何筱望進他的眼中,真摯、明亮,又充滿期望。或許還有緊張,他握得她的手都疼了。在他炙熱的目光的注視下,何筱低下了頭,嘆了一口氣。程勉不由得更緊張了,喉結動了下,情緒翻湧。

何筱沉默了許久,忽而又嘆了口氣,瓮聲瓮氣說:“不相信你又能怎麼辦,我都快跟我媽決裂了。那天我說要跟你結婚,她差點兒趕我出家門。”

結婚……

程勉聽見這個,呆了、傻了、瘋了。何筱很是無語,正準備“踢”醒他一下,程勉突然鬆開手,站了起來,步伐亂了陣腳地走到桌邊,拉開了其中一個抽屜。由於動作過猛,帶起一陣咣當響聲。

何筱不解:“你幹嗎呢?”說著就要站起。

“你別動,別動!”程勉按住她,讓她坐回原位。然後取出鋼筆和紙,雙手微顫,筆帽旋了好幾次才打開,“政治部老徐請了探親假,我得趁他沒走之前把結婚報告打好交上去!”

何筱失笑。

由於心情太過激動,程勉寫了好幾個字都寫得歪歪扭扭。何筱湊過去,想伸手拿過來看,卻被程勉抓住胳膊。他猶是不確定地問:“笑笑,你確定想好了?”

他的聲音微沙,何筱怎會不明白他現在的心情。她反握住他的手,聲音柔軟卻又堅定:“我想好了。”

四字剛落,外面頓時爆發一陣歡呼聲:“嫂子威武!嫂子霸氣!連長,快拿下!”

何筱一懵,這是有多少人在外面聽牆角啊!

程勉也笑,在戰士們幾乎要衝破屋門的歡呼聲中將何筱抱入懷中。他低頭,親吻她柔軟的頭髮,聲音沙啞卻也短促有力:“好!”

真好,很好,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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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言已老,遇見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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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是我所有的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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