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五歲的時候,譚音的爹娘都還在。娘是外族人,對姬家那些工匠手藝一竅不通,對有個成天鑽研怎麼做東西對自己不聞不問的丈夫也很不滿。她身體不好,時常卧病在床,爹偶爾會去看她,做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逗她開心。
譚音記得那次有一位豪富訂做十件玲瓏屋,要的很急,一個月之內便要做好。為了完成這份數十萬兩黃金的單子,姬家老小几乎齊上陣,爹更是忙得廢寢忘食,誰知娘的病情突然惡化了,爹毫不猶豫丟下手裏的活,在娘身邊一陪就是大半個月。
族人對此很不滿,其時還活着的許多叔伯都輪番斥責,此事關乎姬家信譽,收了訂金卻給不出東西,與訛詐何異?
那段時間爹很憔悴,娘的病最終也沒治好,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她記得爹在娘的墳前坐了很多天,她墳前放着許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機關鳥,小木頭人,甚至還有一隻盒子,轉開蓋子,裏面會探出一隻芍藥花,栩栩如生。
這些應當都是娘生前,爹做了討她歡心的。
“譚音啊,這個你喜歡么?”爹把那隻漂亮精緻的盒子遞給她,含笑問。
五歲的譚音懵懂地捏着盒子,看了半天,搖頭:“我更喜歡那個大屋子。”
爹失笑:“更喜歡玲瓏屋?果然是姬家的孩子。可是,我現在覺得,我更喜歡做這些小玩意,因為裏面有感情。”
直到爹去世,他再也沒做過玲瓏屋,玲瓏屋的單子在譚音十歲的時候由她接手了。她年輕氣盛,總想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好東西,這願望在她生前沒有完成,卻在她成神后圓滿了,她做了獨一無二的魂燈。
她熱愛工匠這個行當,熱愛冰冷的青銅棒,堅硬的鉚釘,每當腦海里有新的構思時,那種感覺令人熱血沸騰,神為之奪。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所做的東西里,有什麼是她更喜歡的,每一件都是心血,每一件她都愛。
直到她做出了源小仲。
那一個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爹說的,「更喜歡做那些小玩意,因為裏面有感情」這句話的真諦。因為這種感情,她甚至感到以後真的再也做不出東西了,為什麼爹後來再也沒做過玲瓏屋,她終於明白了。
可,為什麼會是源仲?她愛上任何人也好,為什麼會是他?讓她痛苦彷徨地渡過凡間的這些時光,與他在一起的日子,極度的甜蜜里總是摻雜着極度的惶恐,她恐懼未來,恐懼讓他發覺真相,更恐懼自己的消失。
假如愛着的人是泰和,這一切都不會讓你痛苦了。心裏有個聲音輕輕說著。
泰和……泰和已經死了,魂飛魄散,屬於他的執念已融合成為源生天神,而他的凡人之心煙消雲散,從此不存在於這個世間,她親眼見到它們的消亡。
她沒有讓他知道,曾經她真的喜歡過他,那個天河畔的吹着風車的神君,他送天河金砂的絲囊,還有他的風車,她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經沒有機會還給他了,再也沒有機會。他們的緣分總是錯開,無論是人為還是天定,他不夠有勇氣,她不夠坦然。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喜歡下去,她會悄然無聲地,默默在他身邊看着他,像欣賞一朵美麗的花,單是這份不磨滅的存在便是喜悅。她還記得他的笑,他說的話,無論是殘酷的還是溫柔的,可是,她遇見了源仲。
某一天,當她突然想起泰和時,他的身形像一汪清水,回憶仍在,只是滋味淡了,她便明白,泰和已經過去了。
為什麼會死?為什麼一切都不告訴她?他在綉圖中存了五千年的執念,她在神界默默等了五千年,一個是愚蠢的男人,一個是愚蠢的女人。
他有沒有恨過她?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
她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譚音緩緩睜開眼,天色暗沉,天空淅淅瀝瀝地落着冰雨,她蜷縮在一株大樹下,累得彷彿再也不能動一下。
人劫在體內肆虐,她快要消散了,神力星星點點地在胸口遊盪,可她還沒能趕到源仲身邊。
心裏有個聲音在輕輕地嘆息:真的要走下去?現在回神界的話,一切都還來得及,你熱愛的工匠技巧還在等着你,天下無雙的無雙神女,值得嗎?
不,她已不再是天下無雙的無雙神女,燃燒了五千多年的工匠之火似乎要在她體內漸漸熄滅了,她成為了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人,全心全意愛上一個人,想要與他廝守一輩子。
為了他,什麼都值得。
譚音強行起身,蹣跚前行。源仲一定在等着她,小洞天裏的風與水,雪與花也都在等着她,還有源小仲、小二雞。以後的以後,她魂飛魄散,源仲進入輪迴,洞天再無人去,源小仲和小二雞卻會一直“活”下去,他們會替她記得一個男人的感情,一個女人的執着。
小洞天裏的雪已經化了,湖畔的花樹凝出了花苞,柳樹也結出了嫩黃的骨朵,來日春風數度,便是桃紅柳綠,春日麗景。
今日是難得的好天氣,源小仲如往常一樣,替那些木頭人上上發條,監督它們打掃衛生,再把小二雞搬出來放在庭院正中,讓它轉着圈子曬太陽。葯田裏的仙家藥草們被照料得很好,靈氣越發濃郁了,過段時間就可以採摘,再種下新的。雪化了,等太陽再曬幾日,旁邊的兩畝田裏就可以播種了,種蘿蔔還是種韭菜呢?
擷香林中香氣怡人,可惜他不懂香料,只有等大仲回來弄了。可大仲什麼時候回來?主人什麼時候回來?他們這一出門,時間可真長,都快春暖花開了,難道他倆打算在外面四處遊盪做神仙眷侶,將他和小二雞孤零零地丟下么?
源小仲寂寞地嘆了一口氣,他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憋死他這個話嘮了,只好去湖邊找老黿玩,跟它胡亂絮叨些廢話。不過自從上次割了它腿上一點肉后,老黿見到他就躲,源小仲取了鐵網強行把老黿撈出來,坐在它身邊對着它默默流淚的雙眼自顧自地嘮叨。
“你說大仲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你又不會說話,小二雞隻會成日抽風轉圈,我這樣玉樹臨風英俊瀟洒的美男子,就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這麼大的洞天裏,是不是太凄涼了?啊,你哭了,你也覺得很凄涼是吧?”
老黿痛不欲生地癱在岸邊,它恨不得自己明天就成精變成人身,然後離開這龍潭虎穴,遠離這個殘暴的機關人。
忽然,洞天生門處的一絲動靜驚動了它,老黿轉過雪白的腦袋,疑惑地望過去,源小仲反應比它還快,早已一溜煙朝生門處狂奔而去——一定是大仲和主人回來了!
可他最終並沒有迎來滿面笑容的神仙眷侶,生門處躺着一個滿身鮮血的狼狽男人,源小仲驚呼着跑過去扶起他,居然是大仲!他上半身已經被血浸透了,似乎傷處在胸口要害,是誰做的?!
他將源仲輕輕抱起,飛快朝小樓跑去,忽覺他的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顫聲問:“譚音呢?回、回來了沒?”
源小仲急道:“沒有……你怎麼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源仲眉頭緊蹙,似在強忍痛苦,他臉色蒼白,面頰上星星點點沾着乾涸的血跡,呼吸時而急促時而細微,這是受到致命重創的表現。源小仲小心翼翼把他抱回小樓,正要進門,忽聽他又道:“去庭院……樹下……”
“你會死的!”源小仲急得口不擇言。
“去。”
源小仲只得將他輕輕放在一株花樹下:“我、我去給你拿葯……”
可他也不知道要用什麼葯,大仲傷在胸口,金創葯能用么?還是要先清洗一下傷口?源小仲手足無措,團團轉圈。
源仲在樹下喘息片刻,神色慢慢緩和,低頭看看身上血污的衣裳,將之輕輕解開,脫下。源小仲這才發覺他的右手軟軟地耷拉在一旁,像是骨頭斷了,左腳也是……衣服被輕輕丟在地上,他的身體鮮血淋漓,胸口有個極深的血洞,濃稠的血液從裏面緩緩流淌下來,更可怕的是,傷口正在逐漸擴大,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侵蝕血肉一般。
“繃帶,水,乾淨衣裳,梳子,銅鏡。”
源仲簡潔地吩咐。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什麼乾淨衣服和梳子鏡子!源小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違心地替他取來要的東西。
源仲將身上的血跡擦洗乾淨,用繃帶纏繞傷口,換上了乾淨衣裳。銅鏡被源小仲捧在手裏,源仲盯着鏡子看了很久,眼前漸漸開始模糊,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鏡子裏的人影,他微微嘆了一口氣,拆開長發細細梳理。
過了很久,他才勉強將長發重新簪好,低聲問:“看上去如何?”
源小仲抓耳撓腮:“看上去很好!可是大仲你的傷……”
“我在這裏等她。”源仲聲音很低,“你去吧,不要打擾我。”
這到底怎麼回事?!源小仲憋得快炸了,他退到一旁,眼怔怔地看着源仲,不敢說話,也不敢離開。他的氣息越來越弱,臉色越來越白,好像隨時會倒下去。
五天,他足足在庭院等了五天,血污的衣裳換了又換,始終用最光鮮的容貌等着。
湖畔的柳樹抽出了嫩芽,風裏帶來春日的暖意與香甜,源仲倚樹而坐,他漂亮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神采,像兩粒灰色的琉璃珠。
“開花了么?”他忽然問。
源小仲折了一支梨花遞給他:“開了。”
“小二雞呢?”
“我、我去把它搬來。”
源小仲剛轉身,就這麼突如其來地,他見到了譚音。她白衣落拓,遠遠地懸浮在庭院外,大半邊身體像是透明的,白衣被風吹得飄來盪去。源小仲的下巴差點掉地上,指着她一陣亂跳,張嘴尖叫:“你的身……”
話沒說完,他的喉嚨又卡住了,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只能像只青蛙一樣愚蠢地跳着。
別說。
譚音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望着他,源小仲再一次從裏面讀出了哀求的意思,許多天前,她也曾露出過同樣的眼神。為什麼?他還是不懂,可他揮舞的雙手慢慢放了下來,神色忽然變得黯然,轉身默默離開了。
樹下的源仲沒有抬頭,他灰色琉璃珠般的雙眼失神地凝望着遠方,耳畔聽得有人輕輕地踏草而來,熟悉的令人陶醉的氣息纏繞着他。一個人慢慢蹲在他身邊,低聲道:“終於找到你了。”
一前一後,他們都知道最終的歸處一定是這裏,他篤定地等待,她篤定地趕來。
這或許又是個夢,這些天他已做了無數個這樣的夢,分不清白天與黑夜。是真?是假?他看不見她的臉,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眼睛裏藏着春風般的笑,總是對他說著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情意。
源仲閉上眼,慢慢地將身體倚在她肩上,低聲呢喃:“抱着我。”
柔軟的氣息包圍着他,她的頭髮貼着他的脖子,冰冷光滑的臉頰摩挲着他的臉頰,她咬着袖子環抱在他雙肩。
對不起,沒有辦法抱你。
“你在等我嗎?”
“嗯。”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想說什麼嗎?”
源仲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忽然開口:“你想要我的左手,我會把它給你。”
“不許這樣做。”她搖頭。
“那就說你喜歡我。”他的聲音再度變得狂熱。
這熟悉的對話,在他的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她什麼也沒有說過,他簡直像一隻追逐月亮的猴子,盲目的相信着,追趕着。他去過無數的地方,見過無數的人,也曾和無數的美人嬉笑玩鬧,可他的心一直停留在癸煊台上,停留在她的雙眼中。
要到何時,這種狂熱的情感才能停歇?
你喜歡我,你只是不願說,到現在還是不願說。
幾滴水忽然落在他唇上,嘗起來咸澀無比,是淚水。
“我愛你。”她輕輕說著,聲音似乎在發抖,這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源仲,我愛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