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藍桉跑過少年時 1(12)
第12章藍桉跑過少年時1(12)
Memory32:愛之文身
那段時間,我常常會問自己,究竟怎樣才算是喜歡一個人呢?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奮不顧身的,明知不可能,還要撞得頭破血流的,才算是愛情嗎?愛究竟是讓人不知疼痛,還是讓人痛不欲生?
似乎我身邊的每一段愛情,都變得艱澀難懂。比如,謝欣語;比如,洛小緹。她們都曾是那樣驕傲的女生,可是在愛情面前,卻一一敗下陣來。她們彷彿漸漸地陷落進一個圈套,毫無防備地卸去了抵禦的盔甲。
洛小緹自從蜘蛛事件之後,與我和好了。
那天晚上,謝欣語去上晚自習,我躺在床上聽廣播。洛小緹洗漱回來,穿着睡衣坐到我床上,說:“嗨,小一,一直還欠你一句對不起。”
我坐起來說:“沒有啊,是我該說對不起才對。”
“我想通了。你喜歡藍桉是你的事,我喜歡藍桉是我的事,他喜歡誰是他的事。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行了,別人的,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我不會喜歡藍桉的,尤其看了你以後。太為難自己了。”
洛小緹微微笑了笑:“你文過身嗎?那種針針刺進皮膚的疼痛,卻也讓人感到快樂。尤其當你看着自己的皮膚,在疼痛中綻開美麗的圖案,就會有種極致的快感。藍桉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
我有點兒吃驚洛小緹幾近扭曲的想法,說:“你……文身了?”
洛小緹轉過身,緩緩地褪去睡衣。我在她消瘦的背上,看見了一棵枝繁葉茂、鬚根虯結的大樹。
“這種樹就叫藍桉,是極霸道的一種植物。它會拼盡全力搶奪土壤里的養分,不讓身邊所有的物種存活。你說,是不是和他很像?”
我輕輕地觸摸着她青藍的皮膚,說:“小緹,你沒有必要愛得這樣孤注一擲。”
“蘇一,你知道我為什麼做事會這樣狠嗎?就是因為我無牽無掛。我的世界,從來都是孤注一擲的。不給自己退路,才會全力以赴。”
我幫她拉起衣服,卻不想說任何鼓勵的話。因為她愛得,太辛苦了。
後來,我和謝欣語說起這天的對話。謝欣語卻口氣淡淡地說:“你應該祝福她的,至少她在這份愛情里,還得到了一半快樂。”
是的,對於謝欣語來說,她和唐葉繁之間已經沒有快樂而言了。她就像台二十四小時工作的測謊儀,時時刻刻監控着唐葉繁。唐葉繁每一個異動的表情,都會被她解讀出含義。
我提醒她:“這樣不行的,唐葉繁坐在那裏發會兒呆,你都要分析一下他在想什麼,他會崩潰的。”
“是我要崩潰了。”謝欣語糾正我,“他明明在我面前想着梁子靜,你要我視而不見嗎?”
“你怎麼知道他在想呢?”
“我說過,我不需要向誰解釋。他有沒有想,你應該去問他。”
我無力了。
對她們倆都無力了。我是道行太淺的小妖精,自己的感情還管不好,哪還有能力管這兩位大神複雜糾結的愛情。
Memory33:偷聽的代價
五月,天氣炎熱起來。學校像一個備戰的擂台,到處掛着紅色的條幅,鼓勵高三學長學姐,做最後的拼力廝殺。看着他們埋頭做各種卷子,我忍不住會想兩年後,我們是不是也要這樣,拚死一搏,各奔東西。
中午,從食堂回來的路上,卓濤拉着我到綠地花園裏說話。
看他神秘兮兮的樣子,我好奇地問:“什麼事啊?”
卓濤說:“我爸他……不準備讓我升高二了。”
“啊?讓你輟學打工?”
“不是,是去上技校。他說現在考文憑不如有技術,學一門手藝一輩子餓不死。”
“那……你自己想不想去?”
“我上不上都一樣啊,我就是不想離開你。”
我想了想,說:“其實你爸說得也對,你的成績考大學肯定懸,還不如轉去技校。”
“那咱倆怎麼辦?”
“你不會告訴我咱們倆這輩子永遠都黏在一起吧?你就那麼看準我考不上大學啊?”
“也是。”卓濤習慣性地想伸手抱我,可想起這是學校又放棄了。
這時,趙加勇發短訊來找他。
他說:“老婆,我先去看看我們隊長,回頭咱倆再說。”
我點點頭,看着他跑走的背影,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他對我的好,好像已經把我寵得不習慣一個人了。如果校園裏少了這個從十一歲起就喊我老婆的傢伙,我會很難過吧。
我站起身,準備回宿舍睡午覺。可是當我繞過一棵紫荊,卻看見了藍桉,他正一個人向小山坡的後面走過去。那條路應該是通往洛小緹的地下基地吧。我忽然想起,那天謝欣語變的“內褲魔術”,心裏溢出一絲細小的酸疼。我真不想承認這種違背我意願的感覺,可它就那樣真實地梗在心裏。
好奇也好,嫉妒也罷。總之,我悄悄地跟了過去。我很想知道他和洛小緹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好像只有眼見為實,才會讓我死心。
藍桉很熟悉防空洞的入口,我隔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跟進去。黑漆漆的通道里只有洛小緹整理過的房間,透出微弱的光線。我躲在暗處的角落裏,感覺自己很蠢。我在這裏要偷聽什麼呢?我又想證明什麼呢?
忽然,防空洞的大門口,傳來保安說話的聲音。
一個在說:“聽說有學生進來,校長讓我們把這兒鎖了。”
“要不要進去看一下?”
“天啊,這麼黑,喊兩嗓子就行了。”那人大喊起來,“裏面有沒有人啊?要鎖門了!”
藍桉和小緹沒有回應,我就不敢出聲。可是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出來的時候,突然傳來“砰”的一聲。
防空洞的門竟然鎖了!
我這才慌了,連忙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一邊用力拍門一邊喊:“別走啊,還有人呢!放我出去!下面還有人呢!”
可是那扇厚重的鐵門,一動不動,彷彿它永遠也不會打開了。
“為什麼剛才不說話?”
是藍桉。
我轉過身,在極弱的光線里,依稀看見他斜靠在牆上。
我問:“小緹呢?”
“只有我。”
“那我們怎麼辦?”我慌亂地翻出手機,卻沒有一絲信號。
我快要哭了,反身拍門喊着:“有沒有人啊!放我們出去!”
藍桉卻在一旁閑閑地說:“別費力了,這門有十五厘米厚,防核爆都行。”
“那我們怎麼出去?”
藍桉輕輕地搖了搖頭。
忽然,來自房間裏的那點兒低暗的燈光也熄滅了。
我按亮手機,問:“怎麼回事?”
“他們大概拉閘了吧。”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而我在盛大的恐懼中,無法抑制地尖叫了。
Memory34:等着生,等着死
我藉著手機的光亮,找到了藍桉。他仰面躺在深紫色的墊子上,閉着眼,臉上沒有一絲慌張。
我說:“你怎麼不急啊?咱們出不去了。要是沒人發現,會困死在裏面的。”
藍桉卻微微笑了,說:“急你就能出去了嗎?如果急有用,我幫你一起急。”
“一定還有出口,我去找。”
我拿着手機,向洞裏摸索進去。然而防空洞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我轉過幾個岔路口,就迷失了方向。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顫聲說:“藍桉,你在哪兒呢?”
可是黑黑的防空洞中,只有我的回聲傳過來。我怕極了,似乎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慌張地跑起來,大喊着藍桉的名字,淚水不受控地湧出眼眶。突然,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機脫飛出去,失去了光芒。
剎那間,我被濃稠的黑暗吞噬了,死寂的空間裏,聽不到一絲聲音。我把眼睛瞪得極大,可看到的除了黑色,還是黑色。
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束光線忽然劃破了黑暗的封鎖。
是藍桉。他拿着手機,神祇一樣站在我面前。
他冷然地說:“起來吧,別亂跑了,留着體力才能等到有人來救我們。”
我聽話地站起身,緊緊地跟着他,再不敢貿然亂走。
當我再次回到洛小緹的房間時,我才稍稍安心下來。藍桉拍了拍身旁的墊子,示意我坐下,然後指着地上的一堆啤酒,說:“我們就剩下這個了,希望可以撐過去。”
“小緹知道你在這兒,對嗎?”
“她不知道,我是來拿CD的。今天是周五,她要去找她爸要錢,幾天之內回不來。”
“卓濤他們根本不知道這裏,只有欣語知道這個地方,可是她這幾天迷迷糊糊的,會不會想起來這裏找找啊。要是一直沒人來,我們怎麼辦?”
“等。”藍桉熄滅手機的光亮,緩慢地說,“等着生,或者等着死。”
而我的心,也跟着一瞬沉寂了。
黑暗中,我緊緊依着藍桉,生怕他像那些光線一樣,消失不見。
他遞給我一罐啤酒,說:“喝吧。醉了就不怕了。”
他的口吻讓我有點兒恍惚,淺淺的關懷,更像我記憶中的藍桉。
我拉開錫環,猛灌了一口,接着猛烈地咳起來。他伸出手臂,在我背上拍了拍,然後把我攬在懷裏。我下意識掙脫了,他卻突然按亮了手機,直視着我,細長的眼睛,在羸弱的光線下,現出奇異的藍。
他說:“酥心糖,如果這是我們最後的時光,你真想一個人孤獨地等死嗎?”
只一句話,他就擊潰了我所有防線。我藉著湧上的醉意,輕輕靠在他的臂彎里。或許,在我不可知的心底,早就期待着這一刻了吧。那些一直徘徊在心裏的焦躁與恐懼,悄然消退了。
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只能聽他的呼吸聲,感覺他的身體。在我醉醺醺的意識中,他彷彿就是從前的藍小球。
我依偎着他說:“藍小球,知道我為什麼害怕被鎖在這裏嗎?因為我小時被鎖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那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爸爸外出打工,媽媽要上班工作,照顧我的方式,就是把我一個人鎖在家裏。一桶餅乾,一壺涼白開。還記得我家那扇滿是鐵檻的窗子嗎?每當外面有小孩兒嬉笑着跑過,我就會擺着凳子爬上去。從羨慕到嫉妒,從嫉妒到仇恨,從仇恨到無奈。那時,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一條叫蛋黃的狗。它已經很老了,但它很溫順。我把毛巾被系在它脖子上,它就是我的超人;系在它腰上,它就是和我一起參加舞會的公主。它是萬能的,扮演我能想像得到的,各種各樣的朋友。你大概不知道吧,在媽媽帶你回來之前,我被鎖在家裏整整五天。蛋黃就在那五天裏,離開我了。那天晚上,我還像往常一樣抱着它睡覺,可是醒來,它卻沒了一絲氣息。”
“藍小球,你以為我真不懂什麼叫不在了嗎?可害怕一個人的我,只能當死去的蛋黃還活着。每天,我都會從碗櫥里拿出一副碗筷,放在它面前,把自己不多的小餅乾分給它。然後和它說話,給它念故事書,或者跳一段自己編的舞。記得是第三天吧,它開始發出難聞的氣味。我翻出爸爸送給媽媽的唯一的香水,輕輕灑在它的身上。可是你知道嗎?一個東西開始腐爛了,就再也難以掩蓋它變質的味道。我灑了整整一瓶香水,卻仍是驚擾了鄰居。他們從窗口看見了蛋黃的屍體,於是撬開了門鎖,要拿走蛋黃。我瘋了一樣撲在蛋黃身上,大喊着,你們別帶走蛋黃,它沒死,它只是睡著了。蛋黃,你快起來,告訴他們你還活着。”
“可是你知道的,我還那麼小,沒有一個人幫我。我眼睜睜看着他們野蠻地打翻盛着小餅乾的碗筷,用膠袋裝走了蛋黃。而我,除了肆無忌憚地痛哭、尖叫,再沒有別的辦法。藍小球,如果沒有你,我想我會憎恨這個世界裏的每一個人,甚至是我的媽媽。如果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長大……”
是因為我喝醉了嗎,還是因為覺得這是我在世上最後的時光?這個一直暗藏在心底的秘密,第一次這樣被血淋淋地掀開了。我緊緊地抱着藍桉的身體,溢滿淚水的雙眼,凝着眼前的深邃的黑暗。
我說:“我是嫉妒洛小緹,嫉妒她可以和你在一起。儘管我有卓濤,儘管他對我那麼好。但是藍桉,你在我心裏,是不可代替的。是你撬開了鎖住我的窗子,帶我去認識這個世界。我不懂這是不是愛,我只知道從我再見到你那天起,就一直在抗拒,卻又無法抗拒。”
藍桉忽然環緊了他的手臂,壓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說:“酥心糖,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會選擇不離開你。”
“真的嗎?”
他低下頭,重重地吻了我的額頭。
我們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藍桉的手機也終是耗盡了電池,關機了。我們只剩下了黑暗,和彼此。我從極度的餓,變成了極度的虛弱。
我彷彿可以聽見生命從軀體裏悄悄流走的聲音,但心情卻在酒精的迷醉下,變得格外歡愉。我似乎看到黑暗中,有陽光淋漓燦爛地照下來,那是朱槿盛開的夏天吧。我站在最高的屋頂上,微風吹動我漂亮的花裙子,那個留着小平頭的男孩兒,在海浪般起伏的屋頂上奔跑、跳躍……
我說:“藍小球,我們要死了是嗎?”
“是。”
我忍不住哭了,從沒想過真正面對死亡竟是這樣無助和絕望。我像一個委屈的孩子,把頭埋在藍桉的脖頸間,說:“藍小球,當初是你帶我逃出家裏的鐵窗,現在你還能帶我逃出去嗎?”
藍桉伸手,輕撫着我印滿淚痕的臉頰說:“你真的想出去嗎?”
我微微地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藍桉站起身,拉起虛弱的我,摸索着走出門外。
我有點兒迷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拿起我的手,把食指含在了他的口中,又緩緩地抽出來,說:“感覺到了嗎?”
“什麼?”
“噓——”
我安靜下來,把潮濕的手指探進虛暗的空中,隱隱約約地感覺有絲絲涼意纏上來。
我猶疑地說:“有風?”
是的,風!
突然,有光芒在藍桉的手裏綻開了。
是我的手機,原來只是電池摔掉了。他拉着我,向有風的方向走過去。我們在一面巨大的牆壁上面,看見了一個通風口。他搬來幾個雜物箱子,摞在一起,爬到上面,“砰”地揪下陳舊的百葉窗。然後轉過身,向我伸出手說:“來吧。我帶你出去。”
我跟着他鑽進了那條狹窄的通風道,多年的積塵瀰漫在空氣里,我卻依稀感到生的希望。我們不知爬了多久,終於在轉過一個折角后,看見了白亮刺目的日光。
藍桉停下來,說:“加油吧,酥心糖。”
我問:“你……早知道怎麼出來是不是?”
“……”
“那你為什麼還任由我們困在裏面?”
藍桉沒有回答,他只是義無反顧地向前爬去了。
前方的日光越來越強烈,我卻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他。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有栗子蛋糕的午後,他消瘦的身體,隱匿在突兀盛大的逆光中,只剩一小片單薄伶仃的黑影。
也許,我們都知道,只要走出這個與世隔絕的防空洞,他將不再是酥心糖的藍小球,而我,也將不再是藍小球的酥心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