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此情已過(1)
第37章此情已過(1)
夜裏睡不着,扒拉着被子坐起來。背倚着牆,獃獃望着眼前的擺設。桌上擺着的香爐發出一點亮光,在夜裏像極了怪物的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着我看。
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帶了寒意,禁不住瑟縮肩膀,把整張臉都埋進被子裏。
門上傳來輕響,探出頭警惕地問一句“誰”。
明慧帶着濃濃鼻音的聲音響起:“小姐,是我。”
於是掀開被子小跑去開門,連她的臉都沒看清又迅速轉身回到床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明慧手裏端着一碗東西,無奈地瞧了我一眼。她面有倦容,想來是掙扎着爬起來的。
“小姐,我見你睡不着,便去溫了一碗奶子,你喝了就好睡了。”
不由抱怨:“這房子隔音效果怎麼這麼差!”
明慧暗笑,端着奶子到我面前。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一口飲下,然後把碗丟還給明慧,又躺下。她接過,為我掖合被角,靜靜退下。
喝了奶子還是睡不着,睜着眼睛看帳頂,看到眼睛都酸了才緩緩閉上。等再睜眼,天已大亮。
知道我夜裏睡得不好,所以明慧正午時才端了清水來喚我起床。順帶還拿了藥粉和乾淨的帕子,為我換藥。
我笑:“不過那麼小的傷,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明慧立時垮下臉,唬得我不敢反抗,乖乖任由她擺弄一隻手。另一隻空着的手百無聊賴,就不停捲起自己的發,在指間纏繞。
等一切弄好,明辰在門外稟報:“老爺來信說有事耽擱,近期不能趕到洛陽。”
微微一愣,隨即朗聲笑說:“我自會回信,你先去吧。”
聽着明辰漸行漸遠,明慧也已換好傷葯,便將她也支使出去。擺好紙筆,想了半晌,只能寫下“吾安,勿念”四字。又想着幸好爹爹留在了華都,不然我也不知要拿什麼事出來跟他說。
成鈺已然不記得他親我的那一次,或許在他記憶里,那根本不過是一場幻覺。他在我面前面容平淡,告訴我他要成親了。
而我竟然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而是冷靜地、自持地對他說,我知道。
他說希望我搬回王府,被我拒絕。遠遠祝福他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如果要我天天將他們的恩愛看在眼裏,那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往常只要他多說幾句好話我就會妥協,可是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肯鬆口。他無奈,只得叮囑我時時回去。
不願再多與他糾纏,於是應下。成鈺也才放心離開。
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只覺心底平靜無波。可是卻失眠一整晚。
心裏空蕩蕩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就連風都能從鼻子、耳朵灌進我的心房,在裏面來回晃蕩,發出一種像是貓兒在嗚咽的響聲。
明慧去而復返,在門前低低說:“二公子來了。”
筆尖一頓,一滴墨落在宣紙上。看來又得重寫。
隨手抽出一張新的紙,頭也不曾抬:“不見。”
門外一陣沉默,不過一會兒,又響起明慧離開的聲音。
寫好了新的,置於案上,翻出朱掌柜準備的閑書靠在美人榻上看起來。
一頁一頁,等到一本書都翻完,差不多也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明慧知我不想出門,端了吃食到房裏。站在邊上躊躇半晌,直到手都快把衣擺給揉爛了才開口:“二公子還等在樓下。”
夾起一塊糖醋排骨,放到鼻端聞一聞,香甜中透着微酸,想來是極好吃的。
明慧見自討沒趣,也不再說話,獃獃等我吃完再將碗筷收下去。轉頭看向窗外,天陰沉沉的,想必快要下雨了。冬天的雨最是寒人,看來要多備些碳才不至於被凍壞。
果不其然,不過三刻鐘,天空就下起淅瀝瀝的小雨。雖不大,但卻很密,織就一層羅綺,將整個天地籠罩其中。寒風從窗縫飄進來,我急忙走上前欲把其合嚴,眼角卻瞟到樓下孤身獨立的男子,他微仰着頭,看着這扇窗子。
一片朦朧,瞧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輕輕抿了抿唇角,露出一個笑容。
“砰”一聲將窗子合上,折身拿起另一本書,這次捨棄美人榻,躺到床上。將枕頭墊在身後,拉過被褥蓋住自己,靜靜看起書來。
過了許久,卻還是停在第一頁。
抬眼望了望窗外,才憶起剛才已經被自己關上,卻不想動,就保持這個姿勢。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頂,再順着屋檐留下來。聲音催人慾眠。忽然覺得有些悶,起身去將窗戶推開一角,讓風吹進來。
他還站在樓下,腰板挺直,面容模糊。星辰站在距他三步遠的地方,全身淋濕,衣服緊貼着身上,睫毛上一層水汽,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一把油紙傘跌落在星辰腳下。
似乎感覺到什麼,星辰猛地抬起頭,視線直往我射來。一雙眸子裏怨憤、憐惜交雜,還帶了無法說出的苦澀與愕然。
她就那麼直視我,或者說,只是看着這個方向。但一瞬間我彷彿變成了她,能夠體會那樣無可奈何的感情。說到底,我們都是一樣的。
都是一樣痴傻,一樣義無反顧。而且註定不會有什麼結果。
微微嘆了一口氣,拿起牆角邊的傘,打開房門走下樓去。因為天氣的原因,今天春風樓的生意也不好,只有幾個避雨的人坐在一處,嘰嘰喳喳討論着什麼,時不時對着門外指指點點。
小二斜靠在櫃枱,見我下樓,急忙迎上前詢問需要什麼。擺擺手,微笑着錯身而過,行至門前,雨滴濺落,浸濕裙擺。
將傘撐開,遮着自己走到星辰面前,將她腳邊的傘撿起來遞到她手上。星辰眸色複雜,稍一猶豫,還是伸手接過。我放心一笑,折身走到李蕭意麵前,將傘舉到他頭頂。自己整個身子露出來,雨滴狠狠落在身上,泛起的卻只是微痛。
李蕭意眼神迷離,看到我之後才慢慢聚焦。嘴角又浮起笑容,眸子裏是一抹開心,卻刺痛我的眼。
“清、清兒,”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發顫。算起來也站了將近一天,再加上淋了半日的雨,現在還能腰板挺直的站着已是難得。“我一定會解決琳琅的事,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不過一瞬,眼淚傾瀉而出。
他眼睛晶亮亮地望着我,眼裏都是誠懇,語氣中帶了乞求。他是那麼小心翼翼,那麼謹慎地在同我說話。明明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在我面前,卻可以低至塵埃。
溫熱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與雨水交纏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我又怎麼會怪他呢。
我從未許過任何關於我們兩人的未來,就算他真的變心,我也不會埋怨分毫。
只是,我只是不想去面對,幾近一樣的情形。我生命里的兩個曾讓我想以真心相對的男子,都將要屬於別的女人。無論是成鈺,還是李蕭意,他們終究不能完全屬於我。
想到這裏,心又隱隱作痛。成鈺離開時的背影還留在腦海里,甚而他親吻的溫度還在發燙。鎖骨上一道牙印,還在提醒着我自己的自以為是。轉眼間,他就要另娶他人。終其一生我都無法知道,他是不是,曾有那麼一瞬喜歡過我。
而李蕭意,他甚至沒有答應婚事,他向我保證會有一個未來。我連成鈺都可以不怪,更何況是他。
我不愛他,他娶了琳琅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從此可以夫憑妻貴,平步青雲。他在尚書府里的地位會上升,他的母親也能有一個好的將來。
“二公子,”一開口,眼淚就溜進嘴裏,咸澀難耐,“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擠出一抹笑,“對我的名聲不好。”
星辰早已退到遠處,避開眼不看我們。
“我畢竟是要嫁人的,若是名聲壞了,只怕就嫁不出去了。”故意蹙起眉頭,作出煩惱的樣子。
李蕭意一愣,咧開嘴角:“清兒,我發誓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委屈”,唇角彎彎,“你不要生氣了。”他切切地注視着我,眼睛一片澄澈清明,只是眼角卻帶了不易察覺的悲傷。說著便來拉我的手。
一個旋身錯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空氣中,指節修長美好,食指微微向內捲曲。
我冷笑:“二公子,既然如此,那我不如把話說明。”微微側開眼,不忍繼續看着他。“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你與琳琅公主的婚事。”揚起頭,雨水滴進眼睛裏,激起一陣刺痛。
“我們認識那麼久,你又是這麼聰明的人,沒有道理看不出來。”冷聲說著,垂眼看他。
他的面色蒼白得可怕,嘴唇微微泛着青色。雙手垂於身側緊握成拳。
忽然覺得有些厭倦,將傘往旁邊一丟,乾脆兩個人都站在大雨之中。星辰也覺察出不對勁,焦急地朝我們望着。
眼眶溫熱不斷,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水,連綿而下。幸好有了雨水的遮掩,否則不知該是如何的狼狽。
“從始至終,我喜歡的人都只有一個。”微微笑起來。
“不要說了!”李蕭意身子踉蹌地倒退一步,大吼出來。星辰神情一震,像是想衝過來,卻又不敢。
我向前走一步,眼睛直視着他。嘴角還是那樣無害的笑容,吐出的字卻冷若寒冰。
“你不必自作多情,我之所以會與你有交集,不過是因為出現了一個冷香。可是現在我才明白,我愛的依然是成鈺。”每說一個字,他的臉色就愈蒼白一分,神情愣怔地盯着我的嘴唇,似乎不相信這些話時我說出來的。
“就算成鈺即將另娶他人,就算他今生都沒有辦法給我一個名分,”咧嘴,苦澀的味道盈滿舌尖。“我還是只會喜歡他,我還是要留在他身邊。此生不悔。”
李蕭意喉間發出一聲低吼,下一秒伸手將我攬向他。
不知他會這樣,一時沒有防備,整個人倒向他的懷抱。他的唇急切地覆蓋上我的。
掙扎、踢打都是毫無作用。
死死要緊嘴唇,不肯妥協。他卻空出一隻手掐住我的下頜,迫使我張開嘴。他的舌趁機而入,糾纏着我,不肯鬆開。
那麼熱烈,那麼急切,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我早已被嚇得不知所措,可嘴裏還是源源不斷地充滿苦澀味道。他臉上的雨水滴落到我臉上,亦是一樣的溫熱氣息。
霎時僵住,愣愣不知反應。
他哭了。
他…竟然哭了。
心臟像是被人拿着剪刀絞成一塊一塊,他的愛明明是一碗蜜糖,卻生生被我逼成一碗鴆毒。
可是我終究什麼都給不了他。如果得罪大皇子,李家以後在朝中勢必不會有好日子。更何況他本就是庶出,違背父親的意思,將來他與他母親的境遇可想而知。
既然我不愛他,又何必拖累他。
放棄反抗,冷眼看着他。
他的親吻炙熱,卻還是慢慢冷卻。放開我,一雙眼睛裏的溫度已消散,彷彿我只是個陌生人。
我笑:“這樣就可以了么,可以抵消你曾為我做過的事?”說完伸手推了他一下,用力極輕,可他就像一隻沒有重量風箏,被我輕輕一推,就向後倒去。
想去拉他,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手。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丟出這樣一句話,快速轉身進入春風樓。
大堂里所有的人都是愣愣望着我,待反應過來后,皆是一臉鄙棄。
身上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明慧站在樓梯處神色難明。
我實在沒有力氣再去面對其他人,我現在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覺。越過明慧,直直走上房間,倒頭便趴在床上。濕衣黏在身上難受得要命,可我已沒有精力再去管它。
隱隱約約間似乎聽到有人在砸門,聲音很大,我想發火,卻發不出聲音。想起身去開門,卻挪不動身子。頭一歪,又睡過去。
額頭上傳來清涼的觸感,有人在我耳邊絮絮叨叨說著什麼。用了力,可還是聽不清楚。有人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將我的手包覆其中,帶給我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水…”不自覺嚶嚀。
一陣手忙角落,隨後有溫熱的水順着嘴角流入口中,緩解了我的焦慮。
心裏有一種虛無感,像是想抓住什麼,可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眼前本是一片漆黑,可就在這個時候,它就像鏡子一樣倒映出大雨中的李蕭意。他的眸子毫無溫度,他恨我。
心臟開始抽痛,又陷入睡眠。
徹底清醒過來,已是兩天後。明慧趴在床邊睡着,一張臉上儘是疲憊。
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今天竟是難得的好月色。
怕明慧着涼,想叫她會屋子去睡。可一張口,嗓子像是被火燒過般得灼痛,發出的聲音低啞難聽。明慧卻瞬時清醒,見我醒來,還沒說上話就流了一臉淚。
“你…你…”想勸她別哭,卻半天都說不了一句囫圇話。
倒是明慧明白過來,擦了擦淚,燦爛地笑:“小姐可算醒了,餓了吧,我這就去弄些清粥來。”說完也不等我反應,自己就起身跑了出去。臨了,還不忘帶上門。
我躺了這麼久,身子早已僵得緊。掙扎着半坐起來,靠在牆上。寒氣透着牆壁傳到身上,卻難得的舒服了許多。
門上傳來輕響,以為是明慧回來,一抬眼,卻見成鈺施施然走進來。他手上端着一碗東西,見我睜眼望着他,釋然一笑。走過來,將碗遞到我面前,原是漆黑的葯。
順從接過,一口飲下,將碗隨手遞還給他。擦着嘴問:“你怎麼來了?”
他伸手探我的額頭,沒有正面回答。“倒是不熱了。感覺好些了嗎?”
我點點頭,也不再追問。忽見他衣襟上有些灰黑的東西,伸手抹了來看,卻是煤炭。
詫異地望着他,成鈺不自然地側轉過身子,避開我的打量。“人手不夠,所以本世子只有親手為你熬藥了。你可要好好感恩。”
嗤之以鼻:“從小到大,我為你熬過多少次葯,這才這麼一次,你就巴巴地要我報答了?”說完話鋒一轉:“對了,冷香呢?你來了這裏那她在哪?”
成鈺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吱呀”一聲推開,露出明慧的臉。她走進來,身後還跟了一個人。定睛一看,原是順兒。
順人此刻眉毛都聚到了一起,一見着成鈺就像看見如來佛祖,哭叫着撲上來抱住成鈺的腿。泣不成聲。
成鈺皺眉,冷聲道:“有話好好說,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順兒被他這麼一下才冷靜不少,一抽一噎道:“爺,冷…冷香公主不見了!”
“什麼?!”成鈺驚叫一聲站起身來,突如其來的壓力讓順兒往後一倒。
他急忙爬起來,惶急得說不出話。我艱難地翻身下床,穿上鞋子。頭暈暈的,險些跌倒。明慧眼明手快地扶住我。
“你別慌,慢慢說。”這裏知情的人中也只有我能夠保持鎮定。嘴唇乾澀,不自在地舔了幾下。
順兒深吸幾口氣,慢慢能夠說順:“今天,公主問我爺的行蹤,我見她生氣一時害怕就說了。”他說著偷瞟了我一眼。
我蹙眉,轉向成鈺:“可是她誤會了?”
知道事情經過,成鈺才平靜了許多。聞我這樣說,亦是皺起眉,“興許是。”
“公主到現在都還沒回府,我原想着或許是留在春風樓,誰知剛才問了那位姑娘,”他指了指明慧,“才知道公主不在。”
側首示意明慧去取披風來,回過頭道:“我們一起去找找吧。這麼晚了,可能是迷路了。”
成鈺自然不會反對,只是說我大病初癒,不許我跟着。
身上確實有些乏力,所以也不逞強,讓明辰、明夜一處跟了去。自己被明慧強壓着吃完清粥,然後上床休息。
這一覺倒是睡得很快,還做了個夢。夢中我在鳳凰許宅里盪鞦韆,院子裏只有我一個人。但我也不奇怪,只是一邊自己玩,一邊唱着歌。陽光正好,鳥語花香。
忽然鞦韆推動的力度加大,我驚呼一聲,連忙穩住自己。回過頭,卻見李蕭意一臉笑意地站在我身後,一身藍衣在陽光下像極了一塊藍寶石,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我偏着頭,問他你怎麼來了。
他如同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撈出一枝梅。我歡呼一聲,跳下鞦韆跑到他面前。此刻不過夏日景緻,不知他從何處找來的梅花。
他彎起唇角,眼睛裏散發出歡喜。
我說過明年今日,我必然在此為你再簪一朵梅花。
我奇怪,現在明明是夏…
話音未落,才驚覺世事轉換,此時分明已是寒冬。
李蕭意扶正我的頭,將指間的梅插入發間,唇角的笑意越甚。
我揚起頭,問他好看么。
他點點頭,彷彿帶了千萬般不舍,深深地看着我。
忽然一笑,嘆道明年今日,又不是將是誰為你簪花。
我心沒來由地一慌,急急抓住他的手。
自然還是你!難道你要去哪裏嗎?!
他還在笑,可笑容卻分明變得疏淡,似雲似霧,漸漸看不真切。
我急了,你不陪着我嗎?
公子,該走了。星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站在另一邊喚着李蕭意。
李蕭意對着她點點頭,掰開我的手。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目光冰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