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在飛花輕似夢(1)
第1章自在飛花輕似夢(1)
大燁建安十四年,冬。
大雨直到天色微亮時方才停住,鳳凰城被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冷冷清清。
城中偶有士兵隊列出現,收整着滿城狼藉。血水留了一地,空氣中的氣味讓人作嘔,所有人都是滿面木然。
經過整整一月才攻下的城池並沒有讓他們心生歡喜,也或許是殺戮已讓人麻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一個南邊小國竟讓他們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
獲得了勝利,可是同時也損失了無數。
在城外墓地,一個四十齣頭的士兵負責將屍體挖坑掩埋,他不停舉鋤鏟土,在冰冷的空氣里仍流了滿頭的汗水。眼見處理得差不多,他這才鬆了口氣,找了個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下休息。擦擦額頭上的汗,仔細看看四周並沒有人,方才從衣服里掏出一個麵餅,小口小口吃起來--這是他昨日吃飯時偷偷藏下來的,若是被發現,只怕難逃一頓好打。
“嗚喵…嗚喵…”
他停住動作,仔細聽着。彷彿貓叫一般的嗚咽聲傳入耳中,不遠處的草叢微微搖動着。他站起身,把腰上的刀拔出,放輕腳步朝聲音傳出的方向走過去。
等草叢到了眼前,他深吸一口氣,用刀尖猛地一下把草扒開,卻見地上躺着一具女屍,看樣子不過二十齣頭,容貌美麗,身上穿着南樂國宮女的服飾。她弓着身子,把不知什麼東西死死護在懷中,身後有一支箭沒入血肉。士兵用刀在女屍身上敲打了幾下,確定她已經死了后才把刀插入鞘中。隨後蹲下身,把女子交叉的手給掰開,露出的竟是一個襁褓!
老兵把襁褓抬起來抱在懷中,掀開一個角,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映入眼帘。嬰兒似乎是被餓醒的,小臉哭得漲紅。
突然離開了原來的懷抱,來到一個更加溫暖的地方,這驚奇讓小嬰兒停止了哭泣,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老兵也打量着懷中的孩子,一時間竟是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認輸。嬰兒突然笑起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她向老兵伸出手去抓他的鬍子,小手撓得老兵痒痒起來,他也跟着笑出來。
老兵抱着孩子坐回先前休息的地方,把麵餅拿出來扯了一點在手上碾碎,然後喂進孩子的嘴裏。嬰兒美滋滋地吸允着,蓮藕般的小手抱住老兵的手不肯鬆開。一股梅花的香氣飄入鼻端,頓時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一種被依靠的感覺油然而生,老兵看着嬰兒的眼光愈發柔和起來。想起至今無所出的妻子,再看了眼懷中的孩子,老兵狠狠地點了下頭,把孩子抱緊。
城牆上有一黑袍男子迎風而立。
不多時,一位副將飛奔而來,對着黑袍將軍單腿跪下:“啟稟王爺,琦月夫人在寢宮中服毒自盡,小公主被宮女抱走,企圖從王宮的密道逃出,現已被截下。”
“嘩啦啦…”風吹動着城牆上的旗幟,黑袍將軍一時有些失神。
“王爺?”副將出聲提醒。
“帶上來。”將軍輕聲發令,副將忙領命而去。
過了一會兒,一名宮女抱着一個孩子跟在副將身後走上了城牆。三人在黑袍將軍身後站定。
“你是娘娘身邊什麼人?”半晌,黑袍將軍問出這樣一句話,不免讓副將有些詫異。難道王爺與南樂國主的夫人是舊識?
小宮女卻沒露出任何驚奇的表情。她低頭看着懷裏的孩子,那孩子睡得正香,國破家亡對這個嬰孩的夢並無絲毫影響。女子深吸一口氣,怕驚醒孩子,於是放輕了聲音道:“奴婢名喚杏兒,是娘娘的貼身婢女。”
末了,又加上一句,“是娘娘從府裏帶進宮的。”
黑袍將軍轉過身,劍眉星目,一入目竟是深入骨髓的熟悉。那宮女的心裏彷彿響起嘆息,卻又那麼不清晰,仿若一枕黃粱,夢醒時只余惆悵。
將軍仔細地將宮女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模樣並不出眾,但一雙眼睛卻是出奇的美。
“我似乎沒見過你?”將軍發問。
宮女臉上仍是淡淡的表情,但眼睛裏卻好像瞬間聚起了一汪水,但片刻又消失不見。
“杏兒不過是小姐身邊的侍婢,將軍就算見過也不會記得。”
懷中的嬰兒像是睡夠了,發出一聲嚶嚀。於是將軍又把注意力移到了宮女懷中的孩子,那嬰兒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露出柔軟的牙床。霎時間讓人感到溫暖。
“我能抱抱孩子么?”話問出口,聲音是意料之外的苦澀。
宮女似乎有些猶豫,但想了想還是將孩子遞給黑袍將軍。眼中閃過留戀和決絕。
“王爺,小姐臨終前囑咐奴婢一定要把孩子交給您,她說您欠她一件事,她希望您能好好照顧這個孩子。”說完,她深深地看了男子一眼,衝到城牆邊縱身一躍。恍惚中,彷彿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中秋之夜,小姐偷溜出府,命她假扮自己在房中讀書。那夜她蒙了面紗,一時興起爬上屋頂賞月。他到南樂遊歷,恰巧從府側的小巷經過。
她說自己是丞相家的小姐,見他年少風流,特邀一同中秋賞月。
那是她一生中說過最輕浮的話,面紗掩了她嫣紅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燦若星辰。
風襲面而來,衣袂翻飛。她感到解脫。
“將她厚葬”,不知為何,他心中竟因這個不相識的女子的死而有些悵然。“琦月夫人已攜南樂公主為其國主殉葬,今日之事,不得再提。”
這是他欠琦月的,理應還清。
大燁建安三十年,七月初七。
“清兒姐,這個花瓶應該放哪兒啊?可以擺到外面么?”一身黃衣的如意,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本是機靈可愛的小臉此刻皺成了一團,險些被人當成包子。她此刻手拿着個花瓶,滿臉苦惱地問。
“我看看”,我應聲,接着從打開的窗戶向外看了一眼,“你這丫頭怎麼什麼都能翻出來,那是去年成王妃送的禮,你若是想挨板子就擺出去吧。”
“啊!那可怎麼辦啊?!”她大叫一聲,差點急得跳腳。“這是我今兒在少爺房裏看見的,原想着是他隨手從外堂拿回來的,我擔心被人發現了又要挨罵,這才急着歸回原處。誰曾想那祖宗竟是拿了夫人的東西到處放…”
“你說什麼”,我慢慢站了起來,睜大雙眸,滿臉不可置信,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問。“是少爺拿來的?”
“是啊,清兒姐,為什麼每次輪到我打掃少爺房間的時候就一定會發生這樣的事?”她險些哭了出來。
“把東西給我!”我大叫一聲,飛一般衝出屋子,然後從如意手中奪過花瓶,向藏寶閣狂奔而去。
建安帝即位后立即對周邊小國進行掃蕩,而我父母也在戰爭中死去。王爺見我年幼可憐,於是將我抱回收養。原先是放在先王妃房裏養着,然而不過幾年,先王妃見我雖年紀小小,但自有一種沉着冷靜,於是差了我去照顧世子。當時先王妃便說,若是世子有任何差錯,我都逃不了干係。我從此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好歹過了這十幾年。今兒個是七夕佳節,又是王妃壽辰,我從上個月就一直忙到現在,所以沒太注意那個小祖宗。誰知他還是惹了麻煩來。
跑了好一段路,眼見藏寶閣已在眼前,我這才停下來,深深吸了幾口氣,端正眉目走了過去。
看守閣樓的下人見我過來,皆是恭恭敬敬。“清兒姑娘。”
“嗯”,淡淡應一聲,“夫人讓我來取樣東西。”
“是。”兩人讓開身。
走到門前,從袖裏拿出鑰匙,把門打開,走進去后把門輕掩上。仔細打量,閣內被人翻過的痕迹十分明顯。我無奈地嘆了一聲氣,把花瓶放回原處,然後將所有東西歸置好——這樣的善後工作我已做了不下數十次。
等到所有東西都放好,突然想起夫人昨日吩咐的事於是走到二樓。在西牆掛着一幅山水畫。將畫掀開,牆上有一塊被鑿空了的地方。空格中放着一個十分精緻的小木箱。將木箱取出,又拿出一把小巧的鑰匙把鎖打開。一入眼帘,卻叫整個人呆住,一時身子癱軟,差點跌倒在地。
我不禁苦笑一聲。
剛從藏寶閣出來便看見世子的貼身小廝順兒守在樓外,神色慌張。
一見我他立馬衝上前,看着像是哭過。
“壽宴馬上就要開始了,你不陪着世子準備反倒來這做什麼?”我沒好氣地問。
“清兒姐,你別怪我。世子他、他…”順兒結結巴巴,樣子極為可憐。
見他這副樣子,我心裏的氣頓時去了不少,卻越發擔憂。盒子裏放的是王爺和王妃成親當年的七夕,王爺送給王妃的一枝玉簪子。王妃向來極為寶貝,放在藏寶閣中珍藏,只有每年的壽辰才捨得拿出來。可是現在簪子不見了,除了世子我也想不出會做、敢做這事的第二人。
王妃昨日便命我今日取了簪子去給她,此刻東西不見了,就算是世子拿的,可受罰的也只會是我。
“世子他怎麼了?難道又不見了?”我隨口問一句,卻見順兒整個臉都白了。“真不見了?”一出聲,才發現自己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耳朵里嗡嗡地迴響。順兒被我嚇得整個人呆住,只睜着一雙眼看我。
“清…清兒姐”,順兒小心地叫了我一聲。見我不出聲,他竟突然哭了出來,邊哭邊說:“清兒姐,世子今兒一早就出府了,還不許我跟着。可他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啊?若是一會兒王妃問起來,順兒就死定了,清兒姐你要救我啊。”
他哭得聲嘶力竭,我實在說不出什麼教訓的話,只得安撫他幾句。待看着他回了院子,我抬頭看看天,時辰已不早了。
心裏仔細想了想,打定主意,便隨便抓了一個人,讓他帶話給如意就說我找世子去了,一定在壽宴前回來。
然後急忙出了府,七拐八拐來到‘青樓’。洛陽城裏紅粉之地無數,但也只此一家,敢取名‘青樓’。
曾聽府里姐妹們說過,‘青樓’算得上是洛陽第一樓,樓里的姑娘個個色藝雙絕,而且有姑娘選擇自己客人的規矩。能進去的固然都要是有名有權之人,但只有姑娘自己選上了,才能成為‘青樓’的入幕之賓。
可再怎麼出名,也不過煙花柳巷,烏煙瘴氣之地,是以我從來沒來過。出府採買時,寧願繞路也不願從樓前經過。然而此刻,為了那位祖宗,我也只有硬着頭皮闖了。
剛來到門前,就有一個小廝將我攔住。
“姑娘,對不住,‘青樓’不接女客。”
我賠笑,“這位小哥,我是來找我家少爺的,麻煩你幫個忙,幫我叫他一聲吧。”從懷裏掏出些碎銀遞到他手上。
他擋住我的手,並沒有接。想了想,“好吧,我去幫你說一聲。敢問你家少爺是哪位?”
我乾笑兩聲,把手收了回來,“是怡親王家的公子,麻煩小哥了。”
看着他走進門去,我不禁心生感嘆。第一樓果然是第一樓,就連守門的小廝都有規有矩,不知比好些大戶人家的下人強了多少倍。
等了半天仍不見他出來,天色越來越暗。
我心急如焚,只得在青樓門前走來走去。
都不知走了多少趟,想着王妃的簪子,眼一閉,乾脆沖了進去。因為此時尚未天黑,所以樓內並沒有什麼客人,看起來有些冷清。進了大堂,有幾個下人在打掃。見我進來都裝作沒看見,仍是各做各的事。
我正發愁這地方這麼大,該到哪裏去找,耳邊卻隱隱有歌聲傳來。靜立細聽,那歌聲如黃鶯出谷,悅耳動人,彷彿能攝人心魄。連忙穩住心神,追着聲音朝後院走去。
穿過大堂,一大片荷塘映入眼帘。荷花開得正好,粉白相間。此刻已近黃昏,光線幽幽地照在池塘中,竟恍若仙境。荷塘正中有一水榭高台,四周搭着粉白紗巾,與池裏的荷花相互映襯。
“長相思,短相思,若寄梅花三兩枝…”歌聲悠然,偏又帶着一種清冷,也不知能有這樣歌聲的會是個怎樣的女子。
歌聲似乎是從高台上傳來的,透過飛舞的紗巾可以看到有女子正在撫琴。四處一打量,才發現剛才答應幫我傳話的小哥此刻正站在池邊,一臉獃滯,像是已入夢境。
無奈地搖搖頭——這般歌聲連我這個女子都險些失了魂,更何況是他。
移轉目光朝水榭正對着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祖宗和兩個經常來往的少爺正一邊喝酒一邊欣賞佳人。他倒是有心思,卻不曾想想我,好歹我也跟在他身邊十幾年了,他把那簪子偷去,說不定我要賠上一條命!想着,心裏難過起來。
不過轉念一想,他是主子,從來便不被這些那些的規矩管着,一時沒想到也是有的,我也不應都怪在他身上,還是算了。深吸口氣,端着步子走上前。
剛走了沒幾步,就見世子身邊的一個少年突然偏轉了頭,看見我,微微挑起眉,露出詫異。那人是兵部尚書家的二公子李蕭意,經常到王府做客。雖不曾與我說過幾句話,但他為人溫和,對我也極為有禮。每次送禮給王爺夫人或是世子時也會有我和如意幾個在府里能說上些話的下人一份,因此我對他頗有好感。
此刻見他被我嚇着了,便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他一愣,眸子恢復溫和,朝我輕輕點頭示意。然後側過身,用手推了推在他旁邊的人,“成鈺”,然後抬起下巴朝我這邊點了下。那人偏轉身子,看向我,一雙桃花眼中波光流轉,竟讓滿池荷花頃刻間黯然失色。
他微微側了身子,露出一臉笑,“哎呀小清兒,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這一聲實在太過突兀,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朝我看來,就連水榭上的歌聲似乎都已停住。
臉上一熱,我顧不得害羞,急忙上前一步福了個身,“爺,時辰不早了,壽宴馬上就要開始,奴婢是來請爺回府的。”
“啊,我這麼把這茬兒給忘了。”他大叫,聲音里儘是苦惱。我微微抬眼,卻見他臉上除了笑還是笑。心知他根本不在乎,可還是直起身子,接話道:“那就請爺快跟奴婢走吧,若是再遲,只怕就來不及給夫人拜壽了。”
他站起來,手裏拿着一支簪子轉着。“好吧,那我就跟你回去。雙雙…”他突然喚了一聲。
“鈺少這是要走了么?”身後有人應聲,我側過頭,只見一位藍衣女子笑盈盈地通過池上通道向我們走過來。左右都是盛放的荷花,她置身其中,仿是踏花而至,一時間讓人覺得美麗不可方物。她應該就是剛才在台上唱歌的女子吧,原先離得遠,所以看不真切。現下她走到眼前——一雙丹鳳眼,顧盼間可攝人魂魄。眉似遠黛,肌膚白皙若暖玉。櫻桃小嘴,楊柳蠻腰,不過薄施脂粉,然卻艷光四射。若說她是絕代佳人,也絕不會辱沒這四個字。“可是雙雙唱的不好,才把鈺少氣走?”雙雙輕聲問道,臉上笑容美好。
世子低笑一聲,走到她面前。
“雙雙的歌大燁無人能及,又豈有不好的?”他執着簪子到雙雙眼前。
“今日府里有些事,要先走。不如我就以這簪子作為賠禮。”
我一驚,“爺!”
他卻恍若未聞,逕自把簪子插在雙雙的髮髻上。手輕撫着雙雙的發,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我壓低聲音,“爺,這是王妃的東西,您怎能隨意贈人呢?”
“唉,小清兒,這簪子你家主子已經送出去,難道你還要把它收回來么?”成親王世子成鉞走到我身邊,拿着把扇子揮來揮去,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再說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你家王妃難道還缺首飾?”
“我聽說那簪子是怡親王送給怡親王妃的,是當今太后的陪嫁之物,成鈺你怎麼就送人了?”李蕭意抬手放在少爺肩上,一臉笑意。
我朝他回了個感激的笑。
“阿鉞說得對,二娘難道連簪子都沒有么?”少爺收回手,“雙雙,那我們今日就先走了,明兒個再來看你。你先去休息吧”
雙雙笑着看了我一眼,“那雙雙就不送各位了。”
少爺點點頭,轉身就走。成鉞看着我笑笑,也拉着李蕭意跟着去了。我一時間呆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今日拿不回簪子,我怕是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了。
轉念想想,反正這條命也是王爺撿回來的,便是丟在這王府也算不得冤枉。於是一咬牙一跺腳,轉身要走。
“清兒姑娘”,身後的人突然出聲叫住我。
我頓住腳步,回身。
雙雙走上前來,把簪子取下,遞到我面前。
“雙雙姑娘,你這是?”我疑惑地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