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比誰都清楚,我還喜歡你
第2章你比誰都清楚,我還喜歡你
“怕?”陸渝州被嗆到了,直接將喝到口中的水噴了出來,“該怕的是劉木陽。”
他剛從民事庭出來,正好看到蘇予打劉木陽的樣子,一副“老娘先用巴掌制裁你”的模樣。
他勾了勾嘴角,一臉揶揄:“蘇予,你力氣大的事,差不多整個法律圈都知道了吧?”
蘇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件事可能是她之前在任檢察官的時候傳出來的。
“法律圈內的人都知道,有個美女檢察官是出了名的大力女王,小力能敲斷法槌,大力能踹飛嫌疑犯,惹誰都不能惹她。”
蘇予臉色微紅,倒不是尷尬自己力氣大,而是尷尬她剛剛很做作、很小女兒姿態地倒在了霍燃——她前男友懷中。
她抬眸,對上了霍燃漆黑的眼睛,睫毛顫了一下,而後迅速移開了目光。
她低頭淺淺地啜了一口熱茶,茶香四溢,水霧裊裊,沾濕了她眼前的睫毛,她白皙細長的手指握着白色的骨瓷杯,顯得通透瑩潤。
在法院敲斷法槌,還是她實習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本來她就是去參觀的,偏偏這個庭里有律師和檢察官正在討論案情,那個律師極力想請求庭外和解,但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生氣,無恥至極,處處為嫌疑犯脫罪,她便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蘇予想,天生力氣大,也不怪她啊。
旁邊一起來參觀的女實習生把法槌遞給她,用手肘撞了撞她,說:“你也來敲一下法槌試試。”
蘇予抿唇,接過了法槌,大概是力氣沒控制好,也可能是心中的憤懣需要發泄,只敲了一下,她就愣怔了。
法槌斷了,槌斷了,斷了。
空氣彷彿停止流動了一般,周圍的氣氛變得很尷尬,整個法庭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槌頭滾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的敲擊聲。
連爭執的律師和檢察官都看了過來,目瞪口呆。蘇予從臉頰紅到了脖子,難以置信自己敲斷了法槌。
至於踹飛嫌疑犯,那是她第一次上庭的時候發生的事。法官宣判了,搶劫嫌疑犯正被法警押着的時候,忽然掙脫了束縛,朝着她這邊衝過來。周圍響起一片驚呼聲,她條件反射地抬腳踢了過去,正好踢中了對方的襠部,所以他才會疼得難耐,往後摔去,看上去就像被她踹飛了一般。
蘇予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怎麼解釋了。對面的霍燃看着她,沒有說話,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唇。蘇予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幸好秦譽走了過來,檢察官的制服襯得他身形高大,他抿着唇,濃黑的眉毛下是漆黑的眼眸。他看都沒看霍燃,淡淡的目光落在蘇予身上:“蘇予,你跟我過來一下。”
蘇予站起來,霍燃也跟着站起來,神色冷淡。
秦譽斂了斂神色:“霍律師,我有事情找蘇予。”
霍燃眸色漆黑:“秦檢,她是我的實習生,如果是私事,她現在還在上班時間,請等她下班;如果是公事,案子的主要負責人是我。當然,她的另一個身份是犯罪嫌疑人的親屬,但我是她聘請的律師。”
秦譽皺了皺眉,沉默了一會兒,同意了,而後將目光落在陸渝州身上。
陸渝州正趁着休庭時間坐着休息,手裏剛打開一瓶咖啡,還沒喝一口。霍燃的目光垂下去,也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說:“明白明白,我迴避迴避,開庭去了。”
陸渝州走了,蘇予抬頭看着秦譽,問:“你們聽完錄音了嗎?”
其實錄音聽或者不聽,都沒有什麼大的區別。
蘇予在昨天晚上就聯繫了秦譽,一開始,秦譽根本不接她的電話。她連續打了好幾次,他才接起來,聲音冷漠又帶着些失望:“蘇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時候無論你是作為辯方律師實習生還是嫌疑人家屬,都不應該主動和我聯繫。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幫你。”他頓了一下,電話那頭還有翻閱卷宗的聲音,他正在加班工作。
“蘇予,我開錄音了,你要明白,你隨便的一句話,都有可能毀掉你未來的律師生涯。”
蘇予見他這個態度,倒是放鬆下來,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輕聲道:“秦檢,我找你的確是為了蘇晟的事情,明天開庭前,你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現在案子進入了死循環,劉木陽有可能會是突破點,你相信我一次,明天開庭前,讓我和溫遙的丈夫劉木陽接觸一下可以嗎?當然,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安排法警在大廳的拐角監聽,可以嗎?”
說真的,如果不是看在他們共事多年的情誼上,這樣的要求,秦譽根本不會理會。不如他就看一下蘇予想要做什麼。
秦譽抿了抿唇,看着蘇予,喉結微動。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解釋一下他安排法警的動機:“早上我安排法警,一個原因是保護你的人身安全,另一個原因是確保證據的合法性。”
蘇予笑了笑,將頭髮別在耳後,陽光從身後落在耳朵上,她的耳朵泛着瑩潤透明的紅。
她了解秦譽的職業道德,更何況,她本來就希望秦譽安排人,這樣就省去了很多麻煩,她不需要解釋錄音怎麼來的,也不需要證明錄音前後是否有對劉木陽進行威脅,還可以確保她的人身安全。
霍燃對秦譽的話沒有多大興趣,只是他擰起了眉頭,臉上佈滿陰霾:“法院門口的安檢需要加強,劉木陽帶刀進來了。”
秦譽說:“嗯,我知道了。”他頓了一下,道,“我向法官提交了撤訴申請。”
秦譽似乎還要說什麼,薄薄的唇緊抿着,喉結上下動了動,最終只看了一眼蘇予,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蘇晟的案件不需要開庭了,接下來只需要等公安和檢察院審查證據,走完流程后,蘇晟就會被釋放了。
霍燃瞥了蘇予一眼,說:“走了。”
蘇予跟上他的步伐,沒有說話。
他們從偏門出來,遠遠就看到法院門前聚集的媒體記者和圍觀群眾,檢方臨時做出撤訴的決定,徹底激怒了他們。
圍觀群眾抗議法院包庇有錢人,抗議世道不公。
媒體記者們正在直播,玩文字遊戲,從短短的一句話中,衍生出了無數含義,在眾人的怒火上澆了一層油。
蘇予拉開車門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憤怒的人群,只覺得荒誕又陌生。
車子平穩地行駛,她扭頭看着窗外,托着腮若有所思。
等紅燈的時候,霍燃舒展了一下手臂,修長的手指重新握上方向盤,烏黑的眼睛看着前方,唇畔卻浮現一絲笑意,他說:“你第一次站在民意的對立面?”
蘇予轉眸看他,睫毛動了動:“不是。”
霍燃自然知道她曾經因為錯判,已經遭遇過一次民意的對抗了。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很陌生?”
蘇予沉默了一會兒。霍燃唇邊的笑意加深,他轉移話題,問:“送你回哪裏?”
蘇予說:“回我的公寓吧。”
霍燃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地點着,他散漫地“嗯”了一聲,車子最終停在了一個小區樓下。
蘇予回過神來,解開了安全帶,往外看去。她才發現,這不是她的公寓樓下啊。
霍燃已經打開車門了,說:“走吧。”
蘇予問他:“這是哪裏?”
“我家。”霍燃語氣平緩,像是沒察覺到她的驚訝,“上去吧。”
“但我要回家啊。”
霍燃沒有回答。
蘇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上去了,霍燃打開房門,她愣愣地跟了進去。
公寓的客廳很大,北歐風木紋地板十分低調,褐灰色的沙發前擺着一張簡潔風格的幾何茶几,地毯是柔軟的淺灰色。
蘇予掃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公寓顯得有些空蕩,似乎沒有女人生活過的痕迹。
霍燃遞給她一雙男士拖鞋,他自己也穿上了一樣的拖鞋,然後放下公文包,脫下黑色長大衣,鬆了松領帶,有幾分散漫。
“喝什麼?”
蘇予穿上拖鞋,像偷穿大人的鞋一般:“都可以。”
現在是冬天,霍燃乾脆燒了水,讓她自己泡茶。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想吃什麼?”
蘇予愣住了,他要做飯嗎?
霍燃皺了皺眉,握住蘇予的手腕,固定住,力道有些大,蘇予有些疼。
她回過神來,定睛一看,才發現水壺裏的熱水差點要從小小的茶壺裏溢出來。
霍燃垂眸看她:“小心點。”
“哦。”蘇予的目光落在霍燃攥着她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長白凈,骨節分明,手背上的青筋顯出了力道,手掌心緊緊地貼着她的腕骨。
她手腕處的皮膚像被火灼燒了一般,又燙又熱。她皮膚薄,原本就容易臉紅,現在耳朵又泛起了紅色。
霍燃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勢,一隻手撐着沙發背,打量着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我隨便做點當午飯吧。”他直起身,蘇予鬆了一口氣。
霍燃的廚房不是開放式的,他做飯的時候,順手把門掩上了,蘇予也沒好意思跟過去看。她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站起來走到了乾淨的落地玻璃門前,擰開門走了出去。
陽台很大,外面擺着一張鋪着淺藍色絨布的桌子。冬日的風帶着低溫,凜然的寒意吹拂在臉上,降下了她臉上的灼熱。風吹一吹,她也冷靜下來了。
蘇予將雙手撐在冰涼的黑色欄杆上,眺望着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上面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近處的樹只剩下乾枯的枝丫,風一吹,枝上的雪就抖了一地。
她心中有着隱隱的失落,像是進入了情緒低潮期,心臟沉在黑暗的水中,帶着戰慄感。
蘇晟的案子解決了,她本來應該開心的,但一直緊繃在腦中的弦忽然斷開了,她有一種茫然的感覺。
霍燃的話在她的耳畔不停地迴響着。
她想,伸張正義有什麼錯?受害者本來就是弱勢的一方,他們遭受了傷害,甚至失去了性命,他們的權益只能由公檢法機關來為他們維護。而犯罪嫌疑人呢,這麼多年,她見過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有些人在法庭上假意懺悔,有些人連表面的悔罪都不會做,他們根本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情,甚至繼續用陰狠的目光瞪着法官和檢察官。
而那些人在她眼裏,是被叫作犯罪嫌疑人還是被叫作罪犯,只是時間的問題。等她代表檢方找到充足的證據,提起上訴的時候,在她的心裏,他們就已經被定了罪。但是……
蘇予睫毛顫動,她這一次站在了蘇晟這一方,站在了犯罪嫌疑人的角度。那麼多證據指向他的時候,她也沒有認定是他犯罪。
她的手指被凍得有些僵硬,轉過身,盯着落地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覺得有些羞愧,她這是雙重標準。
她為什麼相信蘇晟?只因為他是她弟弟,她自以為了解他,所以就無條件地相信他。
她親手辦過冤案,那個人被她塑造成了一個強姦犯,他說過很多次他沒有做過,但是她不相信。
蘇予抿了抿唇,手心出了黏膩的汗,後背也有些涼意。她至今記得兩年前眾人責備的眼神和被人辱罵的痛苦。但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看到那個被她冤枉的少年時候的內疚。
因為她的錯誤,他在監獄裏度過了漫長的兩年。她再見他時,他的脊柱已彎,瘦骨嶙峋,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不帶一絲溫度,沒有怨恨,卻更像狠狠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臉上,火辣辣的難堪像一簇火,灼燒着她的良知。
蘇予的手指蜷曲了一下,目光獃獃的。
霍燃從廚房出來,站在了玻璃門的另一側,手裏端着餐盤,另一隻手輕輕地叩了叩門,挑了挑眉:“進來,別再吹冷風了。”
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門,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遙遠。
這一刻,蘇予產生了一種錯覺,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可具體遙遠在哪兒,她也不知道。
屋內開着暖氣,暖氣片散發著溫熱的氣息,蘇予一走進來,冷暖交替,刺激得她輕輕地哈了一口氣,一雙白皙的手凍得有些紅腫。
米飯還沒好。
廚房裏的電飯煲還在運轉,透過門縫,她可以看到從電飯煲氣孔里冒出來的白色煙霧。
霍燃打開電視機,把遙控器遞給蘇予:“你想看什麼自己調。”
他還要再炒一個小菜,手機又在振動,他戴上耳機,淡淡地瞥了蘇予一眼,走到廚房接電話去了。
蘇予隨意調了幾個台,液晶屏幕上閃過一個個畫面,然後她的手一頓,抿着嘴角,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屏幕。
“本台記者播報:今日東城區檢察院因庭審中證據發生變化,認定被告人蘇晟故意殺人罪的證據存疑,書面要求撤回起訴。據悉,目前人民法院已做出准許的裁定。”
鏡頭一轉,是謝歲星的母親。
因為最近一段時間的煎熬,她已經白了許多頭髮,臉色蒼老,神情疲憊又崩潰:“我不知道我的星子做錯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是她遭受這樣的痛苦,我也不知道法院為什麼要撤訴,現在根本就沒有第二個嫌疑人……”
記者問她:“謝媽媽,你會上訴嗎?”
謝媽媽靠在旁人的身上,泣不成聲:“會,我不會放過蘇晟的。”
鏡頭的最後,謝媽媽已經哭得昏厥過去了。
蘇予攥緊了手指,因為用力,指尖已經陷入掌心的嫩肉中。
這些都不是真相,謝歲星無辜,可是蘇晟也一樣無辜。
記者面對着鏡頭,做最後的播報陳述,表情沉痛:“據悉,本次為蘇晟辯護的律師是霍燃,他曾為臭名昭著的強姦犯和毒販做過無罪辯護。無論現在的判決如何,我們都要相信公平和正義可能會遲到,但終將會到來。”
蘇予嘆了一口氣。
霍燃走到她的身後,一隻手撐在她的身旁,探身過去拿起了遙控器,不僅沒有關掉電視,反而調到了另一個台,也在播報蘇晟的事情。
大大的標題博人眼球——蘇治國之子蘇晟殺人案被檢方撤訴,徹底引起公憤。
屏幕上滾動着網友們的評論,主持人字正腔圓又帶着些微諷刺地讀了出來。
有人嘲笑:“別天真了,法律只是權貴的遊戲,你們現在明白了吧。”
但只有一句話真正刺中了蘇予的心窩。
“蘇晟的姐姐前幾年當檢察官的時候草菅人命,害慘了人,現在又出來蹦躂了,她該不會覺得網友很健忘吧?真希望蘇晟也被判死刑,讓她感受一下那種痛苦。”
她的後背感到一陣陣涼意。
霍燃從小就和奶奶生活,所以很獨立,做飯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他很快就做好了三菜一湯。
霍燃坐在蘇予的對面,垂着眼,神色有些淡漠,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其間,蘇予明明感覺到霍燃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以為他要說些什麼,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繼續面無表情地吃着東西。
蘇予抬起眼皮,看着他。依舊是那張臉,眉梢微挑,鼻樑高挺,嘴唇很薄,面無表情地吃着東西。
直到他用完晚餐,才擦了擦嘴,揚了一下眉,眼睛烏黑而銳利:“你吃完了嗎?”
蘇予的手指頓了一下,她幾乎沒怎麼吃,但還是放下了筷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霍燃也沒勸她吃,只是抬了一下眉梢,聲音有些平淡:“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嗯。”
吃完飯後,霍燃送蘇予回去。蘇予下車后,他靜坐了一會兒,才重新啟動汽車。置物盒裏的手機振動着,他按下了接聽鍵。
“霍律師,我是劉木陽的母親,木陽是一個好孩子,他是一個優秀的老師,怎麼會被逮捕呢?我聽別人說,你是一個好律師,你要多少錢,我都給……”
電話那頭的人充斥着崩潰的情緒,聲音斷斷續續又哽咽。
霍燃淡淡道:“抱歉,我不接這個案子,您找其他律師吧。”他說完就要掛斷電話,那頭還有隱隱約約的哭聲和罵聲。
引擎發出聲響,霍燃踩下油門,笑了一下,目光凜然,如果蘇予在場,是不是會因此覺得他是一個有原則的律師了?
他的確有原則。他的喉結滾了滾,他的原則就是不接沒把握的案子。
蘇予回到公寓裏,林姨正在搞衛生,整理東西。她聽到開門聲,抬頭:“阿予回來了。”
她給蘇予倒了一杯牛奶,焦急地問:“阿晟怎麼樣了?”
蘇予:“阿晟沒事了,他沒殺人,真正的兇手已經抓到了。”
林姨鬆了一口氣,她自小看着蘇家的兩姐弟長大,後來蘇予搬出來住,她也就跟着過來照顧了。雖然她跟蘇晟不像跟蘇予這樣親,但好歹知道蘇晟的品性,說他殺人,她是絕對不相信的。
蘇予去泡了澡,熏了香氛,放鬆地躺在沙發上,喝了林姨燉的湯。
林姨整理完屋子,看了看蘇予的臉色,有些蒼白,肯定是最近一段時間累了。林姨坐在沙發上,輕聲問:“不舒服嗎?過來,我幫你按一按。”
蘇予彎着眼睛笑了笑,就躺在了林姨的腿上。林姨指腹柔軟,力道適中,輕輕地按捏着蘇予的太陽穴。蘇予閉上了眼睛。
林姨倒了一些精油在指腹上,搓熱了,這才抹上去。她和藹地看着蘇予,說道:“這次的事情解決之後,阿晟這孩子得讓你爸爸好好教育一番。”
蘇予說:“爸爸跟阿晟的關係本來就很緊張了。”
“那也得好好教育,希望他經過這次的事情后能乖一點。”
“嗯,會的。”
林姨感嘆:“你跟言則也好多年了吧,言則是一個好孩子,你們有沒有想過什麼時候把婚期定下來?”
蘇予抿着嘴角,沒有回答,睫毛微顫。
林姨對蘇予了解得很,她在心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就沒再說什麼了。
正說到陳言則,他的電話就打來了。蘇予盯着屏幕上閃爍的名字,指尖滑了過去。她爬起來,往房間裏走,走到了房間的全封閉式玻璃陽台上。
蘇予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漸漸沉下來的天色,眺望過去,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車海,再往外,就是冷僻的城郊了。
陳言則的聲音不緊不慢:“阿予,你在家裏?”
“嗯,你還在上班嗎?”
“是啊,今晚有空嗎?等會兒就下班了,我去接你?”
蘇予沉默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找了借口:“今晚有事情,我約了羨餘。”
陳言則不知道有沒有察覺到什麼,笑了一下,聲音溫和:“那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阿晟回家吧,叔叔讓我們一起回老宅吃飯。”
“好。”
蘇予掛斷了電話,收拾了運動裝,打算去小區的健身房運動,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蘇予頓了一下,眼角的笑意漫開。
“羨餘,你回來了啊?”
林羨餘大喊:“阿予,我看到新聞了,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蘇晟那臭小子沒事了,我也平安歸來了!我已經從動車站回去了,餓死了,我想吃肉蟹煲,咱們去你家附近那家吃吧!”
蘇予換了一套衣服,穿上黑色毛衣裙,外搭酒紅色收腰呢大衣,腳上穿的是同色系天鵝絨過膝靴,隨手抓了一個小包就出門了。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了,路燈一盞盞亮起,蘇予剛把車停好,就看到了林羨餘的車。
蘇予下了車,剛想叫人,就看到林羨餘的車上下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比林羨餘高了一個頭,身姿挺拔,短髮烏黑,眼眸銳利,五官深邃,輪廓的線條顯得凌厲,而隱藏在黑色夾克衫下的身體,隱隱露出健碩的肌肉。
蘇予記人的能力挺強的,她擰了擰眉,思考了一番,總覺得這個男人的臉有些熟悉。
男人抿着唇,冷冷地看着林羨餘,聲音低沉有力:“林法官,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林羨餘敷衍他:“知道了,你快走吧。”
男人很敏感,一下就注意到蘇予的視線,懾人的目光投射在蘇予的臉上。他盯了她一會兒,臉上沒什麼表情,最後眼神淡淡地掃過林羨餘,轉身就走。
蘇予仍舊盯着他筆直的背脊。
林羨餘沖了上來,勾住蘇予的手臂,兩人一起朝着肉蟹煲店走去。到了店鋪后,按照老規矩,她們點了一大份的肉蟹煲,再加上牛蛙、海帶和兩份米飯。
蘇予大致講了一下蘇晟的案子,林羨餘聽得眉間褶痕深深:“劉木陽真不是人,幹了這麼多噁心人的事情,幸好今天你沒事,我得跟法院好好反映反映,安檢也太弱了吧。”
蘇予的睫毛顫了顫:“我以前去學校找阿晟的時候,見過謝歲星,挺可愛的一個小女孩。但劉木陽那邊還沒交代,具體的作案過程還不知道。”
林羨餘抬眸:“不知道劉木陽委託的律師是誰……算了,不說他了,掃興。”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對了,你跟霍燃難道是愛火重燃了?我都聽說了,他為蘇晟辯護了,還挺賣力的嘛!”
蘇予淺淺地抿了一口飲料,笑了一下:“霍燃敬業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羨餘似笑非笑:“他是敬業啊,不過他可是收了你當實習生啊,哎喲喂,法律圈子就這麼大。”
蘇予沉默了,有些哭笑不得。
林羨餘一隻手支着下巴,認真道:“說真的,雖然當年我覺得霍燃配不上你,但這麼多年過去,你也沒喜歡上別人,又不肯跟陳言則將就,也沒聽說霍燃有什麼女朋友,你們要是重新在一起,多好啊。更何況,我清楚地知道,當年的霍燃有多喜歡你。”
蘇予攪拌飲料的手頓了一下,她咬了咬唇,心臟“撲通”劇烈跳了一瞬。
她抿唇:“你也說了是當年,他這樣的人,當年有多喜歡,現在或許就有多討厭。分開后,我們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了這麼久,最近才有了交集。”
林羨餘盯着蘇予,半晌后,她揚了揚下巴,白了蘇予一眼:“阿予,這個交集是你主動找的,對不對?你想替蘇晟找一個優秀的辯護律師,不過B城有經驗有名氣的律師那麼多,你卻挑中了霍燃。”
蘇予怔了一下,反應過來:“不是……”她頓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之前蘇晟身陷囹圄,她哪裏有什麼心思想別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席老,但不可避免地想到,霍燃是席老的愛徒。
她的眼神胡亂瞟了一下。
霍燃願意為蘇晟辯護,她在聽到他要她當助理的那一瞬間,心情是複雜的,幾乎不能用言語來表述。
她得承認,她是有私心的,她想接近他。
林羨餘看到蘇予的表情就明白了,笑了起來。
蘇予深吸一口氣,壓下了胸口洶湧的潮水,轉移話題,問道:“這次出差怎麼樣?”
林羨餘外出下鄉一個月了,都在外地抓老賴,滿深山老林地跑。提到出差,她就有些有氣無力:“慘死了,法院的車子才停在村口,村民們的柴刀就都架在脖子上了,還是我的脖子上。”
蘇予瞥了一眼林羨餘白皙的脖子,上面有一道小小的痕迹。
林羨餘注意到蘇予的視線,摸了摸脖子:“沒什麼事情,反正解決了。”
服務員上了菜,蘇予往椅背上靠了靠,給她讓道。肉蟹煲瀰漫著食物的香氣,煙霧繚繞。
蘇予夾了半隻蟹,戴上了手套,隔着白色的煙,問:“對了,剛剛從你車上下來的男人是誰?”她彎了眼睛,義正詞嚴,“他怎麼叫你林法官,還拜託你事情?你要時刻謹記你人民公僕的身份,不能做出對不起組織的事情。”
林羨餘撇嘴:“我的相親對象。我媽就是掐着我到家的時間安排見面的,剛剛他拜託我,想讓我好好地跟我媽解釋,最好說我看不上他。”
“他是幹什麼的?”
“刑警。”
“哦。”蘇予還是覺得他熟悉。
兩人吃完飯,出了商場,在路上邊走邊聊天。寒風凜冽,蘇予裹緊了圍巾,林羨餘說:“吃完飯好睏,我今晚不回去了,我去你那兒好了,我媽今晚還以為我跟相親對象出來,回家又得盤問一通。”
“好啊。”
林羨餘打算把車停在商場停車場,明天再過來開。她上了蘇予的車,坐在了副駕駛座上:“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下鄉的時候鬱悶得好想打人。明天下班后,我們一起去健身房打拳吧。”
說到打人,蘇予終於想起了什麼。
她轉過頭,盯着林羨餘,抿了抿嘴角:“羨餘,你還記得你打過你相親對象的弟弟嗎?”
林羨餘怔了怔,過了好半晌,才隱隱約約想起了這個人。
那還是大一的時候呢。
她聽說她上小學的堂弟被一群高年級學生打了,就去圍堵那群高年級學生。一個大學生把人家一群小學男生堵在了小巷子口。
有的小男生怕了,有的不怕,只有帶頭的那個小屁孩仰着頭,鼻孔朝天,冷着臉:“我不怕你,我叫我大哥來了!”
林羨餘覺得好笑,擺着冷臉:“你說,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林薄?熊孩子!”
蘇予拉着林薄的手,小聲地勸林羨餘:“走吧,夠了,等下孩子父母找來了,還以為你要幹什麼呢。”
正說著,寂靜的小巷子裏突然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以及腳踩到易拉罐的聲音。
林羨餘和蘇予心裏微微一驚,轉過了身。
那群小屁孩卻突然興奮起來,為首的那個孩子大喊了一聲:“汀哥!”
巷子口的身影格外高大,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身上,他逆着光,身形在地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他們一看他的輪廓,就是練過的。
來人腳步落地有聲,很穩,待走近了些,林羨餘才看清他的面孔——稜角分明,五官深邃,帶着一股不好惹的冷厲。他還被一群小屁孩叫作汀哥,真當自己是黑社會啊,林羨餘想笑。
小屁孩得意揚揚:“我哥哥是警察!”
林羨餘撇嘴:“那我還是法官呢,判你汀哥無期徒刑!”
最後怎麼解決的,林羨餘忘了,只記得自己和他對視的那一眼,他的眼裏平靜無波,毫無起伏,而她只想摳掉他的眼珠子。
至於蘇予記得這件事,完全是因為她才出巷子口不遠,就看到靠着牆、懶懶散散站着的霍燃。
他偏過頭,手插在褲兜,直起身子朝蘇予走了過去,剛剛摁滅指間的煙。
“哦,打群架啊,聚眾鬥毆罪。”
蘇予心一驚,抿了抿唇,睜大眼睛看着霍燃。
霍燃說:“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幫你隱瞞。”
蘇予:“啊?”
什麼玩意兒?
結果,她還真的幫他寫起了“毛概”作業,抄得手都快要斷了,抄完之後,霍燃還拉着她去打網球。
蘇予本來就憋着一肚子氣,她不愛罵人,但不代表她不會生氣。
她揮球拍的時候,死死地盯住了球,朝着霍燃的頭揮了過去。
那個球不僅沒砸中霍燃,還落在了地上,因為蘇予用力,那個球在落地的那一刻又狠狠地彈了起來,最後死死地卡在網球場的鐵絲網高處。
尷尬了。
最後,還是霍燃一腳踹在鐵絲網上,那個球才晃晃蕩盪掉落下來。
他側身看她:“哦,你看,我又幫了你,你又欠我一次。”
蘇予默默壓下心頭的火氣,當作什麼都沒聽到,他就踹了一腳而已啊,還想要她再欠他一次?
她不好意思地想,要是讓她踹這麼一腳,搞不好整張鐵絲網都要倒下去。
她還應該再踹這麼一腳,讓霍燃上天。
第二天,蘇予醒得很早,法院那邊通知她,可以去接蘇晟了。
蘇予和林羨餘起床,開車去了看守所。道路兩旁都是光禿禿的樹木,加上遠處荒涼的山,更顯得寒意瘮人。
霍燃的車子已經停在了看守所的門口,他似乎來得很早,蘇予鎖好車門,抬起頭,就看到霍燃和蘇晟一起走了出來。
霍燃的臉色淡淡,穿着一身筆挺利落、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手裏提着公文包。蘇晟穿着白色的羽絨服,臉色蒼白,眼睛下方有很重的黑眼圈,他臉上被毆打的傷痕還沒褪去,顯得有些瘦弱。
他抬起眼皮,看着冬日微弱的陽光,彷彿有些刺眼。
恍若隔世。
蘇予喊了他的名字。
蘇晟抬起頭看向她,少年的黑眸里閃過了一絲水光,眼圈忽然就有些紅了。
他的薄唇動了動,半晌后,他才輕輕地喊了一聲:“姐。”
蘇予抿唇,移開了視線。
林羨餘淺淺地笑了一下,趴在蘇予的耳畔說:“哎呀,蘇晟就是一個熊孩子,別跟他計較生氣了,事情過去就好了。”
霍燃看到林羨餘也不驚訝,淡淡點了點頭。
林羨餘是執行局法官,這幾年幾乎沒跟霍燃接觸過,不過大學時,霍燃老纏着蘇予,林羨餘也挺煩他的,所以兩人的關係一直都是淡淡的。
蘇予帶着蘇晟回了蘇家老宅。
一路上,蘇晟都很沉默,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地看着窗外,單眼皮微微垂着,漆黑的瞳仁里情緒寡淡,看得讓人有些心疼,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大男孩。
蘇予也沒主動跟他說話,人生的路,他得自己走,這樣的坎,他得自己邁過去。
老宅在城東的古山別墅區,山野寂靜,日光稀薄,樹蔭層層掩映,車子駛過,驚起了枝丫上停留的鳥,抖落了窸窸窣窣的薄雪。
蘇晟先進了屋子,蘇予看着他微微彎着的背影,沒有說話。
林羨餘靜默了片刻,說:“他現在應該挺難受的,年輕人總是覺得愛情很重要,他應該還不太能接受溫遙騙了他。”
“嗯。”
僕人們忙上忙下,經過一番整理,別墅顯得更加乾淨了。
林姨今日也回老宅了,在大門口擺放了一個火盆,檀木、荔枝木和柚子葉在盆中燃燒着。她彎腰,撒了三錢紅豆和硃砂,碎碎念着:“阿晟,來,跨過去,去去晦氣。”
蘇晟笑了一下,乖乖地跨了過去。
他消瘦的模樣,惹得林姨格外心疼。
實木雕花長餐桌上擺滿了菜,都是蘇晟愛吃的,餐桌中央的一束風信子也是蘇晟喜歡的花。
林羨餘跟林姨抱了抱,撒了撒嬌:“林姨,我今天還想吃你做的紅燒獅子頭。”
“好好好!”
他們才進屋沒多久,屋外就又傳來了引擎熄火的聲音,車門關上,沉穩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傳進了屋。
走在前面的是剛出差回來的蘇治國,他脫下了大衣和圍巾,扔給僕人,露出了鐵灰色的西裝。他垂眸看到窩在沙發上的蘇晟,臉色陰沉,眉間都是寒意,聲音似是洪鐘:“蘇晟,過來!”他說著,攤開了右手。
管家心裏一驚,愣了一下,就遭到怒火上頭的蘇治國的一頓狠罵:“怎麼了?你還不去拿棍子?”
“這……”管家有些遲疑,今天的外人有些多,跟在蘇治國後面進來的人就是陳言則。
陳言則也脫下了外套,他一邊將衣服交給一旁的僕人,一邊轉頭看向蘇予,如黑色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裏泛起了點點笑意,像清水似的。他這個人,明明在商場多年,看上去卻總是很乾凈、清澈。
蘇治國根本就不把陳言則和林羨餘當作外人,擰緊了眉頭:“快去拿棍子!”
管家看了蘇予一眼,蘇予抿唇,說:“爸,他長大了,再動家法不太合適。”
這句話點燃了蘇治國的火炮筒,他額頭的青筋凸起:“現在不合適,那什麼時候合適?都差點進監獄了,是不是要等他被判了死刑才合適?”
見所有人都沒去拿棍子,他幾個大步走到蘇晟的面前,一腳踢翻了沙發前的小茶几。
茶几滾翻,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瓷杯在紅木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蘇晟的臉上一直沒有什麼表情,他站了起來,低垂着眼,唇色很淡。
蘇治國看不慣他這副死樣子,冷冷地盯着他被打得瘀青紅腫的臉,揚起手毫不留情地照着那塊受傷的地方一巴掌揮了過去:“臭小子,能耐了,不僅學會了跟狐朋狗友鬼混,還學會了為女人頂罪!這一次,就該讓你死在監獄裏,也省得你禍害這個家!你還說要給你媽爭光、要報復我,你就是這麼爭光、報復的?”
整個別墅更安靜了,沒有人說話,也彷彿沒有人呼吸。
蘇晟白皙的臉頰上留下了刺眼的紅印,嘴角有些出血。他偏過頭,仍舊垂着眼,抿緊了薄唇,喉結上下滾動,眼淚砸在了手背上,手背緩緩地用力,指尖泛白,手指攥了起來,青筋起伏着。
他還是沒吭聲。
蘇治國氣得胸口不停起伏,蒲扇一般厚實的大掌揮了起來,但這隻手凝滯在半空中,顫抖着,終究還是沒有再次落下。
陳言則適時地走了過去,溫和道:“叔叔,阿晟知道錯了,我們吃飯吧。”
蘇治國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台階給他下。
他冷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幾人落座,吃飯的氛圍太過安靜,只有陳言則一直在和蘇治國說話,主要的談話內容就是如何挽回公司的名譽,如果有需要的話,陳氏集團一定會幫忙的。
蘇治國緊繃的臉色終於有些好轉,他鬆開緊擰着的眉頭,看向蘇予:“這段時間,你忙蘇晟的事情辛苦了,你和言則的事情差不多也該提上日程了。”
蘇予的筷子一頓,她怔怔地抬起眼皮,看向陳言則。
陳言則目光微深,抿了抿唇。
蘇治國繼續道:“你也不用再回公司上班了,法務那邊我會讓人事部再招聘人,最近一段時間你好好休息。”
蘇予沉默了一會兒。
林羨餘有些擔心地看向她,剛準備說點什麼插科打諢過去。
蘇予開口了,聲音柔軟,眼神堅定:“爸,我本來也想跟你說法務的事情,趙叔叔已經在物色新的法務組長了。”
蘇治國對上蘇予的眼睛,眼裏有警告,他彷彿知道蘇予要說什麼。
“爸,我還沒打算這麼早結婚。”
蘇治國眸色深沉。
蘇予又說:“還有,我打算去做律師了。”
她的話音剛落,下一秒,就聽到蘇治國的冷笑,他惱火道:“做律師?我看你做律師是假,想跟在霍燃那個臭小子身後是真吧!”
蘇予抿緊了唇,一言不發,眼神也不躲避。
“霍燃無父無母,家境貧寒,就算現在當了律師,拼死拼活賺的錢還沒有言則一筆訂單來得多,你到底圖什麼?言則對你不好嗎?你非得巴巴去倒貼人家!”蘇治國說話的時候,一點都沒顧及陳言則。
陳言則輕輕地垂下了眼,遮住了眼裏複雜的情緒。
一頓飯,大家不歡而散。
林羨餘也不好意思再在蘇家待着,跟幾人告別後,蘇治國安排司機送她回家。
蘇予睡在了老宅,她躺在床上,慢悠悠地看着懸在頭頂的那一盞燈,光暈開了,她閉上眼睛,腦子也是一圈圈光暈。
有人敲門。
蘇予爬起來,檢查了一下睡衣,這才去開門。
陳言則筆直地站在門外,垂眸看着蘇予。
蘇予讓開,讓他進來。
房間內有一張小沙發,鋪着白色蕾絲刺繡沙發墊,沙發上擺放着的巨型玩偶,還是陳言則送的。
那時候,他接手了集團旗下的一家玩具公司,把參與設計製作出來的第一款玩偶送給了她。
他坐了下來,垂着眼,蘇予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見他把玩着這個玩偶,笑了一下:“時間過得真快。”
“嗯。”
“你要去做霍燃的實習生?”
“嗯。”
陳言則抬起眼眸,低笑:“你還忘不了他?”
蘇予沒有回答。
陳言則讓她也坐下,她遲疑了一下才坐下。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笑意淡淡,垂眸看着她的發旋,心臟微微一顫。他修長的手指往下,扣住了她的肩膀,攬住了她。
蘇予身體一僵,側身,深呼吸:“言則,我們當初說好了只敷衍我爸爸,當他提訂婚的時候,不反駁也不應承……我知道你一直都忘不了學姐,也一直像哥哥一樣照顧着我、幫着我爸,我很感謝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陳言則就打斷了她,眼睛盯着她:“你怎麼感謝我?”
蘇予怔了一下。
他問:“是不是我提出的要求,你都會答應?那我要你不要靠近霍燃,不要去當律師……”他的目光很平靜,不帶壓迫,很平和,語氣也不急不緩,帶着一貫的氣度。
蘇予動了動唇,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言則在心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沉地說:“我不逼你。”
他站起來,背對着蘇予往外走。
蘇予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當年,她和陳言則說好了假意訂婚,因為他們清楚彼此之間有的只是純粹的兄妹情,他有一直等待的學姐,她想應付她的爸爸。
“你不等宋亦學姐了嗎?”她問。
陳言則步伐微頓,半晌后,他轉過頭,眉峰下壓,難得失去了溫和:“不等了。”
蘇予怔怔地看着他,明燈光華傾瀉,而他眉染寒霜。
不知窗外什麼掉落,驚得鳥兒四處飛散。
過了幾天,劉木陽的案子終於結束偵查了,劉木陽交代了他作案行兇的過程。
秦譽給蘇予打了電話,講了經過,但要求蘇予先不要在網絡上公佈細節,也不要發表關於本案的言論,以免引導輿論。
蘇予自然不會這樣做,即便蘇晟現在仍被網友們罵得狗血淋頭。
她掛斷了電話。
客廳里的蘇晟正在看新聞。
“B大教授因涉嫌殺害謝歲星被批捕,該教授被曝出曾性侵多位女大學生,社會追問大學教授怎會淪為社會敗類?”
他瞥到蘇予進來的身影,按了遙控器,把電視關了,拿起了一旁的iPad,重新打起遊戲。
蘇予笑了一下,頓了一下,說:“劉木陽交代了作案過程。”
蘇晟關掉了iPad:“嗯。”
“你不用再去錄筆錄了。”
蘇晟輕輕地“嗯”了一聲,指節用力得泛白。沉默了半晌,他說:“姐,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是錯了,但沒釀成大錯。”
她站了許久,才朝着蘇晟微微一笑:“阿晟,你還年輕,這只是你人生中小小的一個難關。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從檢察院離職的時候,你送給我的幾米的一句話嗎?”
——迷路,也是走路的一部分。
只要最終是前進的就好。
她淺淺地抿着嘴角,看向窗外。
外面的氣溫很低,天空灰暗,枝丫光禿禿的,透着凜冬的氣息,她心頭的濃霧卻慢慢地散開了。
畫面來來去去,最終停留在霍燃薄唇緊抿的英俊面孔上,久久不散。
周一,蘇予正式去律所上班了。
不知道陳言則跟蘇治國說了什麼,蘇治國之後就不再管蘇予要去當律師的事情了。
蘇予早早起床,下了樓,就看到坐在餐桌旁的陳言則。
陳言則要送她去律所,她想拒絕。
陳言則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微笑道:“阿予,我送你去吧,就算不是以男朋友的身份,我難道不是陪你長大的哥哥嗎?”他明明沒說不相干的,卻隱隱透着壓力。
蘇予盯着他看了半晌,同意了。
半個小時后,陳言則的奔馳停在了律所大樓下,蘇予解開安全帶,從副駕駛座上下來,繞過車頭,往大樓方向走。
陳言則在背後叫住了她。
她回頭。
他將手肘搭在車窗上,溫和地看着她,讓她靠近他一點。她聽話地走過去,他一雙黑瞳深了幾分,忽然勾住她的脖子,湊近了她幾分。
蘇予的瞳孔微微放大,顯然被嚇到了。
陳言則的吻最終落在了她的額頭上,停頓了幾秒,他的唇才離開。他開口,聲音低啞冷淡:“阿予,我不想再等了。”
蘇予愣怔了。
大樓的七層,落地玻璃窗前,站立着一個筆挺高大的身影,他垂眸看着樓下難捨難分的兩人,面無表情,眼裏浮起的寒意透着凜冽。
陸渝州靠在霍燃身後的沙發椅上,懶懶散散,打趣道:“今天小公主要來了,你身上這套西裝剛買的嗎?不錯不錯,‘直男’也懂得打扮了。”他上下打量着霍燃,繼續道,“不過也正常,你在大學和小公主戀愛也是這樣。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糟蹋了你心愛的山地越野車,多酷炫的車啊,你卻硬生生地給它加上了車後座,最要命的還是一個帶着粉紅色軟墊的後座,就怕別人不知道你要用它來載女朋友。”
霍燃轉過身,扯起嘴角,眼神慢悠悠地落在陸渝州的身上:“是嗎?”
他慢慢地鬆開緊攥着的手指,淡淡地提醒陸渝州:“剛剛前台說,你有客戶上門了。”
陸渝州這人愛表演得很,他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把手裏的資料拍在桌面上,擰眉:“我不工作了!”
霍燃瞥了他一眼:“那你去辦離職手續吧。”
陸渝州識相地諂媚起來,撿起資料,吹了吹莫須有的灰:“算了算了,我說著玩的,賺錢要緊,賺錢要緊。”
陸渝州離開后,霍燃坐回靠椅里,目光望向落地窗外,方才的那一幕又浮現出來。他不知道這樣的一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會有多少次。
他的手指一點點攥緊,又漸漸地舒展開,眉心擰起,心中的煩躁揮之不去。
他站起來,終究沒忍住,一腳踹在了椅子上,輪子滾動,椅子撞上了桌子,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辦公室的門沒有關緊,門外傳來了陸渝州的聲音:“蘇予,你來報到了啊。”
陸渝州向前台介紹了一下蘇予:“這是我們律所新來的實習生,跟着霍律師實習的,叫蘇予。”
他特意沒說蘇予檢察院的經歷。
蘇予彎唇笑了笑:“你們好,我叫蘇予。”
幾人聊了一會兒,陸渝州就帶着蘇予去熟悉律所的環境:“這裏是茶水間,你想喝什麼飲料、需要什麼茶可以跟前台提,當然,采不採用得看預算;這是打印機,使用方式和其他打印機一樣。”
看完了律所,陸渝州打開了霍燃辦公室的門,對蘇予道:“你的辦公室就設在阿燃這兒吧,反正你是他的實習生,聽他的就好了,我等會兒讓人搬一張桌子過來。”
蘇予跟着陸渝州進去,還沒進門,就遇到要出去的霍燃。
他的手腕上搭着黑色的大衣,就站在她的面前。
蘇予看向他的地方,是上下微動的喉結,順着往上,是他線條分明凌厲的下頜、緊抿的薄唇和筆挺的鼻子。
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彷彿她只是一個陌生人,繞過她就走了出去。
陸渝州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喊他:“阿燃。”
霍燃淡聲道:“你安排就好。”
什麼玩意?陸渝州想,這不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嗎?阿燃這是又抽哪門子風了?
蘇予抿唇不語,眉心跳動了兩下。
霍燃不在,蘇予也沒什麼事情好乾,陸渝州怕她無聊,乾脆帶着她一起去見客戶了。
陸渝州接的一般是離婚案,早上見了兩個當事人。
一個當事人是女富商,烈焰紅唇,妝容精緻,笑靨如花。她坐了下來,讓身後人高馬大的保鏢退後。
“陸律師。”她白皙的手支着下巴。
陸渝州懶散地靠在沙發上:“許小姐,這是我的實習生,蘇予。”
對方根本不在意蘇予,媚眼橫生地看了陸渝州一會兒,輕飄飄地說:“你還算有定力。”然後,她塗著紅指甲油的手指在他們面前晃了晃,瑩白的手腕上是一個玫瑰金的鐲子。
她把手機推到陸渝州和蘇予的面前:“我要離婚,陸律師看看這個。”
蘇予也好奇地湊過去看,是一段視頻。
陸渝州點開播放。
“啊……啊……用力……”
男人的低喘聲、女人的嬌吟在餐廳里響起,很明顯是女富商偷拍的她老公出軌的視頻。
陸渝州罵了一句髒話,手忙腳亂地關掉了視頻,轉頭讓蘇予不要看,卻還是沒擋住從四面八方掃射而來的鄙夷眼神。
另一個當事人是家庭主婦,眼睛都哭腫了,坐在對面不停地抹淚,懷中抱的小孩也正在哭。
蘇予只好過去幫忙哄着孩子。
家庭主婦脫離社會許久,丈夫突然提出要離婚,她不知所措,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律師,我該怎麼辦?我老公說要離婚,那我跟孩子要怎麼辦?他還說,我和他早就達到了離婚的標準,離婚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陸渝州看她哭得這麼慘,遞了一張紙巾過去:“你們結婚了嗎?”
“當然結了啊。”
他嘴貧,想哄對方開心:“那你們的確達到離婚標準了……”後面的“當然,是你老公亂說的,離婚不離婚還未定”這句話還沒講出口,家庭主婦就崩潰了。
“你這個黑心律師,是不是被我老公收買了?”
蘇予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接連幾天,蘇予去律所上班,要麼看不到霍燃的身影,要麼就是霍燃無視了她。
霍燃倒是不忙,他之前連着辦了幾個案子,現在正處在休息期。
蘇予見他不想理她,又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想理她,乾脆不去想這件事情。她搬了一堆文獻和卷宗,握着筆認真地瀏覽卷宗,有不懂的地方或者覺得關鍵的部分,就在筆記本上記下來,小小的桌子上堆滿了法條和稿紙。
這天,她的“大姨媽”拜訪,肚子有些疼,小腹隱隱傳來下墜的痛。她坐久了,后腰有些酸痛,就站了起來,準備去茶水間接點熱水。
她下意識瞥了一下霍燃的辦公桌,沒有人在。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空隙投射進來,落在桌面上攤開的刑法書上,然後掠過筆筒里那一支獨特的筆。
蘇予收回視線,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霍燃拿着一個大號的紙杯,放在了蘇予的桌上,右手拿過她手裏的空杯子。
蘇予愣了愣,垂眸看去。
紙杯里盛着的液體是清淡的暗色,有淡淡的香氣飄了上來。
霍燃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許久未說話一般:“這是紅糖水,把你的杯子給我,我出去給你倒開水。”
蘇予又是一愣。
她的經期一直不是很准,這幾年也一直在變化,有時月初,有時月中,有時又是月末,就算是五年前,霍燃記得她的經期時間,但現在的時間也不一樣了啊。
難道是她的臉色太難看、太蒼白,才被霍燃注意到了?
霍燃垂眸看她,嘴角微勾,掀了掀眼皮,忽然俯下身子靠近她,聲音帶了一點顯而易見的笑意:“蘇予,你帶備用褲子了嗎?”
蘇予抬眸,慢慢地明白過來,然後她在他清澈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慢慢漲紅的臉和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覺得自己的頭頂都要冒煙了。
所以她的褲子是染紅了嗎?
她想起剛剛她在她的辦公桌和霍燃身後的書架之間來回走動。她今天穿的是白色闊腿長褲,如果不小心沾染上血跡,坐着的霍燃肯定看得格外清楚。既然霍燃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她?
霍燃沒再說什麼,直起身子,拿着她的水杯倒水去了。
陸渝州也在茶水間裏,正慢悠悠地煮着咖啡,又問起了蘇予的事情:“你這幾天又在擺什麼譜啊?怎麼又裝冷漠了?你小心裝過頭,雞飛蛋打,什麼都沒撈着。”
霍燃哼笑一聲,沒說話。
陸渝州點到為止,沒再說什麼。他的咖啡正好煮完,他美滋滋地啜了一口咖啡,剛準備離開,身後就傳來了霍燃淡然的嗓音,說:“蘇予今天不舒服,中午你讓前台把飯給她送進去吧。”
陸渝州聞言,嗤笑出聲。
中午,霍燃去商場買了一條蘇予身上的同款褲子,放在了她的桌面上。
蘇予尷尬得耳朵都紅了,趴在桌面上,磨蹭了半天才去換褲子。
但是一直到下班,她都沒再看到霍燃。
蘇予收拾完東西,往停車場走去。她走到自己的車子旁,隨意地抬了一下頭,隔着夜色,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霍燃圍着淺灰色的圍巾,黑色的長大衣襯得他肩寬腿長,停車場燈光稀薄,他臉上的神情也顯得冷淡,相比以往,他似乎更加冷冽了。
蘇予猶豫了一下,想要叫住他,可是下一秒,她就看到他的身邊還跟着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穿着當季的手繪玫瑰絲絨裙配絲帶鑲條,腳上搭着一雙黑色過膝靴,妝容精緻,嫵媚動人,那雙看着霍燃的眼睛如同映着萬千星輝,帶着灼人的微光。
停車場裏很安靜,女人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
她說:“霍燃,我爸媽讓你今晚去我家吃飯,他們好久沒見你了。”
霍燃淡淡地“嗯”了一聲。
蘇予看了那個女人好一會兒,才想起她是誰,霍燃的青梅——齊若。
齊若的變化很大,蘇予對她最後的印象停留在五年前。
那時候的齊若滿臉清高,卻又紅着眼睛說:“蘇予,求你放開霍燃吧,你們根本就不合適,你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他卻是一個連學費和生活費都需要自己負責的窮小子。你知道不知道,他為了給你買你身上的這一條裙子,連着打了三份工,他根本養不起你這樣只會買奢侈品的花瓶,你只會毀了他的前途。”
沒想到五年過去了,曾經那麼清高的齊若,也成了她曾經最鄙夷的移動奢侈品架子。
蘇予輕輕地扯了扯嘴角,眉間浮現淡淡的嘲諷。
沒過一會兒,霍燃就載着齊若離開了。
蘇予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探身從副駕駛座上拿起錢包,盯着錢包里的一排銀行卡,有些走神。
她想,她就喜歡花錢怎麼了?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哪一次她遇到挫折哭得像傻瓜的時候,還不是因為花錢買包、買鞋、買口紅才挺過來的。
蘇予開車回家,下了車,沒有直接走進公寓樓,反倒穿着高跟鞋,在小區里慢慢地走了好一會兒。
道路上落了許多雪,踩上去有隱隱約約的蓬鬆感,還有輕微的“咯吱”聲,其實小腹已經很疼了,但她還在走着。
她抬起頭,看着夜色,漆黑如墨,似一塊巨大的黑色絲絨布籠罩着天空,或許是夜色濃重,即便圓月高懸,也顯得光線有些暗淡。
過了一會兒,蘇予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懶散地躺在沙發上,肚子上焐着熱水袋,她時不時地看一眼牆上的鐘。
到了八點半,她的肚子似乎不那麼疼了。
原本她打算去睡覺,但心裏惦記着事情,怎麼也不困,她乾脆裹了外套,開車出門。
她的車子直直地停在霍燃的小區外。
她想,霍燃差不多該吃完飯回來了吧?
保安不讓她的車子進小區,她只能把車停在小區外。
蘇予腦子裏是空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衝動,也不知道自己來這邊是想做什麼,她就是想見霍燃一面,想看他今晚是不是會回來,還想問問他,現在跟齊若是什麼關係。
蘇予蹲在地上,按壓着小腹,前面遠遠打來了一束刺眼的燈光,她抬起頭,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一輛黑色車子慢慢地停在了小區前。
男人從車上下來,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那雙鋥亮的黑色皮鞋出現在她的面前。
蘇予的目光慢慢地上移。他穿着黑褲、白衣,西裝外套的胸口上露出了白色領巾。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冷風吹過,蘇予的發梢輕輕飄起,再落下,她仰着頭,在明亮的車燈的映照下,越發顯得下巴尖尖,膚色蒼白,瘦瘦弱弱。
因為沒有化妝,所以她的唇色很淡。
男人神情平靜:“你來做什麼?”
蘇予要站起來,卻因為蹲得太久,小腿發麻,供血不足,輕輕地晃了一下。
霍燃擰眉,扶了蘇予一把,等她站穩了,就鬆開了她。
他身上帶着些微寒氣,皺了皺眉,聲音冷淡極了:“你身體不舒服,早點回去吧。”
他往一旁瞥了一眼,注意到她開車來的,轉身就走了。
蘇予盯着他離去的背影,想起五年前齊若來示威的樣子,又想起他和齊若一起公派留學的畫面,再想起今晚齊若靠着他撒嬌的模樣。最後,停留在她腦海中的畫面,只剩下他冷淡地看着她的面孔。
她的心湖一下掀起了波瀾,泛起了酸氣。
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從她的腳底慢慢地鑽到了腦子裏,除了恐慌,還有點難以言明的火氣。
憑什麼,他憑什麼對她這樣冷淡?她想着,下一秒就跑了上去,從背後摟住他的腰。
因為動作突兀,他還踉蹌了一下。
她纖細的手收緊了些,不讓他走,臉頰貼在了他的後背上。她的心跳很快,有着莫名的羞恥感,薄薄的皮膚彷彿能感受到他後背堅硬的肌肉。
霍燃沒有說話,蘇予覺得,她必須說些什麼來打破這樣的沉寂。
她問:“今晚你去齊若家裏吃飯了?”
他沒有回答,微微垂着眼,眉心微擰着。稀薄的月光籠罩着他,襯得他輪廓深邃,半明半暗間,她無法看清他的神色。
蘇予咽了咽口水,又輕聲地說:“今天,我在停車場看到你和齊若了,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了?”
霍燃聞言,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開口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蘇予的指尖越發收緊,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她的思緒一團亂,還未整理清楚,明明有很多話積壓在喉嚨口,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說不出口。
又是漫長的沉默,霍燃勾了一下嘴角,慢慢地掰開她抱着他的手。
冷風吹來,帶走了皮膚表面的溫度,引起一陣寒戰。
蘇予的心也有些涼了,她抿緊唇,咬牙:“你是不是喜歡上……”話說到一半,她又停頓了。
霍燃在心裏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一開始的欣喜平復下來后,只餘下了沉重的嘆息,他覺得有些疲勞,不知道是身體,抑或是心理。
他轉念一想,又有些為自己悲哀,因為他太容易滿足了,她願意邁出這樣一步,他就已經很開心了。
他等這一步,等了太久太久。
她只要邁出第一步,剩下的幾十步,他可以走完。
霍燃轉過身,垂眸看着她,黑眸幽深,平靜地問道:“我是不是喜歡什麼?”
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將話說完:“喜歡齊若。”
霍燃笑了。他微微俯下身,烏黑的眼眸盯着她,大概是意難平,他開口時語氣難免帶了壓迫的氣息:“我喜歡齊若,有什麼問題嗎?我不喜歡齊若,難不成還喜歡你?”
蘇予聞言,眼睛緩緩地睜大,心臟重重地縮了一下。
霍燃平靜得有些刻薄,說:“不是你說的嗎?我和你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看你這幾年的工作狀態我就明白,我們的確不一樣。你領着微薄的固定工資,卻可以隨意地買奢侈品、開豪車,既不在意會不會升職,也不在意能不能加薪,因為你有一個好爸爸,還有一個好竹馬。而我呢,正如大家所說的那樣,最適合我的就是齊若這樣的女孩。我可以和她一起拼搏,一起努力,一起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而不是攀附你,被人說是軟飯男。”
蘇予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的疼有些難以平復。
她動了動唇:“我沒有。”
“沒有什麼?是你沒有說過以上這些話嗎?還是你不是以上所說的這樣的女孩?”
蘇予胸口起伏,攥緊了手指,聲音大了幾分:“夠了,你撒謊!霍燃,你心裏根本不是這樣想的!”
霍燃抿緊薄唇,下頜微微繃著,冷笑道:“是啊,我是撒謊。”他的目光含着怒意:“因為你比誰都清楚,我還喜歡你。”
蘇予愣怔了,原先膨脹在她胸口的火氣像被人扎了一針似的,漏掉了所有的氣。她嘴唇微顫,一顆柔軟的心臟在胸腔里喧囂着,似是下一秒就會跳出喉嚨。
慢慢地,她攥緊了手指,眼圈一點點泛紅。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時間在沉默里流逝得格外緩慢。
霍燃平淡地開口,打破了沉寂,他的聲音毫無起伏,但就是這樣的平靜,才讓人感到害怕:“但喜歡不代表要在一起,蘇予,大學時代的我,就只有過去那麼一個了。”也就是說,他不會再像大學時那樣煩死人地纏着她、追她、喜歡她和愛她。
說完,他就進了駕駛座,關上了車門,車燈閃爍了兩下,緩緩地開進了小區。
蘇予盯着他遠去的車子,站在原地許久,睫毛顫抖,她抹了一下掉落的眼淚,深吸了一口氣,開車回家。
而她沒注意到的是,那輛黑色的車去而復返,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她的車子後面,看着她回到了公寓裏才離開。
霍燃小區的保安室外。
保安熱情地跟霍燃打招呼:“霍律師,剛剛那個是你朋友嗎?”
霍燃停下了車,手肘搭在車窗上,微微笑着,禮貌地道:“對,如果您之後看到這個車牌號和剛剛那個女孩子,麻煩您放她進去吧。”
“好,沒問題。”
蘇予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失眠了。
她盯着天花板,睫毛眨啊眨,聽着窗外微弱的車聲,只覺得胸口有無盡的情緒在翻滾。
霍燃的話如同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又疼又麻,那些都是她和他分手時說的話,都是違心的話。
而另一邊,霍燃也沒睡着,他閉着眼睛,手指蜷曲了一下,眼前浮現的卻是剛剛蘇予落下眼淚的畫面。
他是什麼時候注意到蘇予的呢?或許最早是從同宿舍其他人的嘴裏聽到的。
進入大學后的蘇予,就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發光體。她長得漂亮,家世優渥,成績優異,多才多藝,性格善良又溫柔,簡直就是男人心中的完美女神。
霍燃不止一次在路上聽到男生談起蘇予。
“你說我去追蘇予,能追上嗎?”
“你這種就屬於長得不咋樣,想得還挺多,整個學校想追蘇予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不為她的長相,她的家世就夠很多人衝上去了,可以少奮鬥一輩子。”
陸渝州從遊戲裏抬起頭,湊過去對霍燃說:“這就是傳說中的人民幣玩家啊,惹不起惹不起。”
霍燃笑了笑。
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大概是在入學大會上。每年F大入學典禮,新生都要宣讀入學誓詞,蘇予作為學生代表,被老師選中到台上領讀。
她穿着白色手工V領刺繡裙子,喬其紗面料輕盈,露出了筆直瑩潤的兩條腿,她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被嬌養長大才有的矜貴和大方得體。
台下是熱烈的掌聲。
她目光微頓,和坐在禮堂第一排的他對視了一眼,又緩緩移開。
她站在舞台中央,瞳眸漆黑,認真又執着地宣誓:“當我步入神聖的法學學府……揮法律之利劍,持正義之天平。除人間之邪惡,守政法之聖潔。”明明她的嗓音軟糯,卻又帶着堅定的力量。
他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有些涼薄地想,有幾個人能真正踐行這樣的誓詞,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邪惡?他沒問出口,也就沒人回答。
那一天,整齊的宣誓聲響徹整個禮堂,所有準法律人都熱血沸騰。
第二次見到她,他打着哈欠,伸着懶腰,正想去南門的小巷子買幾個包子,無意間一瞥,卻看到一抹熟悉的纖細身影。她蹲在一群背着棉被和席子的人面前,細緻又耐心。
保安在一旁走來走去,維持着秩序。
這是學校法律援助中心的學生,他們在幫助千里迢迢從其他地方來上訴或者上訪的人,為他們提供最基本的法律援助。
蘇予還給他們買了早餐,並輕聲說:“你們慢點吃。奶奶,你剛剛說你想要告訴我什麼事情?”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奶奶,你別哭,我會幫你寫起訴書,那你晚上有地方住嗎?”
霍燃也不知道為什麼,站在路邊聽了許久。
他記得那一天,夏日清晨的風搖晃着斑駁的樹枝,他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瞳孔黑亮得驚人,令人久久不忘。
第三次見到她,是在操場上,他剛剛踢完足球,穿着無袖的寬鬆球衣,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足球,額頭上的汗水順着黑髮滴落。
陸渝州勾着他的脖子,突然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膛:“哎哎哎,快看,那是小公主嗎?”
他散漫地抬頭,看到蘇予穿着運動服,在旁邊做了一會兒拉伸動作,她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在陽光下白得反光。
過了一會兒,她把毛巾披在了肩頭,先從包包里拿出噴霧,朝着自己的臉、脖子和手臂噴了一通,想了一下,又給額前的碎發噴了噴,營造出汗涔涔的感覺。
她最後拿出來的東西是手機。她打開前置攝像頭,微微笑着,有些靦腆,“咔嚓”一聲,拍完滿意地走了。
陸渝州沒忍住,笑出了聲。
“哈哈哈,宿舍那誰不是天天說小公主很愛運動嗎?說經常看到她來運動,原來她只是來自拍一張假裝運動后的自己?”
這樣的笑聲,蘇予自然聽到了。
她轉過頭的時候,白皙的皮膚都漲紅了,兩腮氣鼓鼓的,漆黑的眼睛裏有着亮晶晶的羞澀的水光,像一隻犯了錯又羞澀到不認錯的小貓咪。
霍燃低垂着眼,懶洋洋地瞧着她,牽起嘴角笑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張照片她只是為了拍給林姨看,林姨督促她每天要記得運動,而她懶得去跑步。
他們第四次見面的地點更是好笑,在一家小旅館。
霍燃是去辦事情,而蘇予是去郊區參加准律師協會的下鄉鎮普法活動,她和大部隊走散了,又很倒霉地丟失了錢包和手機,還遇到了傾盆大雨。
她沒辦法,只能躲到路旁花花綠綠的小旅館的屋檐下。
旅館內是曖昧的昏黃燈光,她不敢進去,就站在門口盯着外面的雨簾發獃。
旅館的燈牌紅藍閃爍,濕漉漉的地面上粘着七七八八的色情小廣告,上面的字眼和圖片讓人面紅耳赤。
旅館內,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有女孩子沖了出來,撞到蘇予,她和蘇予都穿着一樣的黑色大外套。
蘇予愣了愣,看着女孩慌張地跑開,下一秒,她忽然就被從旅館追趕出來的警察一把扣住了手腕。
警察怒氣難平:“我可算抓到你了!”
蘇予沒反應過來。
警察看向她的手。
蘇予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手裏被塞了一堆小卡片,上面的“寂寞小野貓”“清純學生妹”等字眼,看得她麵皮滾燙。
她的手一松,令人羞恥的色情卡片鋪天蓋地地散落在地面上。
警察教訓她:“小小年紀怎麼不學好?還出來發色情卡片。”
蘇予紅着臉說:“這不是我的,是剛剛跑走的那個女孩塞到我手上的。我是F大的法學生,來參加普法活動的,只是在這邊躲雨。”
喲,還F大法學生呢。
“你有學生證嗎?”
“沒帶。”
“哦。”
警察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你儘管狡辯,信了算我輸。
最後還是蘇予看到了霍燃。
霍燃的家就在城郊附近,警察知道他是F大的,問:“霍燃,你認識她嗎?”
霍燃也不知道為什麼,眉頭輕挑,眼裏閃過笑意,瞥了眼她手裏的卡片,故意拖長了尾音:“認識啊,唔,我照顧過她手裏的生意。”
警察恍然大悟,瞪着蘇予。
蘇予目瞪口呆。
從那天起,霍燃大約明白了,從他見到她宣讀入學誓詞的那天起,他就想將她據為己有。
他開始接近她,陸渝州酸里酸氣地笑他。
他知道她選了網球課,他也跟着選了網球課。在課堂上,他總是“恰巧地”和她分在一組;她在寫作業,他總是漫不經心地鉤着椅子,坐在她的身邊;她參加了模擬法庭,擔任法官,他就報名了辯方律師,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他不自覺地突然笑出了聲。
上課的時候,他就坐在她的身後,看着她輕輕晃着的馬尾和白皙的後頸。他聽到林羨餘在跟她說小黃文,她麵皮薄,捂住了臉,但紅透了的耳朵出賣了她。
他知道她想去學車,他就去做了教練助理。
他在空間狹窄的教練車裏吻了她,聲音沙啞地請求她:“蘇予,你當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蘇予睜開眼睛,天光大亮,整個城市又蘇醒了,車流涌動,整整齊齊,有條不紊。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隔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霍燃告白的那天,她沿着林蔭小道一路奔跑,心臟瘋狂跳動的感覺。
有什麼東西在血液里想要喧囂,有什麼東西在喉嚨口想要躍出,她的心變得很熱很熱,又很軟很軟。她只想在無人的地方哼哼唧唧,翻滾來翻滾去,再搖晃搖晃無形的尾巴——歡喜淹沒了她。
……
如果沒有分別就好了,沒有分別,就沒有現在的陌生,她也不用只在夢裏回憶美好。
蘇予下了床,赤着腳拉開窗帘,陽光傾瀉,空氣中塵埃浮沉。她伸出手指,慢慢地再收攏。她的手指纖長瑩潤,在陽光下透着晶瑩的粉光。
但是,他們還是重逢了呀。
蘇予安靜了一會兒,外面林姨正在敲門:“阿予,起床了,要去上班了哦,不然來不及吃早飯了。”
“好,來了。”蘇予應聲道。
蘇予到了律所后,霍燃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平靜地交代了一大堆事情給蘇予。
傍晚,陸渝州回了律所,他剛贏了案子,打算出去慶祝。他探頭進來:“蘇予,一起吃晚飯嗎?”
蘇予回答:“好啊。”
霍燃翻了一頁卷宗:“你在問我的實習生之前,不是應該先問問我嗎?”
陸渝州沒跟霍燃計較,笑了笑:“走吧,霍律師今天請客,蘇予放開肚皮使勁吃。據我所知,今天霍律師又有一大筆錢進賬了,好幾個案子的錢都到賬了吧?”
吃飯的地點就定在律所大樓不遠處的商場。
陸渝州建議:“我們去吃火鍋怎麼樣?天氣這麼冷,正好暖暖身。”
他們快到七樓餐廳的時候,林羨餘打來了電話,她聽到蘇予要去吃火鍋,嚷嚷着也要過來蹭吃蹭喝。
蘇予掛斷電話,笑着問:“你們介意再多一個人嗎?”
“不介意。”陸渝州說。
蘇予眨眨眼,補充道:“是執行局的一個法官,她叫林羨餘。”
陸渝州當然認識林羨餘了。
大學的時候,林羨餘就是蘇予的好朋友,幾人多多少少也有交集,但蘇予和霍燃分手后,他們自然就沒來往了。
現在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又都在同一個圈子裏,能聊的八卦自然不少。
林羨餘和陸渝州碰了一下杯子,她說:“幸好我們現在手頭的案子沒有共同辦理的,不然就沒辦法一起吃這頓飯了。”
陸渝州灌下了啤酒:“是啊,之前不是有句話說——請客一定要請公檢法的朋友,因為他們沒時間吃,有時間也不敢吃。”他說完,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抽風地笑個不停。
幾人聊着聊着,聊天的話題就轉到了為什麼會去學習法律上了。
哪裏有那麼多為什麼。
陸渝州說:“別的都是虛的,謀生手段,賺錢要緊。”
林羨餘表示贊同。
蘇予想了半天,憋不出一個理由,想得有些頭暈,就說:“可能我善良吧,想着宣揚正義。”
不出意外,她得到了林羨餘的白眼。
陸渝州喝了一口啤酒,挑眉:“蘇予這是女主角人設。”
林羨餘繼續翻白眼:“我可沒見過一個清純小白花女主角的愛好是花錢。你都不知道,她高中理直氣壯地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懷疑了一下我的三觀。”
蘇予笑彎了眼睛。
霍燃沒回答他為什麼學法學,陸渝州也沒問。
蘇予看了看他的側臉,收回視線后,抿了抿唇。她知道為什麼,但她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已經走出那個困住他多年的無形囚牢。
吃完飯,時間還早,幾人往外走。
陸渝州有心想讓霍燃和蘇予多相處一會兒,他瞥到影院門口的易拉寶宣傳資料,提議:“要不我們去看場電影?”
“可以,正好最近大片挺多的。”
但他們來得不太湊巧,場次都需要等待,最後他們決定去另一邊的9D影院體驗一下。
9D影廳里擺着一個個封閉式的球形觀影艙,一個艙內可以坐兩個人,蘇予和霍燃一個,陸渝州和林羨餘一個。
工作人員讓他們坐進去,大概檢查了一下就走開了。
蘇予覺得坐得不太舒服,椅子太靠後了,人快躺下去了,她很小心地小範圍動了動。霍燃側過臉,淡聲道:“不舒服可以調整一下座椅。”
影廳還沒開始播放電影,但燈光已經慢慢地暗了下來,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工作人員說:“三分鐘后就開始播放影片了啊。”
蘇予摸索着想調整座椅,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按鈕。
她的動作忽然一僵。
霍燃探身靠近了她,橫過來半邊身子,面對面地,就在她的面前,一隻手橫在她的身前,摸到了那個調整座椅的按鈕。
蘇予抬起眼皮,視野里都是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兩個人離得太近了,她整個人像被他籠罩在懷中,呼吸間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氣息,有煙草味和淺淺的男香。
她屏住了呼吸,往椅背靠去,想和他隔開些距離。
霍燃淡聲道:“別亂動。”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仿若大提琴音在耳畔飄過。
他溫熱的呼吸就在她的臉頰處,他說著再往下俯身,按下按鈕,一下就鬆開了手。就是那一下,椅背忽然往前抬高了些,因為慣性,她往前晃蕩了一下,嘴唇撞上了他的臉頰。她的臉一熱,別過臉,卻沒料到他也轉頭,擦到了她的耳朵。
她的臉頰微涼,耳朵也是,唯有她的唇是溫熱的,還帶了點濕意。
蘇予太不自在了,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攥緊了手指,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沾染上了他的溫度。
霍燃垂眸看着她,還俯身在她的上方,呼吸微微起伏,噴洒在她的額頭上。
直到蘇予受不了,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堅硬的胸膛,小聲道:“電影要開始了,快坐好。”
他在黑暗中挑了挑眉,漆黑的眼睛裏帶了璀璨的笑意,薄唇微勾,坐了回去。
看完電影,蘇予和霍燃之間的氣氛更是微妙。
林羨餘給家裏打了電話,說要住在蘇予家裏,兩人和霍燃他們告別後,就回了蘇予的公寓。
林姨為她們打開門,笑着接過兩人的外套,將落在衣服上的雪花抖落了下去,說:“外面下雪了啊。對了,阿予,桌上有你的快遞。”
蘇予覺得有些奇怪,她最近沒在網上買東西,但她還是走過去,拿小刀拆開盒子,慢慢地掀開。
等她看清盒子裏的東西,瞳孔猛地收縮,手一松,小刀“啪”的一聲掉落在桌面上。
她的手指微微僵硬,後背也有些發涼,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抿住唇。
林羨餘覺得好奇,眉頭微微蹙起,走了過來,問:“怎麼了?”
她一眼就瞥到盒子裏的照片,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然後從盒子裏拿出了那些照片。
只有三張照片,都是謝歲星。都是謝歲星死亡的慘狀,滿地的鮮血,她的腹部還在源源不斷地流血,她的臉色蒼白僵硬,死不瞑目地睜着眼,彷彿在怒視着鏡頭外的人。
三張照片是從不同角度拍下的。
林羨餘說:“這是警方拍攝的犯罪現場照片,怎麼會發到你這邊來?”
蘇予垂眸,目光定定地看着這三張照片,臉色有些白。
林羨餘擰眉,直接把幾張照片奪了過來,撕碎了扔進盒子裏,再裝進垃圾袋。
盒子上沒有任何發件人的信息。
蘇予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半天,她才開口跟林姨說:“以後沒有發件人信息的快遞,就不要簽收了。”
大概因為一整晚都沒睡好,上班的時候,蘇予有些精神不振。
她的手指正在鍵盤上翻飛時,霍燃低沉慵懶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沒睡醒?亂打什麼?”
蘇予這才發現,表格里出現了幾個亂碼,她連忙按了刪除鍵。
她抬頭看着霍燃,想說什麼,霍燃卻已經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來,手裏拿着一杯咖啡。他在沙發上坐下,長腿交疊,腿上放着白色的筆記本電腦,修長的手指在觸控板上移動着,屏幕瑩白的冷光照射在他輪廓深邃的臉上,越發顯得他眉目冷冽。
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抬起眼眸看着她,目光是柔和的,說:“你不用理會那幾張照片,不過是躲在背後的老鼠罷了。”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林羨餘告訴我了。”
他站起來,背着光,周身輪廓在光影下顯得模糊。他走到蘇予的面前,微微俯身,清冷的氣息瞬間籠罩了她。
“不要怕。”
蘇予微怔,看着他籠下的陰影,又抬眸看着他幽深的眼眸。
她原本有些不安的心忽然平靜下來。的確沒有什麼好怕的,只是一個案子罷了,她以前做檢察官的時候,也經常被威脅。
這幾年,霍燃應該也遇到過不少這樣的事情。
忙碌的時間過得飛快,B市又下了一場大雪,聖誕節就要來了,大街上已經充滿聖誕的氣息。
陳言則打來電話的時候,蘇予還在給各大老闆催款,她客客氣氣地掛斷電話后,接起了陳言則的電話。
陳言則正在車裏,腿上放着電腦,嗓音溫柔:“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蘇予瞥了霍燃一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蘇予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跟霍燃說,可是她說的話,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理由。她和霍燃,現在的確沒什麼關係,唯一扯得上邊的,也只有曖昧關係了。
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下樓了。
毛茸茸的大圍巾卷着她的脖子,黑色的鬈髮柔軟地垂下,塞在了圍巾里,越發顯得她整個人白嫩又嬌小。
她剛下樓,就在拐角看到了陳言則的車。
她上了車,暖氣撲鼻,她眨了眨眼。
陳言則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最近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我學到了挺多東西。”
“今天聖誕節,等會兒吃完飯,我晚上再來接你,一起去看Jay的演唱會。”他垂眸看着她,眼裏一片漆黑。
雖然蘇予的確想看Jay的演唱會,但最近律所都在忙,她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她還在猶豫。
陳言則眸光暗淡:“阿予,我們很久沒在一起了。”
蘇予抬起眼,黑眸一眨不眨:“可是言則,我上次說的也是認真的,我們能先應付假意訂婚,但我們不能結婚。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你只把我當作妹妹。”
“我的想法,我自己清楚。但是阿予,我知道我們倆是最合適的,彼此了解,又彼此有好感,不會厭煩,也不會因此分開,甚至我們結婚,也可以為彼此的家庭帶來利益。”
蘇予深吸一口氣,無奈道:“那是因為我們之間就只有親情,所以你才會覺得不厭煩,不會分開。”
陳言則的眼睛黑而沉,臉上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他一直都是這樣,無論高興或者是不高興,臉上永遠帶着笑容。他壓下眉峰,語氣平靜:“阿予,我現在不逼你,放任你去玩。”
大約還是氣着了,他看着她,一把將她抱住,困在懷中,就一小會兒。在她大幅度反抗之前,他就鬆開了她,收起了笑容,淡淡道:“中午的飯就先不吃了,我晚上讓人來接你。”
下車的時候,蘇予的手裏被塞了兩張Jay的演唱會VIP門票。
她沒飯吃,還要受氣。
蘇予呼出一口氣,走向街角的一家麵包店。
她先在玻璃窗外看了一會兒,烏黑的瞳仁盯着玻璃架上各式各樣的蛋糕,然後才直起身子走進去,拿起餐盤,一口氣拿了五塊半熟芝士、三塊玫瑰舒芙蕾和四塊抹茶紅豆蛋糕,又去隔壁店買了十杯網紅奶茶。
買到了甜食,蘇予的心情好了起來。
回到律所的時候,她跟大家打了招呼,把奶茶和蛋糕都放在桌面上,笑了笑:“我買了奶茶,大家想喝自己拿。”
實習生們歡呼雀躍,都擁了上去。
“我想喝奶茶想好久了,予姐,你去排隊了嗎?好感動。”
“肯定不是予姐排的啊。”有個實習生笑嘻嘻的,“剛剛我們拿外賣的時候不是看到予姐上了一輛豪車嗎?是予姐的男朋友吧?”
蘇予想否認,身後有人推開門。
陸渝州清了清嗓子:“聊什麼八卦呢,快乾活幹活,時間到了,今晚平安夜還想不想早點放假了?”
霍燃則沒有什麼表情,瞥了蘇予一眼。
他看到桌面上還有兩張演唱會的門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心情沒那麼差了,問:“蘇予,你簽收我的快遞了?”
蘇予怔了怔,她正在吸奶茶里的芝士,眼睛圓溜溜的,像一隻可愛的小倉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沒有啊。”
霍燃蹙了一下眉頭,又淡淡地掃了一眼門票,抿唇,喉結微動,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的眉間一閃而過的是淺淡的譏諷。
前台跟蘇予說有霍律師的快遞,原本都是蘇予去簽收的,但這一次,霍燃自己去了。他看也沒看蘇予,淡淡道:“我去拿吧。”
“哦。”
霍律師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大家都看出來了,即便他嘴角仍有淺淺的笑意,仍舊和平時一樣認真工作,但懟人的次數多了,尤其愛懟他心愛的實習律師蘇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