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劫刑場
第17章劫刑場
十一月中,上陽城郊,細雪紛飛。
夜色深沉,呼卷的風雪中,一輛馬車驟然停在上陽城郊的“聚來客棧”門前。
秋庭瀾早就侯在客棧門口,見馬車抵達,一步上前,撩開車簾低聲道:“快些,房間已準備好。”
亥時末,四下里靜寂無聲。
龍騰略略俯身,從車中抱出一人,低頭望向熟睡的面容,眸中閃過痛色,他飛快地進入客棧中。
入了廂房,秋庭瀾四顧無人,將門關上。他瞧一眼龍騰懷中昏睡的霜蘭兒,擔憂道:“她怎麼了?”
龍騰嘆息一聲,“她情緒不穩定。我擔心她受不了這麼大打擊,一路給她喂迷藥。我想,即便行刑,她定想見家人最後一面。”
秋庭瀾頷首,頓一頓,擔憂道:“少筠,太子薨逝。如今上陽城中戒嚴,龍霄霆派人把守八處城門,嚴密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你應該懂,龍霄霆不想讓你回上陽城。少筠,眼下該怎麼辦?”
龍騰低頭想了想,“總會有辦法,你先去打盆熱水,再弄點吃的。她醒來肯定餓了,還有,她在發燒,給她熬一碗退燒藥來。”
秋庭瀾頷首,“好。”
霜蘭兒好似陷入沒有盡頭的噩夢,偶有短暫的清醒,卻不能動彈。她知道自己為何會陷入昏迷,那是龍騰給她喂下迷藥,昏迷的確能令她短暫忘卻痛苦,可亦會讓她更害怕醒來,她真的好怕,好怕一覺醒來,爹爹已喪命,茫茫天地,從此只有她一人。她的胸口好痛,好似心被剜得乾乾淨淨。
夢終會醒來,她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瞧見床邊一人正背對着她,披着白色狐裘,背脊挺直,宛如青松。
聽到動靜,龍騰立即轉身,手中遞上一杯熱茶,關切道:“霜霜,你醒啦。喝些水嗎?”
霜蘭兒輕輕揮開龍騰遞過來的茶盞,環顧陌生的廂房,喉間發出澀啞的聲音,“這是哪裏?”
龍騰伸手觸了觸她的額頭,有些燙,道:“已到上陽城郊。霜霜,連日奔波,我們先在這休憩一會兒,好不好?”
霜蘭兒猛地坐起,兩顆淚珠滾落,“不,我要回家——”
龍騰凝望着霜蘭兒,她哭泣的樣子好似雨中荷花盛開,凄美之意直刺入他的心中。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語調低沉:“城防太嚴,庭瀾已經去想辦法了,霜霜——”他的話突然止住,原是面前的她驟然疼得直抽搐。
霜蘭兒伏在床邊,劇疼似鐵環一層層陷進她的骨骼,環環收緊。
龍騰抱緊了霜蘭兒,感受着她的顫抖,不明所以,焦切問道:“怎麼了?霜霜,你怎麼了?”
霜蘭兒陷在柔軟如雲的被褥中,痛得錐心蝕骨,眼前漸漸如蒙白紗。她掙扎着,用力推開他,掙扎着來到床邊,猛地推開窗子。
窗外,夜空如墨海一樣,除此以外,只有一種顏色。茫茫大地,城郊的景色荒蕪蒼涼,雪漫天紛飛。風聲漸重,如鬼魅欷歔,寒氣侵骨,若刀劍相割。
霜蘭兒苦笑一聲,神情愴然,聲音越來越輕,幾不可聞,“原來是——又下雪了——”她柔軟的身子緊挨着窗沿一點點滑落,痛得不能自己。原來又下雪了,雪貂之毒發作了,也許今年會比去年更痛……
龍騰黛眉蹙起,將窗戶關好,並將霜蘭兒抱回床上,“霜霜,你要不要緊,你會醫術,需要什麼葯你跟我說。”
霜蘭兒輕輕搖頭,眸中只余凄然,“無葯可醫,忍忍便好。”
“霜霜……”龍騰薄唇微動,頎長的身軀顫抖,長睫扇動,眼中凝着一抹憂傷。隔半響后,他才道:“對不起,令尊的事沒能幫上你。”
霜蘭兒身子更痛,一時無力說什麼。
敲門聲響起,來人並未等人開門,而是直接進來。
秋庭瀾眉間尚覆著薄雪,解開黑裘披風,自懷中取出幾個熱包子遞給龍騰,道:“半夜三更,只有這個了。”見霜蘭兒醒轉,他俊顏一滯,竟不知說些什麼。霜蘭兒在瑞王府的遭遇,他多少知道些,如此多災難,七尺男兒未必能頂住,何況她一名弱女子。
龍騰將包子送至霜蘭兒唇邊,勸道:“多少吃一點,天亮我們就進城。”
秋庭瀾疑惑道:“霜蘭兒喬裝下也許能矇混過關,少筠你要如何進城?龍霄霆的手下可不是吃素的,人手有張圖,防得就是你。”
龍騰笑笑,“我已想到辦法。”
秋庭瀾又道:“皇帝口諭,誅九族,霜蘭兒亦在其內,貿然回去豈不是送死?霜連成定於明日斬首,奇怪的是,朝廷並未去抓霜蘭兒,難道是龍霄霆有意擋下了?”
龍騰搖搖頭,“都不是。當日龍霄霆強納霜蘭兒為妾,彼時霜連成是通敵叛國的死罪,為防萬一,當時端貴妃就將霜蘭兒銷戶,偽造新的身份。”
“我姑姑?”秋庭瀾微驚。
“嗯。未雨綢繆,秋家素來擅長。”龍騰答。
“萬一姑姑……”秋庭瀾面露擔心。
龍騰明白秋庭瀾的意思,淡笑道,“秋端茗不敢拆穿霜蘭兒身份,否則當年她偽造身份一事亦是欺君。”頓一頓,他聲音驟冷,“我父王果真病死?我娘呢?只怕也共赴黃泉了。”
秋庭瀾嘆一聲,“我不瞞你,柳良娣聽聞太子薨逝,自知難逃一劫,第二日在獄中自盡了。”
龍騰聲音冷靜得幾乎不是自己的,“我早料到了。”忽覺臂上一緊,低頭去看,原是霜蘭兒正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淚水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似能將他燙穿。他輕輕按住她的手,“逝者已逝,還活着的人,我們當儘力爭取。我要面見皇爺爺,無論如何請皇爺爺給我一個期限,案中有案,若有隱情我必能查個水落石出。”轉眸,他問秋庭瀾,“我父王暴斃,緣何牽出霜連成參與謀害太子妃一事?實在詭異。”
秋庭瀾道:“說來也巧。太子薨逝,東宮亂作一團,一名宮女不小心打翻西域進貢的掐絲凝翠雙耳瓶,哪知瓶中另有機關。竟尋出奇毒——火寒毒。而配製此毒之人,正是霜連成。”
火寒毒!
霜蘭兒眉頭緊蹙。
秋庭瀾接過話道:“的確。當年太子平庸,年少的龍霄霆頗得皇帝賞識。太子憂心地位不保,處心積慮想要抓住龍霄霆的把柄。正巧出了家姐秋佩吟與龍霄霆的事,太子秘密地將家姐與龍霄霆關在別院,本想讓他們兩人寫下口供,再將宮闈醜聞公佈於眾,令龍霄霆永不能翻身,哪知關了一月都無果。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後來,我們終於找到他們。那一日我帶衛隊殺入別院,我先去救龍霄霆。舍妹秋可吟則去救家姐秋佩吟,舍妹趕至時已晚,太子的人已將火寒毒灌入家姐喉中,舍妹去搶,只是手上沾染一點火寒毒,從此落了一身病。”
霜蘭兒深吸一口氣道:“原來秋可吟是中了火寒毒,難怪需要至陰之物作藥引。
似想起痛苦往事,秋庭瀾嘆息道,“火寒毒藥性極烈,家姐痛得渾身抽搐,用盡最後力氣,咬破十指在地上寫下血書,承認自己寂寞勾引龍霄霆,一切皆與龍霄霆無關。皇帝趕到時,家姐已斷氣。事至此,皇帝只得作罷,不再深究。可恨的是,火寒毒在脈息中找不到絲毫痕迹,無法證明太子下毒。想不到這麼多年後……竟還能找到火寒毒……放置火寒毒的瓶子十分别致,順藤摸瓜查到霜連成……”
秋庭瀾語至此,望一望霜蘭兒,“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也許你爹亦是受人逼迫。”
“真是我爹配製此葯?”霜蘭兒面容一點點慘白,心底突然絕望,顫聲道:“也許真是爹爹配置的,很可能當時爹爹就用了我的血作毒引,也難怪只有我的血能作藥引……”
龍騰見霜蘭兒神色愴然,輕拍她的肩,柔聲寬慰:“一朝為官,便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你爹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捲入皇室爭鬥,他以為獲罪被貶便能全身而退,哪知這戲至今才落幕。”說罷,他搖頭嘆氣,“這一切,我早厭倦。”
秋庭瀾亦是感慨:“可惜龍霄霆泥足深陷,他無論如何也看不透。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這二品封疆大吏我是不願當的。將來龍霄霆為帝,我必定辭去官職。屆時——”他突然微笑,“少筠,屆時你西域那邊的生意我幫你去壓陣,如何?”
龍騰口吻極淺淡,“庭瀾,那些都是后話。當初我父王迫害秋佩吟,故意將我支開。若我在,絕不會發生後面種種。庭瀾,這麼些年,難為你一直拿我當朋友。”
秋庭瀾靜默片刻,“我知道你與他們不同。其實我爹手段何嘗不毒辣,人一輩子爭權爭名爭利,到頭來不知為了什麼,終究也是鬢髮半白。”他嘆一聲,“少筠,我爹明知將家姐嫁給太子,終有一日會是這樣的結局,卻執意為之。為何不說我爹才是殺害家姐的真兇。”
“庭瀾,你有沒想過?”龍騰聲音忽然沉重,“秋佩吟死前寫下血書,究竟是保龍霄霆還是保秋家?會不會她臨死之前,有人對她說過什麼?”
秋庭瀾起身,將木窗支起,透過縫隙望向屋外紛紛揚揚的雪花,究竟真相如何?也許他是害怕知曉,不如將對家人最美好的記憶珍藏心底。
龍騰薄唇微張,沒再說什麼。
秋庭瀾怔怔望着飛雪,東方漸漸露出淺白,他輕輕道:“天亮了,我們準備出發。少筠,你有何辦法入城?”
龍騰向秋庭瀾招手,附在他耳邊言語幾句。
秋庭瀾抬眸,眼底皆是驚訝,“少筠,你真決定這樣?”
龍騰推了推他,“少廢話!照我說的去做!”
秋庭瀾嘴角直抽搐,出去片刻,很快返回。
霜蘭兒沒想到龍騰混進上陽城的辦法竟是——他自己扮作女裝!
此刻龍騰正坐在梳妝枱前,霜蘭兒將他如緞烏髮挽成芙蓉髻,簪上金釵步搖。龍騰本就生得美艷,裝點后竟是面如芙蓉、千嬌百媚。
秋庭瀾不知從哪給龍騰弄來一套色粉色冬衫,衣裙擺幅寬敞,衣帶飄垂如蝶翼。
龍騰換好后,問道:“怎樣?像不像?”
秋庭瀾實在憋不住,終於笑出聲,“真是人間絕色。少筠,你真是枉做男子,下世一定要投胎為女子,到時我定娶你回家。”
龍騰狠狠瞪了秋庭瀾一眼,轉眸望向一臉驚艷呆愣的霜蘭兒,沒好氣道:“幹嘛,沒見過美女啊!真是的,少見多怪。”
霜蘭兒怔了好半響,若平時她定會好好取笑他。龍騰扮作女裝實在太驚艷,她身為女子自嘆不如,真是比得百花皆羞煞。可惜她心情沉重,催促道:“城門快開了,我們趕緊走。”
秋庭瀾道:“馬車已準備好,你們扮作姐妹,霜蘭兒你身染重病躺在馬車中,你們入城投奔親戚。若是詳細問你們投奔哪家親戚,便回答東五街莊戶的雜貨店。”
霜蘭兒一一記在心中。
一切安置妥當,霜蘭兒與龍騰一同來到上陽城南門,尚冬門。
彼時風卷雪,雪裹風,鋪天蓋地,整個上陽城籠罩在一片白色迷濛中。
天氣驟冷,百姓們穿着厚重的棉衣,等在城門口,時不時搓着冰冷的手。隨着“嘎”一聲,厚重的城門緩緩拉開,露出一線繁華的天地。
兩隊黑衣衛隊自城中跑出來,分立城門兩旁。他們個個身着黑色金袍,腳着鹿皮翻邊靴,腰系蟒紋帶,手執明晃晃的長槍。
馬車中,龍騰悄悄湊至霜蘭兒耳邊,“這些都是龍霄霆麾下親衛,看來他不惜動用全部親衛戒嚴。等下你什麼都別說,待在馬車裏,一切聽我安排。”
霜蘭兒點點頭。
此時為首黑衣侍衛突然提高聲音:“大家注意,眼神放亮點。我們目標是一男一女。畫像各位早就看過,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黑衣侍衛們應道,聲音洪亮彷彿能穿透陰霾的天色。
霜蘭兒心一沉,看來龍霄霆早料到她會與龍騰一同回來。龍騰喬裝過,她只將面容畫得慘白,不知能不能混過去。
心中坎坷,此時輪到他們進城。
龍騰步下車,將秋庭瀾剛才弄來的身份文牒遞上。
此時,馬蹄疾響,一大隊官兵疾馳而來。看裝扮像是皇家侍衛,為首之人,竟是瑞王府統領奉天。隔着馬車布簾瞧去,霜蘭兒心頭猛跳,龍騰閃身至一邊,漫天雪花飛揚,奉天只略略望了龍騰一眼,擦身而過。
霜蘭兒心中一松,好在奉天沒認出來。
城門前,恢復平靜。
為首的黑衣侍衛將身份文牒還給龍騰,看到龍騰絕美容顏時愣了愣,也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方問:“車中何人,為何不下馬車?”
龍騰將聲音裝作細聲細氣:“這是舍妹,身染疾病,害怕驚擾官爺沒敢讓她下馬車。我們是來投奔親戚的,東五街莊戶的雜貨店。官爺要是不放心,就親自進去瞧一瞧。”
黑衣侍衛朝馬車裏張望了眼,只見一名女子容顏蒼白如紙,長發散亂遮去大半容顏,全身都在抽搐,狀似十分痛苦。黑衣侍衛面露厭色,擺手道:“罷了,你們可以進去了。”
龍騰不露聲色,牽着馬車緩緩向前,眼看就要通過關卡,成功在望,他面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站住!”就在這時,猛聽得那黑衣侍衛一聲大喝,龍騰停住腳步,手悄悄按上腰間匕首,他徐徐轉身,一笑明艷,“不知官爺還有何事?”
那笑好似雪中乍然綻放一支紅梅,黑衣侍衛愣了半響,盯着龍騰一直瞧,龍騰面上裝出羞怯之色,神情卻多了分警惕。
黑衣侍衛看着龍騰,突然露出笑容,伸手自龍騰面頰刮過,輕聲道:“姑娘,你成家沒?父母又在何處?”
龍騰頓時明白黑衣侍衛的用意。感情是——看上他了!竟當眾調戲他!他忍住洶湧泛濫的憤怒,剛要發話。
不想有清冷的聲音將話接過,“官爺,這是賤妾,我接晚一步。抱歉抱歉,給官爺添麻煩了。”說著,來人將一錠銀子放入黑衣侍衛手中。
黑衣侍衛雖不得美人,卻得了銀子,臉色稍稍緩和,“呦,是風老闆啊!聽聞風老闆生意做的大,卻一直未娶,原來家中有一房嬌妾,真是有福之人。”說罷,他尚有不甘,略帶猥褻的眼神掃過龍騰美艷的臉龐,目光灼熱似要將龍騰扒光一般。
龍騰眸中怒意更甚,風延雪趕緊將龍騰拉離,順手牽着馬車進入城中。
這一關,有驚無險,總算混過去了。
龍騰轉頭朝城門望一眼,罵道:“混蛋,日後讓我知道他是誰,准要他好看。”
風延雪上下打量着龍騰,聲音憋着笑意,道:“少筠,誰叫你國色天香。我看啊,醉紅樓頭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龍騰更惱,惡狠狠瞪了風延雪一眼,“還有你!好你個風延雪,還賤妾!你等着!看我今後怎麼收拾你。”
風延雪賠笑,忙將話題岔開。他將馬車牽至無人處,探身至馬車中道,“霜蘭兒,令尊如今正在囚車中遊街,你想不想見他一面?馬車我牽走了,你們步行不會引人注意。”
霜蘭兒眸中皆是感激之意,拉着龍騰朝熱鬧的街市狂奔。剛才在馬車中,雪貂之毒再次發作,黑衣侍衛正好瞧見她毒發,全身抽搐。謝天謝地,雖是刺骨的痛,卻幫她順利躲過搜查。
此刻的上陽城,滿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帳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龍國一同哀喪,人們只准穿素衣。大街之上,皆是一張張蒼白惶恐的面容。太子薨逝,國本動搖,奪位之爭,又要掀起血雨腥風。
集市上,一輛囚車緩緩碾過積雪。龍騰與霜蘭兒還是去晚了,隔着人山人海,只能瞧見囚車中模糊的蒼老背影。
沿途百姓紛紛將手中菜葉、雞蛋砸向囚車,囚車中人一動不動,只將頭埋得更低。
霜蘭兒的手,被龍騰緊緊握在手中。她的指甲狠狠扣入他的掌心,痛楚中他益發清醒。不知緣何,他眼眶微微濕潤,竟不敢再看她悲戚隱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場雪,下得如此大,來得如此猛。
雪好似掃盡地面一切多餘的東西,所有的稜角,都變得異常圓潤。
霜蘭兒凝立在風雪中,彷彿身周聲音全都遠去,眼裏只有爹爹蒼老的背影,漸漸模糊。自從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再沒跟家人團聚過。她日想夜想,她努力爭取,可她等來的是娘親的噩耗,等到的是與爹爹永別。
像有座冰上壓下來,將她的心壓得支離破碎。當爹爹蒼涼的背影即將消失在拐角處,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心底最後一扇門陡然關上。踉蹌一步,她想衝上前去。龍騰卻一臂將她拉住,低柔道:“霜霜,不可。”
霜蘭兒死死咬住唇,咬得泛血。雪貂之毒不斷發作,痛不欲生,突然她腳下一軟,跌入龍騰懷中。
上陽城中,東五街莊戶。
秋庭瀾獨自前來,環顧空蕩蕩的屋子,見龍騰怔怔望着窗外,疑道:“霜蘭兒呢?”
龍騰眸色黯淡,指一指窗外,“她在外邊跳舞。”
秋庭瀾十分疑惑,順着龍騰視線朝外望去。
只見,細雪紛飛,霜蘭兒秀髮飛揚,裙擺如旋開的花,舞於冰涼的台階上。
銀妝素裹的世界,冰棱凝成水晶柱,昏黃的燈籠火光照在冰棱上折射出晶瑩的光芒,盡數落在霜蘭兒身上。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來,更多一分清冷。衣袖輕揚,長發逶迤,每一次舞動,輕雪紛紛揚起,落上她的衣袖與裙,又隨之再次飛揚。
一舞畢罷,她靜靜立在原地,楚楚之姿,令人心酸。突然,她再度舞起來。
“美,真是美。”秋庭瀾看得呆住,由衷贊道。
“她看到囚車的霜連成,回來后就一直這樣,一直跳舞。”龍騰聲音中有着難察的哽咽,“她說,這支舞名喚‘破月’,她說練好了,全家吃團圓飯時,她要跳給爹娘看。我從未見過她跳舞,以為她只會醫術。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勝雪,純凈無暇……”
秋庭瀾喉間滾動,即是七尺男兒,心底亦是觸動。
龍騰深深吸一口,“她知道明日霜連成行刑,她一滴眼淚都沒落下。若她慟哭一場,哪怕哭得死去活來,我都不會像此刻這樣擔心。庭瀾,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儘力一試!”
秋庭瀾轉眸,神色驚訝,“你打算面聖?”
龍騰輕輕搖頭,“來不及,先劫獄!明日若成功,我親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連成,十幾年前的事,幾年前的事,無數疑點,我定能串成一條線。只要霜連成不死,假以時日定能水落石出。若霜連成死了,所有的線索也都斷了。”
“劫獄?”秋庭瀾閉一閉眸,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轉身,龍騰步入屋中,倒了一杯清茶,手中黃紙包輕輕一抖,白色粉末悉數落入翠綠的茶水中,轉瞬化為烏有。來到屋外,他輕輕按住霜蘭兒尚在舞動的肩,溫聲道:“霜霜,你跳了很久,一定渴了,喝杯水好不好?”
霜蘭兒停下,望着龍騰漂亮如屋檐雨滴飛墜的眸子,輕輕點頭。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發作,可身體的痛遠不如內心的痛,早就麻木。她接過茶盞,方湊至唇邊,她已察覺異樣,竟是迷藥!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閃過驚愕,她剛想推開手中茶盞。
哪知龍騰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顎,迫她仰頭。
溫熱的茶水滑入喉間,霜蘭兒只覺胸腔空氣漸漸稀薄,意識亦是漸漸模糊,她只用凄怨的眼神望着龍騰,聲音微弱,“不要,讓我見爹爹最後一面……求你……”
終,她的頭輕輕從他的肩胛處滑落,慢慢墜至他的臂彎,無聲無息地停泊着,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雛鳥。
龍騰將霜蘭兒打橫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覺,乖——”
次日,風急雪緊,積雪沒過腳面。
天空似破了個大窟窿,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而落。尖銳的呼嘯聲在頭頂不斷地盤旋。
上陽城街市。
“讓開,讓開!”
兩名黑衣錦衛頭前開道,大聲喝着。一對官兵手執長槍,圍着一輛囚車走來。
隱在百姓群中的龍騰忽地生出凜冽之色,他遠遠望向囚車。待看清壓陣之人,金色朝服,飛龍升騰,好似陰天裏驟然升起一抹朝日,懾人的氣魄如一道屏障逼近。他心頭一沉,想不到,今日竟是龍霄霆親自坐鎮。
片刻,刑場之上,龍霄霆端坐主審之位。
風雪肆虐,吹開他鬢邊長發,露出若冰霜凍結般的神情。
有人高喊一聲,“時辰到!”
龍霄霆目光停在面前簽筒上,足足有一刻,一支木簽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斬”字“突突”刺着他的眼眸。
底下,霜連成身着囚服跪在刑場上。年紀雖才四十多,可已有半數白髮。黑髮白髮夾雜在一起,在風中簌簌顫抖。他眸中只有看徹生死的淡然,彷彿接下來的極刑,對他來說只是一種超脫。
時間過得緩慢。
氣氛亦是膠凝。
龍霄霆怔愣良久,手中雖執起木簽牌卻遲遲沒落下。
這樣的等待無疑令人窒息,副職監斬官輕輕附在龍霄霆耳畔,“王爺,時辰已到。”
龍霄霆微愣,手一顫,轉瞬已擲下。
副職監斬官提高聲音:“時辰到,斬!”
儈子手將反插在霜連成背後的木牌拔去,用力將霜連成朝下按,形成屈辱低頭下跪的姿勢。手中大刀閃耀着森冷的光芒,眼看着劃破風雪,將要落下。
此時,銀光頓閃,有利刃擊中儈子手的手腕,儈子手痛哼一聲,手中大刀落地,發出清脆的“哐啷”聲。
接着又是“轟隆”一聲,不遠處傳來悶雷般的巨響。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過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聲,而是爆炸聲。
人群一下子亂了,四處張望,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不知是誰高喊一聲,“不好,太子薨逝,上陽城政變!打起來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官兵在後面亂殺人,血,到處都是血!”
人心本就脆弱,情況混亂,不辨真假,當即圍觀百姓你爭我擠,四散逃去,將刑場鎮守的黑衣衛隊衝撞得凌亂不堪。
龍霄霆冷眸微眯,他就知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未待他下令,只見刑台上突然爆起一蓬白煙,頓時將他眼前所有景象盡數遮蔽。
待到迷霧隨風散去。空空的刑台之上,哪有霜連成的身影?
罡風四起。
龍霄霆慢慢走上刑台,神情冰冷,他的肩頭搭着貂絨披風,領口別著赤金領扣,在陰沉的天色中泛出清冷的光澤。
雪花飛舞,晶瑩剔透的五瓣,宛如淚花。不多時,便將刑台徹底覆蓋,一切如舊,好似之前的事不曾發生般。
良久又良久。
副職監斬官戰戰兢兢前來詢問:“王爺,該怎麼辦?”
龍霄霆淡淡道:“皇命不可違,查八處城門有何異動,立即來稟。他們絕不敢逗留上陽城中。一定現在就想辦法離開。我要知道他們確切逃去哪個方向再追!”
副職監斬官立即去辦,一個時辰后回來稟:“王爺,八處城門均正常,都是普通馬車出入,並無異動。”
“還有呢?”龍霄霆神情不悅,“去將早晨至今所有出城記錄取來。我親自翻看。”
片刻,副職監斬官依言取來。
龍霄霆仔細翻了翻,突然勾唇一笑,那笑意在漫天風雪中顯得淡漠而陰冷,修長的手指指向一處記載,“哪有人這時候出殯,分明不合情理。霜連成肯定躲在出殯的棺材中!背道而馳!好計謀!他們從北邊廣和門逃走了。”停一停,他薄唇中吐出一字,“追!”
冰冷一個字,融在漫天風雪中,始終散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