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世界盡頭遇見你

第6章 在世界盡頭遇見你

第6章在世界盡頭遇見你

“女士們先生們,聖安德魯斯到了。”司機大叔故作歡快的聲音自廣播裏傳來,同車的旅客開始收拾行李。

車窗外的天空是蒼茫高遠的淺灰色,遠處的海平面上有水鳥在雲霧裏穿梭。

冷歡從背包里拿出雨傘撐開,跟在同車旅客後面下了大巴。

來蘇格蘭這麼久,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古老的小鎮。第一次聽說聖安,是因為威廉王子在這裏讀書,後來葉觀雨告訴她,這裏在中世紀時是蘇格蘭王國的宗教首都,也是高爾夫的發源地。

葉觀雨在聖安讀了四年大學,對這地方感情很深,否則當初爸爸也不會說空下來會帶她們一起過來。

然而他卻沒有做到。如今是她隻身一人站在這裏。

回憶多美好,如果沒有後來。

沿海的懸崖上,風很大很冷,冷歡蹲了下來,伸手摩挲墓碑上的名字。

TeresaYe.

冷歡,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

記憶里,那道甜美的聲音湧上心頭。

冷歡從背包里拿出包得很仔細的餐盒,從裏面取出一塊蛋糕,放在墓碑前,點燃一支蠟燭。

“生日快樂。今天爸爸一定陪在你身邊吧。”她微笑着,淚卻滿睫,“這個巧克力蛋糕還是你教我做的,很久沒做了,也不知道合不合格。糖好像放多了點,不過你身材這麼好,應該也不怕發胖,而且,你怎樣爸爸都喜歡……”

聲音在那一瞬間驟然止住,她捂住嘴,淚水不可抑制地湧出。

漸大的雨勢淋滅了蠟燭,那點微小的溫暖也已散去,她終於放聲大哭。

你們好嗎?我一切都好,只是自從你們離開后,我一直都覺得好寂寞。

“葉先生?”

隨行人員撐着傘遮住忽然止步的男人,疑惑地看着他冷凝的臉色。

葉聽風望着山坡上那道纖細的身影,大雨淋濕了她,她卻像全然不覺。

他可以聽見她的哭聲,那種無法抑制的痛哭,彷彿帶着無盡的難過與悲傷。

他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薄唇里吐出冰珠般的字眼,“走。”

黑色的車窗緩緩升起,擋住了那張冷冷俊顏。然而如墨的雙眸卻仍緊緊盯着遠處,一直目睹着女孩緩緩站起身,如遊魂般地走下山坡,經過他的車。

“扔掉。”墓碑前,他面無表情地讓下屬清理冷歡留下的蛋糕和一小束雛菊。

他的妹妹不需要這種假惺惺的關懷。

觀雨生命中的第一束雛菊是他送的。

她問他為什麼,他笑而不答。她揚起稚氣可愛的臉龐,目光狡黠,“我知道,雛菊的花語是幸福、希望、美人……還有深藏心底的愛。”

深刻的痛楚又襲上心頭,他握着花束的手關節泛白。

她的幸福在哪裏,希望又在哪裏?而深藏他心底的只剩下恨。

大概因為下雨,行人不多,古老的街道顯得格外安靜。

“爸爸,我要吃那個。”稚嫩的童音在身後響起,一個粉紅色的小身影從冷歡身前掠過,沖向對面的店鋪。

“B.Jannetta!”隔着街,小女孩念着眼前雪糕店的名字,笑得格外燦爛,藍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爸爸快來,我要香草和巧克力味的!”

很小的雪糕店,竟也排起了隊。冷歡想起來,旅遊資料上說這是家百年老店,有人誇張地說是遊客到聖安的理由之一。

她站在那裏,望着小女孩雀躍地和父親排着隊,然後從他手裏接過甜筒,小臉儘是快樂和滿足。

鼻尖在那一刻有些酸澀,她轉過身,卻在櫥窗里看見自己泛紅的眼,於是狼狽地低下頭。

櫥窗里的雕塑,是美人魚在海里望着王子。她為了見他失去歌喉,她為他跳舞,忍住雙腳的疼痛,她為他的幸福化成了泡沫。

小時候她覺得美人魚怎麼這麼笨,後來才知道,世上真的有讓人甘願用生命去換的東西。

雨仍然下着,卻有陽光從雲層里漏下來。當她抬起頭,從玻璃上看到那道身影時,呼吸頓時凝滯,說不清為什麼,心中竟深深悸動。

被雨淋過的櫥窗,明淨髮亮,映着他挺拔的輪廓。金黃色的光暈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恍若在夢中。

葉聽風。

她聽見自己在心裏輕輕念出他的名字。

世界這樣大,他竟也在這裏。

“你被淋濕了,怎麼不打傘?”他的聲音在背後揚起,帶着她熟悉的嘲弄,“入鄉隨俗了?”

她轉過身看着他,“我忘了。”

他走到她身邊,抽出她握在手裏的傘,撐開,“你在中國長大,體質不一樣,學英國人不打傘會感冒的。”

他穿着黑色風衣,深灰色的襯衫里是黑格子的絲質領巾,如此英俊,卻又透着疏離感,可是她卻感覺到了溫暖。

“謝謝。”直到他邁開步子帶着她離開,她才反應過來。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問。

“約了朋友,天氣不好沒法打球,就隨便走走。”他語氣平淡,“你呢?”

“看一個朋友。”她沉默了一下,輕聲回答。

他半天沒有說話,走出十幾步才出聲,“這是一個好地方。”

冷歡抬頭觸上他的視線,那雙棕眸深不見底。

不知不覺,他們一起走了長長的一段路。眼前出現了深黑色的高大塔尖,是聖安德魯斯教堂的廢墟。雖然只剩殘垣斷壁,但仍可窺見昔日的華美壯麗。

廢墟之下是一座座古老的墳墓,很奇怪的是沒有陰森感,只余肅穆。

“你信教嗎?”她問。

他搖頭,“你呢?”

“我也不。但是我相信,如果全心全意想要什麼,總是能夠得到的。”她答。

“那你失去的那些呢?你能讓他們再回來嗎?”他看着她一笑,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笑意有些冷。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怎麼了?”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很輕、很溫柔。

“如果可以,我寧願消失的是我。”

“你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總是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很憂傷的樣子,其實對人事又知道多少?”他看着她,嘴角微揚,臉上卻沒有笑意。

“我不是故作憂傷,我只是……”她抬頭看向他,“只是覺得累。”

沒有人知道,負擔著沉重的愛苟延殘喘,讓她多麼疲憊。

她停住腳步,聲音里有深深的無助。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她下意識地抬手,臉頰上卻傳來溫暖的觸感,他修長的手指勾起那些調皮的髮絲,把它們綰在腦後。

她聞到了他指尖淡淡的煙草味,那一刻,她突然想埋首在他的掌心。

溫柔的觸感在她臉上流連,他未曾收回手,望着她的眼神專註,也讓她迷惑。

海浪襲來,岸邊的鳥群被激動,撲閃着白色羽翼沖向天空,在他身後織出一張美麗的網。

她應該退後,應該逃避,可是她的身體似乎不聽使喚,只是站在那裏,迷失在他的曖昧里。

這個男人,他這樣好看—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冷淡的表情和微勾起唇角的微笑。

“聽說,羅馬人認為這裏是最接近世界盡頭的地方。”她轉頭,躲開他的碰觸,望向一望無垠的北海,還有岸邊藍底白叉的蘇格蘭旗。

蘇格蘭的守護神是聖安德魯,他被釘死在X形十字架上,修道士聖雷格拉斯將他的遺骸帶回蘇格蘭,埋在如今的聖安。他殉道三百年後,君士坦丁大帝希望把他的遺骨移到君士坦丁堡,但聖雷格拉斯告訴君士坦丁大帝,天使託夢給他,如果把聖安德魯的遺骨安葬在最接近世界盡頭的地方,就可以得到上帝的保佑。最後,聖安德魯的遺骨繼續被安放在這裏。

“原來,我是在世界盡頭遇見你。”

低沉的聲音在風中揚起,彷彿挾着萬水千山而來的溫柔,震顫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突然失去言語。

“冷歡……”他卻緩緩念出她的名字,淡淡一笑,“是個好名字。”

後來每當冷歡想起這個午後,就能感覺到當時鹹鹹的海風、雨後青草的香氣、令人目眩的陽光,還有他手指的溫暖。也是在後來,她才能體會當他念出她名字時是怎樣的心情。

“什麼時候回去?”

“打算坐五點的車。”

“坐我的車一起回去。”

冷歡訝然地望向他,撞上他幽深的視線。

“怎麼,怕我吃了你?”他嘲弄地一笑。

臉上一燙,她努力維持聲音的平靜,“那就麻煩你了,謝謝。”

“放心,這次我不會要回報,”他的語氣里滿是曖昧,“當然,我絕不會拒絕你主動示好。”

“我說過,你的想法並不在我關心的範圍內,也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情,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看着他,目光清澈平靜。

“有趣的女孩,”他嘴角微揚,“我有點喜歡你了。”

“Feng—”冷歡還未消化完他的話,嬌媚的呼喊卻插了進來。

穿着紅色風衣的金髮女子迎了上來,摟住葉聽風就是個綿長的熱吻。

“蒂娜,我有朋友在。”葉聽風拉下那女人的手臂。

“爸爸說你來了聖安,我就立刻趕回來了,親愛的,你怎麼不告訴我?今晚去我家吧。”

“你們忙,我先走了,”冷歡看着眼前的兩人,微微一笑,“葉先生,我想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冷歡。”他低沉的聲音拉住了她的腳步。

“不是說好了要一起走?”他的聲音有種魅惑人心的溫柔。

她轉過身望着他,並未言語。

“蒂娜。”他看向身旁的女子,語氣淡淡的,但後者顯然感覺到了什麼,收斂了熱情,微微退開身。

“很久不見,我只是想念你。”蒂娜說。

“相信我,我也想念你,”他輕笑,“只是我今天沒時間。”

“好吧。”蒂娜悻悻地,“那下次我去M城找你,你要見我啊!”

“當然。”他答得乾脆,卻連冷歡都聽出了漫不經心的意味。

“抱歉。”

一起繼續往前走時,他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你沒什麼需要道歉的。”冷歡出聲,微微一笑,這樣的男人有這樣的插曲不足為奇。

“我的意思是,你剛才不需要迴避。”

“我只是遵循基本的禮貌。”

“我得一直對着你的頭頂說話?”他止步,沉着嗓問。

她怔住,抬首的瞬間,一陣風過,吹散的花雨落在發上、肩頭。

他的眸色忽然變得深濃,她卻沒有發現,視線被頭頂那一樹潔白的花朵所吸引。伸出的手,躊躇了半天,卻還是收了回來。

“與其任它寂寞枝頭,不如就摘下細心收藏。”他緩緩出聲。

“怎麼知道摘它的人是否珍惜?也許厭了就棄之路邊。”她回首,靜靜地凝望着他。

“這世上有什麼事是有定數的?”他揚起唇角,利落地回答。

她低頭自嘲一笑,他的話不無道理,也很誠實。

相遇分離,誰能篤定?

天邊掩去最後一絲霞光,整個車廂沉入了暮色。

吐氣如蘭。

年少時自中文書里看過這個成語,此時卻清晰地浮上他的心頭。恬靜的呼吸聲,縈繞住他的思緒。

深沉的棕眸凝視倚着車窗睡着的女孩,路燈的光不時在那張白皙的面孔上跳躍,在蝶翼般的眼睫下投出漂亮的陰影。

她也許是累了,起初坐進他車裏還有些防備和不安,但二十分鐘不到她就睡著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穩。

汽車轉彎時,他及時出手托住她的臉頰,穩住那顆晃動的小腦袋。

掌心的觸感,柔嫩細膩得不可思議。

迷濛的眼睜開瞅了他一下,又重新合上。

他難以置信地瞪着她,擺正她的身體,沒好氣地收回手。

“爸爸。”驟然離開的溫暖變成噩夢的一部分。她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委屈低泣。

高大的身體瞬間僵硬,他冷冷注視着閃爍於她眼角的水光。

“不要走—”她痛楚地乞求,徒勞地伸出手,“你們不要走。”

他始終冷眼看着她的掙扎。

良久,他抬手握住了她纖細的手指,將她拉進了懷裏。

淡淡的煙草味、久違的寬闊胸膛……她貪婪地藏在這懷抱里,眼淚流得更凶。

他的指尖在她肌膚上游移,從額頭到鼻尖再到—記憶回到那天清晨,她羞澀、清甜的吻。他俯首,卻在碰觸到她的那刻,如被灼傷一樣,迅速退開身。

他的動作驚醒了她。

水眸從迷茫轉為清明,她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卻迎上他深沉的視線。

“睡得好么?”他的聲音里,有着清晰的戲弄意味,“你哭得好可憐,真讓人心碎。”

“請放開我。”她力持平靜。

他張開雙臂,慵懶地倚在後座上,目光卻仍牢牢地鎖住她。

“醒了就變得這麼不可愛。”他徐聲說。

她不理他,逕自望向窗外,熟悉的街道映入眼帘,已經到了M城。

下車時,她客氣地跟他說了一聲謝謝,小臉面無表情。

他凝望着她的背影勾起嘴角,“還是個挺有脾氣的玩具,也好,能多一些樂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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