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占春魁(3)
第4章占春魁(3)
青田愣了一愣,便一邊思索着緩緩答道:“晉,巨富石崇宴請客人,命家妓勸酒,客人三次拒飲,石崇當席連斬三妓。唐,軍人羅虯欲將繒采贈予營妓杜紅兒,長官不許,羅虯惱殺杜紅兒。宋,太尉楊政在府中豢養樂妓數十人,稍不如意,便杖殺剝皮。攝政王所言極是,妓婦之命從來便似螻蟻一般,何況賤妾不過是曲巷流鶯,比之家妓、軍妓、官妓更有不如。可是王爺,自古有言‘螻蟻尚且偷生’,青田這條賤命雖則一錢不值,倒也算敝帚自珍,乃賤妾最為寶貴之物,心跡可表,伏請王爺不棄。”
齊奢垂視着地面,微微頷首,“如此,你所犯乃瀆言忤逆之罪,依律當處凌遲,剮三百六十刀。頭一刀剜舌,二三刀去乳粒,四五刀去乳房,六至十一刀去股,其次肩膊、兩手、手指、兩腳、足趾、背臀、頭皮、臉面……魚鱗細割,直至末一刀刺心,梟首示眾。”
青田唯覺這男人毫無感情的低沉聲音似一把鈍刀,一個詞、一個詞地割下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血肉。他就像第一眼看到她時那樣冷漠而無動於衷,似乎一眼就看穿她絕色的皮囊,面對他,她只是一具失去了一切憑藉的、生死一線的骷髏。
青田的渾身都瑟瑟地打起抖來,整張臉變得慘極無色。霎時間,無數的往事湧起在她心頭,在這些往事中只有一個人的臉、一個人的名……青田橫下了決心,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只要王爺寬免喬公子之罪,三百六十刀,賤妾身上每受一刀,便在心中感念一聲王爺大恩。”
齊奢伸手自侍衛手裏取過了燈籠,更近地,直舉到青田面前。一片血紅的光打亮了妓女自頰邊垂髮中所露出的一張臉,臉已完全被恐懼所扭曲:雙頰僵縮、鼻翅擴張、下頜亂顫、唇窪滲滿了冷汗、額心沾染着塵土……最後一點殘存的美麗也已褪去,唯獨一雙深陷在陰影中的眼早已亂耀着點點粼光,但卻始終也不曾滑落哪怕是半滴眼淚,只這麼炯炯明亮地、直直接迎他冷酷無比的目光。不禁令男人奇怪,這雙眼哪來這麼大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幾乎快與她鼻尖相抵,只一霎,便抬起,燈籠放去了地下。
“路黑,拿着燈回去。”
春日夜風吹透了青田一背的冷汗,她像做夢一樣望着攝政王淡淡地轉過身,和他的扈從們離去。她控制不住地打擺子,“啪”的一下,聽到終難忍的一大顆淚,在腳邊的燈籠上砸碎。
3.
之後的幾天青田都惶惶不可終日,卻到底沒見攝政王那邊有什麼動靜,慢慢也就定下心來,每天裏照舊過着高車寶馬、衣香鬢影的紅牌倌人生活。相比起來,那些低等的流娼們就凄慘得多,一到傍晚便得在窮街小巷間穿梭浪笑,笑含凄楚,倘若拉不到客,等待着的就是老鴇的鞭子。而二等妓館的娼妓們則個個光鮮亮麗,在百盞紗燈的高樓上美酒酣宴。至於頭等小班反不見這份招搖的熱鬧,京城頂級的妓院全扎堆在槐花衚衕,這槐花衚衕直連着棋盤街,棋盤街則直連着皇城根,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默默出入的權貴們就是一隻只整元寶,毫無聲息地便勝過了亂響的萬串銅錢。
今夜此時,懷雅堂的當家段二姐就盯着一隻十足成色的大金元。
段二姐曾是紅極一時的藝妓,年長色衰后便置房產、蓄館徒,江湖中浸淫多年,一雙慧眼盡透着老辣。但看這一位來客的氣度與出手,十分不敢怠慢。她的段家班裏數名養女,當中最紅的青田、惜珠兩個都是一人各佔着后樓的好幾間房,來客大多被撂在偏房裏乾等,只有少數極要緊的客人才會被直接引入閨房。
“馮公爺府上有牌局,青田出局去了,不過應該很快回來。王三爺您少坐。”
“王三爺”恰便是齊奢,高聳的鼻峰,五官沉着,神色卻不比當日無情,反帶着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意。一襲流雲紋縷金衣,象牙盤螭束帶,一看即身家不菲。他在擺放着古銅爐的香幾邊落座,隨口發問道:“青田姑娘現在做着有幾戶客人?”
段二姐擺手讓丫鬟們退下,親自動手擺上十碗時鮮果品與兩架攢盒糕點,“也就三四戶老客人。”
“平日裏忙?”
“怎麼不忙?忙得不得了。就說這兩天,前兒被馮公爺的一班清客請去賭棋,昨兒是在裘御史府上陪酒,晚上連翻了兩次台,今兒大早上才回。噯,尚書府的柳衙內數日前下了東道要起畫社,到現在還沒排上呢。三爺今兒是趕巧了。”
其實說的聽的各自有數,若不是才進門那一兩黃金的茶錢,和一對寶環珠釧的見面禮,怕是挨到下輩子也趕不上這個“巧”。齊奢暗自一笑,將佩着一枚白玉扳指的右手往下一壓,“大娘坐吧。青田姑娘是打小跟着大娘的?”
“是,提起這孩子——王三爺您用茶,這是新下的峨眉雪芽。”段二姐在客人腳下的一張矮杌上坐了,侃侃而談,“惜珠跟她前後腳到的。惜珠是罪臣內眷,像這種姑娘我們不大敢多管,怕是日後家裏平反。青田呢,就是自個親娘賣進來的,從小又性子死拗,沒少挨打,好幾次差點兒就被活活打死。”
齊奢接過了鏤花銀茶托,卻一口也不碰,只用手指撥弄着托子裏的小玉盞,露出了頗感興味之態,“哦?”
段二姐把掖在手鐲里的一條帕子抽出來往外一招,“衚衕口原有個裁縫鋪,裏頭有個小裁縫是同爹媽逃荒逃到此間的,七八歲上爹媽死了,裁縫鋪就把他收養下來做了學徒。這小裁縫十三歲那年,他師父領着到我們懷雅堂給青丫頭裁衣服,說來也是幾世的緣分,兩個娃兒竟一見如故。後來青丫頭開門做生意,但凡客人私下給她些值錢東西,全背着我這個當媽媽的悄悄當掉貼補那小裁縫,供他吃穿行住、聘師求學,被老身發現以後狠抽了她一頓,又把她嚴格看管起來。誰想這鬼丫頭拿戲文上的缺德把戲來教那小子,讓他把兩隻大錢箱裝滿石頭,說發了注橫財,堂而皇之地帶進來,再把自個的金銀細軟換給他帶出去。東窗事發,恨得老身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免不了又將她一頓好打,扔到柴房裏活活餓了三天。這犟丫頭,小命也快沒了,就是不服一聲軟。多少年,老身打也打、罵也罵,實在沒法子,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她做生意精明能幹,其他地方要犯傻就由着她傻吧。可最後,嘿,不得不說我們青丫頭的眼光。這流民出身的小裁縫,十來歲還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幾年間居然就考中了舉人老爺,今年春闈更是得中第一甲第一名,御筆欽點的狀元,榜名喬運則!”
讀書人須過童生試、鄉試、會試,才可入禁宮參加決選狀元的殿試。主持殿試的考官叫“讀卷大臣”,中意哪本卷子便在其上標個圈,最後選出十本,以畫圈最多者為壓卷之作,一起進呈御前。今年共設有八名讀卷大臣,由於皇帝還未成年,所以由攝政王代行其權。故爾正是齊奢本人挑開了畫有八圈的第一本卷子的彌封,用點狀元的御筆點中了喬運則。
之後,他接受了喬運則的座師祝一慶的再三邀約,出席了謝師宴,就在那兒,他遇見了青田。齊奢覺得奇妙,一支帶着血腥色的硃筆是如何拐彎抹角地輾轉着,最終於命運的考卷上,點給他一個叫“青田”的答案。他清楚地記得第一眼看到青田時的悸動,誠然,在過往的生命中,他不止一次經歷過當男人面對美貌的女人時的那種特有的悸動,但當他面對青田,那不是男人面對女人,而像是凡人面對造化的神秀,驟見火山與海嘯、沙漠的日出或冰川的風暴。她帶給他的衝擊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或許認為自己的美麗並不曾打動他一分時,他只是正為難以自持的狂熱而感到深深的羞恥,不得不在一席華筵后避開了目光。而當她在一籠血光中把痴情的顏容向著他仰起,齊奢明白,他已避無可避。那一夜,他終夜不成眠,自十六歲后,頭一回在枕上想着誰默默地微笑——他不停地想起她那個“蹩腳”的笑話。
花門柳巷間,齊奢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垂望着段二姐,“聽明白了,大娘意思是說,不做在下這筆生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