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望吾鄉(24)

第280章 望吾鄉(24)

第280章望吾鄉(24)

這是愛,這從來都是愛。喜荷神智迷亂,欲癲欲狂,她想撲上去抱住齊奢,想把自己活蹦亂跳的一顆心挖出來塞給他,可是她的心呀,她的心也救不回他了,她的心在跟着他一起抽搐着垂死,像一塊砧板上的紅肉。她綿長的凌遲,從未結束,終告結束。被殺害的痛苦令喜荷滿頭滿身滾沸着仇恨的鐵漿,充血的紅瞳四面亂掃,尋找着兇手。她聲竭力盡地喊起來:“全福!全福!”

守在帳外的全福應聲撞入,因主人嘶喊的慘烈,早已在手中持握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喜荷退開了半步,白皙的手腕與手指細長欲折,蔻丹猩紅,如一頸劇毒的丹頂鶴,對準了喬運則。

“殺了他,全福,給我殺了他——!!!”

喬運則剛剛駭異地瞪大了雙眼,就已被全福猱身而上,扎中了后心。全福的動作是這樣流暢而熟練,因在他白日與黑夜的夢中,他已把這個動作習練過千百遍。這是機不可失的、你死我活的奪寵之爭,一個女主人身邊,只能有一個好閹奴。

喬運則倒下了,一個賤民,一個王子,一個一生都在用自毀尊嚴的方式追尋着尊嚴,在試圖躲避命運的路上撞見了命運的瘋子,就在最痛快的復仇后,被複仇。他躺在了宿敵齊奢的五步外,甚至比齊奢更快地停止了一切生命的跡象。

無窮的淚瀑后,喜荷望向地下齊奢仍半開半閉的、渙散的兩眼,不知他是否看到了這一幕。她願他看到了。她替他報了仇,他不用再擔心那髒東西,會是她,一會兒親手為他合攏眼皮、洗凈污血,親手把他的信物交給他的妻子。

現在,她的使命完成了。

喜荷最後看了一眼青田,就面無表情地提起了沉重的裙擺,起身離去。她走出很遠,才隱約有聲音自背後傳來,無法形容的,活似一頭母獸的低吼。然而這並不曾打亂喜荷的腳步,她優雅地、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着。這不是她選擇的路,她的路,本該是執手相伴、鳥語花香,而非這樣一條金茫茫、孤荒荒的逼仄天梯,她形影相弔地攀爬着,既沒有愛人,也沒有敵手——也許,這正是她自己所選擇的路。喜荷的心中非悲非喜,空無一物;是一座廣闊浩渺、千門萬戶,卻只獨守着一位空盼杳杳離人的、女子的孤城。

喜荷的身影去遠了,一天風色間,晴曦散曉煙。

寂寂的空房,青田扭曲着、顫抖着,呻吟,嘶吼。她感到腹內出現了地震般的胎動,隨之,淚水終究傾出。有一整片的汪洋由離恨天漏下,沖向他和她親手築建的、朝朝暮暮的一切。如城池之坍塌,似國度之覆滅,前盟未了,殘緣分崩,過去與未來瞬息間已被現在衝垮,什麼也不剩,除了——青田向桌上的金匣伸出手,手在抖,抖得快將她自己震碎——縱使在現實的廢墟、在死亡的徹底抹煞與空白里,他還是驕傲地,給她留下了什麼。一份空無一字、卻萬語千言的遺囑,一件曾與她日夜廝磨、須臾不離,她卻從未親眼一見的遺物。

一束光柱搖夢成煙,穿窗而入,正投在匣上,匣中是一顆新鮮而血紅的、男人的心。由心臟的大小,可以清楚地推斷若那男子握起拳,拳頭的大小,也就知道那拳頭展開會是怎樣一副寬大有力的手掌,掌中的紋路百轉千回,是一個故事綿延的伏線。

這故事,就在這已全副敞開的金匣里,如在一部打開的情書中,無聲而低回地,自己,將自己敘述。

註釋:

[1](唐)元稹《遣悲懷》:“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2](唐)李商隱《嫦娥》:“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3]黃耀明《下流》(詞)周耀輝:“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4](唐)李白《秋風詞》:“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5](唐)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昭陽殿曾為漢成帝寵妃趙合德的居所,代指君王恩寵。

[6]《佛說譬喻經》:“時有一人。游於曠野為惡象所逐。怖走無依。見一空井。傍有樹根。即尋根下。潛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嚙樹根。於井四邊有四毒蛇。欲螫其人。下有毒龍。心畏龍蛇恐樹根斷。樹根蜂蜜。五滴墮口。樹搖蜂散。下螫斯人。野火復來。燒然此樹。”

[7](唐)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8](唐)李商隱《蟬》:“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五更天的蟬鳴已稀疏得將要斷絕,一樹的綠葉卻不為所動,碧綠依舊,顯得是那樣冷酷無情。詩原是借秋蟬之口抒發詩人宦途的不得意,此處單拜借蟬與樹的意象,為己一用。

[9]AndréBretonNadja:《LabeautéseraCONVULSIVEouneserapas》.(安德烈·布勒東《娜嘉》:“美是痙攣的,否則就沒有美。”)

[10](唐)李商隱《楚吟》:“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

[11]《聖經·新約·提摩太後書4:6》:“我現在被澆奠,我離世的時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凡愛慕他顯現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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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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