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望吾鄉(17)

第273章 望吾鄉(17)

第273章望吾鄉(17)

青田含笑撫過他,由鬢髮直到鬍鬚,笑眼千千,“當爹的,給你娃兒想個名吧,都七個月了呢。”

“現在想?”

“現在想。”

齊奢橫眉苦思,倏然直身而起,在屋中繞兩圈,負手沉吟道:“大丈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爺樣樣都不差,只差‘齊家’,就叫‘齊家’吧。”

青田的目光抽搐了一下,垂在眉心的紅寶石櫻桃墜仿若嬌唇兩點,不語自傷,“這、這是什麼鬼名字?又不通,又不雅……”但一等她留意到齊奢的神情,立即就要笑不笑地頻頻點頭,“通得很,雅得很,好名字,好名字。爺這樣吐屬不凡,必能做一位流芳萬世的大詩人。只是,若是個女娃娃呢,總不成也叫這個吧?”

齊奢一邊笑,一邊只豎起一根手指輕慢地擺一擺,“不、可、能!就沖這匪樣兒,準是個小子。”

青田意起輕愁,“那我要真生個閨女呢?你不會不開心吧?”

齊奢“哈”一聲,走過來半跪下,直接抱住她腰腹狠親上一口,“我的好媳婦,甭說是個小美人,你就生出條小羊羔來,也一樣是爺的心肝寶貝。”

“呸呸呸,什麼小羊羔?”青田笑着啐一聲,又笑着嘆口氣,“這孩子命可真好,還在娘胎中,就有這樣疼他愛他的爹爹媽媽。”

齊奢的心思有一動,遠憶蒙塵,“青田,明兒我想進趟宮。這一輩子再回不去那座紫禁城了,我要再最後一次看看我小時候的家,看看我母后當年的宮房,跟她告個別。你陪我一起。”他微啞的調子中有惘然,但更多的是釋然。

青田的目光凝聚着這男人,看年復一年的世事起伏、悲喜蒼茫在他優雅的黑眸子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但卻永遠蒙昧不了一抹永恆的童真的湛然,恢閃如星。

她傾過身去親吻齊奢,色授,而魂予。

10.

曉卷珠簾時,雨已歇。細細的捲雲在明藍里彎着,如撒了滿天的青花瓷片。

一停素轎早候在檐下,但齊奢與青田在井兒衚衕里另築愛巢原就是秘密,偕同入宮更不可堂而皇之,便由周敦先清空了庭中的雜人,才將二人請上轎。轎子又先一路抬回到攝政王府,在轎廳中另換過金黃轎衣的儀轎。這八抬大轎極寬敞,即使並坐也毫不顯逼仄,轎夫們倒是覺出轎子比平日間沉了些,卻怎敢問上一句,只管掉身向禁宮抬去。

一名清道太監走在最前頭,嘴裏發出“吃——吃——”的叫聲,警告雜人迴避,轎子左右有扶轎杠的,轎后也照例有舉黃羅傘的,還有捧雨傘旱傘的、捧衣捧葯的、捧食盒捧點心的、捧水壺捧茶具的等一眾隨侍。等迤邐進了東華門,齊奢就下令叫這幾十號人不必跟隨,自入轎就不發一聲的青田這才敢悄悄問一句:“這紫禁城裏頭是個什麼樣兒啊?”

齊奢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小聲說:“早明白你好奇,我這不替你把尾巴都遣開了嗎?你揭開窗帘來瞧一瞧。”

“我不敢吶。”

“不妨事的,誰活膩了膽敢窺視攝政王?就是不小心朝這兒看上一眼,離着大老遠哪兒就看得真了?”

青田聽他這麼說,方才大了膽子,把轎窗的掛帘挑出了一條縫,偷眼往外看。她后指上佩着一對方壺集瑞多寶護甲,不偏不倚地正映在一輪紅日下,發出一粒粒閃耀的寶光。

假如萬物有靈,這一刻,寶光會自動熄滅,紅日會隱去雲端,赤金與寶石的護甲會化作石頭與銹鐵。假如青田和齊奢能夠預知未來,她會戳瞎自己的雙眼,他會拔掉自己的舌。

但沒有人知道將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未來,已經到來。

一粒粒的反光如一隻只離開蜂房的小蜂,在空中盤旋了片刻,然後就被捲入了撲殺的捕網。

十丈開外,喬運則眨了眨眼,確定自個不曾看錯。他原是奉西太后之命,賞賜過節的點心給幾位椒房貴親,正走在路上就遠遠望見了一乘大轎。儘管少了平日裏盛大的儀從,但宮裏頭無人不認得攝政王的轎座,統統閃避行禮。喬運則隨人群跪倒,一雙毒眼卻狠狠地瞪視着轎子,繼而,他就看見了從窗帘縫隙中漏出的這幾點轉瞬即逝的光。

喬運則多次見過齊奢,很記得對方的手上常年只一枚白玉扳指,而這顯然不是柔和的玉光,這隻可能是婦人的首飾所發出的華光。他的目光緊跟着就移向了轎夫的腿腳,腳步略顯得滯重。喬運則現在可以推斷,轎子裏還藏着一個女人,憑直覺,他也猜得到那女人是青田。出神的一刻,大轎早已揚長而去,喬運則扭頭痴望着,大半生的愛河沉淪、浮華若夢,全在這已成行屍的男人身上熱梭梭地復活;是個散落前世的鬼魂見到了招魂幡,他着魔地、不可抗拒地調轉了方向。

“喬公公!”

一條尖細的嗓音喚醒了他,喬運則方才記起身後還跟有兩名挑擔的小火者。他定了定心神,動了動指尖,若在空中勾脫一根命運之網的經緯,“別做聲,跟我來。”

外臣本不得擅入大內,但齊奢又另當別論,宮中上萬的侍衛護軍太監宮女又有哪一個敢跳出來擋這位太上皇的路?大轎徑直就抬入了東一長街,至坤寧宮。宮門外尺高的門檻也早有人挪開,任轎子長趨內廷。坤寧宮為中宮處所,自上一位皇后王氏被尊為皇太后移居慈慶宮,空廢已久,只有幾位守宮的老太監,悵落寂寥。

還是周敦先命這些人連同轎夫一律退出,待人影魚貫消失,齊奢才與青田相攜下轎。周敦留在庭院中望風,二人自往內殿中去。進了暖閣,青田長出了一口大氣,終於放眼打量起這金碧樓台的九重禁闥,望向哪裏都是新奇,欲向齊奢問一句什麼,卻見他神色殊然,連素來穩如磐石的雙手居然也起了簌簌的微顫。青田知道自十歲離國為質,他再不曾踏入母親的故居,因此定有許多的回憶——早已被忘卻、卻一直蹲守在此的回憶——全會如忠實的老狗,從各個角落成群結隊地撲出來,撕扯、舔舐它們多年不見的小主人……齊奢被激蕩得幾不能立足,青田忙伸手將其挽住,但看他真情流露地潮着眼,呢呢喃喃:“變樣了,變樣了,三十年了……”

此時別有一個深陷往事的男人,正來到宮門外。一開始尾隨齊奢的儀轎,喬運則純粹只是出於驟見青田而不能自已,但當發現所至之地竟是無人居住的坤寧宮,且守宮太監盡被驅逐在二門外,他便知內中必大有蹊蹺。一沉眉,計上心頭。先向隨行的兩名小火者叮嚀幾句,就笑吟吟上前,將牙牌一亮,“奉聖母皇太后旨意,賞賜叔父攝政王花糕八盒。”

坤寧宮的主事老監頭一抬,只見眼前是慈寧宮的管事牌子,大紅大紫的喬運則公公,一張瘦瘦的雷公臉上就堆起了為難的笑意,“這個,喬公公,皇太后的命令咱是沒膽子說個‘不’的,可攝政王爺也說了,任何人不準入內。您沒瞧見我們這些個當差的全在這兒?真格是連端茶倒水的也不讓進。”

“嘖,你怎麼犯起傻來了?”喬運則掩嘴湊近老監耳邊,壓低了聲音,神態亦做得很嚴重,“攝政王這前腳才到,太后哪兒能這麼快就得着信,派好了點心,打發我過來?這是太后和王爺事先約好的。王爺說‘不準入內打擾’,就是在等太后的這幾盒花糕呢。你別還聽不懂,說是送‘花糕’,實際是叫我口宣事關重大的密旨,怕人偷聽,所以才叫不相干的人都退出。”

“哦,哦哦,原來是這樣。”老監即時也跟着神秘而緊張地扭搓着拂塵,“那好,我這就進去通傳。”

“慢着,跟王爺的周公公可是在裏頭守着?”

“是。”

“我直接進去請他通傳就是,萬一機密有一點兒泄漏,你別枉擔了干係。”

一席話破綻百出,卻足以唬住一個循規蹈矩幾十年的老太監。於是,喬運則和他的兩名跟班,還有他那一顆充滿了仇恨的心,就一起被暢通無阻地放行。

進入宮院后,喬運則鬼祟一瞭,沖後面歪歪頭,兩名小火者會意,擔著食盒疾趨而入。把守在殿前廊上的周敦一見,驚怒交加地跨下來攔阻,“噯,你們倆幹什麼的?站住,說你們呢!抬的這是什麼?”

兩名小火者煞住腳,異常坦蕩,“稟周公公,咱們倆是奉旨而來。”

“什麼旨?誰的旨?”

“聖母皇太后的旨意,派我們給攝政王爺送糕來的。”

周敦兩腮一癟,淡卻的陳年傷疤似埋於皮下的兩簇箭頭,蓄勢待發,“打開我瞧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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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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