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趙平津午睡剛剛醒來,手橫在額頭合著眼,忍着些微的暈眩。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暖氣片發出的微小聲音。
他忍不住回想黃西棠的聲音,她的聲音很細,很柔,聽天由命一般,沒有一點點反抗的意味。
恍惚中他卻想起那張青春飛揚晶瑩四射的臉龐,清晰得好像就是在昨天,女孩子穿一條白裙子,臉龐還帶着稚氣,站在電影學院的女生宿舍樓下,手裏拎着兩個暖水瓶,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你幹嗎?耍流氓啊?你認識我嗎,你了解我嗎,你既不認識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認識的女生,有什麼意思?”
那樣野蠻有趣、生機勃勃、鮮活靈動的一個小女孩。
什麼時候她性子柔成這樣了?
沈敏在電話那端說:“辦妥了。”
趙平津說:“桃江路那個房子,安排她住進去吧。”
沈敏應了一聲:“可要再添人手?”
趙平津略想了一下:“暫時不用,清凈點好,看她住得合不合適再說吧。”
收了電話,他要起身,卻暈眩得更加明顯,只好倚回床邊,手往床頭柜上探過去,卻停住了,想起來保姆阿姨今天休假,母親陪着父親出國考察了,家裏頭根本沒人。
他床邊的這台電話,有一段時間,是連着客廳的那台主機。五年前從美國回來時,他工作應酬喝酒喝得特別凶,連接着反覆病了幾場,他那一段時間的脾氣的確不怎麼樣,用他媽周女士的話來說就是脾氣大到貓嫌狗憎,身邊基本不讓人近,祖父母擔心他身體不好,疼得發暈起不來床不方便叫人,裝了這電話。這電話剛裝好那一陣子,有幾次他半夜想喝冰酒,被他按過鈴叫過幾次人,整幢房子鈴聲大作,保健醫生都驚動了,結果就是被他爸狠揍一頓。
後來他自己動手拆了那條線路。
他就是不喜歡一大家子人對他一點點風吹草動大驚小怪的。
趙平津將手收了回來,重新躺回床上,模模糊糊地想起來,那一個夜晚在長安俱樂部,黃西棠把沈敏狂揍了一頓之後,跟鍾巧兒兩個人齊齊被掃地出門。
鍾巧兒一出來,一個扭腰,眼波飛轉唇角含笑,轉眼就上了一個男人的車。
西棠拒絕了那個男人一邊將一隻手放在鍾巧兒大腿上,一邊輕浮提議的順風車,自己一個人離開了那個光華璀璨的娛樂會所。
趙平津的車開出來,就看到一個女孩子走在馬路邊上,已經是深夜一兩點,那是夏夜,北京的風有清冽乾燥的氣味,酒意漸漸散去,她一個人在街邊等了許久,沒有一輛出租車經過,只好脫了高跟鞋,慢慢地朝着學校的方向走去。
夜晚巨大的灰藍天幕下,一顆星子也沒有,高樓的陰影深處街燈依然閃爍,她打着赤腳,一件白色風琴長裙,潔白的腳踝,珍珠一般的小腳趾,她自己一個人,在凌晨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跟顆大白兔奶糖似的。
第二日他等在電影學院女生樓下。
他第一次在大白天時候見到她,昨晚她打架打得虎虎生威,白日裏頭一看,原來個頭那麼小,鵝蛋臉白皮膚,眼睛很漂亮,天然修長的眉毛,一張晶瑩剔透的小小臉孔,散發著微微的光澤。
正是下午五六點,放學打飯時分,黃西棠手裏拎着兩個暖水瓶,遠遠就看到女生二號宿舍樓下,前面所有的女孩子都開始停住腳步,側目私語,捂嘴偷笑,雙頰泛光,她跟着湊熱鬧,看到一個男人站在樓道口,高個子,一張俊秀的臉孔,嘴角帶着一點點玩世不恭的笑意,穿白色細條紋襯衣和休閑西褲。電影學院裏好看的男孩子多了,但他那種氣定神閑的風度,在無數途經路人加上舍管阿姨紛紛探頭圍觀之下還能若無其事一本正經地胡鬧的人,西棠還真從來沒見過——彷彿春日裏悠然打馬而過一擲千金的王孫公子,她也不過是後來才知道,他們對付她們這樣女孩子的篤定神態,其實都是類似的——那是最典型的天之驕子志得意滿的神態。
西棠歪着腦袋莫名其妙地望着站到了她身前的男人。
趙平津對着她開口說話:“黃西棠?”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移過來。
西棠傻眼,但那一刻,心裏彷彿有頭小鹿輕輕一撞。
她竟然記得他的聲音,在昨晚的那個包房,在牌桌上,一把性感低沉帶點玩世不恭的好嗓子。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昨晚見過一面。”
“找我幹嗎?”
趙平津看着對面那雙清澈眼眸瞬間浮起的不安,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了一點:“有沒有空,我請你吃個飯?”
周圍頓時發出一陣含義不明的鬨笑聲,西棠的臉開始漲紅了。
趙平津終於伸手,將她手臂輕輕一托,兩個人走開幾步站到了安靜的地方。
西棠有點惱怒:“你幹嗎要請我吃飯?”
趙平津薄薄的笑意不改:“大家交個朋友。”
西棠立刻退了一步,濃眉倒豎,十分的警惕:“為什麼要交朋友?”
趙平津樂了一下,說出了一句更欠揍的話:“我想追你。”
那時候年輕貪玩,整個京城的子弟們都這樣,他們手裏有人脈,出手也闊綽,藝術院校漂亮點的女孩子,很少有追不上手的,他們這圈子裏人見得多了,有些大學裏的女生,還會專門等在會所的豪車的外面,高積毅就是這麼認識上一任女朋友的。
黃西棠神采飛揚的臉帶了點兒被侵犯的怒意,卻越發顯得嬌憨可愛:“你認識我嗎,你了解我嗎,你既不認識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認識的女生,有什麼意思?”
趙平津的態度難得誠懇了點兒:“你跟我吃個飯,就當認識個新朋友,互相之間散散心。”
西棠往後一看,依然有大把女孩子站在不遠處看熱鬧,其實更誇張的她之前也見過,這樣的事情在電影學院,大家都當戲看。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對你們來說,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用來散心的?”
趙平津渾然不在意周圍的視線,大言不慚地點點頭:“差不多,但你好像特別一點。”
西棠又朝着路邊看了一眼,眼裏有一絲掩藏不住的狡黠:“你稍等。”
西棠轉過身往宿舍樓下走去,拉住了站在樓道口的一個女孩子,兩個人嘀嘀咕咕說了幾句,那個女孩子向他走了過來。
後來才知道那就是鍾巧兒,穿一件弔帶幾何拼色長裙,白日裏也帶了艷妝,走路搖曳生姿,風情萬種。
鍾巧兒款款走近,臉上帶着妖嬈笑容,趙平津目光還在看黃西棠,卻不防那個女人竟然上前,大大方方地挽住了他的臂彎:“趙先生?”
趙平津彷彿被開水燙到一樣一把扔開了她的手。
鍾巧兒嬌笑着又整個身體貼上來:“趙先生您需要散心?電影學院那麼多漂亮女孩子,換一個怎麼樣?”
她的胸都要貼到了他的身上,身上的香水味熏得他差點吐出來。
趙平津簡直氣瘋了,怒吼一聲:“滾開!”
一轉眼看到黃西棠已經站在校道的另外一邊,撐着膝蓋捂着肚子笑得樂不可支,趙平津惡狠狠地一把推開了鍾巧兒,大步走過去,她卻已經如一尾靈巧的小魚,消失在往食堂方向的人流中。
黃西棠那時候真是可愛極了。
頭髮潔凈,皮膚水嫩,眼神常年帶着水光一般的光亮,小屁股的線條又翹又可愛,後來他倆好上的時候,她特別愛時時刻刻地黏着他,眼睛裏流露出的溫順、渴念,那種天真貪婪的愛意,純潔得跟頭小獸似的,又暖又軟。
他被她渾身滿溢的甜絲絲的愛意迷住了,卻擔心把她捧在手裏都化了,只恨不得疼到骨子裏去。
疼得心口都痛。
他按了按胸口,緩緩地調整着呼吸。
只是沒想到最後,她是在他最疼愛她的地方,狠狠地捅了一刀子。
趙平津在北京家裏。
他這次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開春之後北京還下了好幾場雪,每天車裏來回,他幾乎沒怎麼出去過,他上次去上海,是簽了一個跟PIEO會議合作開發的大型峰會的車輛調度系統工程,這個項目前期的軟件研發工作還是在北京做,同期公司還有幾個大的項目,他回來后工作和應酬纏身,便着着實實忙了好一陣子,等到研發的智能調度系統進入實時演示的階段,他斷斷續續地熬夜開會,最後還是發起燒來,他將手上的事情交代給了副總李明,自己休息了一個多星期。
距離上次離開上海,已經快過去兩個月了。
沈敏給他做特助的工作之外多了一項私人事務,就是固定轉發一份黃西棠公司給的行程表到他的郵箱,他忙的時候都是略掃一眼,其實也沒什麼可看,都是只有一頁白紙,基本不會超過三行。
趙平津下午在醫院打了點滴,這幾日生病,他母親周女士勒令不允許他獨居柏悅府,他回了位於國盛衚衕的家裏,晚上回到家,他翻開手機,又將那些郵件看了一遍。
然後他給沈敏打了個電話,問了一句:“她不拍戲做什麼?”
一會兒沈敏又轉來一份文件。
這次也是一頁,只是多了兩行。
藝人黃西棠4月24日工作日程表
4點:起床
4點半:出發拍凌晨群演戲
5點:到化妝室,化妝一個小時至一個半小時
7點半:到《薔薇》片場,到《情滿江湖》片場,到《黎明前的曙光》片場,一共拍攝14個小時
22點左右:結束工作,跟劇組同事吃晚餐
23點:回到橫店的住處
趙平津又問了一句:她一天拍那麼多部戲?
一分鐘之後沈敏回復了:公司人說,她現在是空檔期,下一部戲開拍是十天後,平時這段時間藝人會休息,黃小姐自己接活兒干。
趙平津將沈敏給他發的那些郵件又從頭看了一遍。
她的生活真正乏善可陳,獨居,沒有朋友,平時跟劇組裏的人相處都不錯,但人來來散散,她從不主動交往。
唯一的消遣是下了戲,跟劇組裏的人去吃點消夜,但人也不固定,基本是看當日合作的一些群演或者武行替身,吃完了獨自回家。
她幾乎是封閉一般地在那個小鎮生存着。
公司給過她的藝人資料,她簽了星藝娛樂入住橫店,也不過兩三年。
他們分手,卻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她喜歡演戲,這事兒他是知道的,可是這一行起伏太大,沒有多少個有好結果,要不然他當初也不會不同意她入行。西棠大四那年,他希望她考研,只是她當時在拍《橘子少年》,第一次正式演戲,就是大熒幕擔綱主演,並且演的還是林永釧導演的戲,她格外珍惜這次機會,提前三個月就非常用功地鑽研劇本,光是跟劇本有關的書單就有二十多本,顧此失彼,導致第一次考研成績不理想。他要她再考,當時有很好的劇本和導演在洽談,她卻全身心地籌備劇本,根本沒有時間,她想暫時推遲讀研,他強硬幹涉她的工作,兩個人頻繁吵架。
她離開了他,這麼些年悄無聲息,他早已強迫自己忘記了這個女人,卻沒想到當年畢業時意氣風華的黃西棠,居然甘心演這些台詞都沒有一句的小角色。
保姆在外面敲門問:“舟哥兒,熱了牛奶,要不要喝?”
趙平津應了一聲,抬手將手機關了。
車子駛入徐匯區一幢紅磚黑瓦的老式洋樓。
雕花鐵門緩緩打開,初夏時分,滿院翠綠枝丫橫生,月季抽出淡粉色的花苞,屋前的停車坪,青草覆滿了暗紅色瓷磚的縫隙。
這一處住宅,他嫌大得冷清,這些年每次來上海,如果是探親,一般就住外祖父母處,若是工作緣故,一般停留不長,乾脆住酒店。
這幢民國時期留下來的洋樓,有近百年歷史了,解放后被完整地修繕過,七十年代初周家收回祖宅,又整修過一次,這是外祖父母的周氏家族贈予他的十八歲生辰禮物。
趙平津下了車,司機將他的行李提上二樓。
屋子裏收拾得乾淨,弧形彩色圓窗,老式大傢具,皮沙發,長長的蕾絲窗幔,他也有大幾個月沒來了。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除了二樓客房的卧室里擱着一口小箱子。
看來是黃西棠的了。
一會兒保姆進來說:“西棠小姐打電話回來,下午她從劇組回來,大約六點到。”
倪凱倫提了一大堆條件,趙平津懶得計較,唯一的要求,就是他無論何時在上海,只要想見她,她就得來。
趙平津進房間睡了一會兒午覺。
醒來不過三點多,他在客廳處理了一會兒公事,聽到樓梯有聲響。
過了半分鐘,有人輕輕推開了客廳的門。
趙平津抬起頭來。
差不多兩個月沒見,他有點兒恍惚,黃西棠站在門口,穿了條牛仔褲,白色圓領棉衫,戴了一頂棕色的寬沿帽子,一張臉既熟悉又陌生。
她臉上有妝,也帶着笑,嬌俏的職業化微笑,又甜又美。
趙平津看了一眼,轉頭繼續看電腦上的合同,只說了一句:“帽子摘了。”
西棠笑容不改,依言摘了帽子,露出一個光禿禿的青皮腦袋。
趙平津眼角餘光一瞥,氣得差點絕倒:“你!”
西棠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新戲是演一個尼姑。”
趙平津站了起來,氣得怒吼了一聲:“倪凱倫給你接的什麼爛戲!”
西棠笑嘻嘻的:“香港的武俠導演,合作方要求很高,戲份很不錯,願意剃頭的女演員很少。”
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臉的女人,五年前她是第一個,五年來,再沒有過。
趙平津說:“過來。”
西棠走了過來,坐在了他身邊的沙發上。
趙平津忍不住伸出手,西棠倒也乖,主動低了頭,將腦袋湊了過來。
任誰都想摸一摸。
她腦袋的形狀也很漂亮,剃光了頭髮也不會顯得奇怪,柔軟的頭皮,微微扎手的髮根,手中的觸感很好,她身上有久違了的熟悉的水果香氣息,趙平津忽然覺得鼻中有點酸楚。
他痛恨自己這種忽然心軟的感覺。
他身體裏忽然有點燥。
西棠的腦袋動了動。
他將她一推,皺着眉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出去,我不喜歡沒有頭髮的女人。”
晚上趙平津不在家裏吃飯。
西棠坐在庭院裏,看到他下樓,走了進來:“晚上要出去嗎?”
趙平津換了身衣服:“有應酬。”
西棠哦了一聲。
趙平津看着她怒從心頭起:“我一個月付你那麼多錢,連個應酬都要我自己去!”
西棠嘀咕了一句:“關我什麼事。”
趙平津一臉嫌棄:“帶你出去不是丟我的臉?”
西棠誠心誠意地建議:“要不我戴個假髮?”
趙平津不屑地道:“丑得要死。”
他把門摔了獨自出門赴宴去了。
晚上生意談完,他回家來。
車子停到屋前,燈光昏昏暗暗的,保姆在客廳候着:“趙先生,回來了。”
趙平津扯開領帶,朝樓上走:“眉姨,給我煮碗面。”
二樓客廳的門半掩着,空無一人,卧房也沒有人。
趙平津轉了一圈,找不到人。
正要招人來問,他在客廳愣了幾秒,抬腳往最小的那個房子走去。
那原本是一個賬房先生算賬的房間,後來改成了一個小書房,這屋子房間多,基本沒人用。
趙平津推開門,果然,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沙發角落裏用電腦看視頻。
西棠聽到聲響回過頭來。
她看到趙平津站在門口,領帶解了,只穿着一件清爽的白襯衣,整齊光鮮的黑髮,飽滿的額頭,清朗眉目,神色放鬆的時候,唇邊會有一點點輕薄的笑意。
他的臉白皙得如象牙純釉,在光線昏暗之中,總是會散發出一種光澤。
以前的時候,西棠就覺得他長得好看,電影學院表演系那麼多好看的男孩子,沒一個比得上趙平津。其實西棠後來才慢慢發現,他開懷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某一個瞬間完全看得到危險的氣息,像某種高貴而殘忍的野獸。
只是愛情讓人盲目。
西棠喜歡他的臉,很久以前跟他談戀愛的時候,光是看到他的臉,就會覺得好陶醉。
這麼些年過去了,她以為一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趙平津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最終卻只是敲敲門,神色如常地說:“大晚上躲在這小屋子,你也不怕鬼。”
西棠那一瞬間立刻恢復了清醒,只是還來不及調適神情,她素着臉,眉眼還是好看的,只是顯得稚氣,有點憔悴,眼底有明顯的黑眼圈。
她搓了搓手站了起來。
“倒杯水來。”趙平津坐進了沙發里,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她在看電視劇,一部香港的老電視劇,叫什麼《天若有情》之類的名字。
西棠出去倒水。
她穿了件小格子睡衣,赤着腳,光着一個腦袋,瘦骨伶仃,看起來怪可憐的。
西棠向他遞水,然後坐到他對面,將腳縮在了沙發里,找不到話,只好客套地說:“剛回來?”
趙平津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盯着她的左邊眼角看了許久,忽然問:“為什麼要整容?”
西棠知道他在看什麼,動手術日夜煎熬的那些日子,紗布一層一層揭開,她早已不懼怕任何目光:“為了上鏡唄。”
趙平津不置可否:“你以前不也挺好嗎。”
西棠面上依舊笑嘻嘻的:“醫生說了,開個眼角,五官立體一點。”
趙平津語氣頗不讚賞:“你還是以前好看點。”
“承蒙趙先生看得起。”西棠也不介意,笑笑道,彷彿他說的是別人。
趙平津卻沒打算放過她:“整了容,怎麼還是拍那麼多爛戲?”
西棠說到演戲,反倒顯出了誠懇:“唉,別這麼說,這一兩年大環境就是這樣了,齣戲入戲,看深看淺,觀眾能夠看個熱鬧,那也是功德一場。”
這氣度,無懈可擊,這般陌生的黃西棠,連趙平津都佩服起來。
她變得太多了,性格、容貌、待人,什麼都變了。
當初他在橫店一片亂糟糟的片場,重新看到她的時候,那一瞬間的感覺真是難受到了極點,她的音容笑意彷彿仍然藏在他記憶深處,卻彷彿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她背棄了一切,哪怕不惜換張臉。可他就是喜歡她原來的樣子,即使在這些年刻意的遺忘之下,他自己幾乎也都快忘記她原來長什麼樣了。
那是他那麼喜歡過的樣子,她憑什麼去動刀子,一想到這個,他就生氣。
保姆眉姨在客廳外面喊了一句:“趙先生?”
趙平津對黃西棠說:“出來吧。”
外面客廳的茶几上放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兩副碗筷。
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西棠聞了一下,眯了眯眼,忍不住悄悄咽口水。
趙平津將碗筷推到她面前:“自己來。”
西棠自覺地說:“我不吃了。”
趙平津抬抬眼:“你餓不餓?”
西棠條件反射地點點頭,而後愣了一下,又堅決地搖了搖頭。
女明星四點之後,幾乎水也不喝,大家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趙平津冷淡看了她一眼:“愛吃不吃。”
西棠看着他,細面,寬湯,金黃的兩個荷包蛋,趙平津優雅地一口喝了半碗湯。
她要走了。
“站住。”趙平津用筷子挑面,慢悠悠地說,“看着我吃。”
香氣四溢,西棠想殺人。
趙平津取了碗,撥開了雞蛋,把碧綠的青菜葉子留給了她,然後舀了半碗面,放到她面前。
西棠小聲地說:“現在過了十二點了嗎?”
趙平津抬腕看了一眼表,點了點頭。
西棠取了勺子,在湯里攪拌,小小地吸了一口,熬出的雞湯美味至極,她自我催眠道:“這算明天的份。”
趙平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別瞎折騰自己,你沒那命。”
西棠埋頭小口小口地吃了幾根麵條,忽然抬頭望着他:“趙平津,你結婚了嗎?”
趙平津取了瓷碟里的手帕擦手,聞言手一頓,深潭一般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緒:“你問這個幹嗎?”
西棠的聲音特別的平靜:“以前你家裏就特別希望你結婚。”
趙平津將手帕往桌上一扔,站起來指了指她的碗,冷着臉面無表情地說:“吃完它,吃不完這個月扣你一萬塊錢。”
第二日趙平津外出辦事。
西棠獨自在家。
她向劇組請了兩天假,好在她不是主演,劇務把她的拍攝時間往後對調了一下,她一早起來在二樓客廳背台詞。
將近中午時分保姆眉姨進來:“西棠小姐,門外有人找。”
她的聲音有點激動。
宅子裏的司機跟在保姆身後,嘀嘀咕咕地說:“趙先生不在家,不允許別人進來。”
保姆神氣地對西棠報告:“她是吳貞貞,大明星,我看過她的戲。”
吳貞貞找上門來。
西棠下樓看到她,她一身高級時裝,摘下戴的太陽眼鏡,妝容髮型都是整齊的,怪不得保姆一眼就看出來了。
吳貞貞看到西棠的光腦袋,眼睛瞪大,顧不上其他,先笑出聲來:“哎呀,你還真下得了手。”
西棠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貞貞。”
吳貞貞四處打量:“趙先生在不在?我知道他在上海,昨晚有人看到他的車在金茂君悅。”
西棠說:“他出去了。”
兩個人干站着也不對勁,西棠想了想,只好說:“請坐。”
吳貞貞坐了下來,黃西棠一句話,儼然已經是女主人姿態,她終於回過神來,有點發酸地說:“我來就是想看個明明白白,你在公司兩年多了,我竟然看走了眼。”
西棠無從辯解,吳貞貞以為她交了好運,實際不過是任人操縱,她早遭過一回了,跟在他們這樣的人身邊,夢裏不知身是客而已。
趙平津待女人的手段簡單粗暴,不花半分心思,但行之有效,華服珠寶的虛榮幻覺,自以為被隆恩盛寵關照過,他日來個翻臉不認人的時刻,才叫你摔得血肉橫流。
吳貞貞說:“聽說這一幢房子,上一個女主人,是伍美瓷。”
伍美瓷,影后,大美人。
“鐵打的金屋,流水的阿嬌。”
“你也看得開。”
“貞貞,向你學習。”
兩個人對視,忍不住笑了一下,吳貞貞這一笑,艷若桃李,她紅了這麼些年,不是沒有道理的。
吳貞貞有點詫異:“這些日子公司提起你多了些,翻起舊資料,我竟然不知道,《橘子少年》是你。”
西棠不好意思地笑笑:“陳年往事了。”
“片子獲獎時我還在大三,這部片子沒有在國內公映吧,但我也有點印象,業內評價非常的高。”
“不敢當。”
吳貞貞有點好奇地問:“後來怎麼不繼續演電影?”
西棠愣了一秒,隨後淡淡地答:“出了點事。”
吳貞貞是老江湖了,也不多問,只環顧了一下房子,話倒是好心的:“你如果手上有資源的話,挑一下劇本,你其實——很適合演戲。”
西棠只專心地答:“我是挺喜歡演戲的。”
吳貞貞將這一幢房子奢豪擺設的家居不動聲色地收入眼底:“趙平津到底是什麼來頭,他是北京人還是上海人?”
西棠搖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暗自嘆息一聲,吳貞貞好歹也算是跟他談過一場,看來完全不清楚他是什麼身份,也是,趙平津一層一層的人脈關係,身份被保護得重重疊疊,一般的人,又豈能輕易看透。
花園裏忽然有汽車聲響起來,兩個人顧着聊天,卻忽然聽到司機大聲地招呼:“周老師,您來了!”
吳貞貞循聲往窗外望去:“那是誰?”
一個穿着淺色套裝的中年女士,系愛馬仕的花絲巾,頭髮吹成一個固定的波浪形狀,昂着頭朝屋中走來。
西棠卻如驚弓之鳥一般猛地跳了起來:“趙平津他媽。”
吳貞貞帶點雀躍:“真的呀!”
她是圈中結識人脈的箇中高手,西棠此刻顧不得那麼多了,拉住她說了一句:“千萬別說還有人在。”
她拔腿往樓上跑,一邊跑一邊感覺到心臟跳得撲通作響,等到上了二樓,已經聽到樓底下吳貞貞緊張帶着激動的討好聲:“阿姨您好!”
她嚇得眼前一黑,直接拉開主卧室的大衣櫃,一頭撲了進去,手上還拎着兩隻拖鞋。
柜子裏一片漆黑。
耳邊安靜下來了。
安全了。
樓下有細細碎碎的聲音,但聽得不清楚,西棠萬分緊張地豎起耳朵,一會兒聽到車子聲音出去了,可能是吳貞貞走了。
吳貞貞近年來名氣不錯,形象一直維持得很好,沒有什麼負面新聞,只是她不知道,周女士那樣的人,再得體的修養也掩蓋不住骨子裏那種冷漠與不屑,她也下基層,上上下下打交道的人多去了,連笑容彷彿都是用尺子量過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們的交際是一個階層一個階層的,她看不起她們這行的人,表面待你客客氣氣,但絕不會跟你多一句攀談。
西棠的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唯恐腳步聲朝二樓來,但響聲一直在一樓走動,她漸漸放下心來。
呼吸慢慢地平靜了,她這才發現自己坐在衣櫃下面,頭頂是趙平津的一整排的襯衣,幸好趙平津奢侈,一年到頭來不了幾次上海這屋子,成打成打的襯衣西褲都沒有拆封,衣櫃寬敞得不像話,她輕手輕腳地捲起他的一條牛仔褲塞到腰后,好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
西棠坐着坐着,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然後又被餓醒,她知道,這會應該是下午兩三點了。
平日裏在劇組忙的時候,午飯有時候是會吃得比較遲,但她的極限就是到兩三點,可是現在仍然不敢出去。
她覺得頭暈,因為血糖低,眼前開始花。
後背慢慢泛起虛汗,她覺得難受,嘴裏干苦,正默默地忍着,房門忽然吱的一聲被推開了。
西棠打了一個激靈。
趙平津的聲音響起:“周老師,您不招呼聲就來?”
周女士的高跟鞋敲在木地板上,沉悶的聲響,停在了卧房外的起居室:“我是你媽,兒子的屋子還不能來?”
趙平津朝開着的卧室房門裏頭看了一眼,聲音還是懶散的:“什麼時候來的?”
“中午。這屋子是姥姥姥爺送的,你也該注意點影響。”
“您見着誰了?”
“一個叫什麼真真假假的女明星。”
“她怎麼跑這來了。”趙平津暗自思忖着,試探地問,“您沒見着別人?”
周女士敏銳地問:“還有誰?”
趙平津立刻答:“沒有。”
他轉而抱怨了一句:“我是成年人,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私隱?”
周女士寵兒子一直寵到三十多歲,也只是象徵性地勸勸:“舟兒,這些女人,結婚後要斷乾淨了。”
趙平津沉默了一下。
“年底結婚,瑛子今年夏天畢業就回來了。”
趙平津沒說話。
“之前你一直說人家在國外不肯結,現在人回來了,你也知道你奶奶的病,你還要她等多久?”
趙平津終於答了一句:“知道了。”
周女士的聲音充滿慈愛:“我回去了,下午有個會,今年春天開完會了,你爸最近要調動,你自己注意點。”
趙平津不改本色地調侃了一句:“還升啊。”
周女士對這個唯一的兒子給予了厚望:“你大伯過一兩年想退了,你跟郁家的婚事定下來之後,將京創儘快交接給別人,你大伯的班子你要準備接了。”
趙平津陪着她往外走:“知道了,我開車送您?”
兩個人終於下了樓去。
西棠一顆心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嘴裏有點苦澀的味道,大概是因為又餓又渴。
昨晚她問他有沒結婚,其實也知道,多半是結了的。
他們當時在一起,他家人就一直盼望他結婚,只是跟她無關,他們那個階層自有門當戶對的女兒,政政聯姻,或者政商聯姻。
西棠的闖入,硬生生地站在了這個天之驕子通往權勢富貴和美滿聯姻的對立面,簡直把趙周兩家攪了個天翻地覆。
當然最後的結果,她不想再提了,不管過去有多不能承擔,也走過來了。
既然走過來了,好好活吧。
趙平津送走母親回到屋裏,站在卧室中間說道:“行了,出來吧,人走了。”
西棠還是不敢動。
下一刻她的眼前突然光線大亮,趙平津扶着柜子的門,因為背着光,他高挑的身影被拉成一個黑色剪影:“出來。”
她只好鑽出來,提着拖鞋,赤着腳,臉色狼狽。
趙平津一看到她,立刻變臉:“你穿着鞋踩我衣服里?”
他有嚴重的潔癖,西棠試過穿着兩天沒洗的牛仔褲坐到他的床上,他都要氣得發抖。
西棠把手裏的鞋子狠狠砸到地上:“沒有!”
趙平津嗤笑一聲:“不就是我媽,至於怕成這樣?”
西棠忽然就笑了笑,她現在常常笑,對誰都笑得甜甜的,只是笑意很少抵達眼底:“我怕周老師看見我,生氣。”
趙平津話裏帶着淡淡的嘲諷:“你當年不是一點也不怕她嘛,還拍着桌子跟人吵架?”
當時她年幼無知,以為真理和正義能戰勝一切,領教過,才知道,人生是什麼樣子的。
西棠也不辯解,也絕口不再提當年,只討好地笑笑:“後來知道錯了。”
她話沒說完,人便直直往下倒。
趙平津反應極快,一伸手拉住她,聲音都有點變了:“怎麼了?”
西棠深深地吸氣,忍住發暈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餓的。”
趙平津那一瞬間也不知道是生誰的氣,氣得臉都白了:“讓你吃多點!”
他把西棠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她很輕,他忍不住暗自皺了皺眉頭。
趙平津返身下樓去,一會兒,拿了一杯蜜糖水上來。
看到被子裏的人,一張小臉縮在床里餓得皺巴巴的,他忍不住繼續罵:“我早告訴過你,別老為了當什麼明星不吃飯,拍那破爛戲,又沒你多少鏡頭,你是圓是扁有誰看得見?想出名想瘋了吧你!”
西棠眼底微微一暗,下一刻卻迅速低下眼瞼,長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她默默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是那種早已不在乎一切的好脾氣:“唉,大家都這樣,不然接不到戲。”
趙平津彷彿被那笑容刺了一下,沉默了幾秒,終於還是放低了聲音:“喝一點糖水,下樓吃飯。”
晚上西棠送趙平津離開上海,他晚上九點的飛機回北京,她要回劇組拍戲。
他身邊沒助理秘書,西棠替他去取了登機牌。
西棠戴了頂黑色短髮,化了點淡妝,人顯得很活潑可愛,從長廊的那一端走過來時,幾位經過的外國男士都忍不住紛紛側目。
她卻渾然不覺,只徑直走到他身邊,將登機牌遞給他,笑笑說:“趙總,我這迎來送往的工作,也算是到位了。”
趙平津不悅地皺皺眉:“別罵人。”
這時他的電話響起,貴賓候機廳里很安靜,他走開了去接電話,打完了電話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舟舟,你小子在上海啊。”
趙平津轉頭一看,是方朗佲。
這才回憶起來方朗佲在上海辦攝影展。
趙平津問:“展覽怎麼樣?”
方朗佲挑挑眉:“給我送籃大花就敷衍了事啊。”
估計是沈敏安排人送的,他最近真是昏了頭了,人在上海,居然也沒顧得上給二哥捧個人場,工作一完事就想回家,就凈想着黃西棠自己一個人在屋裏,他得回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幹嗎了。
趙平津笑笑:“你也知道我讀理工科,看不懂你們那藝術。”
方朗佲不客氣地推了一下他肩頭:“得了,國手指點過的那一筆字,別自謙了。”
西棠坐在候機廳里,看到趙平津在玻璃門外跟一個年輕男人神侃胡聊。
人她自然是認得的,方朗佲是跟趙平津一個部隊大院兒長大的,後來老的部隊大院拆了,他們兩家又一起進的新居,兩人從小學到大學讀的都是同一間,方朗佲跟趙平津同年,比趙平津大了幾個月,那時候她來來回回地跟着他們玩兒,方朗佲其實算是趙平津幾個發小當中,跟她還比較親近的。
這時方朗佲的妻子歐陽青青端着咖啡過來,見到趙平津:“哎,舟舟哥。”
歐陽青青挽着方朗佲的手臂問趙平津:“你一個人?”
趙平津回頭望了一眼,遲疑了兩秒:“還有一個。”
方朗佲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一個細細的小腿,剪影似的一個側臉,門擋住了真人。
反倒是身旁的太太青青輕輕地咦了一聲。
方朗佲笑笑:“上次老高給你介紹的那個分了吧,又換了一個?這個性子倒挺沉靜。”
青青笑着往裏頭看了一眼:“不介紹一下?”
趙平津有點煩躁,抽了根煙出來含在嘴裏,模糊地應了一句:“不了,還有事,回北京聚吧。”
六月的夜晚,血紅的夕陽已經搖搖欲墜地低懸在山頭。
武俠巨作《劍破天驚》劇組結束了外景地的拍攝,轉戰橫店拍攝已將近一個月,整部戲進入緊張的收官階段,西棠準時到了一號山的片場,她不用做頭,半個多小時就化好了妝出來溜達,看到副導已經就位,所有人都在等天黑,今晚要拍的是攻打雲鶴山莊的一場大夜戲。
天氣預報說這兩日有雨,大家都想趕在暴雨來臨之前把主要的鏡頭拍完。
暗夜裏的一整場刀槍箭雨鏗鏘作響,一長排群演手裏的火把點亮了半邊夜空,大家都打起了萬分精神,一直拍到凌晨十二點,導演終於喊cut,然後宣佈休息十分鐘,各位主演的大小助理趕緊飛奔上去,擦汗的擦汗,補妝的補妝,端水的端水。
西棠走了出來,片場在一個搭建起來的山莊,裏面有一個漂亮的人工湖,月亮的倒影輕輕地飄在上面。
“來一支不?”身邊有人向她遞了煙。
西棠轉過頭一看,是同劇組裏的武行,她笑笑,拿了一支。
趕工和夜戲是非常熬人的事情,所有的橫店人都習慣了,上到導演、大明星,下到群演、小場記,基本都有吸煙、喝咖啡提神的習慣。
西棠默默地吸煙,這些都是值得的,這一部劇她參演的集數多,進組兩個月,收入差不多可抵她平時半年的辛苦。
倪凱倫今日知會她,虧錢的利息已經還清,她賺的錢可以開始償還十三爺的債務。
到這個月為止,趙平津已經包養了她三個月,倪凱倫手上的那張卡,每個月都按時有錢進來,結清了她虧欠的利息。
據說下一部戲的劇本也已經在談,他出錢投資,西棠要開始做主演。
三個月,只見了他一次,他甚至沒碰過一下她的手。
當天夜裏拍攝順利,進度完成,導演喊收工時已是兩點,西棠跟着同劇組拍打戲的幾個替身和武行去老沈那裏做了一個按摩。
從按摩店裏出來,個個疼得齜牙咧嘴的,挽着胳膊七扭八拐地走在街上,空氣中隱隱有暴雨來臨的泥土氣息,半夜的街道依舊人聲鼎沸,在轉角街口,西棠跟同事嘻嘻哈哈地揮揮手,往自己小屋的那個半坡道路走去。
她從黑暗的街角走出來,天邊一道火花擦過,她心電感應一般抬眼望去,心底一跳,腳步就停住了。
天氣非常悶熱,居民樓旁邊的昏黃路燈下,飛蛾和雨蟻在燈光下飛舞,路邊遠遠地站着一個人影。
高高瘦瘦的個子,穿着一件黑色馬球衫,一條白色的褲子。
那一霎一道悶雷炸響,豆大的雨滴落了下來。
西棠習慣性地抬手要遮住頭,這才想起自己是光腦袋,完全不怕淋,她說:“先躲一下雨吧。”
街道上的路人朝四處奔跑,西棠站在街道邊上,一個穿着古裝戲服的男人沖了過來,眼看就要撞到她身上,趙平津伸出手護住了她:“別慌。”
西棠只顧着往對面的屋子裏跑去:“怎麼不打電話?”
“打了,你沒接。”趙平津跟在她後面,身體擋着她在馬路的內側,以防有人再撞着她。
西棠在屋檐下站住了,摸了摸口袋,在片場裏手機一直是靜音狀態。
“你開車過來的?”
西棠低頭的時候看到他手上還拿着車鑰匙。
趙平津點了點頭。
西棠掏出大門的鑰匙,這是一幢當地的居民房,一樓是個小店鋪,房東租給了一對山西夫婦賣早餐,現在已經打烊。
夏天的暴雨在他們身後傾盆落下。
趙平津跟着她走上了樓梯。
這是老式的房子,樓梯是水泥砌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寬大的袍子,身上有一股怪異的香氣。
西棠在二樓打開門,趙平津走進去,四處望了一圈,逕自坐進了沙發里,靠着沙發放鬆了身體,直接取過她的杯子喝水。
西棠十分鎮定:“你稍等一會兒,我卸妝。”
她臉上還帶着拍夜戲的濃妝,有種恍惚的不真切感。
趙平津點點頭,看着她進了浴室。
他隨後重新打量了一圈這個屋子,一個小單間配一個小廚房,一眼看過去就完了。
房子不透光,一張簡單的床,米色格子床鋪凌亂,床上還堆着一堆亂七八糟的衣服,床頭柜上擱着書和一些瓶瓶罐罐,還有一個相框,是她跟媽媽的合影,沙發是舊的,跟茶几的顏色也不搭配,也不知道是第幾任房客留下來的,角落裏有一個巨大的陶瓷罐子,塞滿了一把幹掉的野菊花,靠牆壁的一個原木色的大衣櫃,看起來倒像是黃西棠添置的。
亂七八糟的傢具,除此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他一進來就很喜歡她的屋子,屋子裏充滿了她的氣息,帶着那種灰撲撲夜航船的茫茫感覺,似乎可以一直駛向世界末日。
茶几上放着一沓厚厚的劇本,沙發扶手上有個盒子,是一包軟殼蘇煙,抽了一半,還有一個綠色的塑料打火機。
趙平津看了一眼,將煙隨手捏了,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西棠很快出來了,光溜溜的一個腦袋,洗得清爽乾淨的一張巴掌臉,露出左邊臉頰的幾顆小小雀斑和雙眼周圍淡淡的黑眼圈。
她也不會問他對她的屋子有什麼看法,因為知道他跟這一切其實毫無關係,她只問:“你吃晚餐了嗎?”
趙平津搖搖頭。
西棠就知道,因為他嫌棄飛機餐難吃。
她起身去廚房:“我下午煮了點白粥。”
趙平津慢慢地站了起來,跟着她去廚房,她從櫥櫃裏取出一個碗,在水龍頭下認真地洗乾淨了,然後給他盛了一碗粥。
“你幹嗎?”西棠端着粥,放到了他的面前,卻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趙平津扼住她的腕子,翻轉過來,看了一眼她的手肘,然後掀起她的半邊袖子,也不說話,就那樣陰沉沉一言不發地看了半晌。
她的手臂當然沒什麼好看的,全是瘀傷,青青紫紫,還有破皮和紅腫感染。
趙平津待她一向沒有什麼好臉色,此刻更是皺着眉頭,雙唇有點發白:“怎麼回事?”
西棠將手不好意思地往回收:“拍打戲,磕碰難免的。”
趙平津陰着臉放開了她。
西棠覺得尷尬,站了起來,開了屋子裏唯一的一扇窗,雨點帶着風吹進來,她又扭開了風扇,吹散了半夜依然悶熱的暑氣。
雨點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兩個人安靜地坐在客廳的小茶几上,兩碗熬得濃稠的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醬蘿蔔。
趙平津吃了一口,就全吐了。
西棠愣了一下,然後還是笑了笑:“吃不下就不要吃嘛,浪費。”
趙平津暗暗地皺了皺眉頭忍住疼,嘴裏還有粥的味道,只能嘗一口,她煮的粥,特別香,可惜了,自己吃不下。
他皺着眉頭推開了:“難吃。”
西棠也不說話,低頭默默地喝粥,配一碟水煮青菜,將一碗粥喝光了。
趙平津靠在沙發上,一直皺着眉頭:“你晚上就這麼吃?”
西棠答得理所當然:“是啊。”
趙平津惱怒地說:“我一個月給你三十萬,你就吃幾片爛葉子,至於摳門成這樣嗎?”
西棠大言不慚地道:“我們這一行花銷大,三十萬還不夠我買個包。”
趙平津臉色發白,不再說話。
西棠收拾桌上的碗筷,走進廚房,打開了水龍頭洗碗,廚房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屋外瓢潑大雨。
整個屋子好像一艘船,行駛在荒涼無邊的大海上。
屋裏格外的寂靜,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她還會有一天在這樣一個屋子裏,跟他待在一起,做一對世間的平凡男女。
“我今晚見着老四了。”
西棠手一頓,默默回過神來。
趙平津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身體倚在廚房的門框邊上,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老四要結婚了。”
西棠平平淡淡的語氣:“哦,是嗎?”
趙平津卻存心不放過她:“老四也不是小氣的人,你當時怎麼沒要點好處,把自己搞到這般境地?”
西棠冷冷地說:“我跟他沒什麼關係。”
趙平津冷笑一聲。
從上海到這裏,有三百多公里,他獨自開四五個小時的車,她以為他是來橫店看她。
原來不過是陸曉江回國來宣佈要結婚,他半夜搭飛機也要來找她羞辱幾句,不然憤憤難平。
身後的男人譏諷的聲音:“你怎麼就沒跟了他?”
西棠將洗碗巾狠狠地往水槽里一扔:“我愛跟誰跟誰,關你什麼事!”
趙平津笑了:“好姑娘,有志氣。”
下一刻卻看到她忽然仰起頭,深深地吸氣,然後抬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他終於不再說話。
西棠也不再說話,低着頭默默地洗碗。
夜已經很深了。
西棠從衣櫃裏取了新的床單,把床鋪鋪整齊了,趙平津洗了澡出來,看到她將自己的枕頭放到了沙發。
趙平津躺在床上,閉着眼休息,然後說:“上來睡。”
西棠愣了一下。
趙平津冷笑一聲:“放心,我那方面實在不怎麼樣,絕對沒有勇氣碰你。”
西棠的身體彷彿輕輕顫抖了一下,卻還是沒有說話,然後將枕頭放回了床頭。
熄了燈,西棠背着身躺在床沿,趙平津平躺在床中間。
屋子裏陷入了黑暗,窗外雨點漸小,淅瀝聲透過窗戶隱隱傳來。
趙平津在床的另一邊忽然說:“你身上什麼怪味?”
西棠累得腦袋遲鈍,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我回來之前去按摩了,跌打膏的味道吧,洗澡了你還聞得到?”
趙平津說:“剛剛聞到的。”
“這麼晚收工還去按摩?”
“最近打戲比較多。”
趙平津在黑暗之中,看了一眼她右邊的肩膀:“你右手還拿得了劍?”
西棠卻明顯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還好,晚了,睡吧。”
屋子裏終於安靜下來,西棠輾轉了一會兒,終究是太累,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半夜她忽然驚醒,風扇還在轉,雨聲已經小了,側過臉去看身邊的人,趙平津背對着她蜷縮着身體,整個背都是冷汗。
“喂?”
“趙平津?”
“你怎麼了?胃痛是不是?”
她扭亮了床前的一盞小燈。
趙平津依舊背對着她,左手的手臂打橫按着胃部,一動不動,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
西棠笑了笑:“忍不住就說嘛。”
趙平津咬着牙,冷冰冰地道:“別管我,睡你的覺。”
西棠啪的一聲關了燈,重新躺了下去。
她閉着眼,身邊的人很安靜,一聲不吭,只是每間隔一會兒,有強壓着的紊亂粗重的深深呼吸。
西棠躺在床上,從看他把粥全吐了開始,她早已下定決心不管他死活,忍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你的葯在哪裏?”
趙平津已經痛得喘息,咬着牙一時說不上話。
西棠起身去茶几旁翻他的外套口袋。
“不在……”趙平津斷斷續續地說,“車裏有。”
西棠從屋子裏那張舊茶几上找到他的車鑰匙,又在睡衣外披了件外套,趙平津已經坐了起來。
她要往外走,趙平津拖住她的手。
西棠看了他一眼:“你幹嗎?”
趙平津試圖站起來,他沒戴眼鏡,眼前有點模糊,黃西棠的臉也模模糊糊的:“三更半夜的,外面在下雨,你安不安全……”
只聽到黃西棠的聲音,帶了點兒無所謂的笑意:“放心,比你安全多了。”
她一把推開他的手。
趙平津受不住力,被她一推,只好靠在床頭。
她抖抖衣袖,敏捷地下樓去了。
只是兩秒鐘,黃西棠很快又回頭來:“你車是哪一台?”
趙平津疼得眼前有點昏花,好一會兒才聽清楚了她的話:“停得有點遠,黑色的路虎。”
想起來她根本不認車子,只好說:“街對面,黑色的,京牌,再說你不會按下鑰匙?”
西棠轉身下去了。
趙平津依舊倚在床頭,自己擦乾了臉上的冷汗,微微抿着唇,忍着胃裏一陣一陣灼燒的疼,黃西棠以前一直就嘲笑他這點,說他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間疾苦,那麼兩大家子當寶一樣精細養大的人,竟然還會有胃炎。嘲笑歸嘲笑,當時她畢業的時候,只是因為擔心他的身體,她終於肯搬過來跟他住,那時公司開始進入膨脹一般的迅速發展和擴大時期,那段時間工作得沒日沒夜的,他每晚都熬夜寫項目案子,半夜常常胃疼,實在疼難受了,他就溜到卧室里,拉拉她的手,將她喚醒,小聲委屈地說:“棠棠人兒,起來。”
她那時候非常愛睡覺,幾乎是一沾枕頭就能睡着,但只要他叫她,無論什麼時候,她都迷迷糊糊掙扎着爬起來,其實早給他熬好了小米粥溫着在鍋里了,臨睡前也跟他說了,趙平津絲毫也不記這些小事,身體難受了,閉了眼往她懷裏躺着休息,就覺得一切都好了。
西棠那時候多愛他,捨不得讓他受一點點苦,端了碗在床邊給他喂粥,給他灌熱水袋,抱着他睡覺,心疼地安慰他,跟哄孩子似的,他很快就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了。
半年後京創科技在香港上市,公司規模翻了幾倍,搬進了中關村的高級寫字樓,趙平津組建了董事局,基本不再親自動手寫程序了,他熬過了最難的那一段時期,胃居然養好了七八分,連李明都說,軍功章里有棠棠小人兒一份啊。
他甚至想過讓她持股權,京創的創業基金基本屬於天使投資,他是從家裏拿的錢,那段時間的後期黃西棠跟他媽徹底鬧翻,他們倆也天天吵架,家裏鍋碗瓢盆都摔了,黃西棠脾氣也硬,自尊心特彆強,有一次吵架提起來這事,她只衝着他吼了一句:“誰要你的臭錢,別看不起人。”
趙平津痛得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唯一記得的是後來她的確沒要他的錢,就那樣迅疾地從北京城裏消失了。
黃西棠撐了傘回來,衣服上還沾着濕氣,她倒水給他吃了葯。趙平津老實了,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藥效起了作用,那一陣痛緩了過去,他睡眠淺,睜開眼時,身邊還是空的。
衛生間亮着燈光。
他推開了門。
西棠坐在一個塑料小凳子上,像一個受驚的兔子般突然回過頭,一個光腦袋,眼睛裏亮汪汪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手裏捏着一個沾着碘酒的棉簽,膝蓋上貼着一排創可貼,是一排粉紅色的hellokitty。
趙平津心底一疼,她還是這樣,心急,跑得快,大概摔了,他問:“消毒了嗎?”
西棠點點頭。
趙平津扶着門框說:“回來睡,天快亮了。”
第二天的工作是在景區內的一處客棧拍戲,西棠戲份不多,比較輕鬆,中午時候,還能按時在劇組吃盒飯。
棚里實在太悶熱了,才六月份就已經開始天天三十度以上的氣溫,因為要收音,所以不能開空調,因此古裝戲一般選在冷一點的天氣拍,爭取在炎熱的夏天到來之前能結束。因為夏天太熱,演員穿着層層戲服,戴着複雜的頭套,在鏡頭前一遍一遍地走位,演得揮汗如雨,也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西棠捧了盒飯出去,在外面樹蔭旁的抄手游廊下乘涼。
她剛剛坐下,就看到趙平津走了進來。
他百分百是剛剛睡醒,頭髮都沒打理,有點凌亂的黑髮上架着一副太陽眼鏡,雙手插在口袋裏,遊手好閒,跟個無聊的遊客一模一樣。
今早她起來的時候,趙平津還在屋裏睡。
趙平津坐在她身邊:“餓死了,有沒有飯?”
西棠回去多要了一份盒飯,遞給趙平津。
西棠沒有用盒飯的一次性竹筷子,用一柄木質勺子,喝了黃豆湯,吃完了蔬菜,將肉片放到一邊的一個清水杯子裏洗了一遍,吃了兩片。
趙平津只吃白米飯,配青椒肉絲。
西棠看了一眼:“那個辣,你少吃點。”
趙平津抬眼望望她,又望了一眼她手裏的勺子:“吃點飯,你夠瘦了。”
第一次見她穿戲服,潔白的底衫外面套一件灰色袍子,白天的妝很清淡,活脫脫一個俏麗的思凡小尼姑,模樣十分可愛。
有經過的遊客對着她拍照。
她捧着飯盒也不理會,只偶爾抬頭輕輕地對拿着相機的路人笑笑。
一盒飯沒吃到三分之一就放下,西棠小心地洗乾淨她那柄木勺子,放進包里的餐具盒。
經過昨晚一夜的暴雨,今天白天的太陽更加猛烈,西棠在樹底下等戲背詞,趙平津在一邊熱得不行。
趙平津拿着她的摺扇扇了半天,忍不住脾氣要發作:“就沒有一個休息室化妝間之類給你們待一下?”
西棠從折凳上抬起頭來,搖了搖頭說:“主演和導演才有,你去酒店開個房間吧。”
趙平津說:“我今天早上已經叫人來裝空調,鑰匙留給房東了。”
西棠還來不及回他的話,這時棚里有人催場,輪到她了。
趙平津跟着進去,攝影棚裏面更熱,燈光照得人好像烤在一個炙熱的火爐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搭着毛巾,西棠穿着厚厚的戲服,跟一個長得油頭粉面的小男生對戲,對方台詞有幾句沒背好,NG了幾遍,兩個人的汗都是一滴滴地往下落,然後又立刻擦掉補妝。
終於導演喊cut。
趙平津直接走進去,將礦泉水遞給西棠:“到底拍完沒?”
男人的容貌實在太出眾,縱使戴着太陽眼鏡,但那目空一切的氣勢,就完全讓人無法忽視。
連一旁圍着男主演打扇補妝的幾位女助理都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趙平津絲毫不管周圍的目光,也不搭理人,西棠也不介紹,兩個人坐到一邊的休息區低聲聊了幾句。
趙平津坐了一會兒,西棠看着他黑色的鬢角有微微的濡濕,只穿着一件襯衣的後背也開始濕了:“你回去好不好?你要中暑了我麻煩就大了。”
趙平津沒好氣地答:“你一天拍十多個小時,你怎麼不中暑?”
西棠拿他沒轍,幸好這時沈敏的電話進來,李明找他開會,他自己出去了。
那天夜裏西棠也是凌晨兩點多才下戲,散工后劇組同事約着去吃消夜,西棠跟着同事走出來,看到趙平津等在外頭。
青石板路倒映着昏黃的街燈,他穿着一件灰色短袖polo衫,雙手插在休閑西褲口袋中,神色閑散,身形卻如一道沉默的刀鋒影子。
這一次在戲裏跟她搭戲的師父紅姐用她的台灣腔調侃了兩句:“哎喲,你們別喊西爺啦,男朋友在等啦。”
有公司合作的媒體記者在外面等主演出來,見到她,大家都是熟人了,娛記眼睛毒:“西棠,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帥的男友?哎喲,瞧你這腦袋,真愛啊。”
西棠一路好脾氣地笑,卻一句話也不答。
兩個人並肩往鎮上走去,一路上西棠都在打電話。
她沒有助理,拍戲時候沒法接電話,一般有未接來電,都是找活兒的。西棠一一回過去,趙平津在一旁聽了半天,起初都是在敲時間敲片子,聽起來基本都是一場過的那種戲,有一處是戲份比較重的一個角色,談錢的時候,西棠有點猶豫。
這個群頭找她演過兩回,有一次甚至是臨時救場的戲,台詞都有兩頁,合作方的導演都很滿意,她不是不知道劇組給的價格大概在多少,這人回扣吃得太大了。
趙平津聽了兩句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拿過電話:“一萬。”
對方是個粗鴨嗓的男人:“什麼一萬?”
“黃西棠那戲。”
“你是誰?”
趙平津皺着眉頭不悅地道:“我是她經紀人。”
對方在那端撲哧一笑:“你這經紀人也是剛出道的吧,別漫天要價了,老子還不是看她到處找戲接,我可憐她,你告訴她,有五千趕緊來,不然大把人排隊等着。”
趙平津冷冷地說:“一萬,廢話少說。”
對方忽然咆哮起來:“一萬?你不是在做夢吧?還以為自己是什麼明星了!什麼經紀人,她哪有什麼經紀人,哪裏來的野男人吧,一輩子紅不了的娘們兒,還討價還價的,我告訴你,就五千,我這找十個排着隊任老子挑,一萬,沒門!”
趙平津臉色一點也沒變。
他掐斷了通話,緊緊捏住她的手機,盯着她的臉慢慢地問了一句:“那些男人都這樣罵你?”
西棠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模樣,還忍不住笑了一下:“唉,這人罵髒話毫無邏輯。”
趙平津也不知那一刻的心頭怒火從何而來,只望着她冷冷地說:“黃西棠,你還有沒有一點羞恥心?”
西棠的笑容忽然停頓了一下,然後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別過了頭。
橫店萬盛街是個不夜城。
炎熱的夏夜,餐廳在店門外支起了涼棚,各式各樣的餐廳、酒吧、水果攤、燒烤攤子、三輪車,將街道塞得滿滿當當,梳旗頭穿宮裝的宮女在街上買菜,扛槍的鬼子在路邊買煙,路邊一家港式茶餐廳,常常通宵都有導演講戲,有人在討論劇本,有不出名的小演員在等運氣。
一個充斥着虛妄和物慾的魔幻現實主義小鎮。
街邊偶爾可見黑色的轎車,有幾個戴眼鏡的男人從車窗縫隙里朝路邊張望,那是長期蹲守在片場為娛樂圈操碎了心的狗仔。
要拍明星的花邊新聞或者跟同劇組的各種人出軌,在橫店這種地方,那是太容易了,抓住一條大新聞,各種公關就瘋了一樣地砸錢,一夜就翻身了。
西棠神色坦然,穿一件白色的襯衣,一件藍色工裝褲子,坐在“老宋燒烤”油膩膩的露天桌子邊上抽煙。
她至少有一點沒有變,仍然喜歡穿白色衣服。
西棠絲毫沒有情緒,甚至還帶了點笑意:“吃什麼?這裏的烤羊腿不錯。”
趙平津淡淡地答:“挑你喜歡吃的。”
兩個人居然能心平氣定地坐在一張桌子上聊天,若是以前,趙平津年輕時候多驕縱狷狂,說話損人特厲害,有時候吵架西棠完全說不過他。那時誰都是一顆嬌嫩脆弱的小心臟,西棠一吵架就覺得委屈極了,她要麼在屋子大哭大鬧,要麼直接摔門而去,趙平津開車出去追,然後大概是她抱着他痛哭,一邊哭一邊訴說他是如何欺負她,趙平津一聽這樣的話就拿她沒辦法,只好低頭道歉,哄了幾句后西棠哭過也就忘了,兩個人又恢復了蜜裏調油的狀態。
只是後來,她不再抱着他哭,而他,也不再肯低頭道歉,那時候他是真的覺得,感情到頭了。
她過去是一個自尊心多強的人,連他媽那麼強硬的人都拿她沒辦法,如今她聽了他那樣的話,只是假裝沒有聽見,只是轉過頭笑笑。
也許在她看來,他跟一般的路人,並沒有任何分別。
他還在乎什麼,而她早已經不在乎一切。
趙平津想起來白天在劇場裏她揮汗如雨地自己打點着所有瑣事:“你們公司沒給你安排個助理什麼的?”
西棠熄了煙,開始看菜單:“我還好,不用。”
趙平津忍不住問:“拍了那麼多部了,依然沒有機會演好一點的角色?”
西棠忽然對他刻意露出笑容:“你覺得我漂亮不漂亮?”
趙平津看着她展顏一笑的俏臉,冷漠地答:“一般般。”
西棠也絲毫不介懷,一邊麻利地點消夜,一邊壓低聲音說:“你看看左邊。”
趙平津看了一眼,幾個男男女女坐在一邊喝啤酒。
“看看右邊。”
趙平津又看了一眼,幾個長發女孩子坐在路邊搔首弄姿。
西棠樂呵呵地說:“橫店等戲演的女孩子,哪個不漂亮?科班不科班的不管,每年成千上萬的女孩子進這行,那麼多十七八歲的妹妹進來玩——”
她重新抽了一支煙,含蓄地笑了笑:“投資人定的主演,趙先生,行業規矩你懂的。”
她話沒說完電話就響起,她接通,刁哥的聲音洪亮地傳出來:“西棠,現在有個夜戲,四點到天亮,一小時多加兩百塊,來不來?”
西棠望了一眼對面的趙平津:“我今晚沒空啊。”
刁哥在那邊仗義地吼:“這樣的好事我第一個找你啊。”
西棠也明白:“好咧,我這還不一直都知道大哥您照顧我嘛,今晚真沒空兒,下次記得喊我啊,您在哪個組,我在老宋這呢,我給您打包消夜讓他們送過去?”
她一瞬間怎麼滿身江湖氣。
趙平津看着她事不關己地談着這個圈子最髒的一些事情,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可是現在這些話卻從黃西棠嘴裏說出。
他覺得有點難受。
他記得她以前是理想主義派,表演系功課年年名列前茅,她一個南方姑娘,一開始台詞功底不算好,她就一遍一遍地練,別人練十遍八遍能過的,她自己一個人就能練幾十遍上百遍,他有時陪她對本,給她糾正她的兒化音和后鼻音。到大四的時候,她的專業功底紮實得連林永釧導演都表揚了她。她挑劇本挑得厲害,因為不想離開他,在北京外拍攝的不接,有尺度特別大的床戲的也不能接,第一部拍的就是電影主演,還獲得相當不錯的評價,他一直以為她起點不錯。
西棠抽煙,喝一點點淡啤酒:“你們都一樣,喜歡享受女明星的光鮮,但看不起我們。”
趙平津挑了一個蜜汁烤翅:“沒錯。寡廉鮮恥,無情無義。你們有什麼值得讓人看得起?”
西棠手上夾着煙,煙灰輕輕一抖,落下一些,面容卻仍是平靜的:“趙先生,你是雲端上的驕子,我們是下面討生活的人。”
趙平津用筷子將一顆鵪鶉蛋戳碎,忽然抬頭說:“跟我回北京住。”
西棠仍是那麼機敏,卻只是笑笑說:“不行,我跟首都八字不合,容易有血光之災。”
趙平津眼神黯了一秒,然後人往椅子后靠了靠,手搭在扶手上,恢復了滿不在乎的神色:“我加錢。”
西棠彷彿被勾起了興趣,眨了眨眼睛:“加多少?”
趙平津認真想了一下:“一個月加十萬?”
西棠微微眯起眼,語氣帶着明顯的戲弄:“一個月加一百萬我也不去。”
趙平津想掀桌。
兩個人回到家,西棠喝了點酒,人明顯地放鬆起來。
她一邊搖搖晃晃地爬樓梯,一邊輕輕地哼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趙平津緊緊地跟在她身後,果然最後一個台階,她一個沒踩穩,差點栽下來。
趙平津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打開門,將她扔進了沙發,西棠臉上仍然是那副陶陶然的神色,吸了吸鼻子,手腳並用地爬上沙發,舒服地往裏面拱了拱。
趙平津端坐在一旁,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擰過她的臉,狠狠地親了親。
軟軟的細膩肌膚,帶着溫暖的觸感,依然是那麼的令人眷戀,趙平津心底恍然一震,手上慢慢地放開了她。
西棠眼中忽然有淚水滲出,她恍恍惚惚地喊了一句:“趙平津。”
她臉上帶了點兒要哭的委屈:“我常常夢到你,可是都不是好夢。”
趙平津一張薄削白皙的臉孔似笑非笑:“頭一回見你喝醉,這麼文明的。”
西棠愣住了,眼睛又亮又清澈,她不動聲色地坐了起來,彷彿是習慣性似的,一坐起來就保持了一個腰背挺直的優雅姿勢,她淡淡地說:“我沒醉,坐會兒,你先洗澡吧。”
趙平津後悔得想抽自己一耳光。
她那副又硬又堅固的殼,又重新關上了。
趙平津怔了半晌,默默地起身進浴室洗澡,洗到一半,水忽然變成了涼的。
他在衛生間裏喊了一聲:“黃西棠!”
西棠走過去問:“怎麼了?”
趙平津哐地扭開門,探出半個身子:“水突然涼了,你這什麼破熱水器——”
西棠一望過去,忽然哇地尖叫了一聲,然後抬手捂住了眼睛。
趙平津愣了一秒,又哐的一聲甩上門。
西棠從指縫裏偷看:“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趙平津扯過她的浴巾,重新打開了門。西棠看到他裹着自己的粉藍色浴巾,露出裸露着的上身,頭髮濕漉漉地往後攏,一張俊朗瘦削的臉龐,水滴沿着喉結往下流。
美色無邊,心動神搖。
西棠暗暗吸了口氣,穩住發軟的手腳,走進去檢查了一下熱水器:“沒有煤氣了。”
趙平津無奈地看了一下,的確如此:“幹嗎不繳費?”
西棠沖他扮個鬼臉:“天那麼熱,你洗洗冷水吧。”
趙平津瞪了她一眼,一把將她推出了浴室。
一會兒他出來了,西棠抱着睡衣進去洗澡。
趙平津正站在客廳里擦頭髮,伸手拉住了她:“等會兒。”
他從廚房翻出一個新的鍋,刷了兩遍,然後盛滿了一鍋水,放在電磁爐上打着了火。
趙平津一邊用電磁爐給她燒熱水,一邊用嫌棄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常常這樣?”
“什麼?”
“斷水斷電斷煤氣?”
西棠不好意思笑笑:“太忙,有時候顧不上。”
趙平津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光腦袋:“以後不要用冷水洗頭,老了容易頭疼。”
趙平津第二天下午就要走。
趙平津到了外景拍攝場地找她,在臨近村子的山坡里,幾棵野樹橫生,遙遠的山頭裏,抗日劇的片場不時傳來轟隆隆的爆炸聲,橘色火光照出一層蒙蒙的山霧。西棠從片場裏走出來,他就是要她送。
趙平津將屋子的鑰匙給她,兩個人在外面說了幾句話,趙平津要趕飛機,看了看時間,就要走了。
西棠鬆鬆垮垮地戴了頂長的假髮,臉上帶着妝,抽煙,等在樹下,看着他將車倒出來。
她神色淡漠,風一直吹亂她的假髮。
趙平津把車開到了她的身旁,忽然想了起來,降下車窗,坐在駕駛座上對着黃西棠說:“你把那玉鈴鐺藏起來了?”
西棠笑笑答:“那是我的。”
趙平津擰起眉頭:“給我,那就是我的。”
西棠家裏有對一模一樣的翡翠鈴鐺,瑩潤剔透的綠,打磨得非常精緻,當初西棠到北京讀大學時候,媽媽給她帶過來的,千叮萬囑一定要收好。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趙平津給她買過各種衣服鞋子首飾,到後來房子都送了一套,西棠覺得實在不能收,趙平津硬要送,於是管她要了一隻她的這個寶貝。
他當時一臉壞樣,湊在她的耳邊說:“這算不算定親了,我得求你媽讓你嫁給我。”
西棠心裏甜滋滋的,撲過去動手掐他:“你想得美。”
有時候西棠跟媽媽打電話,趙平津在一旁,搭不上腔,神態也恭恭敬敬的。
好幾次西棠掛了電話,他都說:“你不讓我跟丈母娘說句話?”
西棠紅着臉,大學偷偷摸摸談了戀愛,還是怕她媽不高興:“等我畢業出來工作。”
後來她是畢業工作了,卻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這一隻鈴鐺趙平津一直都留着,放在了擱葯的那個包里,他一般出門時助理都會隨身帶着,除了黃西棠,沒人碰過他的車。
西棠笑了笑:“你拿着有什麼用?”
趙平津冷笑一聲:“你拿了我那麼多錢,送個小玩意兒給我都要拿回去?”
西棠靜靜地說:“我換別的給你。早幾年我媽生病動手術,想看看這對鈴鐺,我找不齊全,都沒敢拿給她看。”
趙平津愣了一秒,然後問:“你媽什麼病?”
西棠不欲多談說:“現在沒事了。”
趙平津看了她:“走了。”
西棠吸煙,點了點頭。
趙平津啟動車子,引擎低鳴,他一腳踩下油門,車子往前跑出去,不到五米,突然剎車。
西棠仍然站在原地。
那輛黑乎乎的大車筆直地倒了回來。
車窗降下,趙平津端坐在駕駛座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蠻橫地說:“把煙戒了。”
西棠依舊夾着煙,朝空中點了點:“關你什麼事兒?”
趙平津語氣強硬:“我受不了煙味。”
她懶得理他話里的漏洞百出,他自己不也抽嗎,身邊抽煙的女人估計她也不是第一個。
趙平津說完這話,重新放下手剎,要開動車子。
“趙平津——”西棠忽然出聲。
他停住了動作,往車窗外面望去。
那個女人站在樹下,一襲青色布袍,大風呼嘯,黑髮在臉上糾纏着,她仍然一手夾着煙,食指熟練地撣了撣煙灰,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可以,加錢。”
趙平津的臉色瞬間僵硬,氣到說不出話來,只能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腳踩下油門,方向盤偏了一點點,忽然磕到一塊大石頭,車子砰地一震,速度快得要飛起來了。
那輛黑色的越野車終於在飛沙走石里呼嘯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