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看不穿前塵(1)
第2章看不穿前塵(1)
陰雨天,這房間裏又沒有什麼取暖設備。
時宜和宏曉譽始終坐着,早已手腳冰冷。
幸好採訪已到結尾,最後,宏曉譽終於轉向那個姑娘:“按照普通人的標準,你丈夫真不算好歸宿,你們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麼?”
那姑娘笑笑,看了眼男人:“我們都有賺錢的能力,身體也健康,等過兩年回家后,一定會過很好的生活。而且,”姑娘低聲笑了會兒,“我不怕他做任何傷害我的事,他是好人。”
小妻子的話,為今天的採訪收了尾。
工作結束。
他們就近去了米家泡饃,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環境嘈雜,卻生意格外好。時宜邊吃,邊看四周,竟發現還有人捧着碗,站在一旁邊用手掰饃,邊耐心等着有人空座位。
宏曉譽也有樣學樣,掰了塊饃:“看今天的採訪,有沒有什麼特別感觸的話?”
時宜嗤地笑了聲:“是不是想寫博客,缺引言?”
“死女人,”宏曉譽瞥了她一眼,“快說。”
時宜喝了口湯,想了會兒,才說:“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這個小姑娘很少見,能一眼看到這個男人的本質。”
宏曉譽唔了聲:“這話聽着有味道,我喜歡,”她往湯里加了辣,忽然想到了什麼:“你昨天說,那個在廣州機場認識的什麼研究員,這幾天也在西安?”
時宜嘴裏還含着東西,唔了聲:“他的大學最近在和中科院做項目交流,在這裏出差。”
“說實話,我看不出那個人有多特別,長的也普普通通。沒想到你竟然主動去認識他,”宏曉譽笑嘻嘻看她,“這就是所謂的看對眼了?”
她翻着眼睛,瞅了宏曉譽一眼:“我只是想認識他,沒有任何不良企圖……”
話未說完,肩上微微一沉,搭上了只男人的手。
宏曉譽順着那隻很漂亮的手看上去,不禁暗暗笑起來,真是巧呵,來的正是兩人談論的人。
這個男人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他穿着實驗室內通用的白大褂,卻沒有繫上鈕扣,只是這麼敞開着,露出裏邊的襯衫和長褲。
非常整潔,沒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圍的環境極不搭調。
時宜則含着口湯,傻愣愣看着他。
她很偏執地覺得,他這樣的容貌非常好,不會有太多的攻擊性。除了在書卷氣中,有淺淺的距離感外,這張臉真的是再好不過,再舒服不過。
他不緊不慢地收回手,坐下來,把手腕搭在桌子邊沿,說:“好巧。”
話音未落,就對老闆輕輕招了招手。
“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待老闆應了聲,他這才又去看時宜,“這話不錯。”
宏曉譽也感嘆了聲真巧,頗有意味地,看了眼時宜。
若論外貌,時宜絕對是上上品。眉眼,輪廓,都彷彿用手工筆精心描繪所成。她的美毫無攻擊性,卻不同於周生辰的平凡,尤其看你的時候,眼睛很亮。當你真正在社會上閱覽過無數美女后,會發現,真正的美人,她的眼睛一定很亮,而並非是渾濁不堪。
最主要的是,時宜很傳統,從來不肯穿露出肩膀的衣服。
一個非常傳統的美女,簡直是少見的寶貝。
宏曉譽再去看這個男人。
算了,只要好朋友喜歡,男人的臉也沒那麼重要。
“是很巧,”男人說話間,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開,把兩個筷子相互摩擦着,去掉上邊的碎木毛刺,“你們來西安旅遊?”
“曉譽來這裏採訪,”她說,“我們準備趁着這次公差,在這裏玩幾天。”
始終在埋頭吃東西的攝像師,咂巴了下嘴,放下筷子,熱情地遞出了一張名片。
男人接過,單手探入褲子口袋裏,摸索半晌,也沒找到該回贈的東西:“不好意思,沒有隨身帶這種東西的習慣,”他簡短地介紹了自己,“周生辰,伯克利化學學院副教授。這段時間,在中科院西安分院,有機化學研究所高分子材料研究室做交流項目。”
一連串看似專業高深的名詞,更讓攝影師刮目相看。
“生辰?好名字,”他笑着說,“叫我小帥好了,我是宏曉譽的同事。”
周生辰很禮貌地笑了笑:“複姓周生,單名辰。”
小帥哦哦了兩聲:“周生先生。”
時宜忍不住笑了,這個姓的確少見,也難怪別人會覺得奇怪。
小帥似乎覺得自己說錯別人的姓氏,十分不妥,於是很認真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對周生辰說:“我覺得,時宜的那句話真不錯。”
曉譽沒等周生辰說什麼,倒是先樂了:“你懂什麼意思嗎?”
小帥騎虎難下,只得繼續掰扯:“當然懂,不過這種話,絕對是只可意會。”
“別意會了,我告訴你這句話出自哪裏,”曉譽好笑問他,“《醒世恆言》知道嗎?”
小帥一愣。
“三言二拍知道嗎?”
小帥覺得有些耳熟。
“高中歷史書上的提到過,明末小說,”曉譽拿出一束還沒掰開的筷子,敲了敲他的碗,笑着說:“這句話的意思呢,就是現在的人啊,只能看到別人外在的條件,什麼票子車子房子,還有樣子,惟獨就看不到內在的品質。”
小帥很長地喔了聲,尾音還拐了彎:“佩服。”
“該佩服的是時宜,”宏曉譽刻意地看了眼周生辰,“這些,都是她從小逼着我讀的。”
周生辰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曉譽還以為他真的讚譽的笑,時宜卻明白,他的笑,只因為識破了宏曉譽的小心思。宏曉譽知道自己對他有好感,自然會拐着彎地誇她,讓周生辰上心。
但是宏曉譽並不知道,周生辰對她真的算是印象深刻。
他們是半年前在廣州機場遇到的,那時兩個人分別在不同的安檢入口,接受機器的掃描,又都引起了特殊的警報聲,當她脫掉鞋子檢查金屬物時,看到了他。
只是這麼一眼,她就知道是他。
雖然容貌不同,聲音不同,任何的外在都完全不同。但是她就知道,一定是他。
他被檢查完,拿起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很快就向著安檢口外走去。時宜只記得,當時自己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光着腳就追了上去,這個人她不敢錯過,自然就忘了自己身處在什麼環境。
於是,他看到時宜的第一眼,非常滑稽。
身後有機場工作人員追上來,像怕她是暴徒,而她只是着急地看着他:“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說句話。”周生辰當時的表情是什麼,她真沒顧得去看。
那真是她初次覺得自己的外貌,還有些用途,比如機場工作人員對她還算是客氣,只當她是碰到多年的朋友,有些忘形。她邊穿着鞋,還在用餘光看着他,生怕他離開。
幸好,周生辰真的就沒走,始終在等着她。
這場相識很唐突。
後來她無法解釋,只好對周生辰說,他像極了自己的朋友,不管信不信,他沒太反感就是了。只不過在她更唐突地想要手機號碼時,他竟以沒有手機的理由,拒絕了時宜。
當時她很尷尬,幸好,他主動留下了電子郵箱。
從認識到現在,不覺大半年了,兩個人再沒見過面,都只是郵件往來。而且在郵件里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話,周生辰是搞高分子有機化學的,而她則是個配音演員,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個職業。
就是這樣,時宜也養成了每天登錄郵箱的習慣。
有幾次被宏曉譽發現了,都被嘲笑不止。所以這次宏曉譽來西安出差,一聽她說周生辰就在西安出長差,不由分說就把她拉了來。時宜昨晚出了機場,甚至在躊躇,要不要約他出來,如果約,用什麼借口?沒想到這麼巧就碰到了。
周生辰吃飯的習慣很好,從開始落筷就不再說話。
宏曉譽幾次看時宜,都被她低頭躲開了。
“周生老師,”店門口跑進個大男孩,收了傘就往這裏走:“我下月發了薪水,送您部手機算了,我負責充值充電,只求您為我二十四小時常開,”他估計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褲角都濕透了,“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要不是看見研究所的車,還不知道要找多久。”
他一路進來,只顧着看吃飯的周生辰,卻沒有留意背對着自己的時宜。
待到走近,不免怔了怔,大男孩沒想到周生老師對面所坐的,竟是如此個美女。
他磕巴了半天,勉強找回聲音繼續說:“那什麼……周生老師,研討會,估計要遲到了,我找了你半小時……估計我們已經遲到了……”
“知道了,”周生辰又慢條斯理地繼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我有事先走,有機會再聯繫。”時宜看他站起來,感覺腿被狠狠踢了下。
回頭看,宏曉譽已經清了清喉嚨,對周生辰說:“聽說青龍寺最近櫻花開的好,我們都不是西安人,難得來一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周生辰的腳步停住。
抬起頭,看了眼外邊的雨勢:“這兩天西安一直在下雨,等雨停了,如果你們還沒走,我們再約時間。”
“那就說好了,”宏曉譽攬住時宜的肩,說,“到時候讓時宜郵件你。”
他點頭,算是答應了。
等到兩個人回了酒店,褲腿角都徹底濕透了。
時宜沖了個熱水澡,在屋子裏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速溶咖啡,只得拿簡易紙袋的菊花茶,燒了熱水,泡了滿滿兩杯。
遞給宏曉譽,她隨手放在床頭柜上,邊看郵箱,邊扯着捲筒紙擦鼻涕:“通過今天這頓簡陋的午飯,我終於勉強發現了周生辰的另一個優點,就是夠男人、不扭捏。這麼說也不對啊,”她抬頭看時宜,後者只是把長發草草挽起來,這麼個邋遢造型就夠拍雜誌硬照的,“從小到大,我只要以你為借口,還真沒有約不到的人。這麼看,他也不算特別。”
時宜沒有理她的調侃,拿過來電腦,登錄郵箱。
看到是0收件,莫名有些失落。
她很快合上了電腦,說:“再好看的臉,最多從十六歲看到三十六歲。”
“我喜歡看漂亮的東西,尤其是一對最好,”宏曉譽狠狠擦着鼻子,“而且有利於下一代的基因。”時宜抿嘴笑笑,眼睛亮亮的,真是漂亮極了。
兩個人白天凍壞了,此時就依偎在白色的棉被,互相用腳靠近對方取暖。
“時宜,你真的喜歡他啊?”
“也不是,”她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都沒底氣,“只是覺得,他很特別。”
“哪裏特別?”
時宜找不到借口,只好說:“名字特別。”
真的是名字最特別,和她記憶中,曾經他的名字是相同的。
“我名字更特別,”宏曉譽索性脫下牛仔褲,拉過棉被蓋上,“‘曉譽天下’,可怎麼沒見你對我另眼相看?”
“這個解釋不好,”時宜有意把周生辰的話題避開,轉而逗宏曉譽,“我給你想個更浪漫的,方便你以後能嫁出去。”
宏曉譽聽得興緻勃勃:“快說快說。”
“讓我想想,”時宜仔細想了想,終於再次開口,“雖然有些牽強,但你肯定喜歡。你聽過納蘭性德的一句詩嗎?”她挨着宏曉譽,說“‘願餐玉紅草,長醉不復醒。’”
“沒有,”宏曉譽搖頭,“有什麼說法?”
“傳說中有一種玉紅草,只長在昆崙山中,若有人採集誤食,會長醉三百年不醒,”她刻意換了個語氣,用配音演員的聲音,幽幽地念着她的名字,“宏曉譽,宏譽,玉紅,你說你這個名字,會不會就是玉紅草的意思?”
宏曉譽被她說的直樂:“你怎麼忽然神叨叨的?不對,你從小就神叨叨的。是有點兒牽強,不過挺文藝的,我喜歡,以後就這麼解釋了。”
忽然,窗外有幾聲驚雷。
宏曉譽得了便宜,很快就恢復了原狀,笑着嘲她:“看來這雨這要下上幾天了,也不知道青龍寺的櫻花,還沒有沒有機會看。”
“看不到,就不看了唄,”時宜皺了皺鼻子,長長呼出一口氣,“又不是一輩子不來了。”
次日清晨,她是被手機叫醒的。
接起來,是錄音室的電話,頭腦還沒清醒着,就聽那邊絮絮叨叨說著工作安排:“你可真是紅了,多少人都點名要你配音。光是你去西安這四天假期,你知道少賺多少嗎?”
她翻了個身,宏曉譽還睡得沉,沒有任何醒的跡象。
怕吵醒曉譽,她輕聲說把錄音的時間安排發過來,就掛了電話。輕手輕腳從地上拿起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打開。收件箱裏很快進來了四封郵件,她匆匆掃過標題,發現其中一封是無主題郵件,寄信人是周生辰:
4:36分走出實驗室時,沒有下雨。如果11:30還沒有下雨,12:00青龍寺見。
周生辰。
時宜看到這封郵件后,視線移到了顯示屏右下角,剛剛7:36分。
她有些擔心,這次又如同先前一樣。會因為天氣突變、忽然染病、工作繁忙,或是各種奇怪的突發事件而取消。
沒想到老天忽然開了竅,雨倒真停了。
攝像師本就是陝西人,雖然沒有出生在西安,對這裏倒也熟悉。時宜怕遲到,緊張兮兮地讓宏曉譽和攝像師確認這裏到青龍寺的時間,早到了足足二十分鐘。
或許是櫻花時節,又難得放晴。
青龍寺門口來來往往,頗顯擁擠。她們挑了個醒目的地方,約莫十分鐘后,看到周生辰獨自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
時宜迎着日光,眯着眼便認清是他,心悄然安了下來。
“時宜,你中毒了……”宏曉譽低聲說,“我看你臉都紅了,別告訴我是曬紅的。”
她搖頭:“我不和你解釋,反正也解釋不清楚。”
“早到了啊,周生老師,”宏曉譽抿起嘴角,笑着招呼,“早到了十分鐘,這是你的習慣嗎?”周生辰伸出手,遞出了兩張票給時宜:“我一般和別人約見面,都會早到十五分鐘,剛才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去買了門票。”餘下那張,他順手給了攝像師。
時宜說謝謝,接過來,狠狠把其中一張拍在了曉譽手裏。
宏曉譽沒有來過這裏,自然不知道自己約的這個地方,小的可憐。
幾個人進了寺,兜轉了會兒,櫻花是張揚肆意的,飛檐是股色斑駁的,只不過那些樹下三兩坐在報紙上閑聊的人,淡化了不少賞花的意境,更像是一場普通的春遊。即便是如此擁擠的小寺廟,卻還有幾批遊客,在導遊的解說里肩並肩走着。
“……1986年,青龍寺從日本引進植於寺院的,有12個名貴品種,早期開放的有彼岸櫻、紅枝垂櫻……”導遊一板一眼複述着解說詞。
時宜聽得有趣,拿出手機偷偷錄了一段,可惜那個導遊很快就走了。她試聽了幾秒,發覺聲音很嘈雜,猶豫要不要刪掉。
如果想要回味,或許用像機拍幾張解說牌好一些。
“我剛來的幾天,這裏研究所的人送了本西安城市筆記,如果喜歡,可以送給你,”周生辰口氣平淡地告訴她,“這個城市,到處都是故事。”
時宜頷首,視線從他身上飄過去,像是對櫻花很感興趣。
“你喜歡看書嗎?”她忽然問。
“每天都有固定時間用來看書,”他說,“不過,也並非是海納百川,要看書是否有趣。”
時宜喔了聲,試探性地繼續問他:“那你去過那種很老式的藏書樓嗎?有一層層的木架,無數的書卷?”
她腦海里的藏書樓,不是非常清晰,可卻和他有關。
那裏不經常有人,有時候打開窗戶通風,會有風吹過,架子上的書都被吹翻了數頁,嘩啦作響。
周生辰不大懂她的話,薄笑道:“我經常去的地方,也有一層層的木架,不過架子上都是瓶瓶罐罐,各種危險儀器,輕易不能碰。”
時宜笑笑:“聽得挺有趣的。”
“有趣?”他兀自唇角帶笑,“輕則燒傷,重則爆炸。”
時宜真被唬住了:“高危職業?如果照你這麼說,誰還願意進實驗室?”
豈不是整日草木皆冰,戰戰兢兢的,那還做什麼科研。
“也不會這麼可怕,很早就習慣了,”他話說的淺顯,像是說著平常不過的事情,“剛開始這個專業的時候,我曾經有天晚上想起忘在實驗室的東西,早晨六點就到了那裏,當時沒有任何人在,卻碰上了爆炸。半個實驗室就在面前炸沒了,幸好晚起了五六分鐘,保住了一條命。”
她聽得啞口無言:“然後呢?”
“然後?”周生辰略微想了想,“還好,我做的十幾個材料都還在,當天下午就把它們轉到隔壁實驗室,繼續做耐受測試。”
周生辰語氣說得太隨意,像說著阿貓阿狗的事情,她卻聽得后怕,忘記避開身側櫻花樹枝。直到周生辰的手臂從她面前抬起來,撥開了滿枝的馨香,時宜這才有反應,忙不迭說了句謝謝你。
寺廟不大,逛了會兒也就結束了這場春遊。
反正時間還早,他們就近找了間茶樓內休息,樓內幾近滿座。周生辰的那個學生卻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上,像是等了很久,一看到他們出現,就站起身招呼:“周生老師,這裏這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