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老子婆娑
第276章老子婆娑
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裏邊打盹那會兒,門外眾人就安安靜靜等着山主現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
人生不過“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
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才是個新科榜眼,只當了個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麼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后,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麼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註——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硃批,圈畫不少,批註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不光是曹晴朗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的答卷都被崔東山席捲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後,有句感慨:“雲蒸霞蔚,鱗集大驪,濟濟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麼時候辭去?”
其實參加大驪科舉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榜眼。好像文聖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着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麼?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核也會幫你擋下。就當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
隋右邊跟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升;一個竟然能夠中途修習儒家神通,與書上聖賢道理相契,最終結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對種秋很是敬重,向他道賀:“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金丹,難能可貴。”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穫。你我共勉。”
其實隋右邊在他們家鄉的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麼都看。那個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為儒聖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聖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聖人”,其實可以算是隋右邊先生的後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麼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小,輩分高,白佔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沒有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發現好像真是這樣的。”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麼有學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後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裏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后,發現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左看右顧,並無異樣,疑惑道:“怎麼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幹嗎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可惜騎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麼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衝進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除夕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後,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和瓜子,還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係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裏等着。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還專門與李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餘座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雲岩讚賞道:“滿紙煙霞氣,這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裏邊,繞着一對勾雲紋太師椅緩緩轉圈,這才發現椅子背後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雲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挂於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桂夫人則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里,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聖手的范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裏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座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一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籤,都出自忙裏偷閑的朱斂之手。
霽色峰第一座宅邸,陳平安只是帶着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董谷、劉羨陽和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係,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於劉羨陽,不需要說什麼客套話,所以落座后,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閑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築,其上有三字匾額,“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後一字只餘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穫,只知道裏邊棲息着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遊,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個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隻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如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後,一個來自流霞洲的仙人女修蔥蒨曾與一個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承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個彷彿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一百年,二人只能強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後,這些仙家機緣如雨後春筍紛紛湧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麼興趣,但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兇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胳膊。
陳平安一個低頭、彎腰、前沖,行雲流水。
第二座宅子裏住着桂夫人和酡顏夫人,陳平安帶上了裴錢和暖樹登門致謝。
在那青竹廊道的長椅上,桂夫人喊了裴錢坐在她一旁,暖樹也被她拉在身邊,所以陳平安就只好單獨坐在一邊。
他與桂夫人聊起了青鸞國的金桂觀,因為青要山上的老桂樹是月宮種無疑,有點類似披雲山青竹與竹海洞天的淵源。如今雙方身份都已經水落石出,這些就不算什麼忌諱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樹確實是出自我那桂花島一脈,金桂觀的開山祖師爺算是仙槎的不記名弟子,現如今的觀主張果,按照輩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該是張果的師伯了。仙槎與范氏老祖有過一樁密約,又幫忙煉製竹篙,渡船得以安然駛過蛟龍溝,桂花島就送了他幾枝桂花。”
范家那位隱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號星舟道人,算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陸沉不認這個資質魯鈍的弟子,但是包括曹溶、賀小涼在內的其他嫡傳卻都認這位大師兄。
仙槎對桂夫人痴心不改,陳平安當年乘坐桂花島渡船去往倒懸山,就領教過那人對桂夫人的痴情,雙方還切磋過“道法”。
陳平安其實對仙槎那個不記名的弟子印象更好,不過要論名氣,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卻比飛升境還要大。跟白帝城柳赤誠是一個路數的修道之人,當然自家落魄山的陳靈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觀內,一棵最為高齡的月宮種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劍仙以劍氣刻畫為棋盤。當時聯袂雲遊道觀,臨時起意的對弈雙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風雷園園主李摶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為陳平安解開了一個長久的“仙跡”疑惑,看來與那騎鶴城差不多。
陳平安看着裴錢,突然笑了起來。金桂觀曾經有個好客的小道童,變着法子也要送給一個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錢的仙家桂枝傘。
裴錢疑問道:“師父?”
陳平安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道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記得,跟在那個叫許伯瑞的年輕道士身邊,是個煩人精。”
酡顏夫人有些羨慕桂夫人能夠與這個心狠手辣的隱官大人如此言語無忌,只是想到邵雲岩暫借給她的那枚養劍葫,酡顏夫人就略微心安幾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
陳平安為何要將她安置在陸芝身邊,無論是避暑行宮的初衷,還是隱官大人的用意,酡顏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陸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後,自己能夠幫着出謀劃策。
桂夫人以心聲問道:“陳公子,月老紅繩一事,是否知曉根腳?”
陳平安笑道:“只聽說柳七有本姻緣簿子,曾經是月老翻檢之物,選中兩人,再牽連紅線,就是一對良人美眷了。能否白頭偕老,要看那紅線的長短。”
飛升境柳七的詞寫得很好,在山上流傳極廣,但是“柳筋境”為何而來,為何會有一步登天的仙緣,卻並未在浩然天下傳開,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頂,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他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鄉之後,更證明了這一點,甚至沒有之一。
傳聞柳七在大海之上以三百六十五種術法攔下王座大妖仰止,完全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最終再聯手一位文廟副教主,將試圖遠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處秘境中。
有被低估的,就有被高估的,比如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夠獨自守城”的墨家巨子,以及一直不曾真正與裴旻問劍一場的左右。只不過墨家巨子在據守婆娑洲一役過後,以及左右與十四境劍修蕭愻問劍多場之後,就不再屬於被高估之列了,而是換成了拼了性命毀去肩頭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因為哪怕如此,不說什麼與劉叉換命了,好像劉叉甚至都未曾跌境,都只是將劉叉攔截在南海一處通往蠻荒天下的歸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說道:“要小心。”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很小心了。”
桂夫人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陳平安笑道:“不一樣。”
之後起身告辭,陳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顏夫人,回頭我再與你詳細詢問婆娑洲那邊的戰事。”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點頭答應下來。
第三處都是俱蘆洲人氏,陳平安因此帶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陳靈均。周米粒來自啞巴湖,陳靈均是在俱蘆洲走瀆。
白首在門口親自迎接好兄弟陳好人。只要裴錢不在,陳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處院落,陳平安一腳跨過門檻,就要收回腳,溜之大吉。
劉景龍、柳質清、徐杏酒圍坐一桌,桌上擺滿了酒水。
不承想白首得了師父的授意,已經關上了門。
陳平安無奈道:“喝酒可以,點到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體統。實在不行,等我逛完,再來陪你們喝個痛快。”
劉景龍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開了就都好說。”
陳平安轉頭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搖頭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陳靈均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立下軍令狀:“喝酒?先過我這一關!老爺你放心,我等會兒負責將劉先生他們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雲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陳平安笑着抱拳還禮。
雙方最早相逢於雲上城,一個擺攤賣符,一個慧眼獨具,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陳平安與徐杏酒道了一聲歉。錯過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說,還錯過了對方繼承城主之位的山上慶典。
徐杏酒很是善解人意,笑道:“今天與陳先生先喝一頓酒,回頭在雲上城再補上一頓酒。”他腰間懸佩長劍是落魄山贈送的那把法劍細眉,此刻他輕拍劍柄,“贈劍之恩,我找機會再與陳先生回敬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裝傻,轉去與柳質清道賀。
相貌極其俊美的柳質清微笑道:“躋身元嬰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揚,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語。酒酒酒,酒你們大爺的酒,你們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嘆了口氣,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劍修,只是金丹開峰,那就半頓酒?”
陳平安說道:“半頓酒?不夠吧。我拉上裴錢陪你喝夠一頓?”
白首一聽到“裴錢”兩個字就覺得腦殼開花,立即見風使舵,臨陣倒戈,與師父幾個大義凜然道:“你們幾個怎麼回事,我這位好人兄弟今兒多忙,有那麼多遠道而來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誤事。”
陳平安落座,坐在劉景龍和柳質清之間,與邵雲岩問道:“邵齋主,陸先生在婆娑洲可還好,有無開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擔任供奉。”
邵雲岩笑着點頭:“陸先生雖然接連在數場戰事中受傷,佩劍都已經換了三把,本命飛劍也有些折損,但是劍心砥礪極多,已經見着了瓶頸。”他嘆了口氣,沒有遮掩,“只是陸先生沒有開宗立派的念頭,倒是已經答應齊老劍仙擔任宗門客卿。”
陳平安點頭道:“齊老劍仙願意在浩然天下紮根,是好事,又是憑着實打實的戰功開宗立派,更是好事。陸先生答應擔任客卿,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邵齋主如果願意跟隨陸先生一起擔任客卿,其實最好,於齊老劍仙的宗門而言,又是一樁雪中送炭。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邵雲岩笑着點頭,“既然隱官大人都這麼說了,那我就好好考慮考慮。”
柳質清提醒道:“都別光說話,喝酒。”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把過場走完,在自家山頭,我又跑不掉。”
柳質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上越。”
陳平安道:“我、邵齋主、桓真人、杏酒、陳靈均,還有小米粒,喝你們兩個,不跟玩兒似的?”
徐杏酒一頭霧水。
陳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客卿,我們倆又算是你和趙姑娘的半個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嘆了口氣。
柳質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個?反正劉先生酒量好。”
劉景龍伸手覆在身前一隻酒壺上:“今天就算了。”
陳平安險之又險地離開此地,出了門,再帶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座宅子。
其實徐杏酒最後想要與陳平安說件心事,這位雲上城新任城主滿臉愧疚。陳平安卻笑着以心聲答覆:“別擔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劉劍仙。”
邵雲岩好奇問道:“景龍,怎麼就放過他了?”
劉景龍開始喝酒,輕聲笑道:“天底下從來不缺酒水,只欠一場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劉先生此說,好像有些答非所問。”
劉景龍抿了一口酒,無奈道:“杏酒、質清,你們一個比一個講義氣,我能怎麼辦?”
見到徐杏酒憂心忡忡,劉景龍笑道:“陳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會妥善解決的,你還擔心個什麼?”
徐杏酒點點頭,抓起一隻酒壺:“劉先生,那我先走一個!”
劉景龍揉了揉眉心。
在第四座宅子,米裕的感覺就是,好不容易從霽色峰祖師堂留下半條命,剩餘半條命好像又懸乎了。而在寶瓶洲戰事當中出劍凌厲的崔嵬好像比米裕還要心情沉重,跨過門檻之前,竟然先深吸了一口氣。
酈採的兩名嫡傳陳李、高幼清,謝松花的兩名愛徒舉形、朝暮,這四個最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的性情、飛劍、境界、家世,陳平安一清二楚。當然,還有九個年紀更小的孩子。
白玄雙手負后:“喲,這不是紅顏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劍仙嘛,久聞不如見面,這張臉果然就是飛劍啊,專克一切女子。”
米裕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
陳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開辦鏡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米裕、姜尚真、崔東山,此外還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質清。在自己那幾件私事都塵埃落定之後,落魄山就把一場場鏡花水月辦起來?
米裕抖了抖衣襟——願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納蘭玉牒看着崔嵬,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傳道恩師是寧府的納蘭夜行,而納蘭夜行確實出自太象街的納蘭家族,與家主納蘭燒葦還是平輩兄弟。只不過他倆早年有一樁各有對錯的私人恩怨,納蘭夜行便脫離了家族,所以崔嵬與納蘭玉牒也算是有些七彎八拐的關係的。
納蘭玉牒仰起頭問崔嵬:“在家鄉不出劍,在異鄉才拚命出劍,為什麼?”
氣氛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因為所有的劍仙坯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無表情答道:“以前是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納蘭玉牒“哦”了一聲,趴在桌上,把玩一塊木質的福壽牌。
米裕輕輕拍了拍崔嵬的肩膀,以心聲言語道:“孩子都還小。”
孩子們看待這個世界很純粹,非黑即白,好壞分明。
崔嵬也以心聲答道:“我不怪他們。孩子們能夠這麼問,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問道:“孫春王呢?又在煉劍了?”
院子裏好像只少了那個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勁點頭,憂心忡忡,壓低嗓音道:“曹師傅,孫春王好像煉劍煉瘋了,你勸勸她啊。”
陳平安無奈道:“回頭我會讓崔東山找她談談心。”
是崔東山造的孽,解鈴還須繫鈴人。
陳李眼神光彩熠熠:“隱官大人,我很快就會是元嬰!”
舉形坐在台階上:“嘖嘖嘖。”
陳李斜眼道:“不服?”
舉形道:“某人年紀比我大幾歲,這種事情,我不服氣也沒辦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麼跟小隱官說話呢,不知道陳李是出自我們天下獨有的隱官一脈嗎?”
不承想陳李說道:“就你是自封的,半個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臉,跳起來罵道:“陳李你這麼牛氣,怎麼不壓境跟舉形干一架啊?”
陳李嗤笑道:“壓境問劍有什麼難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搖頭道:“我最近開始練拳了,暫時是純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陳平安後有些畏懼,不如其餘劍修顯得那麼親近,或者刻意表現得不在乎。她到底是歲數大一些,比九個更晚離開家鄉的孩子其實要更加清楚“隱官”二字的含義。不說隔了一個天下的飛升城,陳平安就是蕭愻之後的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在劍氣長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權的存在。
高幼清的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龐元濟又出自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算是陳平安的下屬?只是高野侯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龐元濟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陳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陳平安沉默片刻,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等到你們長大了,一起回劍氣長城看看。”
至於飛升城,還有七十多年就會開門,每一個劍仙坯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個天下的,到時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時候再說。
哪怕是賀鄉亭和虞青章這樣都未與隱官大人說過一句話的孩子都信得過他,只要有人願意留在那裏,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
陳平安帶着姜尚真和隋右邊來到一座全是女子的宅子,裏面住着彩雀府府主孫清和她的嫡傳柳瑰寶,以及真境宗的李芙蕖和周采真。
當年托孫道長的福,陳平安離開那處險象環生的仙府遺址后小有收穫,與彩雀府做了一筆大買賣。
因為劉景龍的關係,孫清有些笑容;又因為余米,她實在笑不出來——自己師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陳平安的朋友手裏。私底下,孫清也會埋怨弟子喜歡余米那麼個花花腸子做什麼,學師父也好啊,劉景龍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昔年襁褓中的嬰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周采真笑着喊了姜尚真一聲“爹”。姜尚真笑臉溫柔,拍了拍她的腦袋。
周采真再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笑着點頭,送了她一份見面禮,是個小木盒,裏邊裝着十二張竹葉書籤和一塊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天下太平無事牌——此物如今等同於落魄山的通關文牒了——還有一枚龍泉劍宗劍符。
周采真雙手接過木盒,在她道謝后,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書簡湖風景還好?”
周采真施了個萬福:“陳先生,書簡湖風景極好。”
陳平安說道:“以後出門歷練,可以走一走俱蘆洲。”
周采真猶豫了一下。其實她並不太願意遊歷俱蘆洲的那個“家鄉”,不想去那座隨駕城。只是好像自己這麼說,顯得太過性情涼薄。但她又不願說謊,所以就有些局促不安。
陳平安笑道:“沒事。願意去,不着急;不願意去,也沒什麼。”
周采真鬆了口氣,悄悄瞪大一雙眼睛,看着這位在書簡湖有過很多故事的陳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峽島做客,都會路過渡口那邊的賬房,只是一直鎖着門。紅酥姐姐、湖君姐姐她們說起陳先生都是不一樣的說法。師父李芙蕖、現任真境宗宗主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還有隋姐姐,每個人說起陳先生也都是不一樣的。
孫清抱拳,豪爽道:“陳山主,與你做買賣,虧不了。反正我們彩雀府能不能在未來百年躋身宗門,就全靠落魄山了,學那鰲魚背的珠釵島成為你們的藩屬山頭,也是可以談的。到時候落魄山租借給我們幾個供奉、客卿,好幫我們撐撐場面。彩雀府別的不說,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憑本事……不是靠臉啊,誰能與她們結為山上道侶,我樂見其成,絕不阻攔!”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惜鄭大風沒在山上,不然這會兒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以煉製法袍作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為孫清她們帶去了一件出自蠻荒天下金翠城的極佳法袍,光線映照下,金翠兩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陰陽”的美譽,就連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煉製織造手段。所以憑藉反覆拆解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包括太徽劍宗、雲上城、龍宮洞天在內眾多仙家的支持下,俱蘆洲極多的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閣和文武廟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遊神,都對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睞。
最關鍵的是,彩雀府通過與披麻宗合作,再次為法袍錦上添花,在魏檗的牽線搭橋之下,彩雀府最後都與大驪王朝做成了一樁天大買賣,一次性與彩雀府定製了上千件法袍。這十多年來,連同府主孫清、掌律武峮在內,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沒幾天在修行,全是當那紡織娘了。
這筆財源滾滾並且旱澇保收的山上大買賣,連那瓊林宗都眼饞,心動不已,幾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瓊林宗許諾只要答應雙方合作,會先給出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定金,先後三次,一次比一次開價高,只是孫清都拒絕了。不說與落魄山是秘密盟友,她真要財迷心竅點這個頭,她自己都沒臉再去見劉先生。
孫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道:“陳山主是打算把春露圃徹底晾着了?”
這次觀禮,落魄山都沒有邀請春露圃。事實上,如果不是那樁法袍生意,在俱蘆洲,春露圃是僅次於披麻宗的落魄山商貿盟友,別說雲上城,彩雀府都要靠邊站。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這樣的打算,我會走一趟春露圃。”
孫清大大方方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陳山主自個兒煩心去,我是幫不上忙了。至於那個老婆姨,我懶得與她計較。”
陳平安笑着沒說話。
落魄山三條商貿財路,其中兩條都與俱蘆洲牽連極深。一條是東南路線,起始於骸骨灘披麻宗,終點在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與彩雀府和雲上城都有關聯。另外一條,路線從南往北,還是通過披麻宗,不過主要是與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合作。涉及大大小小八十餘座仙家山頭,絕大多數,落魄山都不會直接與其對接,甚至許多小山頭至今還誤以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貨物南下是與北嶽披雲山和牛角山渡口聯手,再憑此遠銷寶瓶洲南方。
在這期間,春露圃出現了兩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決定壓價,減少利潤,春露圃依舊不會虧錢,但是掙得極少,這使得春露圃祖師堂爭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嬰境的山主還是希望落魄山能夠更換一個更折中的價格,總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掙那點根本不夠看的蠅頭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璽、老金丹宋蘭樵與他的傳道恩師老婦人原本鐵板一塊共進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現了內部爭執,唐璽與山主是一樣的看法,只有一對師徒在祖師堂以撤掉座椅威脅春露圃,最終春露圃權衡利弊,還是不願失去落魄山這條未來可期的財路,選擇退步。
在那之後,落魄山一直有意無意提升雲上城的商貿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寶盆,好像只差一個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躋身宗門,這讓財大氣粗卻始終不是“宗”字頭的春露圃難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額分發給春露圃的法袍,本該最早賣完的春露圃反而不知為何積壓頗多,其實這源於祖師堂的一場議事。春露圃與唐璽不對眼的那位財神爺說了不少雲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話,老婦人也聽得惱火萬分,說彩雀府那幫花里胡哨的小娘兒們是在打發叫花子嗎?當時祖師堂交椅最為靠後的宋蘭樵倍感無奈:師父她老人家什麼都好,就是經不住有心人的言語拱火,當面幾句原本不該當真的好話,偏偏就能讓師父什麼都不管不顧。而且春露圃也確實希望通過師父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說幾句“自家話”,好幫着春露圃多掙些神仙錢。在這件事上,唐璽反而與宋蘭樵是一個心思,覺得老婦人不該如此,情分是情分,買賣歸買賣。只是宋蘭樵私底下說了沒用,唐璽勸了反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而落魄山同樣是念着那個老婦人與自家山主的關係,做出了兩次不大不小的退讓,只是春露圃依舊覺得不夠。
還有不少的風言風語,比如落魄山幫助雲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連這個都看不順眼,飛劍傳信落魄山,要求將那渡口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寫信人正是那個老婦人,收信人當然是陳平安。拿到那封信后,朱斂和魏檗相視無言,哭笑不得。
這些風波,陳平安都已知曉,所以才會親自走趟春露圃,不過是順路。
隋右邊坐在李芙蕖身邊。在書簡湖,隋右邊與第二任宗主韋瀅勢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與劉老成和劉志茂也都沒什麼交集,唯獨與李芙蕖還算聊得來。
李芙蕖感慨萬分。曾經那個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好像不過幾個眨眼工夫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氣定神閑,遊刃有餘,並且與之相處,令人如沐春風。
孫清在陳平安告辭離去時突然道:“你該不會大鬧春露圃吧?和氣生財啊。”
陳平安忍住笑:“有數的。”
在陳平安離開后,孫清問道:“芙蕖、瑰寶,你們覺得這種事情不棘手嗎?”
李芙蕖說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牽扯到各自山頭和錢財買賣,其實很棘手。”
孫清說道:“那他怎麼跟沒事人一樣?”
柳瑰寶說道:“師父,你難道忘記當年仙府遺址的過程了?陳山主這種人,天生就擅長解決麻煩事吧。”
孫清想了想:“我只記得他抱住竹子說‘錯了錯了’的樣子。”
周采真好奇問道:“有山水故事嗎?柳姐姐可以說嗎?”
柳瑰寶便揀選一些能說的,與周采真大致說了遍那場兇險的仙緣之爭。周采真聽得神色彆扭,怎麼都無法將溫文爾雅的陳先生與那個黑袍老者的形象重疊。
柳瑰寶忍俊不禁,打趣道:“陳先生掙錢特別凶。”
周采真搖搖頭:“肯定是你們誤會陳先生了。”
陳平安帶着崔東山、魏羨和盧白象走到一座氣氛極為微妙的府邸。這邊有一條溪澗潺潺流過,兩撥人憑欄而立:李二、李柳、韓澄江,以及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於祿在看那溪魚,打算親手做一根釣竿。謝謝看到了崔東山後,就再無半點閑適神態了。
果不其然,在陳平安與李二抱拳稱呼了一聲“李叔叔”后,李二笑着點頭,崔東山就立即跑到謝謝身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在她耳邊大聲嚷嚷道:“謝大金丹,謝大仙子!”
謝謝身體僵硬,心弦緊繃,一動不動。
於祿朝陳平安擺擺手:“我找根竹子去。”
他腳尖一點,翻過竹欄和溪澗,一個人跑去對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陳平安與林守一說道:“先前去了趟大瀆祠廟,當時你剛離開沒多久。”
林守一笑着點點頭,並沒有顯得如何熱絡,還是老樣子。估計再過個幾百年一千年,林守一還是這麼個脾氣。
陳平安與董水井說道:“回頭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請教生意經。”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陳平安與李柳和那韓澄江抱拳,笑着沒說話,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計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點頭,韓澄江規規矩矩作揖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見過韓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見心不煩,轉身望向對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這姓韓的怎麼不直接彎腰到額頭點地呢,那不是更有誠意?
然後陳平安與李二散步遠去。
李二問道:“桐葉洲那邊的動靜?”
陳平安點頭道:“是在太平山躋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麼我在山上多留幾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腳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還是點頭。
李二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上,聚音成線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這個當爹的沒啥好說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確實不錯。不過有句話——其實我不該說——你回家太晚,你嬸嬸還是很惋惜的,總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麼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陳平安硬着頭皮道:“李叔叔是當老丈人的人了,確實不該說這個。”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陳平安肩頭:“不該是什麼喂拳,同境問拳才對。”
陳平安肩頭一歪:“當然還是喂拳。”
止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陳平安只是氣盛,李二卻已是神到。
李二說道:“只要你贏了我,是喂拳還是問拳,自然都由你說了算。”
陳平安苦笑無語。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輕。
崔東山留下來與謝謝敘舊,盧白象和魏羨找李二請教一些拳理。之後陳平安帶着韋文龍拜訪韋雨松、范二、孫嘉樹和金粟。
范二就站在門口等着,陳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抬手與他重重擊掌。
范二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壓低嗓音說道:“我如今是武學五境的大宗師了,回頭咱們練練手?”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只是說道:“破境神速。”
在這邊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沒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實就在生意裏邊。
真正的朋友,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雙方關係大得過一個“錢”字。
在謝松花、袁靈殿面前,身為落魄山客人的魏檗其實盡了半個地主之誼。
陳平安帶着朱斂和種秋登門還禮。
郁狷夫抱拳,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兩種稱呼,兩個說法:“見過隱官大人,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先點頭致意,又只得作揖還禮,笑問道:“曹袞、玄參他們可好?”
林君璧答道:“都見過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隱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聲名鵲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輕一輩里的翹楚,每每談及林君璧這個名字,總會給旁人驚艷之感:劍修境界、劍氣長城的履歷和戰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脈師承、邵元王朝的儲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氣度、高妙的棋術、清談風流、為官務實……全是優點,簡直就是一個無瑕之人。
陳平安提醒道:“君璧,你還需熬過三關。元嬰瓶頸的心魔,躋身上五境。擔任邵元王朝的國師,靜等罵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靜待下文。想必最後一關,會更加難過。
陳平安說道:“還需要我多說嗎?當然是趕緊找個媳婦,別打光棍啊。”他說著話,眼角餘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氣笑道:“問拳?”
林君璧點頭道:“我押郁姑娘贏。”
只要隱官大人答應問拳,林君璧覺得自己賠錢看熱鬧都是賺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對林君璧一本正經道:“如今我棋力大漲,回頭我讓東山陪你下幾局。”
林君璧一臉無奈:隱官大人這是什麼道理?
陳平安又對郁狷夫道:“郁姑娘,前些年多虧你照顧裴錢。”
郁狷夫搖搖頭:“金甲洲戰場上,裴錢救過我不止一次。”
陳平安也搖頭:“賬不是這麼算的,如果沒有你,裴錢出門歷練只會更加艱難。”
郁狷夫調侃道:“明算賬的架勢?”
謝松花說道:“家裏管得嚴,有什麼法子,郁姑娘你得體諒幾分。”
陳平安很怕這個皚皚洲的女劍仙,匆匆告辭。
之後終於不算什麼還禮了,帶着沛湘和泓下去見了騎龍巷一脈。
賈晟這個龍門境的老神仙這會兒如開天眼,“看着”山主,唏噓不已,撫須感嘆道:“觀山主氣象,勢重卻氣輕,氣輕則清且貴。且不談高聳入雲的境界修為,只說為人處世之道,山主彷彿人與天地合,堪稱出神入化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虧得這裏沒什麼外人,都是自家譜牒上的嫡傳或是再傳。
元寶、元來、岑鴛機,趙樹下、趙鸞,加上一個在這裏說不上話的雲子,化作人形后,是個眼眸狹長的黑衣青年。
陳平安提醒他:“雲子,以後黃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師堂議事,主動要求將水府轉贈給你。再就是藉著機會,你可以去與林君璧手談幾局,說不定可以幫你精進道心。”
最後一座宅邸,只有一個形單影隻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陳平安帶上曹晴朗和周米粒一起登門。
在那之後,魏晉和袁靈殿最早離開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與落魄山離得近,祖宅就在小鎮。
韓澄江下山的時候,腳步輕快了幾分,覺得那個陳山主是個講道理的讀書人,自己終於不被劉羨陽坑了。
其餘觀禮客人都會在山上逗留幾天。
其實對於浩然天下的一場宗門慶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內就能觀禮還禮完畢,簡直是個奇迹。一般來說,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兩個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比如說,一場慶典,竟然都沒有幾個上五境修士前來道賀,或是沒有那仙人領銜觀禮,簡直就是個笑話嘛。而來的人里,一個不小心,誰的座椅位置靠後了,給落了面子,就是麻煩。
又比如,東道主還禮之時,竟然不是宗主親自露面,或是連那掌律祖師、首席供奉都沒有句話,只是個尋常地仙之類的負責還禮,就會讓許多老山頭的老譜牒覺得太過失禮,是被羞辱了。開啟鏡花水月後,很快就有自家山頭飛劍傳信,說那宗門不像話,竟然從頭到尾都未能見到自家祖師的身影,倒是某某山頭的誰誰露臉極多……
其實如果落魄山不是陳平安的落魄山,敢這麼“隨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說還禮的先後順序,就已經犯忌諱極多,就需要考慮袁靈殿是那火龍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來國師,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後俱蘆洲幾撥人約好一起返回。謝松花帶着兩名弟子,與郁狷夫、林君璧說要一起去找那秋風祠,剛好與范二、孫嘉樹他們同路一程。
盧白象和魏羨都各自返回山頭和軍伍。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能躲過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陳平安、劉景龍、柳質清三個人滿身酒氣地躺在屋頂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帶着那九個劍仙坯子去了拜劍台修行。隋右邊既然決定了將來要去桐葉洲下宗,就只是在那邊要了那間茅屋,因為她相中了一個小姑娘,有意收取為嫡傳。
不過白玄臨時改變主意,腰間懸佩劍符,大搖大擺回了霽色峰,說要先學幾天拳:“練劍這種事情,小爺需要着急嗎?”
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對照讀崗比較感興趣,沒跟陳平安客氣,都要了一座私人宅邸。讓他們驚訝的是,每座宅子的藏書竟然都頗為豐富。
陳平安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偏心,為李寶瓶留下了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灰濛山,見到了邵坡仙和蒙瓏,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經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個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說她已經想通了,天底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說這句話的時候,年輕女子眼神明亮,手裏攥着一隻繡花錢袋子,輕輕揚起,晃了晃,說就不送給陳公子了。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我們能把很多苦難熬過去,可這不意味着許多苦難臨頭是對的。”
石湫與他施了個萬福。
之後陳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賬房翻看記錄——習慣使然。
賬房除了韋文龍還有張嘉貞,曾經那劍氣長城的酒鋪少年夥計,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門口與元來各自看書,岑鴛機繼續走樁練拳,元寶陪着她。
看書的元來看那岑鴛機,元寶看那看書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東山打頭,兩隻雪白大袖甩得飛起,身後是有樣學樣的陳靈均,再之後是暖樹、周米粒,以及一個來此點卯的香火小人兒。從高到低,成群結隊。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鏡花水月,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后,在一旁湊熱鬧,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姜尚真閑聊:
“下雨是鄉愁的聲音。”
“冬天的積雪是夏天落在貧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難熬。”
“多年以來,她始終在一處山中修道幽居,不來見我。”
“哪處山頭?”
“我心中。”
聽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陳平安離開賬房后,再次遠觀山河,終於找到機會,發現劉羨陽晃蕩去了小鎮買酒,那把長劍夜遊已經掛在了竹樓一樓的牆壁上。
陳平安立即去往河邊的鐵匠鋪子,賒月正在嗑瓜子,假裝不認識他。
陳平安坐在另外一邊的小竹椅上,雙指併攏,彷彿拈起一輪袖珍明月,笑道:“賒月姑娘,還給你,之前都是誤會。”
劍氣長城不打不相識,陳平安收下了賒月的見面禮:半成月魄。何況又不是蠻荒天下一輪明月的五成月魄,沒什麼好心疼的。
賒月立即如臨大敵,轉過頭死死盯住這個隱官:“陳平安,你又要做什麼?!”
陳平安無奈道:“我確實是將你誤認為劉材了。”
賒月揮揮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願賭服輸。”
陳平安抬起手,還是打定主意要將此物歸還她。
賒月靈機一動,說道:“就當是落魄山躋身宗門的賀禮了。”
陳平安苦笑道:“禮太重了。”
賒月滿臉怒容。
陳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月魄,剛剛正襟危坐,就被一個人勒住了脖子,把賒月看得目瞪口呆:劉羨陽可以啊,境界不高,膽子恁大啊。
劉羨陽笑道:“還敢送上門來?”
陳平安咳嗽道:“我來看看嫂子。”
劉羨陽一愣,手臂力道驟然一松,好讓陳平安多聊幾句。
賒月滿臉漲紅,猛然起身,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過,氣呼呼去了屋裏。
劉羨陽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小聲道:“算你識趣。”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劉羨陽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實是好事,我隨隨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對,躲都來不及。”
劉羨陽丟了一壺酒給陳平安,兩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劉羨陽說道:“小鼻涕蟲如今混得不差啊。”
陳平安點點頭。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關門弟子,確實不是誰都能當的。
劉羨陽笑問道:“是你的安排?”
陳平安後仰躺去:“怎麼可能。多半是綉虎的手段,我跟鄭城主可沒半點香火情。”
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怎麼說?是一人一個,還是都一起?”
陳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陽山好了,劍仙多。”
兩人沿着龍鬚河畔往上遊走去,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劉羨陽笑道:“知道我當年為什麼鐵了心要跟阮師傅混嗎?”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這兒有廊橋,每天黃昏來納涼、閑聊的人很多,僅次於老槐樹下,後者老人孩子多,這兒青壯多,姑娘也就多。”
劉羨陽揉了揉臉頰,惋惜道:“可惜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歲數都不小嘍,每次路上見着我,老姑娘身邊帶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陳平安說道:“別多想,她們只是懷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沒覺得你是相貌英俊,不顯老。”
劉羨陽是龍泉劍宗嫡傳一事,家鄉小鎮的山下俗子還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師傅的祖師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劉羨陽單獨留守鐵匠鋪子,北嶽地界哪怕一些個消息靈通的,也最多誤以為劉羨陽是那龍泉劍宗的雜役子弟。
劉羨陽感慨道:“如此說來,果然還是余倩月與我登對些,天作之合,有緣千里來相會。”
陳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賒月,余倩月。陳平安心思微動,念頭一起,又是神遊萬里,如春風翻書,大肆翻檢心念。
劉羨陽點頭道:“你嫂子她本就是個頂聰明的姑娘,不然也不會看遍兩座天下的年輕俊彥,走過千山萬水,獨獨挑中了我劉羨陽,然後就不走了。”
陳平安沒搭話,突然坐在橋上,開始閉目養神。
劉羨陽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無聊賴,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橋面上,雙腿輕輕懸空晃蕩,睜眼說道:“我有過一樁甲子之約。原本以為會提前很多年,現在看來,只能老老實實等着了。其實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證。”
劉羨陽點頭:“我早先從婆娑洲回到家鄉,發現橋底下老劍條一沒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關了。”
懸挂橋下的老劍條也好,身邊的陳平安也罷,在外人眼中,都是習以為常的某些不起眼事物。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綉虎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斬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等到我返回家鄉,腳踏實地,真正確定此事,就好像又開始做夢了,心裏邊空落落的。以前雖然遇到過很多難關,可其實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應藕斷絲連,哪怕一個人待在那半截劍氣長城,我還曾通過個算計,與這邊‘飛劍傳信’過一次。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我第一次遊歷倒懸山,之前的蛟龍溝一役,我哪怕輸了死了,一樣不虧。不管是誰,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我只要捨得一身剮,一樣給他拉下馬。回頭來看,這種想法,其實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於修道路上她具體幫了我什麼,而是她的存在會讓我安心。現在……沒有了。”
人生道路上,無論是修道之士還是凡夫俗子,其實都會有某個心念作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篤定一個好人有好報,藉此與世間一切苦難為敵。
徹底斬斷陳平安與她的那一縷心神感應,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夢之後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陳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憑藉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驗“夢境”是真,結果等到了寶瓶洲,反而又開始難免犯迷糊。因為走了一路,劍氣長城、造化窟、驅山渡、太平山、雲窟福地、蜃景城、天闕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寶瓶洲南嶽地界,始終沒有一絲一縷的心神感應。
陳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寶瓶洲大瀆祠廟,才真正打消了這份憂心的。修行煉劍,問劍在天,劍仙飛升。習武遞拳,山巔有我,身前無人。這些都是陳平安自認為心中極為牢靠、透徹的道理。
與崔瀺“對弈”之後,陳平安是在齊瀆祠廟翻書一宿才猛然驚醒,自己太過害怕那個書簡湖問心局的國師崔瀺了,以至於哪怕崔瀺成了護道的大師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對面的棋局,陳平安就始終覺得自己只能求個少輸,根本沒奢望過不輸,甚至還能贏過浩然三錦繡的綉虎。如此一來,陳平安還談什麼身前無人?所以崔瀺所謂的“燈下黑”,真沒冤枉陳平安,破題之關鍵早就藉此說破了,陳平安卻依舊久久未能理解。
陳平安自嘲道:“等我從倒懸山去了蘆花島造化窟,再踏足桐葉洲,直到這會兒坐在這裏,沒了那份感應后,越走近家鄉,反而越是如此,其實讓我很不適應。就像現在,好像我一個沒忍住跳入水中,抬頭一看,橋下其實一直懸着那老劍條。”
劉羨陽後仰倒去,雙手做枕頭,蹺起二郎腿,笑道:“你從小就喜歡想東想西,悶葫蘆又不愛說話。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離家近了,是不是覺得好像其實陳平安這個人根本就沒走出過家鄉小鎮,其實一切都是個美夢,擔心整個驪珠洞天都是一塊白紙福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美夢成真,誰不是醒了就趕緊繼續睡,希冀着繼續先前的那場夢。當年我們三個,誰能想像是今天的樣子?”
劉羨陽深有體會:“那必須的。在家鄉祖宅時,老子每次大半夜給尿憋醒,罵罵咧咧放完水就趕緊飛奔回床,眼一閉趕緊睡覺,偶爾能成,可大多時候,就會換個夢了。”
陳平安說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牽紅線,亂點鴛鴦譜。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陽山和清風城,就在於某個躲在幕後的人手段嫻熟,讓人防不勝防。魏晉、李摶景,甚至還要加上劉灞橋,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桂夫人這次來觀禮也提醒我了。”
劉羨陽笑道:“返鄉之前,我就已經讓人幫忙切斷與王朱的那根姻緣紅繩了。不然你以為我耐心這麼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鄉?早一個人從清風城城外砍到城內,從正陽山山下砍到山頂了。怕就怕跑了這麼一號人。”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個風雷園黃河。”
風雷園李摶景,正陽山女祖師田婉。風雪廟魏晉,神誥宗賀小涼。
龍泉劍宗劉羨陽,泥瓶巷王朱。風雷園劉灞橋,正陽山仙子蘇稼。
如果魏晉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如果劉羨陽不是遠遊求學醇儒陳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說不定真會被幕後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就像那李摶景。以李摶景的劍道資質,隨便擱在浩然其他八洲,都會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劍修,但是身在寶瓶洲,李摶景卻始終未能躋身上五境。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正陽山有個少年劍仙坯子吳提京佔據一席之地。
蠻荒天下的賒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裴旻,在桐葉洲給自己取了個裴文月的化名。風雷園李摶景兵解離世二十餘年,正陽山就多出了一個少年劍仙吳提京?
李摶景,吳提京……正陽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風雷園黃河,“我是半個李摶景”?
這個躲躲藏藏的幕後之人行事作風依舊,真是夠噁心人的。
跟杏花巷馬苦玄這樣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實陳平安沒太多負擔,無論是分勝負或是分生死,該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讓“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動身趕往俱蘆洲再說,好讓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只是一想到這個吳提京,又想到了劉灞橋,陳平安就立即改變主意,取出那隻劍匣,直接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山巔的新建劍房,讓姜尚真和崔東山現在就可以留心那個祖師堂譜牒名為田婉的婦人的動靜了,絕不能讓她偷偷溜掉。不過落魄山暫時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祖師堂、祠堂譜牒,陳平安都已經翻檢數遍,尤其是正陽山,七枚老祖宗養劍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蘇稼的譜牒更換,少年劍仙吳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實線索不少,已經讓陳平安圈畫出了田婉。
再加上早年顧璨從柴伯符那邊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的聯姻,還有狐國的那樁文運謀划,極有可能,這個在正陽山祖師堂位置極其靠後、一向低三下四的田婉,就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秘密傳道人。
一個正陽山祖師堂的墊底女修,根本無須她與誰打打殺殺,只靠着幾根紅線就攪亂了一洲山河形勢,使得寶瓶洲數百年來無劍仙。
山上要不要修心?若陳平安和劉灞橋就只是早早問劍正陽山祖師堂以及清風城夫婦,估計那個興風作浪的田婉會笑得不行。哪怕陳平安他們兩個回過神來再問劍一場,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終,如此一來,那才是真正的噁心人了。若是設身處地考慮,陳平安都覺得那個田婉在打定主意離開寶瓶洲之前,多半會主動露出馬腳,用來“提醒”自己和劉羨陽,再順手搭上賒月,讓劉羨陽疑神疑鬼。
陳平安還懷疑這個鬼鬼祟祟的田婉與桐葉洲萬瑤宗的仙人韓玉樹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但他只是猜測,並無證據。
兩人起身離開石拱橋,繼續沿着龍鬚河往上游散步。
陳平安雙手籠袖,突然一躍過河,然後躍回對岸,樂此不疲。
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始終懶洋洋走在河畔一邊。
兩人來到坑坑窪窪的青石崖上,劉羨陽找了個相熟的“座椅”坐下,陳平安坐在一旁,兩人中間還隔着一個坑窪,是當年顧璨的寶座。
龍州地界,在大驪王朝是出了名的水運昌盛。鐵符江、沖澹江、繡花江、玉液江四條江水水域廣袤,不僅限於龍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廟都建造在龍州地界。
劉羨陽說道:“這條龍鬚河,馬蘭花從河婆晉陞河神,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建造祠廟,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場大戰過後,寶瓶洲中部以南數以千計的江河或被搗毀,或被迫改道,她就開始偷着樂和了,覺得陞官當個過安穩日子的河神其實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龍所銜“驪珠”所在,所以龍鬚河確實是名副其實的“龍鬚”,只是兩條龍鬚一隱一現。隱的在那條小鎮主街,龍鬚之上有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曾經的東邊柵欄門而去。
河伯河婆之流類似各處城隍轄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場裏邊的濁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譜牒上邊極難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畢竟水域和山頭大小往往固定,地盤就那麼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幾分山水地界來。而歷史上每一場往往綿延百年甚至數百年的江河改道,都會導致一大撥山水神祇沒落,同時造就出一大撥嶄新的神靈。山水神靈的神像、祠廟遷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師堂搬遷難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乾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樣都會遭受“旱災”,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夠勉強續命,卻難以改變大局。但是一場大戰下來,寶瓶洲南方山水神靈消亡無數,大戰落幕後,大驪各個藩屬國的文武英烈紛紛補缺“城隍爺”和各地山水神靈。
陳平安說道:“杏花巷的馬婆婆雖然喜歡罵人,但是心眼不壞,膽子很小,當年小鎮裏邊數她最信鬼神之說。龍窯與她沒什麼關係,真正與我有仇的,是馬苦玄那對貪財且一貫心狠的父母,所以馬苦玄才會讓他們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讓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馬苦玄的麻煩。”
劉羨陽說道:“也就是你,換成別人,馬苦玄肯定會帶上馬蘭花一起離開。哪怕馬苦玄不帶她走,就她那膽子,也不敢留在這兒。而且我猜楊老頭是與馬蘭花聊過的。”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好像一次都沒有去過我們龍泉劍宗祖山?”
陳平安愣了愣,還是點頭:“好像真沒去過。”
劉羨陽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陳平安說道:“五月初五。”
劉羨陽“嗯”了一聲,丟了一顆石子到深潭裏:“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還是宋睦,在這裏,就只有個泥瓶巷宋集薪,綽號宋搬柴。我在婆娑洲時曾經與一位許夫子請教說文解字,說那‘帝’字其實就是捆束的柴薪,還有那煉鏡陽燧憑此與天取火,遠古時代,規格極高。宋集薪這個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驪國師的手筆無疑了。只不過如今藩王宋睦大概還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棄子,藉助那座宋煜章親手督造、污穢不堪的廊橋,幫助大驪國運風生水起過後,在宗人府譜牒上早就是個已死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驪宋氏用完就丟的。”
“五月初五,搬柴,陽燧。”劉羨陽說到這裏,轉頭望向陳平安,“我們仨,再加上這龍州水運,本來都是阮秀煉鏡開天的‘天材地寶’。三者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不管是什麼,反正皆煉為一鏡。你以為只有你覺得是在做夢嗎?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笑了笑:“只不過不管原因是什麼,秀秀姑娘終究還是改變了主意,可憐了李柳,替我們擋了一災。”因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陳平安說道:“托月山曾是遠古兩座飛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劍仙聯手龍君、觀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楊老前輩的那座飛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謀划,其實最早就是盯住這座寶瓶洲飛升台。能夠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蠻荒天下若是輸了,那麼周密就找機會開天而去,成為舊天庭的新神靈。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後除了尾隨有一小撮神靈轉世的修士,還帶走了數量更多的托月山劍修。所以戰事後期,蠻荒天下的攻勢才會顯得毫無章法,三線並進,好像在破罐子破摔。托月山大祖才會舍了所有修為境界不要,也要打亂兩座天下的光陰流水和所有“度量衡”。某種意義上說,那是兩座天下的“大道天時”在迎頭相撞。
劉羨陽嘆了口氣:“可惜楊家鋪子再沒老人抽那旱煙了,不然許多疑問,你都可以問得更清楚些。”
陳平安搖搖頭:“事已至此,沒什麼好問的。”
劉羨陽無奈道:“咱仨就不去說了,都是這裏人。關鍵是賒月姑娘,她怎麼來的這裏?你別跟我裝傻,我先前說了,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陳平安說道:“這是崔瀺在與文海周密對弈,與……秀秀姑娘問心。”
其實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已經無比接近真相了。齊靜春當年最後一次從大瀆祠廟現身,與崔瀺合力狠狠算計了一把周密,之後齊靜春說了,他原本是可以擔任“門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設想,不是與崔瀺一起問道周密,而是為某個極大的萬一而佈局。他最早是選擇身在飛升台大門口,攔阻任何人的開天和登天。但是齊靜春最終選擇了相信崔瀺,放棄了這個想法。或者準確說來,是齊靜春認可了崔瀺在城頭上與陳平安“隨口提起”的某個說法:天下太平了嗎?是的。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在這中間,手握飛升台的青童天君楊老頭,水神李柳的選擇,以及金色拱橋上的那位“前輩”,在崔瀺的佈局中,其實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選擇。只是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夠重新開天,不然就註定成為一頁無人去翻,也翻不動的老皇曆了。
齊先生已逝,人間再無綉虎,楊老頭則應了陸沉那句“公沉黃泉,公勿怨天”的讖語。
萬年之後的又一場水火之爭,李柳再次輸了,而且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其實這次李柳根本就沒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問。選擇剝離出所有神性的她當時望向那個好像已經剝離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眼神有些憐憫。
在這之前,雙方曾經在那“天開神秀”的崖刻大字當中有過一場不那麼愉快的閑聊。“不太會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氣確實很好”的阮秀卻開天而去了。
陳平安眼神幽幽,與那幽幽水潭對視。
劉羨陽說道:“問劍兩地一事,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出風頭。你去清風城,祖傳瘊子甲一事,雖說清風城有些強買強賣的嫌疑,可到底我是親口答應的,我都不會想着討要回來,把道理講清楚就夠了。講道理你擅長,我不擅長,反正因為狐國一事,你小子與許氏結怨那麼深,所以你去清風城比較合適,我去正陽山問劍一場好了。”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一起去吧。”
劉羨陽問道:“行啊,大概什麼個時候,你事先跟我說好。畢竟是出遠門,我好與你嫂子打好商量。”
陳平安說道:“暫時不好說,不過保證最多不超過兩年。在這之前,我可能會走趟中嶽地界,看一看正陽山在那邊的下宗選址。”
劉羨陽一聽這個就煩,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趕緊回了,免得讓你嫂子久等。”
陳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去?可以給你們倆下廚做頓飯,當是賠禮道歉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臉頰,重重一推:“滾遠點。你小子幾年沒見,越看越像是那種‘我那嫂子長得真好看,咱哥倆一定要當一輩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後得防着你一點,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門去買個酒,回家一看心涼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學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給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陳平安歪着腦袋,黑着臉。
劉羨陽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壓低嗓音道:“放心,當年你在泥瓶巷祖宅喜歡聽牆根這種事,我跟誰都沒說過。”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謝謝提醒。”
回去的路上,劉羨陽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張望一番,拿石頭砸暈了一隻歡快鳧水的鴨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將那鴨子往袖子裏一兜,然後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陳平安沒眼看這個,去了趟小鎮,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酒去了。婦人瞧見了登門做客的陳平安,長吁短嘆,只說他怎麼才來。
飯桌上,夫婦倆坐在主位上,韓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邊,陳平安就坐在李槐那個位置上。
韓澄江突然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莫不是那個當山上神仙的林廟祝以及財源廣進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脅,眼前這個瞧着和和氣氣的山主才是隱藏極深的笑面虎,自己的勁敵?只是當陳平安笑着起身向他敬酒道賀過後,韓澄江立時又覺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沒把陳平安這個外人當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較隨意。韓澄江本就不是喜歡多想的人,關鍵是那個陳山主只是與自己敬酒,並沒有刻意勸酒,這讓韓澄江如釋重負。
按照劉羨陽的說法,一個外鄉人陪着自己媳婦回她的娘家,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其他人再一一陪你走一個,兩圈下來,你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被承認了。如果這都沒本事走下來,以後上桌吃飯,要麼不碰酒,要麼就只配與那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喝酒“隨意一個”。
李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跟隨爹娘去往俱蘆洲獅子峰時,恰好讀書人韓澄江就帶着書童與他們一路跟隨,其實這就是道緣。事實上,這一輩的韓澄江與兵解轉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早有宿怨,也有宿緣,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所以李柳才會與其在這一輩結為山上道侶,韓澄江才會陪着李柳向著家鄉去又返。昔年一去,如今一返,就是結緣再解怨解緣。只是原本雙方約好了,會在李柳的小鎮分道揚鑣,此後有無再相逢,只看李柳會不會找他。
但是那個一路上橫看豎看女婿不是太順眼的婦人偏偏覺得結了親沒幾天就撕毀婚契好沒道理,天底下哪有這樣負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誰都可以如此,唯獨自家閨女不行,哪怕女兒婚禮辦得潦草,只在獅子峰山腳小鎮辦了一場,韓家都沒有一個長輩露面,讓婦人給街坊笑話了很久,有婆姨還故意拿話擠對她,說:“你這個姓韓的上門女婿怎麼看都不如當年那個在鋪子裏幫忙的陳姓年輕人嘛,模樣俊,手腳勤快,與人相處有禮數,幫忙做生意既腦子靈光又為人厚道,要是你們家柳兒能與那人結親,那你就真有晚福嘍……”
有些最質樸的道理,婦人一向拎得很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與街坊鄰居相處,吵歸吵,撓臉歸撓臉,卻不能背地裏害人。至於女兒與人成親,轉頭就不認婚約,那就更讓婦人無法接受了:再是上山修習仙術的,還不是自己女兒?山上天大的道理,總大不過自己是你李柳的娘親去吧。
陳平安這頓酒沒少喝,只是喝了個微醺,韓澄江卻喝高了,站在那兒搖晃着大白碗,說一定要與陳先生走一個。李柳嗓音柔柔的,讓他別喝了,竟然都沒攔住。
李二看着這個酒量不濟的女婿,反而笑着點頭:酒量不行,酒品來湊,輸人不輸陣,是這個老理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