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劍修如雲
第269章劍修如雲
姜尚真拿出了一艘私人珍藏的通體雪白的雲舟渡船,以福地月色與白雲煉化而成,夜中遠遊極快,品秩與落魄山的翻墨龍舟差不多。
姜尚真沒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說是還需要在雲窟福地再待個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評選完畢再動身去天闕峰碰頭。
白玄比較樂和:終於能一人一間屋子了,周肥老哥這樣既有錢又仗義的朋友值得結交。
九個孩子當中,孫春王始終被崔東山拘押在袖裏乾坤內。崔東山很好奇,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在裏邊到底能熬幾個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是古怪:可能是一塊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塊精鐵,需要千錘百鍊;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將其打碎復歸圓。所以也不是所有劍仙坯子都適宜在崔東山袖中磨礪道心,除了孫春王,其實白玄和虞青章也比較合適。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掏出一把摺扇,輕輕敲擊掌心,問道:“聽小胖子說,在簪子裏邊練劍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實挺啞巴的,除了吃飯練劍睡覺,至多就是與虞青章借些書看,冷眼冷臉的,讓人覺得很不好相處,怎麼一見着我先生,就大變樣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醞釀措辭,怯生生道:“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夠真誠啊。”
白玄耷拉着腦袋,沉默許久,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雲海。雲海落日,風景奇絕,很像家鄉城頭。
崔東山說道:“為什麼要給自己取個小小隱官的綽號?”
白玄低聲道:“我師父是龍門境劍修,師父的師父也才金丹境。其實我們仨都很窮的,為了讓我練劍,就更窮了。”
崔東山問道:“你師父是一名女子?”
白玄“嗯”了一聲:“長得不好看,還喜歡罵人。我小時候又貪玩,每次被罵得傷心了,就會離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邊逛一圈,埋怨師父是個窮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錢的劍仙收為徒弟,哪裏需要吃那麼多苦頭,錢算什麼。”
小時候……其實這會兒的白玄也還是個孩子,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會覺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東山又問:“你師父在戰場上是不是受了重傷?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後點頭,輕聲道:“也沒一直,就只是陪了師父一宿。師父撤出戰場的時候,本命飛劍沒了,臉給劍氣攪爛了,如果不是隱官大人的那種丹藥,師父都熬不了那麼久,天不亮就會死。師父每次竭力睜開眼皮——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嚇人,與我咧嘴笑就更嚇人了,只是我沒敢哭出聲。我其實曉得自己當時那個樣子,沒出息,還會讓師父傷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會那麼害怕滿臉血污的女鬼。
白玄繼續道:“那場架沒打贏,可也沒打輸啊。所以我特別感激陳平安,讓我師父,以及師父的師父,都沒白死。”
崔東山問道:“過去這麼久了,有沒有什麼想跟你師父說的?”
白玄想了想,說道:“大概會說一句:‘我會好好練劍,師父放心。’”
孩子神色專註,在想師父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
剎那之間,天地茫茫,白玄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滿臉血污的女鬼,認出那是自己的師父。師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好多話想要跟師父說,而且也不怎麼怕她的模樣了。白玄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抓住她的袖子。
崔東山站在師徒二人的身後,遠遠看着這一幕。
渡船上,陳平安在自己屋子裏邊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難。
裴錢安靜地坐在一旁,在師父篆刻完底款后,方問道:“師父是要送給青虎宮陸老神仙?”
裴錢對清境山天闕峰青虎宮的陸雍印象深刻,那是個極其會說話的老神仙,與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絕。
師父說此次往北,歇腳的地方就幾個,除了天闕峰,渡船隻會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師父要去見一見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據說已經卧病不起的姚老將軍。
陳平安笑着點頭:“見面禮嘛。”
這枚印章的邊款為“心善是最好的風水”,底款是“清境”二字。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購自驅山渡集市的書籍,吩咐裴錢:“回屋抄書去。”
裴錢卻沒有挪步,而是取出紙筆,就在這裏開始抄。
陳平安也沒攔着,起身看了看,點頭道:“字寫得不錯,有為師一半的風采了。”
裴錢剛要說幾句誠心言語,陳平安就彎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提醒道:“抄書寫字要專心。”而後坐回位置,拿起一本書開始翻看。
弟子抄書,師父翻書。
與大泉王朝南方邊境接壤的北晉國,比起南齊唯一好點的,就是延續了國祚,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總算恢復了幾分生氣。而南齊的京城,作為曾經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紮地,一國山河的下場可想而知:文武廟全部搗毀,至於城隍、土地及山水神祇,則悉數被桐葉洲本土妖族佔據高位,從廟堂到江湖,已經不是烏煙瘴氣可以形容的了。
這天陳平安走出屋子,來到船頭,裴錢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邊跟着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會路過金璜府地界?”
裴錢使勁點頭,估算了一下:“約莫八百里。”
她還以為師父會忘了這茬。遙想當年,只有她一個人陪着師父遊歷桐葉洲,她第一次親眼見到山神娶親的場面,後來還無意間捲入了一場山神水君的廝殺。
與師父重逢之前,裴錢獨自一人沿着舊路線遊歷桐葉洲,其間就經過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錢沒起過去拜訪的念頭。
那位北晉國的金璜府君,當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帶人設計,淪為階下囚,給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承想卻因禍得福,逃過了那場劫難。
裴錢與陳平安大致說了一下金璜府的近況,都是她先前獨自遊歷,在山下道聽途說而來:那位府君當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還成了鄰近大湖的水君,雖說境界不高,但是品秩相當不低。據說這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筆,已經傳為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笑道:“正好,當年我與那位山神府君約好了將來只要路過就去金璜府做客,與他討要一杯酒喝。”
崔東山在欄杆上散步,身後跟着雙手負后的白玄,白玄身後背了一把入鞘竹劍,同時還跟着個走樁練拳的程朝露。
崔東山喊道:“先生和大師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給我了。”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躍,期待不已:山神府,多稀罕的地兒,她們都沒瞧過呢。
陳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帶着裴錢和兩個小姑娘御風遠遊。何辜和於斜回兩個飛奔而來,嚷着要一起去長長見識。
白玄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孩子氣,幼稚得很哪。”
結果被崔東山一把抓住腦袋,遠遠丟向了符舟那邊。
白玄大笑一聲,擰轉身形,竹劍出鞘。他腳踩竹劍,迅速跟上符舟,一個飄然而落,竹劍又自行歸鞘,看得何辜和於斜回羨慕不已:白玄這傢伙不愧是洞府境。
納蘭玉牒沒好氣地道:“曹師傅說了,不許我們泄露劍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頭髮長見識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風裏來雲里去,小爺我百無禁忌。”
裴錢笑道:“百無禁忌?大白鵝教你的道理?”
白玄趕緊掂量了一下“大師姐”和“小師兄”的分量,大概覺得還是崔東山更厲害些,就想着做人不能當牆頭草,於是雙手負后,點頭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囑過我,以後與人言語,要膽子更大些。崔老哥還答應教我幾種絕世拳法,說以我的資質,學拳幾天,就等於小胖子學拳幾年,以後獨自下山歷練的時候,走樁蹚水過江河,御劍高飛過山嶽,瀟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說未來落魄山上,我又是劍仙又是宗師,就數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錢微笑道:“學拳好。”
白玄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亡羊補牢:“裴姐姐,以後真要切磋,你可得壓境啊,我畢竟年紀小,學拳晚。”
裴錢點頭道:“沒問題,到時候我需要壓幾境,都由你說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習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個釘啊。不過裴姐姐不用太擔心,我雖然學拳晚,但是學得快,破境更快,到時候咱倆切磋,估計裴姐姐不用壓境太多。”
裴錢“嗯”了一聲:“肯定的。”
陳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憐憫:這個自作聰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陳靈均還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白玄以心聲問納蘭玉牒:“玉牒玉牒,這個裴錢到底是武夫幾境?咱們可是同鄉,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騙我啊。”
納蘭玉牒說道:“裴姐姐一直沒說自己的境界啊,小妍之前在雲笈峰問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說話,到最後給小妍問煩了,就說她如果跟她師父切磋,大概百來個她才能跟她師父勉強打個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個年輕女子,心想:怪可憐的,身為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資質天賦看來都很平常啊。
距離金璜府還有百餘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準備步行前往。
白玄問道:“曹師傅,鬧哪樣,兩條腿走路多費勁,不夠仙氣,小心咱們在金璜府門口吃個閉門羹。府君大人一聽就是個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與我說過,在浩然天下,宰相門房三品官,牛氣得很。”
納蘭玉牒埋怨道:“就你話多。洞府的境界,劍仙的口氣。”
何辜點頭道:“不妥當啊。”
於斜回補充道:“小小隱官這個綽號不太夠,大大隱官才配得上咱們白玄。”
白玄斜眼看他們仨:“等我開始學拳,隨隨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一個洞府境,你們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陳平安笑着搖搖頭。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根綠竹杖。她想起一事,就是在這附近,她人生當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籙,一張寶塔鎮妖符,一張陽氣挑燈符。不過起先是師父借給她的,用來幫她壯膽,後來才送給她。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在金甲洲時,我碰到符籙於仙了。”
陳平安有些驚訝:“那位被譽為獨佔符籙一道的於老神仙?”
裴錢笑着點頭,赧顏道:“戰場上,於老前輩不但幫我打殺了一隻玉璞境大妖,還送了我那妖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陳平安感慨道:“於老前輩果然仙氣無雙,就該他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
裴錢“嗯”了一聲。
百餘里山路,對於陳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實不值一提。而且相較於上次陳平安途經此地時的崎嶇道路,現下要寬闊許多,陳平安瞥了幾眼,就知道是官府的手筆。
路過一座橫跨溪澗的石拱橋,陳平安蹲在橋頭看那十分嶄新的界記碑,微微皺起眉頭,開始猶豫要不要拜訪金璜府了。
裴錢問道:“師父,怎麼了?”
陳平安起身道:“可能會有是非。”
但他稍作思量,就又笑道:“沒關係,我喝完酒就走。”
距離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臨水建有一處行亭。
一隊披甲銳士在路旁散亂而坐,小賭怡情,只是嗓門都不大,因為行亭裏邊還有一個盤腿吐納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塵。
一名年輕武將斜靠亭柱,雙臂環胸,閉眼屏氣凝神。
陳平安讓裴錢他們停步,獨自走向前。
行亭內外兩人,一個觀海境修士,一個五境武夫。
年輕武將睜開眼,淡然道:“如果你們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這邊已經山水封禁。”
陳平安轉頭望向溪澗一處碧綠幽幽的水潭,當中浮出一張慘白的少女面龐,一頭青絲如水草鋪開。她身穿一件石榴裙,坐在對岸青石上,雙腳沒入溪水,好像故意與那年輕武將針鋒相對,笑道:“封山?我們金璜府怎麼不知道?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我們府上做客,我可以帶路。”
行亭裏邊的老神仙冷哼一聲,輕揮拂塵,行亭外的溪澗就如同被築造的水壩攔截了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無溪水流入那處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好像記起一事,與陳平安說道:“不用擔心原路返回會被某些人穿小鞋,我們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針湖,泛舟游湖,風景極美。若想要登岸,也無須計較渡船會不會被毛賊偷去,因為松針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們金璜府的府君夫人哩。”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那就叨擾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終於睜開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詞,活膩歪了?”
年輕武將好像改了主意,揮揮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而後對陳平安道:“你們最好不要在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可不是一句玩笑話。至於遊覽松針湖,倒是可以隨意。”
陳平安拱手謝過,年輕武將點點頭。
陳平安走在溪邊道路上,那個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則一手拎着裙角,行走在水面上。
行亭里,名為郭儀鸞的觀海境老修士譏笑道:“劉將軍,你倒是好說話,說放行就放行。”
年輕人名叫劉翚,才二十多歲就已經是正五品武將,關鍵是還有個北晉國臨時設置的五方山水巡檢身份。也就是說,一國北嶽山水地界,年輕人可以指揮調動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靈,各州郡縣城隍、各地文武廟,都受年輕人轄制。
劉翚是北晉國的郡望大族出身,不過卻是靠軍功當上的將軍。道理很簡單,他的家族早已覆滅在那場一洲陸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傳聞劉翚與北晉新帝相逢於患難之際。而更有小道消息,說皇帝陛下那個外嫁別國的妹妹其實與這個年輕將軍是有故事的。
劉翚神色淡然:“一個不小心,真要與大泉王朝撕破臉皮,打起仗來,郭仙師可能比我更好說話。”
郭儀鸞臉色陰沉,冷哼一聲,繼續吐納修行。
年輕人就是不知好歹。
金璜府的山水譜牒其實早已“搬遷”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卻位於毫無爭議的北晉國版圖之上,所以再不挪窩,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哪怕是吵到大伏書院的聖人山長面前,也還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佔理。
現在比較微妙的其實還是松針湖的歸屬以及劃分問題。北晉皇帝的意思很明確,金璜府必須北遷,最好還能夠拿下整片松針湖,若是大泉仗勢欺人,那就去書院找聖人評理。北晉的底線則是將松針湖一分為二,讓那座湖君水府只佔據約莫四分之一的松針湖水域。
關於此事,兩國其實已經吵了好幾年,鬧哄哄的,大泉王朝廟堂上下都極為強硬,尤其是一些青壯官員和邊關武將,都已經嚷着要讓北晉聽一聽馬蹄聲了。
溪澗中,那女鬼轉頭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陳平安笑道:“姑娘覺得我面生很正常,約莫二十年前,我路過金璜府地界,剛好瞧見了府君大人的迎親隊伍,後來還有幸見過府君一面。當年沒能喝上一杯蘭花釀,這次路經貴地,就想着能否有機會補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起了些疑心。因為當年她就在那山神娶親的隊伍當中,怎麼不記得見過此人?
陳平安其實先前一眼就認出了她,笑道:“姑娘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有個黑炭小丫頭,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諱?你們非但沒有計較,後來接到府君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當時手持燈籠,得了老嬤嬤的許可后,還邀請過我去參加婚宴,只不過我當時着急趕路,就錯過了。”
裴錢手持行山杖,會心一笑。
那女鬼驀然而笑:“是你?!那會兒你還是個少年……年輕公子呢!難怪我沒有認出來。”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見山神娶親的,要麼是個病秧子,陽氣太稀薄,要麼就是下山遊歷的修道之人了。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嘆息:眼前這名男子,多半不是什麼山上高人了。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對方面容變化就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認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君府是一家親,府君老爺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侶。但現下山水兩府依舊是個多事之秋的處境,不然行亭那邊就不會有人說什麼山水封禁的混賬話了。
一位觀海境的老神仙,確實道法不俗,可一般情況下,哪敢與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橫。說到底,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自家老爺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這般。問題在於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內,而在北晉國境內。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一抹,雙指間拈住一條寸余長短的青魚,輕輕呵了一口氣,再以心聲言語數句,然後輕輕一丟,游魚入水,一個擺尾,去勢極快,倏忽不見。
那尾傳信青魚很快就趕到了金璜府門房,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將消息稟報上去。
金璜府府君鄭素得知后,立即動用大泉王朝贈予的一把傳信飛劍通知坐鎮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當年那場廝殺,如果不是那個過路人一符一劍就截殺了松針湖淫祠水神,只會後患無窮。只不過這個內幕,除了妻子和幾個心腹,鄭素沒有多說。
他走到大門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於金璜府的“少年仙師”。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了近些年少有的喜慶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錢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聲:“師父。”
陳平安轉過頭:“怎麼了?”
裴錢咧嘴一笑,沒說什麼。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師父可能都記不得或者記不清了,但她只要用心去想,一切就依舊曆歷在目。
比如當年一個迷迷糊糊半夜醒來的小黑炭,給眼前景象嚇慘了,然後就開始埋怨那個很有錢的小氣鬼。當小黑炭問他是不是打不過那些髒東西時,他先說不許稱呼它們為“髒東西”,然後反問:“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係嗎?”
“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個人,就要向我道歉,願意賠錢就更好了。”
“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一夥的啊。”
當時小姑娘都沒有意識到,他當時說的是“我們有錯在先”,而不是“你”。
後來莫名其妙斬殺了一隻“大妖”,小姑娘趴在他的後背上,小聲問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這個樣子的,對吧?”
再後來,他伸出手,小姑娘皺着臉將兩張符籙拍在他手心,委屈得一塌糊塗,大聲嚷嚷:“就不能送給我一張嗎?我跑了那麼遠的山路,最後實在是跑不動了啊。”
裴錢走到道路最邊上,轉頭望向溪澗對岸。
陳平安突然輕聲道:“好些事情,師父都記得一清二楚。所以師父現在很慶幸,當年沒有丟下你。”
見着了那一行訪客的身影,鄭素走下台階,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聲笑道:“鄭素見過恩公。”
雖然陳平安已經從一個佩劍系酒壺的白袍少年郎變成了青衫長褂的成年男子,但鄭素還是一眼就確定了他正是當年那個陌路相逢的少年劍仙,事了拂衣去,不曾留名,十分風流。何況眼前男子腰間還懸着那隻讓鄭素眼熟至極的硃紅色酒壺,一如當年。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道:“叨擾府君了。”
鄭素立即側過身,陳平安伸出手掌,最終兩人並肩走向金璜府大門。
鄭素小聲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臨寒舍,我就立即傳信松針湖,不承想拙荊有事脫不開身,暫時無法趕回。”
鄭素其實心中頗為古怪。方才等人時,他收到了松針湖的回信,但竟然是一位身份隱秘的大泉供奉仙師代筆,這太不合常理——妻子絕不會隨便離開水府。若是平時,鄭素肯定會立即動身趕赴松針湖。妻子雖說如今已經貴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正統湖君,但妻子其實只有相當於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長與人鬥法,這幾年她硬着頭皮的所謂修行,看得歷來就精通廝殺的鄭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後還是讓她不要勉強了,打打殺殺這種事情不適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後還是。
陳平安以心聲言語道:“晚輩曹沫,寶瓶洲人氏,這是第二次遊歷桐葉洲。”
這是來時路上打好的腹稿。如果不是通過一系列細節確定如今金璜府成了個是非之地,其實陳平安倒不介意坦誠相待。
一位能夠開闢府邸的山神府君,哪裏需要朝廷幫忙鋪設一條官道作為敬香神道,甚至專門在橋頭設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晉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麼郡守、縣令之類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晉國的禮部山水司。至於之後行亭那邊的異樣,不過是確定了陳平安心中所想。大泉劉氏……如今應該是大泉姚氏皇帝了,顯然是想要以金璜府、松針府的最終歸屬勘定為契機,與北晉進行一場廟算謀劃了。
鄭素開懷笑道:“我們金璜府的蘭花酒釀在桐葉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過金璜府,可以不見勞什子鄭府君,唯獨不能錯過這蘭花釀。”
落座后,陳平安有些尷尬。因為除了他們師徒二人,還有五個孩子,鬧哄哄的,像專門跑來金璜府蹭吃蹭喝的。
一行七人中,有一個止境武夫,一個山巔境武夫,還有六個半劍修。
鄭素自然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這撥客人只是路過做個客,就足以讓一座金璜府被稱為“劍修如雲”了。
白玄和納蘭玉牒還都是洞府境,按照山上規矩,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成了中五境劍修,都可以被稱呼為小劍仙了。簡單來說,行亭裏邊那位手捧拂塵的觀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納蘭玉牒聯手,說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飛劍的事情。
鄭素笑道:“我已經讓府上準備了飯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針湖鮮,至多兩刻鐘就能與曹仙師喝上蘭花釀。”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勞府君帶我四處走走。”
鄭素有些意外,但仍是主隨客便,點頭笑道:“樂意之至。”
裴錢從椅子上起身說道:“師父,我看着他們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在這裏記得用真名,別用‘鄭錢’。”
裴錢點點頭。
等到二人離開,納蘭玉牒一個蹦跳起身加轉身,摸着椅背上邊的靈芝紋道:“裴姐姐,啥木頭做的椅子,瞧着可貴氣值錢哩。”
裴錢坐回位置,笑道:“不曉得,不過肯定值錢。記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亂碰,都是動輒幾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錢。”
納蘭玉牒笑嘻嘻道:“若是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賠,讓她留在這兒當丫鬟。”
姚小妍始終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可憐兮兮地道:“玉牒姐姐,你別嚇唬我。”
何辜是九個劍仙坯子裏邊個子最高的,此時他蹺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原來山神府也不過如此嘛,還不如雲笈峰和黃鶴磯。”
於斜回身體一滑,癱靠在椅子上,長出一口氣:“舒坦,以後我也要做幾把這樣的椅子。”
白玄剛要脫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裴錢就道:“坐好。”
白玄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打消了念頭。裴姐姐雖說習武資質平平,但是曹師傅開山大弟子的面子,得賣。
裴錢耐心解釋道:“下山下水忌諱多,出門在外,要切記入鄉隨俗。我們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來。”
白玄側身趴在椅子把手上,唉聲嘆氣道:“規矩賊多,好煩人啊。”
裴錢將行山杖橫放在膝上,沒理睬他,開始閉目養神。她倒沒覺得白玄這孩子如何煩人,畢竟只要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遊歷,就會覺得白玄其實已經算話很少、很懂事的了。只是再不煩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勞簿遺漏的理由。按照目前這個情形,估計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錢就該為白大爺換一本新賬簿了。
不過當下裴錢比較好奇一事:為何師父和小師兄都故意讓白玄始終誤會一件事,而不去點破?白玄好像就早早認命了,雖然他目前境界最高,但未來的劍道成就最低。可按照師父和大白鵝關於九個孩子本命飛劍的大致闡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賦,裴錢怎麼看白玄,不敢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成就最高,但絕對不會低。事實上,如今九個孩子裏邊,白玄就已經隱隱約約成了領頭人。而這種無形中顯露出來的氣質,在既機緣不斷又意外橫生的修行路上至關重要,就像……師父當年帶着寶瓶姐姐、李槐他們一起遊學大隋書院,師父就是那個自然而然成為保護所有人的人,而且會被旁人視為理所應當。假設師父和自己、小師兄都不在身邊,白玄就會一下子脫穎而出,肯定會是那個置身亂局、一錘定音的人物。
裴錢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只與白玄密語道:“白玄,你以後練劍出息了,最想要做什麼?”
白玄眼角餘光迅速一瞥,發現裴姐姐是在與自己單獨聊天,就繼續懶洋洋趴着,以心聲答道:“我現在唯一的盼頭,就是以後遇到那個白龍洞同齡人,他又剛好走夜路落單了,一劍戳他個半死就跑。小爺幫他長長記性,來無影去無蹤,做好事不留名。”
裴錢沒了繼續說話的念頭。難聊……大概師父最早帶着自己的時候不愛說話,也是因為這樣?
裴錢轉頭掃了一眼其他幾個孩子。何辜和於斜回最投緣,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說那穿石榴裙的溪澗女鬼姐姐長得挺俊俏,一點都不嚇人,確實是比裴姐姐好看些。納蘭玉牒在直愣愣地盯着幾幅名貴字畫看,姚小妍在勤勤懇懇地溫養飛劍——擁有異於常人的三把飛劍,總是讓姚小妍有些手忙腳亂,有些煩惱。關鍵是姚小妍覺得自己太笨,膽子太小,飛劍又太多且無用,所以小姑娘擔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沒用最惹人嫌的那個拖油瓶。
裴錢悄悄對姚小妍說道:“小妍,休息的時候,不用這麼刻苦練劍,不然一輩子都很累的。聽裴姐姐的,練劍的時候怎麼專心都不為過,遊玩的時候就放心遊玩,別怕別人說你偷懶。因為對於練氣士來說,一輩子很長的,我們先不急於求成。”
姚小妍聞言立即收斂心神,微微紅了臉,趕緊與裴姐姐輕輕點頭。
裴錢說完之後啞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個阿瞞當不記名弟子的緣故,自己竟然都會與人講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啞巴似的阿瞞以後能不能跟這幫孩子處得來……裴錢一想到這件事情便有些憂心,畢竟阿瞞是山澤精怪出身,而這些劍仙坯子又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會很難融洽相處吧?算了,不多想了,反正有師父在。
納蘭玉牒是九個孩子當中唯一一個擁有兩把飛劍的劍仙坯子,一把杏花天,一把花燈,攻守兼備。
姚小妍則是唯一一個擁有三把飛劍的下五境劍修,春衫、蛛網、霓裳的本命神通都極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長防禦,可以視為小姑娘同時身穿三件法寶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夠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劍修魂魄。照理說,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獨厚,破境應該是最快的一個,只是姚小妍相對性情軟懦,修行路上,被後天心性拖了後腿。
相比於何辜的本命飛劍飛來峰和於斜回的飛劍破字令,白玄的本命飛劍雲遊一旦祭出,速度極快,而且走的是換傷甚至是換命的蠻橫路數。問劍如棋盤對弈,白玄極其……無理手,同時又十分神仙手。同時雲遊又天生最適宜捉對廝殺,甚至可以說,簡直就是劍修之間問劍的第一流本命飛劍,這也是為何白玄會有那些“求你別落單”“有本事單挑”的口頭禪。只是從進入玉簪練劍,到現在身在桐葉洲金璜府,白玄還是因為自己的飛劍在避暑行宮檔案中落了個“丙下”等,而誤以為自己的劍道資質是九人當中最差的,極有可能是未來成就最低的那個人。
倒不是說隱官大人坐鎮多年的避暑行宮故意針對白玄這麼個都沒機會上戰場的孩子,而是劍氣長城是一處戰場,一旦劍修置身於此,白玄哪怕一劍功成,也極有可能需要立即撤離。更何況劍氣長城廝殺慘烈,劍修數量與那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過懸殊,白玄的本命飛劍註定了他極其不適宜離開城頭廝殺,甚至可以說,白玄就天生不適合劍氣長城——曾經的劍氣長城。所以在孩子的家鄉,白玄的飛劍品秩按照當年避暑行宮那種極為事功的評選規矩,只得了一個“丙下”。而且在劍氣長城,白玄擁有如此一把飛劍,當真能夠讓他最終躋身金丹,甚至是元嬰?說不定一場大戰,至多幾場大戰過後,就已經飛劍毀棄,連劍修都當不成了。
事實上,當年能夠被外鄉劍仙帶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資質極好的劍仙坯子。比如被皚皚洲劍仙謝松花帶走的舉形和朝暮,舉形的那把雷澤當年被避暑行宮評為“乙中”品秩,而朝暮的兩把飛劍滂沱和虹霓則被評為“乙下”和“丙上”。
除了包括劍仙吳承霈的“甘露”在內的這撥屈指可數的甲等飛劍之外,其實乙、丙總計六階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品秩極好的了。
不光是舉形和朝暮,還有酈采帶走的陳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們更早離開家鄉的劍仙坯子,飛劍其實也都是乙、丙。所以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能夠給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點一點穩固提升飛劍品秩,白玄就會是一個後勁極強、殺力極大的劍修。
裴錢其實挺期待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的。
鄭素帶着陳平安閑逛,路過一座古樸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蒼松蟠郁。
陳平安道:“府君,我們今天拜訪,有些不趕巧了。”
鄭素沒有藏掖,坦誠道:“恩公,實不相瞞,如今我這金璜府實在不是個適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過亭子時已經有所察覺,等下咱們喝過了酒,我就讓人帶你們乘船遊歷松針湖。職責所在,我不便多說內幕,本來是想着先喝了酒,再與恩公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言語。”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幫不上忙,總比幫倒忙要好些。”
鄭素鬆了口氣。如此最好,金璜府沒理由讓這位恩公捲入一場雲譎波詭的兩國大勢當中。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後還會有敘舊的機會。
陳平安和鄭素步入茅亭落座,陳平安問道:“那位姚老將軍的身子骨?”
鄭素嘆了口氣。此事根本不算什麼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沒什麼忌諱:“當年離開蜃景城之前,我還專門拜訪過老將軍,那會兒老將軍就已經無法起身下床了,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撐着。”
陳平安又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師除了擅長雷法,還是位精通煉丹的醫家高人,所煉丹藥好像可以延年益壽。”
事實上,草木庵仙師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邊的那把痴心劍下。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葉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皇帝與誰求葯,都不會被拒絕。只說那場締結桃葉之盟的地點,就在距離蜃景城只有幾步路的桃葉渡。
鄭素搖頭道:“曹仙師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經是大泉的老皇曆了。那座仙府是代代相傳,子承父業,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閉關,讓位給了嫡子,後來那場災殃臨頭,疾風知勁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結妖族畜生……所以草木庵的丹藥失傳已久,不提也罷。這些年為了姚老將軍,皇帝陛下四處求葯,別說是金頂觀,陛下甚至讓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韋宗主求來了一枚珍稀丹藥。就連那遠在寶瓶洲的青虎宮陸老神仙,據說陛下都已經專程派人找過了。”
鄭素由衷感慨道:“恩公應該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純粹武夫也罷,所謂的仙家靈丹妙藥,作用有限不說,還難免犯沖。尋常用以固本培元的葯膳還好說,治病救命一事,一着不慎,就會是治標損本的下場。所以姚老將軍的身體,我在這裏說句難聽的,真是大勢已去、大限將至了。只不過如今大泉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必然會成為桐葉洲最強大的王朝之一,老將軍也算是壽終正寢了,想必不會有太大的遺憾。”
作為一位開闢了府邸的山水神祇,鄭素早已看慣了人間生死,若非對大泉姚氏太過念情,他不至於如此感傷。
陳平安輕輕鬆開緊握的雙拳,點了點頭,問道:“看那北晉國先立碑、再攔路的架勢,是鐵了心要催促府君北遷了?你們大泉皇帝陛下那邊是什麼意思,會不會讓府君難做?”
金璜府北遷並不會讓鄭素難做,真正難做的,是大泉朝堂決意讓金璜府紮根原地。鄭素在心中嘆了口氣,說了句含糊言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決斷,都是我們這些山水小神的分內事,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大泉和北晉將松針湖對半分是比較講道理的。”
鄭素神色無奈。若是雙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晉國力孱弱尚且不願如此退讓,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遷到大泉舊邊境線以北,更加強勢的大泉王朝就更不會如此好說話了。從京城內的申國公府到大泉邊軍武將,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極為堅決,尤其是專門負責此事的邵供奉,都覺得往北搬遷金璜府但依舊留在松針湖南端一處山頭已經讓步夠多,給了北晉一個天大面子了。鄭素幾次私底下去往松針湖陪同參加邊境議事,聽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晉只要貪得無厭,膽敢得寸進尺,別說讓出部分松針湖,就連金璜府都不用搬了,或者往南搬!
北晉國力本就弱於大泉王朝,不然也不會被當年那支姚家邊騎壓得喘不過氣。如今的北晉更是虛弱不堪,一個東拼西湊的空架子,連那一國中樞所在的六部衙門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遑論大小軍伍,魚龍混雜,地方官府處處是濫竽充數的亂象。
一開始妻子升任松針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廟、納入山水譜牒,以鬼魅之姿擔任一湖府君,鄭素當然大為欣喜,可如今卻讓他憂愁不已:確實是自己小覷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馭人手段。
只不過這些內幕卻不宜多說,既不符合官場禮制,也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大泉能夠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終做出怎樣的決定,鄭素都絕無半點推脫的理由。所以鄭素笑着搖頭道:“我就不與恩公聊這些了。”
這位府君還是擔心連累曹沫,若只是那種與松針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爭的山水恩怨,不涉及兩國廟堂和邊關形勢,鄭素覺得自己與眼前這位外鄉曹劍仙意氣相投,還真不介意對方對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贏了就飲酒慶賀,山不轉水轉,鄭素相信總有金璜府還人情的時候,哪怕輸了也不至於讓一位年輕劍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濘。
年輕人畢竟是一位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與人尋仇,幾乎極少有什麼隔夜仇。一劍破萬法可不是什麼劍修自誇的說法,就算一劍殺不了人,兩三劍下去就立即御劍遠遁,隔三岔五再來上這麼一遭,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座仙家門派難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談什麼弟子下山遊歷了?而練氣士想要與劍修尋仇卻是麻煩極多,劍修幾乎少有是那山澤野修的,一個個山頭背景底蘊深厚,還有那些個更加劍仙的祖師爺。
陳平安歉意道:“我離鄉下山歷練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規矩,官場規矩就兩眼一抹黑了,不該有此問的。”
鄭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沒有一壺蘭花釀擺平不了的事。恩公能喝幾壺是幾壺,喝不了三壺,就多帶幾壺在路上喝。不過我看恩公不像是個不會喝酒的,三壺而已,不在話下。”
勸酒這種事情,鄭素當下還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當之無愧的前輩高人。
只不過陳平安突然說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着了,我臨時有事,需要遠遊一趟,大概兩三天工夫,具體多久還不好說,我會儘早趕回金璜府。”
鄭素愣在當場,也沒多想,只是一時間不好確定他帶來的那些孩子是繼續留在府上還是就此去往松針湖。後者會更加妥當安穩,但是如此一來,就有了趕客的嫌疑。
陳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錢並幾個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爭取速去速回。”
鄭素點頭答應下來。雖說大泉、北晉兩國邊境如今是暗流涌動的形勢,可金璜府和松針府山水相依,又有兩位身份隱蔽的大泉供奉在,想必就算有事,也還不至於護不住一撥外鄉孩子。畢竟不管如今大泉和北晉國力是否懸殊,行事都必須牢牢佔據“大義”二字,不然在大伏書院那邊就會輸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書院的支持,可謂萬事皆休。
陳平安走出茅亭,與鄭素抱拳告辭,腳尖一點,身形衝天而起,轉瞬即逝,而且悄無聲息,這讓鄭素心中大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說是近在咫尺的靈氣漣漪,便是方圓百里的山水氣運流轉都盡在掌握,曹沫的離去又並非什麼陸地神仙施展縮地山河的神通,若非涼亭外地面的些許塵埃飄揚,鄭素都要誤以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隱匿術法了。
陳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東山搖搖頭,答案很簡單,不成。
雖然知道會是這麼個答案,陳平安還是有些傷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萬一,又想萬一。
讓崔東山多照看着些金璜府,陳平安再一腳蹬地,瞬間離開渡船,獨自御風遠遊大泉蜃景城,風馳電掣,卻依舊隱匿本該去勢如虹的驚人氣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東山就老老實實坐在欄杆上,瞪大眼睛看着那座金璜府,連同八百裡外的松針湖一併收入仙人視野。
崔東山取出一把摺扇,隨意施展望氣神通。眼帘內,人間大地雖是白晝時分,卻依舊如獲敕令,同時亮起一盞盞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燈籠:有些飄搖不定,極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風一吹就滅;有些燈火凝練,大如拳頭。比如行亭那邊的北晉國年輕武將竟然還是個有武運傍身的將種子弟,與北晉皇帝和國祚也有些不小的糾纏,所以此人只要不慘遭橫禍,遇上一些個大的意外,就註定會是一位扶龍之臣了。所謂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龍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頭撞上,不死都難。
不過看那年輕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師姐的表現,不太像是個早夭的短命鬼,因為惜福。倒是行亭裏邊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比較像是個走路太飄嫌命長的。至於那位金璜府君,因着將山水譜牒遷到大泉蜃景城內的緣故,所以與大泉國祚一線牽引。
崔東山眼前一亮,一個蹦跳起身,搖搖晃晃站在欄杆上,緩緩散步走向船頭,始終眯眼凝神望去,順藤摸瓜,視線從金璜府去往松針湖,再去往兩國邊境線,最終落定一處:喲,好濃郁的龍氣,難怪先前自己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竟然還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幫忙遮掩?如今在這桐葉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見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興風作浪……難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視邊境?
就說嘛,金璜府與松針湖的飛劍傳信往來不太合情合理,不該讓一位金丹符籙修士代為回信,原來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離開轄境,去秘密覲見皇帝陛下了。至於什麼攔截飛劍、偷看密信,沒有的事。
崔東山收起視線往南移去,因為遠處有一隊浩浩蕩蕩的車駕遠道而來,一位金丹劍修坐鎮其中,附近馬車上還有個身負文運的官員,看樣子應是北晉禮部衙門出身無疑了。如果不是一個才華橫溢、自身文氣過於出彩的讀書人,那麼就該是禮部侍郎的官銜——官品太高,顯得北晉皇帝色厲內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臉。那麼管着一國山水譜牒的禮部左侍郎來談金璜、松針山水兩府的搬遷事宜,則正好合適。只不過北晉那邊一定沒有想到大泉決心如此之大,連皇帝陛下都已經親臨兩國邊境,所以吃虧是在所難免了。
金璜府那邊,宴席飯菜依舊,裴錢對於師父的突然離開也沒說什麼,帶着一幫孩子混吃混喝唄,只能盡量讓白玄和何辜的吃相好些。
鄭素問裴錢會不會喝酒,裴錢如臨大敵,趕緊說自己不會喝,就沒喝過酒。鄭素總不好對一個年輕女子如何勸酒,只好獨自小酌幾杯蘭花釀。
裴錢低頭就近夾一筷子菜的時候,突然皺了皺眉頭,鄭素也有些不悅神色。不是酒桌上孩子們如何鬧騰,而是鄭素察覺到金璜府外邊來了一撥來者不善的不速之客。鄭素知道他們會來,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關鍵是其中有一位北晉國地仙雖未在馬車內露面,但是一身劍氣沛然縱橫,分明是擺出了一言不合就要問劍金璜府的架勢。
鄭素因為分心府外動靜,所以沒有發現,飯桌上先是那兩個名叫白玄和納蘭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對視一眼,然後所有孩子都停下了筷子。
裴錢聚音成線與所有孩子說道:“吃飯。”五個劍仙坯子這才繼續動筷。
白玄以心聲問道:“裴姐姐,有人砸場子來了,咱們總不能白吃府君一頓飯吧?”
裴錢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劍修,你們幾個湊一起都不夠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們這兒,一個金丹劍修就這麼牛氣衝天啊,嚇唬誰呢?擱在曹師傅的酒鋪,別說金丹和元嬰,就是上五境劍修,只要去晚了就沒座兒的,哪個不是蹲路邊喝酒,想要多吃一碟鹹菜都得跟鋪子夥計求半天,還未必能成呢。”
裴錢無言以對。總不能說在浩然天下有些個洲,金丹劍修就是一位劍仙了吧?而在白玄他們的家鄉,好像除了飛升境和仙人境,連那玉璞境劍修,如果路上被人稱呼一聲‘劍仙’,都像是被罵了。
裴錢看了看這些孩子,眼神溫柔,聚音成線,再次與他們重複說了句:“吃飯。”
你們安心吃飯,什麼都不用管。師父不在,有弟子在,一樣可以照顧好你們這些遠遊離家的孩子。
鄭素根本不清楚這些,他只是放下筷子,起身告辭,笑着與裴錢說自己款待不周,有遠道而來的客人來訪,需要去見一見。
裴錢起身道:“府君大人只管忙正事去。”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跟着裴錢一起放筷起身,目送鄭素離開。其餘三個小兔崽子,白玄在眼饞那壺還剩下不少的蘭花釀,何辜在使勁啃雞腿,於斜回在低頭扒飯。
裴錢落座后,也不着急與他們仨說那些酒桌上的人情世故,至於兩個乖巧懂禮數的小姑娘,多半是在家鄉耳濡目染,所以懂得更多。
白玄問道:“裴姐姐,真不用咱們幫着金璜府助陣啊?”
裴錢說道:“不用。”
姚小妍小聲問道:“裴姐姐,曹師傅呢?”
納蘭玉牒也眨着眼睛。
對於這撥孩子來說,那位被他們視為同鄉人的年輕隱官其實才是唯一的主心骨。
裴錢笑道:“師父有點事情,很快就回。”
白玄說道:“不打緊,小爺在此,到時候打起架來,你們都躲我身後。”
納蘭玉牒惱火道:“白玄,不是鬧着玩的,你給我老實一點!”
何辜唉聲嘆氣,搖頭晃腦。
於斜回嘿嘿笑道:“愁啊。”
白玄雙手抱胸,嗤笑道:“別給小爺出劍的機會,不然小小隱官的生平第一戰場就是這金璜府了,說不定以後府君大人都要在大門口立塊碑文,刻下五個大字——‘白玄第一劍’!嘖嘖嘖,那得有多少人慕名而來?”
裴錢揉了揉眉心:看來自己得找個由頭讓這傢伙早點學拳才行。
一襲青衫往北遠遊,掠過曾經的狐兒鎮客棧、埋河、騎鶴城、桃葉渡和照屏峰,最終來到了大泉京城——蜃景城。哪怕大戰已經落幕多年,依舊有那山水大陣庇護這個大泉首善之地,此舉會消耗不少大泉姚氏的國庫神仙錢。
陳平安顧不得太多,視線游弋,直接以一身拳意破開陣法,落在城內一座府邸院中,甚至都不是府邸大門外。
一個滿臉絡腮鬍、渾身酒氣的邋遢漢子原本正趴在石桌上與一個滿臉怒容的佩刀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見狀都猛然起身,看着那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男子。婦人一臉匪夷所思,輕輕喊了聲“陳公子”,好像還是不太敢確定對方的身份,擔心認錯了人。而那個肩頭有些歪斜的獨臂漢子一手撐在石桌上,瞪大眼睛顫聲道:“陳先生?!”
陳平安輕輕點頭,微笑道:“仙之、姚姑娘,好久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