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夢裏求真
第264章夢裏求真
姜尚真身體前傾,視線繞過居中的陳平安,向那書院子弟笑問道:“這位讀書人,從大伏書院來的?君子頭銜有沒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幾級台階,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道:“大伏書院儒生楊朴,拜見姜老宗主。”
“客氣,太客氣了,我又不是讀書人。”姜尚真坐着抱拳還禮,然後恍然道,“楊朴,有點印象,是個帶把的,以後我可就當與你混了個臉熟了啊。”
陳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聲啊,莫不是山上艷本都賣到書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這些年山上事多,耽誤了不少正經活。”
陳平安問道:“老宗主?”
姜尚真點點頭:“當家三年狗都嫌,我這人臉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着鼻子罵,就讓位給韋瀅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閉關前,已經在那座幾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師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職,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舊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劍修韋瀅。韋瀅則順勢辭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讓位給了下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劉老成,所以書院楊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說。
當然,姜尚真的歲數,也確實不算年輕。
楊樸直腰后,十分赧顏:“治學還淺,尚未賢人。晚輩更不敢自稱和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還不是賢人?大伏書院埋沒人才了啊,要我看給你個君子,綽綽有餘。回頭我幫你跟程山長說道說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那就拉上我身邊這位陳山主,他和你們程山長是老朋友了,還都是讀書人,說話肯定管用。”
陳平安不置可否。
楊朴有些慌張,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輩楊朴守在這裏,並非沽名釣譽,用以養望,何況三年以來,毫無建樹,懇請老宗主不要如此作為。不然楊朴就只好立即離去,懇請書院換人來此了。”
姜尚真點頭道:“那你就當個玩笑話聽,別當真。換個人來這兒,未必對我和陳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這會兒一走,於你自身而言,是前功盡棄了。如果玉圭宗自家邸報沒有出錯的話,在書院沒有開口的時候,你小子就主動趕來太平山了吧,程山長位置都沒坐穩,就不得不親自跑來,替你這個愣頭青撐了一次腰。你要是這個時候撤離太平山山門,就等於做了幾年傻子,便宜沒佔着半點,還落個一身腥臊,只說這三個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記住楊朴這個名字了,所以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待在我們倆身邊,安心喝酒看戲。”
楊朴還想要說話,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書院那邊,從正副山長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實都在看着你,楊朴可以不顧念自己的前程,因為問心無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楊朴的人,會替你打抱不平,會很憤懣,會覺得好人果然沒有好報。這個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到時候是走是留,至少我和姜尚真,依舊當你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歡迎你以後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場廝殺,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後一場,有些心悸,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拳法神通如何高,還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二十來年沒見面,就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無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大伏書院新山長是你家鄉披雲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只不過這次因為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龍舟。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擔任儒家書院山長引起山上不少非議,大驪皇帝宋和為此動用了不少山上香火情。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果,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耽誤很多正事。”
陳平安想了想,終於解了心中一個疑惑,為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
儒生楊朴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麼,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自己眼前的地上可還躺着一個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這麼大一事兒,你們兩位前輩,再術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點心?
陳平安抬起下巴,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什麼來頭?”
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道:“回答之前,容我先問個小問題,你出了幾成氣力?換成是我,殺她徹底,元神俱滅,就是兩三劍的事,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邊,不但將她打暈過去,更將其魂魄、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說實話,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境、仙人境修士了。你要知道,這個娘們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術,爐火純青,只要不被隔絕天地,她隨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劍修都休想殺她,重傷都難。”
“很難說幾成。”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繼續以心聲言語,“不過方才戰場,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再以一點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寫了幾幅……春聯符籙,只要敢醒過來,就等於是與我劍修問劍、武夫問拳,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裝死,不過在這之前,我比較講道理,讓她以秘術傳信祖師堂,去搬救兵來太平山向我興師問罪。”
陳平安笑着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髮釵:“當然了,她比較單純,無論是行走山下,還是廝殺經驗,都很……中五境,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躋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落在你手裏,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麼了,估摸着絳樹姐姐到最後一合計,覺得還不如不守身如玉了呢。”
陳平安置若罔聞,繼續以煉物訣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開山之時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所在的宗門,關鍵是獲悉了她的真正靠山。何況這支珊瑚髮釵,是件材質絕佳的上等法寶,值錢,很值錢。
姜尚真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大笑起來,不再以心聲言語:“她叫韓絳樹,宗門比較古怪,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頭看着謫仙人落地撒潑,她這一門修士是習慣了外出遊歷浩然天下,橫行無忌,作威作福,闖了禍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覺。”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髮釵,心中瞭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難怪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膽識更是讓人佩服。”
避暑行宮檔案裏邊其中一頁記載過此地,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三山福地方圓萬里,雖然名為三山,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靈坐鎮,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牛蹄踏碎珊瑚聲。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福地與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老觀主起了紛爭,萬瑤宗沒討到好處。很正常,萬年以來,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尤其是太平歲月,只會更少,只有亂世到來,如洪水激蕩,水起陸沉,水落石出,可能才會多出幾個。比如“陸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點頭道:“這娘們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萬瑤宗歷史上曾出過一位飛升境的開山老祖,所以後世子弟大可以關起門來,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擔心被咱們那位老觀主瞅着心煩,所以萬瑤宗約莫每百年才有兩三人離開福地。有資格出門遊歷的,往往修為不差,所以驕橫慣了。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養在閨中。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憑藉積攢下來的功德,和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
陳平安問道:“這次大戰?”
姜尚真說道:“萬瑤宗在收官階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銀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沒什麼折損。”
陳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將空酒壺擱在一旁,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躺在台階上,繼續以心聲道:“可不是。這份人情,別說書院得認,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玉圭宗神篆峰,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靜了,可韋瀅就得捏着鼻子笑嘻嘻和人當面道聲謝。所以說啊,萬瑤宗想在三山福地之外,來桐葉洲佔據一塊地盤,相中了這座太平山,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也不會和萬瑤宗鬧得關係太僵。”
陳平安卻不再以心聲言語,反而心念一動,打開韓絳樹各大關鍵氣府門口的半數“春聯”禁制,這才冷笑道:“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萬瑤宗?萬妖宗才對吧,說不定是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所以恨極了太平山,一門心思想要竊據此地,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說不定’嘛,韓宗主與誰講理,誰認錯就是了,在邸報上道歉就行,專門澄清一事,萬瑤宗絕對和蠻荒天下沒有半點淵源根腳。”
姜老宗主與這位陳山主的這些對話,儒生楊朴可都聽得真切清晰,最後這番言語,聽得這位讀書人額頭滲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給嚇的。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楊朴,你就算知道了此舉可行,能夠輕鬆保住一座太平山遺址,是不是也不會做?”
楊朴壯起膽子沉聲道:“非君子所為,晚輩絕對不會如此做。”
陳平安手指間那支鮮紅的珊瑚髮釵光彩一閃,很快就被陳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韓絳樹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境韓玉樹?記住了。
陳平安拍了拍楊朴的肩膀,然後打了個響指,“撕掉”遺留在韓絳樹氣府門口上邊的剩餘“春聯”,望向她:“聽見沒,你們得感謝這樣的讀書人,很多事情,被你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別人沒你們聰明,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做你們不願意做的,你們覺得傻;有所不為,你們還是會覺得傻,偷着樂,偷着樂就偷着樂,其實也行。總之以後別學今天,笑得那麼大聲。這不就遇見了我?我要不是擔心打錯了人,你這會兒就該是萬瑤宗祖師堂的一幅掛像,每年吃香火了。”
韓絳樹默默坐起身,她眼神低斂,讓人看不清神色。她沒有撂什麼狠話,也沒有和那個心狠手辣的傢伙對視,甚至沒有試圖逃離此地。
楊朴看着韓絳樹這個慘兮兮的上五境女仙,這還是“陳山主”前輩擔心打錯了人?
這個韓絳樹最近幾年在桐葉洲風頭正盛,許多場山巔議事,比如在大伏書院的那一場,她就有現身。這幾年楊朴一根筋地守着太平山山門,靠着一個書院儒生的身份,才沒有暴斃。其間韓絳樹就來過一次,登山遊歷太平山,她在祖師堂廢墟那邊駐足許久。楊朴遠遠跟着她,雙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很難想像,一位曾經讓楊朴覺得高不可攀的女仙,會被人一路拽着頭髮隨手丟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就又挨了一句“當掛像,吃香火”,楊朴知道韓絳樹根本輪不到自己可憐,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憐這位玉璞境女仙。可憐之餘,又有些解氣,只覺得這些年積攢的一肚子窩火氣,被那酒水一澆,清涼大半。他小心翼翼瞥了眼韓絳樹,活該。
這麼想,好像不太應該,可楊朴還是忍不住。
這位姓陳的前輩,也太……會說話了些。先前在自己這麼個小人物身邊,前輩就很沒架子啊,和和氣氣的,還請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楊朴有些安心了,就像在書院求學翻書一般。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雙手,懸停拘押着兩份都已凝為一團的修士魂魄,那兩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貼了一張傀儡符籙,這會兒開始自行御風往山門這邊而來,神色木訥,宛如兩具行屍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門口當起了門神。陳平安隨手拋出兩團魂魄,卻沒有讓魂魄融入修士身軀,而是懸在他們頭頂,微微隨風飄蕩,又從袖中拈出兩張符籙,電光石火之間,就貼在了魂魄之上,震動不已,只是兩股痛徹心扉的哀號聲響,竟是半點都沒能傳到楊朴的耳朵里。
韓絳樹對此根本視而不見。她心思全部放在了那個藏頭露尾的年輕道人身上。
這傢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一個能夠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髮釵的仙人境,暫時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點虧不怕,總有找回場子的一天。她韓絳樹,又不是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自家萬瑤宗,更是有大功於桐葉洲的宗門!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殺手。既然如此,低頭一時又何妨。
今天算是陰溝裏翻船了,那傢伙好心機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時施展了兩層障眼法,一層是偽裝劍仙,祭出了極有可能是類似恨劍山的仙劍仿劍,而且還是先後兩把!一層是以陣法隔絕天地,偽裝成一位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氣象,才使得她一瞬間道心失守,結果原來是個上五境兼修符籙、陣法兩派的道門高真,難怪會故意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那人祭出符籙陣法,被自己以一道本命術法相激衝撞之後,才被迫顯出一件絕非偽裝的道袍法衣,氣象浩大,一頂白玉京三脈之一的蓮花冠,道意縹緲,這絕對做不得假,她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壓制她關鍵氣府的那些劍氣符籙最是棘手,使得她這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門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頂道冠,先前那人動作極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許貌似魚尾冠的漣漪幻象,極有可能道冠真身並非白玉京陸掌教一脈信物,是擔心事後被自己宗門循着蛛絲馬跡尋仇,所以才假借蓮花冠作為靠山,同時又隱瞞了自己的真實道脈?不對!以此人心性,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馬腳,魚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脈的信物,同樣是對方拿來震懾人心的手段!願意如此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對了,肯定是和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桐葉洲外鄉人,來自浩然天下別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脈下宗。因為她聽父親說,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於連太平山山主躋身天君時都不曾現身,所以說這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變、城府深沉!
既然雙方結怨已深,此人離開桐葉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條命!她韓絳樹和萬瑤宗,絕無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韓絳樹,雖然不清楚先前陳平安和她是怎麼個“切磋道法”,他只確定一件事,這個絳樹姐姐已經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裏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搖晃了一下酒壺,見身邊山主大人沒個動靜,只好裝模作樣仰起頭,抬起手臂,使勁抖了抖空酒壺,身邊好人兄還是沒動靜,姜尚真只好將酒壺放回腳邊。
姜尚真當然認得這位絳樹姐姐,不過韓絳樹卻認不得他,很正常,早年遊歷三山福地,姜尚真換了名字和面容,因為那麼一點小誤會,還被她不依不饒追殺過。後來韓絳樹陪着她那個仙人境的爹造訪玉圭宗,姜尚真已經不是宗主,又“閉關”躲清靜去了,雙方就沒打照面。而早年桐葉洲的所有山水邸報,誰都不敢隨便拿姜尚真說事,畢竟姜尚真會親自登門感謝一番。
山上四大難纏鬼,一般是說那劍修、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和賒刀人。但也有四個難纏鬼在各洲山水邸報上揚名萬里。
某個喜歡御風吟詩的狗日的。
為三掌教陸沉撐過船的老舟子,罵架無敵手。
牆裏開花牆外香的姜尚真,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那般作妖,都沒死,逃命無敵,噁心人更無敵。
還有白帝城那位平時脾氣極差、偏偏又旁門手段極多、偶爾耐心極好的女修。據說如今那位女修,對一位無姓氏、只名為粲然的年輕人,一個剛入白帝城的師侄十分寵溺,為師侄不惜與一個中土宗門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諸多手段,與師侄聯手,耗時五年,挑戰一個宗門,以至於鄭居中都不得不飛劍傳信白帝城。至於那封密信的內容,眾說紛紜,有說是勸阻的,見好就收;有說是訓斥她護道不力、術法太差的;更有說法是鄭居中破天荒親自點撥關門弟子粲然,應當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見影……反正整個浩然天下,也沒幾人能夠猜中鄭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開口笑道:“兩大地仙,一金丹境一元嬰境,金丹境高人不認得,這個元嬰境大佬,我倒是有幸見過一面,野修出身,成為小龍湫客卿沒幾年。沒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麼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搖身一變,就是咱們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陳平安斜眼看那位元嬰境大佬,那團在“自己頭頂”哀號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覺到一道冰冷視線,忍着剮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較於譜牒仙師,更吃得住苦。
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鏡工。大龍湫鑄造的寶鏡極負盛名,只說天下照妖鏡六脈,其中專門壓勝水裔精怪的水龍鏡就被大龍湫鏡工壟斷。至於桐葉洲的小龍湫修士,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他們相中太平山這塊地盤,就更不奇怪了,因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中樞重寶之一,就是老天君當年尋覓大妖時手持的古鏡。顯然大小龍湫都希冀着藉助古鏡殘餘道韻,以此推衍溯源,最終鑄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鏡,然後,然後還能如何,賺大錢嘛。如今再來氣勢洶洶追殺那些不成氣候的四洲妖族餘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皚皚洲的譜牒仙師們,一個比一個起勁,不辭辛苦跨洲千萬里。像驅山渡的劉氏客卿劍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他還是個早期在金甲洲戰場上實打實拼過命的劍修,例如當時完顏老景失心瘋后,便是隱姓埋名、隱藏修為的徐獬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果斷遞劍,幫助金甲洲擋下了不少損失。姜尚真也就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韓絳樹終於直腰抬頭,盤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跡,再伸手捋了捋鬢角髮絲,神色平靜得讓儒生楊朴備覺瘮人。
楊朴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清楚越是這種山上修士,越是讓人忌憚,況且這位玉璞境女修身邊還有那把出鞘的狹刀斬勘。
陳平安雙手籠袖,作勢起身,笑眯眯道:“絳樹姐姐,這麼好的風度啊,真是一把硬骨頭,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韓絳樹下意識站起身,如臨大敵,身上一件絳色法袍大放光彩,寶光如層層月暈、虹光重疊,襯得她好似一位從月宮走出的神女。
不承想陳平安已經重新落座,然後微微抬頭,只是那麼直愣愣地看着韓絳樹,也不言語,沉默許久才說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韓絳樹剛要收起法袍異象,就心弦緊繃,剎那之間,她就要運轉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這是父親早年從桐葉洲搬遷到三山福地的亡國舊山嶽,故而韓絳樹的遁地之法極其玄妙。韓絳樹剛剛遁地隱匿,下一刻整個人就被那個精通符籙的陣師“砸”出了地面。陣師一手抓住她的頭顱,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後背將地面撞出一張大蛛網。對方力道恰到好處,既壓制了她的關鍵氣府,又不至於讓她身陷大坑之中。
楊朴獃獃地坐在台階上,根本就沒有看到陳姓前輩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襲青衫一腳重重踩下,剛好踩在了女子臉龐上。
陳平安一腳踩在韓絳樹臉上:“你還有臉當著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腳又一腳,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顆腦袋都已凹陷下去,被姜老宗主稱呼為山主的前輩,一邊跺腳,一邊怒道:“看去!使勁看!給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着!”
姜尚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賞美景。可惜手邊無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陳兄弟不愧是山巔境……瓶頸武夫,完全可以當作桐葉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楊朴,笑了笑,還是太年輕。寶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憐香惜玉陳憑案”,總該知道吧?就是楊朴你眼前的這位年輕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實?
姜尚真輕輕咳嗽幾聲,握拳擋在嘴邊,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里,在每天都會生生死死的那些年裏邊,偶爾會有幾件讓姜尚真高興的事情。比如遇到一個棉衣圓臉姑娘,雙方聊得就比較投緣。又比如妖族內部,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廣為流傳,以至於桐葉洲山上山下,活下來的,反正不管用什麼法子活下來的,都聽說過了這個分量極重的說法,加上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墊底第十一人正是隱官。所以桐葉洲如今山巔,都很惋惜這個劍氣長城的天才劍修,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啊,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留在浩然天下,只要與齊廷濟和陸芝任何一人碰頭,或者乾脆自己自立門戶,那麼自家的浩然天下,就註定要多出一個橫空出世、崛起極快的年輕劍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輕,很年輕!
至於半山腰的桐葉洲修士對劍氣長城幾乎沒什麼了解,就習慣性將那“北隱官”直接當作了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說一個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還有太多意外,可能會夭折在登山半路之上,但是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一個身具氣運的年輕十人之一,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身死道消,因為不少有心人已經發現,不管是年輕十人還是候補十人,暫時無誰明確死在戰場上,至多是失蹤。蠻荒天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南婆娑洲戰場上大放異彩的背篋,以及在寶瓶洲打生打死的馬苦玄,有“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和來自青神山的純青,都還活着,而且一個個都是當之無愧的大道可期。至於那個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識不將他視為什麼年輕十人之一了。
山水邸報被禁絕之前,有個不涉及天下大勢的小道消息,能夠在眾多邸報秘聞當中脫穎而出,讓人津津樂道,就是因為曹慈的出拳。一個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好像和皚皚洲雷公廟有些淵源,不過卻非沛阿香嫡傳弟子,她在遊歷中土神洲期間,在大端王朝京城城頭上,先後向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見證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國師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這對財神爺父子了。
只是高興的事情還是太少,離別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難以釋懷的事還是會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連遇到了三件值得開懷、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與好友陳平安重逢,兩人都還好好活着;看到落魄山年輕山主動手,親眼看到這個年輕人不那麼講道理;以及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說不得,還是得讓陳平安自己去看去聽,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一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聲言語:
煉取俠心成古鏡,清光直透太虛明,大放光明,江山萬里棋局,一時多少豪傑。
窺得古鏡十分瘦,書冊相攜檢點梅,細嚼梅花,風流千古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陳平安停下動作,轉頭笑道:“於韻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讓人聽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輕輕揮動,笑道:“以後我多讀書,再接再厲。”
陳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那個台階上,問了一個古怪問題:“姜尚真?”
至於那個韓絳樹,好不容易才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以手撐地,嘔血不已。
楊朴嘆息一聲,如此一來,前輩真要與那萬瑤宗不死不休了。若是沒有旁人看着,韓絳樹今天遭遇此事,說不定還有一分迴旋餘地。
姜老宗主一貫嬉戲人間,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從不以境界高低來定,所以楊朴只當什麼供奉周肥,什麼拜見山主,都是朋友間的玩笑,難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頭,能夠讓姜老宗主心甘情願擔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誰又有資格調侃一句“姜尚真是廢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認的桐葉洲力挽狂瀾第一人,連龍虎山大天師都在大戰落幕後,特意從蛟龍溝遺址那處戰場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頭霧水,轉頭望向陳平安:“不然我是誰?什麼意思?”
陳平安突然問道:“今年是?”
姜尚真越發疑惑不解:“怎麼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總覺得像是大夢一場,還沒有醒過來。”
姜尚真思量一番,給了個說法:“隨駕城那邊是在神龍十七年更換的年號,如今是元熙九年。”
陳平安稍稍推算當時遊歷北俱蘆洲的年月,皺眉不已,三個夢境,每一夢將近兩年?也就是通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的山水顛倒,崔瀺現身城頭,和自己見面,再到自己入夢以及清醒,從蘆花島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其實浩然天下又已經過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麼?讓自己錯過更多,返鄉更晚,到底意義何在?
陳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複雜。眼前人,當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個人的視野,終究有限,如果有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學成一兩門相關的秘術道訣,陳平安覺得自己同樣可以試試看。站得高看得遠了,當陳平安俯瞰人間時,腳下的山河萬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畫卷,死物一般,無須崔瀺太過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陳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無幾,崔瀺就可以將畫卷人物一一彩繪,或是再用點心,為其點睛,栩栩如生。哪怕陳平安身處市井鬧市,像綵衣渡船,或是渝州驅山渡,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讓自己置身於類似白紙福地的一部分。而陳平安之所以懷疑眼前的姜尚真,還有更大的隱憂,當年在牢獄,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憑一次遊歷陳平安的心境,就能夠衍化出千百條合情合理的脈絡。而崔瀺明擺着要比飛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說,每個陳平安知道的真相,一個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所以此夢之真假,近乎無解。
姜尚真沒現身之前,桐葉洲和鎮妖樓的天然壓勝,已經讓陳平安心安幾分,此時此刻反而又恍惚幾分。因為才記起,一切感受,甚至連魂魄震動,氣機漣漪,落在擅長洞察人心、剖析神識的崔瀺手上,同樣可能是某種虛妄,某種趨於真相的假象。這讓陳平安煩躁幾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早知道就不該認了什麼師兄弟,若是撇清關係,一個隱官,一個大驪國師,崔瀺大概就不會如此……“護道”了吧?都說吃一塹長一智,書簡湖問心局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現在倒好,崔瀺又來了一場更心狠手辣的?圖什麼啊,憑什麼啊,有崔瀺你這麼當師兄的嗎?難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廟,見先生,見禮聖,見至聖先師才能解夢,勘驗真假?可若是第四夢,為何崔瀺偏偏讓自己如此生疑?或者說這也在崔瀺算計之中嗎?
陳平安自打記事起,就從沒這麼迷糊過。沒讀書,不識字,卻也從未活得渾渾噩噩,學了拳,讀了書,多次遠遊,更是咬牙認定幾個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麼順遂,終究身外世事再風雨飄搖,可心裏邊始終踏實,現如今,好像所有堅信不疑的道理,書上抄來的,自己想到的,還有飛劍、拳法、符籙,眾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變成了一座緩緩離地的空中樓閣,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樓,興許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萬確,但是當陳平安和渡船乘客所見時,就是假的,因為眾人已經身在那條光陰長河的下游某處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問道:“陳平安,到底怎麼回事?好像……連我都信不過?”
陳平安無奈道:“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現在處境比較尷尬,怕就怕一葉障目,視線所及,皆是有人刻意為之。”
在姜尚真這邊,陳平安還是願意將其視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夢境,聽聞太平山有此遭遇,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趕來了。
姜尚真更無奈:“難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和鄭居中問道?沒道理啊,這傢伙這些年在扶搖洲那邊很是風生水起。硬是將一洲兩軍帳的妖族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整個扶搖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況鄭居中沒道理跟你死磕吧。說真的,你惹上誰,不管是不是飛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獨攤上了鄭居中,實在有心無力。”
能讓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鄭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極其靠前。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鄭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心定片刻,盡量拘押所有念頭為一,然後我寫些舊事在紙上,到時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過事先說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巔峰,一個韓玉樹不算什麼,來兩個韓玉樹,就夠你我吃上一壺罰酒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信不過你,而是沒有意義。”
姜尚真嘆了口氣:“看來麻煩確實不小。”
陳平安還是搖頭:“也不全是麻煩,就只是心裏空落落的,總也無法腳踏實地,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陳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時那種竭盡全力都是註定徒勞無功的感覺。
在練拳之後,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後,陳平安本來以為那種讓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覺已經和自己越行越遠,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之面對面。
姜尚真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旋轉,台階外不遠處靈氣凝聚,浮現一物,如磨盤,約莫井口大小,靜止懸停。姜尚真再手指隨意扭轉,便多出一個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過寸余,好像擺出一個拳架,要與那磨盤問拳。姜尚真又以雙指凝出一個個磨盤,最終變成一個由千百個磨盤重疊而成的圓球,最終雙指輕輕一劃,其中多出了一個同樣寸余高度的小人兒。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第一個磨盤開始轉動,緩緩移動,碾壓那位純粹武夫,後者便以雙拳問大道。另外一處,身處天地大磨盤當中的練氣士,竟是隨之而動,與那無數條縱橫絲線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轉。
姜尚真緩緩道:“以純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和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樣的。陳平安,雖然你重建長生橋后,修行修心無懈怠,但是在我看來,你越是將自己視為‘純粹’武夫,你就越是無法將自己視為一個純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為你好像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證道長生,也從未將此當作一件必須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無意逆流而上。明白了這個心境,此種道理,回頭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嗎?夢也好,醒也好,當真會讓你心無所依嗎?大夢一場就大夢一場,怕個什麼?”
陳平安仔細聽着姜尚真的每一個字,同時凝神盯着那兩處景象,許久過後,如釋重負,點頭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蹺起,指了指兩人身後的太平山,笑道:“忘了這裏是哪裏?”
姜尚真是在說一句話:太平山修真我。
陳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個廢物!”
姜尚真笑容尷尬:“我謝謝你啊。”
一個是陳大山主的好話實在不好聽,再一個是那位絳樹姐姐總算曉得自己是誰了,瞧她那雙秋水長眸瞪的,都快把眉毛擠到後腦勺去了,看見了你家姜哥哥,至於這麼開心嗎?
“韓玉樹估計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髮釵,本身就是一種傳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於那麼簡明扼要,連姜老宗主都不提。”
陳平安取出一壺酒,遞給姜尚真,斜眼看韓絳樹,說道:“你身為供奉,好歹拿出點擔當來。對付女子,你是行家裏手,我不行,萬萬不行。”
姜尚真接過了酒水,這才嘴上哀怨道:“不好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傷和氣,韓玉樹可是一位極其老資歷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單槍匹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個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裝半死跑路。可你剛剛泄露了我的底細,跑得了一個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師堂啊……所以不能白打這場架,得兩壺酒,再讓我當那首席供奉!”
陳平安又丟給姜尚真一壺酒,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不打不相識。既然韓玉樹認識你,就坐這裏喝你的酒。”
原來是將韓絳樹交給姜尚真,至於韓玉樹,則讓他自己來“不打不相識”。
言語落定,陳平安站起身,原本從袖中滑出一對曹子匕首,但是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好像放棄了“曹沫”這個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輕輕捲起雙袖,陳平安伸了一個懶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萬里如有一串春雷炸響,辭舊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泛起漣漪,就像一封書信。
果然如崔瀺所說,陳平安的腦子不夠好,所以又燈下黑了。直到到了太平山,見到了姜尚真,才能“解夢”。
那封信,在陳平安心湖浮現片刻,就漸漸消逝。與此同時,心境中的日月齊天,好像多出了許多幅光陰畫卷,但是陳平安竟然無法打開,甚至無法觸及。
其實那封信,陳平安也是時隔多年才打開。
不單是那個被鎖在閣樓讀書的我,不單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實所有的孩子,在成長路上,都在使勁瞪大眼睛,看着外邊的陌生世界,也許會逐漸熟悉,也許會永遠陌生。
陳平安,你看得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細,所以難免會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這輩子至此,酣睡有幾年,美夢有幾回?是該看看自己了,讓自己過得輕鬆些。光是認得自己本心,哪裏夠,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讓人如稚童背着個大籮筐上山採藥,怎麼行?讓我輩讀書人,孜孜不倦追尋一生的聖賢道理和世間美好,豈會只是讓人深感疲憊之物?
陳平安,你還年輕,這輩子要當幾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着年輕,與這方天地,說幾句狂言,撂幾句狠話,做幾件不再刻意遮掩的壯舉,而且說話做事、出拳出劍的時候,要高高揚起腦袋,要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治學,要學齊靜春;出手,要學左右。
要堅持善待這個世界,也要學會善待自己。要讓身後跟隨你的孩子,不但學會待人以善,和這個世界融洽相處,還要讓他們真真切切懂得一個道理,當個好人,除了自己心安,還會有真真切切的好報。
這才是你真正該走的大道之行。這才是真正的三夢第一夢,故而先前三夢,是讓你在真夢中悟得一個“假”字,此夢才是讓你在假夢裏求得一個“真”字,是要你夢裏見真,認得真自己猶不夠,還需再認得個真天地。此後猶有兩夢,繼續解夢。師兄護道至此,已經儘力,就當是最後一場代師授業。
希望未來的世道,終有一天,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有請小師弟,替師兄看一看那個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後再有迴響,崔瀺亦是無愧無悔無憾矣。文聖一脈,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陳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練劍。齊靜春還是想法不夠,十一境武夫算個屁,師兄預祝小師弟有朝一日……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都是十五境劍修了啊……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哭笑不得。
醒時如夢,夢中求真。難怪離開蘆花島造化窟沒多久,就會有一條恰好路過的綵衣渡船,會先去驅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後篤定陳平安會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終還肯定會來到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點破,崔瀺覺得陳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當然是陳平安不會太笨,畢竟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崔瀺曾經親自為陳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大概在綉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陳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還是迷迷糊糊不開竅,大概就是真的愚不可及了。
只是為何又是一場錯過?
陳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氣盛,心中人與景,變成一幅從白描變成彩繪的絢爛畫卷。
家鄉小鎮,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北俱蘆洲。
在這個天下太平的初春時分,相銜接的兩座天下,一道道武運齊至桐葉洲太平山。
一襲青衫化虹而去,武運匯聚在身,陳平安向一位仙人境遞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會兒,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臉皮了。先前那架勢,分明是奔着三兩拳打死一位仙人境去的,結果雙方真過招了,都眾目睽睽之下的武運臨頭了,還假裝自己是個以遠遊境最強躋身山巔境的武夫?敢情是讓那仙人境幫忙喂拳穩固境界呢。那韓玉樹是真傻還是咋的,還真就打人打上癮了?一道道術法真是絢爛,一門門神通何等壯觀,尤其符籙更是神出鬼沒,登峰造極,難怪如今桐葉洲溜須拍馬無數,說你是那於玄之下符籙第一人,你韓玉樹不會真信了吧?畢竟這個如今已經板上釘釘的說法,是我姜尚真首創的,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傳開了。韓仙人估摸着是極少如此酣暢出手、對手又足夠皮糙肉厚的緣故?哦,是姜某人小覷韓仙人了,原來是在悄悄佈陣構造小天地。
韓絳樹舉目遠眺,看得她焦急萬分,剛想要悄悄傳信,好告訴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陰險至極,除了是剛剛泄露出的武夫大宗師身份之外,更是一位同樣精通符籙陣法的道門仙人,切不可太過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籙陣法,只是不等她傳遞密信,韓絳樹眉心處就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一截柳葉懸停在她眉心處。
姜尚真埋怨道:“絳樹姐姐真是薄情寡義,難不成忘了撿着你那隻繡鞋的姜弟弟了嗎?好心好意,雙手捧着去還你繡鞋,你卻反而羞惱,不容我解釋半句,可等到四下無人,就震碎了我那一身法袍。絳樹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這等委屈,我回了桐葉宗,喝了多少壺的愁酒,只是每次揭開酒壺泥封,那個香味……”
“是你?!狗賊閉嘴!”韓絳樹瞪圓眼眸,“我派人查過,你當時施展的所有術法,的確都是桐葉宗非嫡不傳的獨門秘術……”
說到這裏,韓絳樹也自知說了句天大廢話,她死死咬緊嘴唇,滲出血水都不曾察覺,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還幽怨:“口口聲聲化成灰都認得我,結果呢,你們這些漂亮姐姐的言語果然都信不得。”
這等“宮闈艷事秘聞”,一旁讀書人楊朴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繼續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壺,一手捂住臉,山主大人,你這就過分了啊。
只見一道身影傾斜摔落,轟然撞在山門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個不小的坑。
姜尚真趕緊望向那處塵土飛揚,憂心忡忡問道:“道友受傷了嗎?”
那一襲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塵土:“點子扎手!”
韓絳樹臉色鐵青,但是一截柳葉已經釘入她眉心些許,由不得她開口言語。
天上,一人懸停,一手握着一枚絳紫色酒葫蘆,輕輕呵了一口氣,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無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傾瀉,浩浩蕩蕩湧向那一襲青衫。萬瑤宗宗主仙人境韓玉樹俯瞰太平山山門那邊,冷笑道:“姜宗主,與朋友合夥耍猴呢?剛剛躋身九境武夫不說,還能夠以三千六百張符籙破我陣法。姜大宗主,你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輕有為,敢問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門高人啊?莫不是符籙於玄的親傳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壺,緩緩起身,嬉皮笑臉道:“要不是看在你差點兒成為我岳父的分兒上,這會兒三山福地的萬瑤宗祖師堂可就要掛像燒香拜老祖了。忍你們很久,真以為姜某人從飛升境跌回仙人境,咱倆就又平起平坐了?”
獃獃地坐在台階上的書院子弟楊朴又要下意識去喝酒,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鬼使神差的,楊朴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覺得已經沒什麼好喝酒壓驚的了,今天所見所聞,已經好酒喝飽,醉醺陶然,比起讀聖賢書會心會意,半點不差。看來以後返回書院,真可以嘗試着多喝酒。當然,前提是在這場神仙打架中,他一個連賢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傢伙,能夠活着回到大伏書院。
韓玉樹剛要讓姜尚真放了韓絳樹,就微微皺眉,視線偏移,只見那一襲青衫毫髮無損地站在原地,雙指間夾着一粒微微搖曳的火花,抬頭望向自己,竟是將那粒燈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丟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後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兩次都是只差一點兒韓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腳道:“好人兄豈可如此坦誠。”
韓玉樹依舊高懸天上,不理會地上兩人的唱雙簧,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飄搖,氣象縹緲,極有仙風。韓玉樹實則內心震動不已,竟然如此難纏?難不成真要使出那幾道撒手鐧?只是為了一座本就極難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於嗎?一個最喜歡記仇也最能報仇的姜尚真,就已經足夠麻煩了,還要外加一個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個大宗門傾力栽培的老祖嫡傳?術、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見,因為走了一條修行捷徑,稱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從金身境躋身“覆地”遠遊境,極難,一旦行此道路,貪心不足,就會被大道壓勝,要想打破元嬰境瓶頸,難如登天。所以韓玉樹除了忌憚幾分對方的武夫體魄和符籙手段,煩心這個年輕人的難纏,其實更在擔憂對方的背景。
陳平安好像看破了韓玉樹的心思,開門見山道:“不用擔心我有什麼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鎮雨龍宗的仙人蔥蒨,和驅山渡劍仙徐君,還有綵衣渡船管事黃麟,都可以為我作證。”
韓玉樹譏笑道:“一天到晚胡說八道,好玩嗎?年輕人,你真當自己不會死?”
韓玉樹自顧自搖頭:“有資格為太平山說上幾句話的,撐死了就是百年之後才能夠重返桐葉洲的女冠黃庭,至於你,算個什麼東西?”
姜尚真嘆了口氣,得嘞,真要開打了。這下子是攔都攔不住了。當然了,姜尚真也沒想着阻攔。老子身為落魄山未來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陳平安看着這個三山符籙一脈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還藏着孩子們的碧玉簪子,收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個沒收住手,小天地搖晃,連累那些孩子練劍不安生,所以簪子一去,陳平安瞬間披頭散髮,然後他伸手繞過肩頭,雙手輕輕攥住頭髮,以一枚凝氣而生的金色圓環系住頭髮,雙膝微屈,身形瞬間佝僂幾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負后,一手拈出一枚符籙,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終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紙糊又頭硬的仙人。”
紙糊的仙人?好大氣性,都敢不將一位仙人境放在眼中了。
韓玉樹無視山門口氣沖斗牛的氣勢,只覺得年輕人這個說法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門走出的得意嫡傳,說法諧趣,口氣不小,簡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勸誡過後,眼高於頂的年輕人依舊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太平山,寶瓶洲的神誥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嫡傳之一、在舊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蘆洲的道門天君謝實,尤其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他們的道統大致脈絡,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數,韓玉樹都有所了解。
姜尚真越發焦急,語速極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紙糊是個什麼鬼,韓宗主符籙神通,甲於桐葉洲,都有那浩然符籙第二人的說法了,小覷不得,不可輕敵。尤其是韓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籙,氣象森嚴,只說根腳高低,半點不弱於龍虎山五雷正法,尤其水土二符,更是神鬼莫測,更別提那扶鸞降真的旁門仙術,堪稱一絕……”
韓玉樹由着嘴欠的姜尚真揭自己的老底,由着神色似有所動的年輕人豎起耳朵聽姜尚真道破天機。
韓玉樹無所謂,女兒韓絳樹瞪眼怒道:“姜尚真,你還講不講山上規矩了?!”
姜尚真收住話頭,轉頭對韓絳樹嬉笑道:“講啊,怎麼不講,不講的話,絳樹姐姐還能對我眉目含情?”
韓玉樹隨意一揮袖子,示意女兒無須動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這種油腔滑調沒個正行的人。他這仙人境一袖,同時打碎了年輕人事先藏在附近幾處山水中的符籙。在我韓玉樹跟前耍這陣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門,可笑至極。
當然,韓玉樹也確實忌憚一個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憚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損柳葉。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時候,就有一片柳葉斬仙人的駭人說法,這可不是姜尚真自誇。此人跌境,是從飛升境跌為仙人境,如果不是確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根本已經不宜祭出,韓玉樹今天只會救出女兒,然後立即離開太平山地界。總之,只要姜尚真不親自出手,那麼姜尚真說與不說,是否道破天機,他韓玉樹,人與道法,都在高處,在那年輕人頭頂高懸。
可能是被韓玉樹打破陣法樞紐的緣故,年輕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拈符籙。
韓絳樹有些快意,陣師?貽笑大方而不自知!真當符籙第二韓仙人,是一句桐葉洲地仙之間隨口說說的玩笑話嗎?
姜尚真看着那個一臉大仇得報的絳樹姐姐,眼神越發憐憫。
“符籙於仙,天經地義。又來個符仙?真沒聽過。”陳平安笑道,“沒聽過,親眼見過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強給於老神仙當個燒火童子、遞筆道童,倒是湊合。”
韓玉樹一笑置之。
姜尚真輕輕拍掌:“輸人不輸陣,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幫忙照顧絳樹姐姐一場。”
不過姜尚真小有疑惑,陳平安今兒竟然沒有直接開打?不像是自家這位好人山主的一貫風格。
不管如何,可惜於玄如今依舊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陳平安這種誠摯之言,聽着多舒坦,如飲醇酒,神清氣爽啊。關鍵是陳平安根本就沒見過符籙於玄,這種肺腑之言,卻說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覺得自己就做不到,學不來,一旦刻意為之,估計言者聽者,雙方都覺得彆扭,所以這大概能算是陳山主的天賦異稟,本命神通?
那於老兒,也真是一條漢子,扶搖洲白也問劍王座一戰,就於玄一人跨洲馳援,之後不知怎的,因禍得福,合道星河,不承想還不消停,其間又重返人間,在倒懸山遺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親手拘押了一頭飛升境大妖。傳聞於玄私底下和龍虎山大天師笑言,說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氣不夠圓滿,定然是缺一頭坐騎不夠威風的緣故。
只是如此一來,於玄破境至少要被耽擱三百年。
書院楊朴一直拎着一隻空酒壺在那邊假裝喝酒。今兒一堆事,讓讀書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韓玉樹其實從先前出手,到現在為止,之所以不着急拿下陳平安,是因為一直在謹慎觀察四周動靜,擔心有個境界更高的護道人隱匿一旁,在暗中伺機而動,山上的恩怨糾纏,最是讓人勞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譜牒仙師,就莫惹他們背後的老祖師。
眼下這個年輕人,明顯兩者都佔了。年紀輕輕,成就不俗,讓韓玉樹都覺得匪夷所思,還不到半百歲數,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強”二字的武運饋贈,還精通符籙,而且不是一個簡單的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夠讓女兒韓絳樹着了道。只可惜韓玉樹始終不知雙方交手的細節,更不清楚姜尚真有沒有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設伏,佈置了陣法,引誘韓絳樹主動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兩人狹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對廝殺起來,那麼這個年輕晚輩,確實有單槍匹馬橫行一洲的本錢。
而姜尚真當下顯得如此鎮定自若,袖手旁觀,任由年輕人與一位仙人境對峙,只有一種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經對絳樹出手,終究有那仗勢欺人的嫌疑,因為無論是身份,還是境界,更別提廝殺本事,絳樹遠遠無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實上,韓玉樹都不認為自己能夠和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麼勝負生死。
桐葉洲修士,要論戰功大小,姜尚真穩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離姜尚真還不近。
韓玉樹權衡算計過後,相較於年輕人憑自己本事勝過絳樹,更傾向於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兒絳樹到底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同時也不至於對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齒,她與姜尚真之前都未打過交道,沒必要對姜尚真恨之入骨。
韓絳樹一直識大體,擅長審時度勢,不然韓玉樹也不會帶着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間積攢香火情,有些時候還會由她幫着萬瑤宗穿針引線。
有人說過一番在山上廣為流傳的金玉良言,說那個女子笑靨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飛劍,好看的,一劍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劍戳瞎眼。而說這句話的人,此刻就坐在山門口那邊喝酒。
楊朴靈光乍現,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個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遠望一眼陳姓前輩與仙人境韓玉樹的對峙情形。楊朴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比如先前拽着韓絳樹頭髮御風而行,落地后再請自己喝酒的前輩陳山主,之所以會不小心在韓絳樹那邊喊破姜尚真身份,該不會是早早在給韓玉樹挖坑下套?故意讓韓玉樹誤以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韓絳樹吧?楊朴感慨不已,萬一真如自己所料,那麼陳前輩也太過陰險……不對,是太過算無遺策了些。
韓玉樹笑道:“先幫你喂拳一場,再任由你慢慢穩固武道境界,就當是我對一個外鄉晚輩的最後耐心了。事不過三,希望你惜命些。”
陳平安擰轉手腕,輕輕揮動狹刀,一臉疑惑道:“你不是在確定我有沒有護道人嗎?仙人境就可以睜眼說瞎話啊,那飛升境還不得隨便滿嘴噴糞,濺我一身?”
韓玉樹會心一笑。韓絳樹卻聽得臉色發紫,那個挨千刀的傢伙,言語如此粗鄙,就像個不入流的山澤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個養尊處優的萬瑤宗仙子,真是個都不值得陳平安如何算計的絳樹姐姐啊。怪不得陳平安對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評價,聽着不是好話,事實上半點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視線,遠遠望向陳平安。很難想像,這是當初那個誤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韓玉樹,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越發慶幸自己的那種不打不相識了。
陳平安那一口故意說得稍顯生澀的桐葉洲雅言,其實還算流暢,所以只是略顯外鄉人,唯獨其間幾次咬字,會不易察覺地泄露馬腳——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獨有韻腳。分明是有意為之的一種“言多必失”。
也就是說,陳平安與韓玉樹的“多餘”閑聊,必須保證合情合理的同時,又會讓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機會順藤摸瓜,哪怕不會自以為是,也難免將信將疑。可如果來自三山福地的韓玉樹根本不精通中土神洲大雅言,陳平安就註定會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反正就是幾句閑聊的事情,花不了什麼心思,面對一位幫忙喂拳的仙人境前輩,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在劍氣長城那邊,無事可做,反正光陰流逝太慢,自身念頭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顧自瞎捉摸,沒什麼貪多嚼不爛,所以別說是九洲雅言,就連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純正官話,陳平安估計都能說得比本土人氏還嫻熟,尤其是細微處的咬文嚼字,無比精準。當外人認定某個真相,而陳平安又存心算計時,他就會給出一個又一個支撐這條脈絡的細碎小真相。
姜尚真越發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和獨具慧眼,願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過是花了點神仙錢,就撈了個記名供奉,接下來就要好好爭取那個首席供奉。
韓玉樹擔心節外生枝,不願繼續陪着陳平安虛耗光陰,否則有礙事的旁人趕來湊熱鬧,見風使舵,在姜尚真那邊賣個乖,多半會用什麼境界懸殊、宗主是長輩的和稀泥理由,阻攔自己出手教訓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輩。
韓玉樹便不與陳平安廢話半句,輕輕一拍腰間那枚紫潤光澤的葫蘆,聲勢遠遠不如先前浩大,從葫蘆里只是掠出一縷三昧真火,好像一條纖細火蛇,游弋而出,一個搖頭擺尾,轉瞬之間,天上就出現了一條長達百餘丈的火焰繩索,往陳平安一掠而去,火繩在半空中畫出弧線,如有一尊尚未現身的神靈持鞭,從天上敲打山河。
陳平安伸手一探,將那把斜插在地上的狹刀斬勘握在手中,雙膝微屈,一個蹬地,塵土飛揚,下一刻就出現在了遠離山門的數里之外,純粹以武夫體魄的遊走姿態,展現出一位地仙縮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襲青衫的修長身形微微停滯,一刀劈斬在那條劈頭蓋臉兇狠趕來的火繩上。韓玉樹瞧見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搖頭,絳樹竟然會輸給這種莽夫,一旦傳出去,確實是個天大的笑話,他韓玉樹和萬瑤宗丟不起這個臉。
一把狹刀斬勘的刀鋒,竟是完全沒有落在那條火蛇繩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繩瞬間裹纏住陳平安手臂,如長蛇纏繞盤踞,三昧真火驀然收縮為十數丈,捆住陳平安整條持刀胳膊,下一刻韓玉樹心意微動,便有火龍走水的氣象生髮而起,以一位練氣士的長生橋作為道路,各大洞府靈氣彷彿一處處山林草木,所過之境,皆要被火龍焚燒殆盡。
韓絳樹眼神光彩熠熠,父親此舉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遺物葫蘆當中最為精粹的一縷三昧真火,在內有乾坤的葫蘆小洞天當中,萬瑤宗歷代宗師以龍涎等異寶助長火勢,熊熊大火蔓延數千年之久,其間煉化木屬靈器材質寶物更是極多,這等品秩的精純真火,內里別有天地的古物葫蘆中總計不過溫養出燈芯大小的三粒,攻伐重寶無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也無法一劍破此法。
除了難以摧破和極其難纏之外,這門並非符籙一道的術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夠迅速束縛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積攢的天地靈氣作為乾柴,熊熊燃燒,越是道心不定,越是向火上澆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橋潰於一蟻,星星之火勢至焚天,練氣士整個小天地,轉瞬之間就會是大火燎原、萬物成灰的可憐處境,越是百般掙扎,越是速速求死。
簡而言之,只要是低於仙人境韓玉樹一境的練氣士、不曾養出清涼意蘊的道門高真,或不是身具佛門神通的高僧,韓玉樹祭出此術,僅此一招就可斃敵。
與此同時,韓玉樹祭出一把幽綠法刀,法刀劃破長空,拖曳出一道流螢,直奔陳平安頭顱而去,如劊子手行刑,欲斬其首。
法刀青霞是萬瑤宗開山祖師因緣際會之下得自一座已經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貨真價實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傷了品相,無法煉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至寶,其鋒銳程度,更是能夠將一件兵家甘露甲視若白紙。法刀雖為韓玉樹的中煉之物,卻鋒芒無匹,可當劍仙飛劍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塊書箱大小的斬龍台,在萬瑤宗歷史上,韓玉樹憑此法刀,數次將其一斬為二。
韓絳樹除了被那一截柳葉在眉心處“盯梢”,無法以心聲與父親言語,此外皆無禁忌。姜尚真出手極有分寸,並未對她太過,所以戰場形勢,韓絳樹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蘆裏邊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現世,看似火勢如洪水決堤,不過是父親讓對手掉以輕心的手腕罷了。之後祭出一粒燈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斬首,才是速戰速決、兩招制敵的仙人風采。
韓玉樹一手掐訣,指指點點,陳平安四周出現一座符籙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點點頭,讚歎道:“乾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個‘有心無口即陣法,符籙無紙方是真’,不愧符籙第二,姜某人有幸與韓宗主同為桐葉洲修士,與有榮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韓玉樹這一道符籙佈陣術法,在於能夠接引星光,化為己用,這門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飲露、拜月鍊形之流,相對傳承更少。傳承少,現世就少,就更容易讓練氣士一招鮮吃遍天。
一臉血污尚未擦拭乾凈的韓絳樹剛有幾分笑意,臉色便立即僵住。
只見遠處陳平安站在一處山巔,一手拖刀,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綠法刀的鋒銳刀鋒,另外一條手臂,金色流淌,一條三昧真火顯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彷彿還被一條金色蛟龍反過來纏住。陳平安微笑道:“道家坐忘,貴在死心,參禪學佛,要先肯死。所謂肯死者,無非決定一往而已。我一個小小地仙,都敢與仙人境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陳平安轉頭望向太平山的山門,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境前輩,宗師風範,與晚輩切磋道法,喜歡先讓兩三招?否則在我面前抖摟這等雕蟲小技,絳樹姐姐,你是不是應該再次大笑一個?”
陳平安輕輕跺地,一身拳意外泄,撞擊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籙禁制,七粒原本彷彿鑲嵌在天幕上亘古不變的星光,好似燈火飄搖的七盞油燈,在拳罡潮水之中搖搖欲墜,忽明忽暗,再不復先前更換山河的玄妙氣象。
韓玉樹其實吃驚不小。不但驚訝陳平安破陣的輕鬆,更奇怪年輕人身上竹衣法袍絲毫無損。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似乎還有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這些個來自中土大仙家的譜牒嫡傳,真是滿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籙禁制,三招齊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對付起來都要元氣大傷。
韓玉樹當然可以收放自如,不會當真打殺陳平安。韓玉樹一直想要探究一番陳平安的家底和宗門道脈,比如迫使陳平安施展內嵌法袍的某種道法神通。陳平安以竹衣遮掩在裏邊的那件道袍,若是高於預料的仙兵品秩,韓玉樹就可以找個機會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個台階下,還不簡單?韓玉樹並非蠻幹之輩。
萬瑤宗置身於三山福地,與世隔絕數千年之久,辛苦積攢出一份雄厚底蘊,謀划長遠。既然決定了將祖師堂神位搬遷出福地,來到浩然天下桐葉洲,就沒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門。因為韓玉樹立志於在自己手上讓萬瑤宗逐漸成長為早年桐葉宗、玉圭宗這樣的一洲執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廟嚴令禁止山巔修士擅自廝殺,一經發現,只要稍稍殃及人間山河,文廟就二話不說,先讓兩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廟,各打五十大板,再做決斷,所以當下看似被待客、實則被軟禁在功德林當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經有雙手之數。若是敢不去請罪,各洲都會有一位不是什麼文廟聖賢的飛升境專門負責“請”人去功德林閉關思過,若敢還手,就地打殺,功德不可贖。
在文廟副教主董老夫子親自待客的功德林,傳聞多次有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更有類似對話傳出,如“你也來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在這些人裏邊,竟然還有一位儒家聖賢、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
韓玉樹有了主意,看來這場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再不能講究什麼點到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着女兒絳樹,一個仙人境,一個玉璞境,一起丟了臉面在這太平山,再難從地上撿起。
韓玉樹心念微動,主動撤去符籙陣法最後一點燈火光亮,微笑問道:“看那武運,你當下是遠遊境,或者說是山巔境?既得‘最強’二字,想必對自身拳法一定頗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絳樹姐姐,瞧見沒,以後多學學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傑。”
韓絳樹臉色陰沉。
那處捉對廝殺的戰場上,陳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眯眯道:“你猜?”
別說是一個韓玉樹,恐怕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緣由。
陳平安故意和韓玉樹多說幾句,還真不只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虛,而是陳平安不得不心神分開,分心跟韓玉樹拖延時間。
原來陳平安先前以最強九境躋身武道十境之時,才發現武運饋贈一分為二了,一實一虛,與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運別有天地。難怪陳平安之前覺得武運不夠多,以至於他不得不神遊萬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曳進入一座虛無縹緲的大天地,最終在一處山巔,天地間武運濃稠似水,陳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陰長河。
在那山巔,有十一個位置,剛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圍成一圈,僅就“座位”而言,並無高低之分,以至於陳平安都無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一境,萬年以來,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而不是每座天下的當下最強,就能夠來此駐留,然後靜待後世武夫擠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個境界的“最強”二字都足夠“前無古人”,那就可以佔據多個位置。比如一襲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個不同位置,獨佔四席之地的一人,是那不同歲數、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陳平安認得裴杯,只是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個位置。
一襲鮮紅法袍,男子散發。正是陳平安本人。
十境陳平安見九境陳平安。
那份感覺,古怪至極。
更讓陳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個位置當中,有個年紀小小的黑炭小姑娘,雙臂環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在看什麼。
除了來此山巔的止境陳平安之外,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也好,他和裴錢這對師徒也罷,原在山巔此處的都只是一個假象罷了。
陳平安走到那個黑炭小丫頭面前,下意識微微彎腰抬起手,要笑着敲她栗暴。
作為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都見着了自己師父,發什麼愣呢。
只是陳平安抬起手又放下,當師父的,不捨得,哪怕這個弟子其實並不在此處。
練拳其實很苦。陳平安是過來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陳平安開始環顧四周,不知道來了此地,會有何玄機,心神竟是暫時無法離開此地,走又走不得,閑來無事,他只好猜測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還是他、曹慈以及裴錢之外的某個其他人,反正就只剩四人了。
一個聲音響起,回蕩天地間:“登頂所為何事?”
陳平安想了想,發自本心答道:“一拳遞出,同輩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
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不夠。再答。”
在山巔天地之外,韓玉樹當真不講半點前輩風度了。就連姜尚真都收斂神色,沉默觀戰。
收起法刀青霞的韓玉樹,身邊又浮現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門禮器雲璈,古稱雲墩,相傳是仿造遠古神靈用以行雲之物,其高大木架,比起後世多小鑼的雲璈要更為巨大,木架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造而成。仙人境韓玉樹陰神遠遊出竅,白衣飄搖,白衣竟然又是一件歲月悠久的法袍,陰神韓玉樹站在雲璈之前,手持小槌,上有古篆銘刻“上元夫人親制”六字,顯然是遠古秘境遺落的重寶。
陰神韓玉樹腳踩白雲,以小槌輕擊鑼鼓,配合真言,兩者極有韻律,皆古意蒼茫:“雲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異香,神霄鈞樂……”
言語之間,一位在雲海中若隱若現的女子,睜開一雙金色眼眸,步虛神遊,來到雲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隨小槌,手指輕輕點在雲璈鼓面上,彷彿在隨着韓玉樹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圓數百里,大地處處雲霧升騰,宛若人間仙境白雲中,雲海滔滔,雪浪滾滾。
韓玉樹真身則張嘴輕輕呵氣,仙人吹噓白雲生,從一處本命氣府當中掠出一張水運精純的碧綠符籙。
韓絳樹臉色劇變。父親這是鐵了心要斬殺此人?不然何至於祭出此符?
碧綠符籙是三山福地六大秘符之一,雖然此符在萬瑤宗傳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擁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爛那部秘籍,學成了修行道訣,一樣無法煉製此符。
符籙一道,真正高妙處在於以丹書秘籙內煉人身小天地,這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極,不然手持之符籙,術法再高,威勢再大,終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真正意義上的煉化符籙,是它與一枚金丹或是元嬰陰神融合,是謂仙家步虛詞中一語——五嶽皆積骨,三山眇如塊,舉步躍雲霄——打開一把天門鎖,鳥瞰一悟通玄真。
萬瑤宗宗主韓玉樹要煉製成功這一張吐唾橫江符,除了必須擁有根本寶籙之外,還需要不斷加持,所以並非什麼一勞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於冬至日不差絲毫地取水一斗,在擱放符籙的本命氣府當中再次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並於夏至日取出,藉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攢一雷局,掌心篆寫水龍雷文,右手掐五龍開罡訣,再焚大江橫流符在內的十數道水法符籙,飲盡一斗水,澆築水府,最終在人身小天地當中不斷將一口井掘深,就可與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對敵,只需默誦真言,一口數訣,頓時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湧現,噴流千百里,如江水橫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等符籙水法,搬海移湖運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誠不欺我。”
韓絳樹臉色一變再變。
父親果真起了殺心,又祭出一張同樣唯有宗主可煉的祖山符籙。
韓玉樹以劍訣書寫“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氣府內拈土一撮,然後隨咒拋撒,即成大山。
世間的撮土成山符雖種類龐雜,但符籙修士幾乎大半都知曉,只是哪裏比得上這搬運“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計只有那些大宗門才會記載“太山”一說,而且除了寶瓶洲雲林姜氏等古老家族書籍秘錄,大多註定語焉不詳,說不清此山的真正來歷。
山嶽倒懸,山尖朝下。與先前那條懸停空中並未墜地的橫流江河剛好形成一個山水相依的格局。地面之上的那座雲海,便被懸在天上的山嶽與江河襯托得好似高在天幕了。
韓玉樹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境,還是仙人境,天地併攏大天劫,一試便知。”
韓玉樹還真不信隨便跑出個年輕人,能夠不到半百歲數就與自己同境。
一旦決定傾力出手,韓玉樹就再無雜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於玉璞境天劫的恢宏禁制,他的真身又從袖中拈出一張繪有五山的金色符紙,以劍訣書“五嶽”二字,符紙本身其實就只差這二字,早早就以山嶽五色土煉化成了符籙丹墨。韓玉樹丟出符籙去往天幕,五山倒懸,如五把本命飛劍,“劍尖”直指大地上圍困住陳平安的陣法牢籠。
韓絳樹先見陳平安被拘押在天地中,再見此符被父親祭出,她就想要起身,不承想那個姜尚真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半點不知輕重利害,一截柳葉再次釘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她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顫不已。劍修飛劍,便是如此不講道理,哪怕只有些許劍氣劍意殘餘,一樣最傷修士人身天地!
韓絳樹怒道:“姜尚真,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臉難為情,雙指夾住酒壺,輕輕晃蕩,委屈道:“得寸進尺?絳樹姐姐小覷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韓絳樹不明就裏。楊朴更是一頭霧水。姜老宗主的言語,處處打機鋒啊。
韓玉樹轉頭望向山門這邊,笑問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籙,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張金色符籙,高高舉起,對韓玉樹笑道:“送你?”
竟是一張同樣只差以“五嶽”二字點睛的符紙。
韓玉樹搖頭笑道:“算了,萬瑤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說道:“我是劍修,書寫‘五嶽’,比你畫符更值錢些,真不要?我不缺錢,萬瑤宗和韓宗主缺啊。何況韓宗主你也真是上了歲數,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說了你差點兒成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專一,你就沒想過,我為何不辭辛苦趕來見一見絳樹姐姐?”
韓絳樹羞憤難當。韓玉樹微皺眉頭。
難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調沒個正行,而是真有一樁發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臢舊事?絳樹為何不說?韓玉樹突然啞然失笑,早年聽一位嫡傳弟子提及過,絳樹確實無緣無故追殺過某位一擲千金的“善財童子”,不過根據當時萬瑤宗的諜報,那人是桐葉宗嫡傳無誤,所以韓玉樹就沒打算繼續追究。當時的桐葉宗,可謂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是桐葉洲唯一的飛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劍舟,更是天生克制劍仙。
韓玉樹收回視線,總之又是一筆糊塗賬,眼不見心不煩。只要攤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韋瀅。
韓絳樹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姜老賊,你為何會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錢多人英俊,專一不風流’,說的是誰?”
姜尚真轉頭問楊朴:“楊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來說說看。”
楊朴有些良心不安,輕聲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着將那張金色符籙遞給楊朴:“送給楊兄弟了,禮輕情意重,別嫌棄,真要嫌棄,我再送你幾張。”
楊朴趕緊搖頭道:“姜老宗主還是送我一壺酒喝吧。”
總這麼拿着一隻空酒壺裝樣子飲酒,楊朴覺得確實有點過分了,除了那兩尊兢兢業業當門神的地仙,其餘幾個不是玉璞境就是仙人境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楊樸實在裝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壺酒,再將那符籙往酒壺上輕輕一拍,拋給楊朴:“先喝完了,再將酒壺和符籙一併還我便是。”
楊朴接住酒壺,無可奈何。
韓絳樹嗤笑道:“姜宗主真是會財大氣粗,更曉得收買人心。”
韓絳樹不是那個境界低微的書獃子,她很清楚一張五嶽符的價值所在。
世間水符,哪怕是韓玉樹那張已算第一等秘符寶籙的吐唾橫江符,只要不苛求品秩,就可隨處取水,但是這張五嶽符,對山土的品秩要求極高,因為並非尋常一國五嶽,而是太山在內的五座古老山頭。後世符籙修士,幾乎不知太山為何物,而同樣作為上古五嶽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幾個能夠去求得一抔泥土?真正的天大麻煩,甚至都不是那座雲遮霧繞的終南山。終南山是一處虛無縹緲的“山市”,比見着了海市蜃樓再去推衍尋覓更加難見真身。比穗山難求、終南山難見的更大麻煩,還在於那座五嶽之一的東山,已經消失無蹤百多年,就像是從天地間憑空消失了,這就使得五嶽符,人間從此再無煉製成功的半點可能,所以世間每一張五嶽符,只要涉及買賣,就會溢價極多。
據說只有符籙於玄在內的寥寥幾位符籙大家,以及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籙庫,還有一些保存下來,估計最多三十張。物以稀為貴,本就珍稀異常、張張價值連城的大五嶽符,越發一物難求。在山巔,此符在百年間價格就翻了好幾番,如今喊價都喊到了“一符十穀雨”的地步了,驚世駭俗,畢竟修士每用一張,世上就少一張。如此天價,還有修士購買,自然不是嫌錢多,而是此符真正的價值所在,是修行土法的山巔大修士希冀着能夠憑此演算出太山、終南山和東山的線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個仙人境的符籙禁制當中,陳平安雙手拄刀,想了七八種應對之策,最終選擇了一個不太謹慎、不符合習慣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攢錢,沒有我買不起的酒,沒有我遞不出的劍。
陳平安鬆開刀柄,猛然間一抖雙袖,黃紙符籙如兩條江河浩蕩湧出,既不試圖衝散大陣禁制,也不去天幕抵禦山嶽壓頂。數以千計的符籙貼地長掠,最終驟然懸停,以陳平安為圓心,形成一個數里地的大圓,同時陳平安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劍分數千,為符籙點睛。
陳平安背對太平山,輕聲道:“起劍。”
一道璀璨劍光,從大地升起,撞碎雲海與符籙太山,劍光氣沖雲霄,直達天幕。
韓絳樹臉色慘白,顫聲道:“真是……劍仙。”
姜尚真仰頭看着那一幕,其實並不陌生,因為他在北俱蘆洲曾經有幸見過一次,心神往之,所以當時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葉。只是今天,看着那一截柳葉,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壺,學陳平安雙手籠袖,然後轉頭看着空無一人的太平山。
在古怪山巔,陳平安雙手負后,緩緩踱步,最終再次給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靜。
片刻之後,心神退出山巔,陳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斬勘,收刀歸鞘,然後一步跨出,來到天上,向韓玉樹笑道:“落魄山陳平安,向萬瑤宗問劍。”
韓玉樹神色誠摯,打了個道門稽首:“陳道友劍術通天,晚輩多有得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