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一百九十三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大師與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這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入燈火中。

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幾乎就像傅紅雪一樣,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卻帶着種說不出的空虛憂鬱。

大漢吃驚地看着他,忍不住問:“你知道他要殺你,你還要來?”

這人道:“我非來不可。”

大漢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我也要殺他。”

大漢道:“也非殺不可?”

這人點點頭,道:“每個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幾件他不願做的事,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大漢看着他,又看看傅紅雪,顯得既驚訝,又迷惑,這種事本就是他這種人永遠不會懂的。可是他已感覺到一股殺氣,這小小麵攤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殺人的刑場,甚至比刑場上的殺氣更強烈,更可怕。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目光轉向傅紅雪,眼色更憂鬱。

無情的人本不該有這種憂鬱。

蕭四無本是個無情的人。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來的。”

傅紅雪依舊沉默。他彷彿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連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種磐石般的穩定,可是他手裏仍然握着刀,他的刀並沒有變。

蕭四無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遲早總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紅雪早已說過:“我等着你。”

蕭四無道:“我本來也想等到那一天再來找你。”

傅紅雪忽然道:“那麼你現在就不該來的。”

蕭四無道:“可是我已來了。”

傅紅雪道:“明知不該來,為什麼要來?”

蕭四無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滿譏誚:“你難道沒有做過明知不該做的事?”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做過。

——有些事你明知不該做,卻偏偏非要去做不可,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這些事的本身就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另外還有些不該做的事你去做了,卻只不過因為被環境所逼,連逃避都無法逃避。

蕭四無道:“我已找過你三次,我都要殺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紅雪再次沉默。

蕭四無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殺我。”

傅紅雪忽又問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殺你?”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很久未遇對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紅雪承認。

縱橫無敵,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麼愉快的事,一個人到了沒有對手時,甚至比沒有朋友更寂寞。

蕭四無道:“可是我知道現在你已不會再等了,這一次你一定會殺了我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來就像是個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卻還是充滿譏誚:“因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個傅紅雪了。”

——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個劊子手。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的刀已飛出去,迅速,準確,致命!

他雖然明知這一刀必定會被傅紅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時,仍然使出全力。

因為他“誠”,至少對他的刀“誠”。

這“誠”字的意義,就是一種敬業的精確,鍥而不捨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絕望時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絕不放棄最後一分努力。

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無論誰只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做什麼事都必定會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機會了,因為他走的是條不該走的路。

因為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頭顱落地。

鮮血霧一般瀰漫在昏黃的燈光下。

燈光紅了,人的臉卻青了。

那大漢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凍結,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也用刀,他也殺人,可是現在他看見了傅紅雪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殺過人。

燈光又昏黃!

他抬起頭忽然發覺傅紅雪已不在燈光下。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來的確可以不殺他,為什麼還是殺了他?”

傅紅雪看着手裏的刀,忽然明白蕭四無為什麼要來了!

——因為他知道傅紅雪已無法控制自己,他認為他已有擊敗傅紅雪的機會。

——他急着要試試,所以他已沒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畢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畢竟還很年輕。

傅紅雪的判斷並沒有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錯。

錯的是誰?

不管錯的是誰,他心裏的壓力和負擔都已無法減輕,因為他殺的人本是他以前絕不會殺的。

“難道我真的已無法控制自己?”

“難道我真的已變成了個劊子手?”

“難道我遲早也總有一天會發瘋?”

03

寬大的桌上一塵不染,寬大的屋子裏也沒有一點聲音,因為公子羽正在沉思。

“蕭四無已去了?”剛才他在問。

“是。”

“你們用什麼法子要他去的?”

“我們讓他以為自己有了殺傅紅雪的機會。”

“結果呢?”

“結果傅紅雪殺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現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對象當然是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紅雪外,現在幾乎已全無任何人能引起他的興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風中默默流動,他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在殺人,還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經快完了。”

他又問:“你知不知他為什麼快完了?”

他看着的並不是在他面前的顧棋,而是站在他後面的一個人。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人,因為他實在太沉默,太安靜,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沒有人會去注意一個影子的,可是公子羽這句話並不是在問顧棋,而是在問他。

難道顧棋不能解釋的事,他反而能解釋?難道他知道得比顧棋還多?

“一個人若是到了已經快完了的時候,一定會有缺口露出來。”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潰時的那種缺口。”他用的詞句雖奇特,卻精簡正確。

“傅紅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問。

“他本不想殺蕭四無,他已放過蕭四無三次,這次卻已無法控制自己。”

“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給他去殺?”

“還可以再送一個。”

“誰?”

“他自己。”

影子用的詞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殺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能殺他自己。”

04

什麼事比殺人更殘酷?

逼人自殺比殺人更殘酷,因為,其間經歷的過程更長,更痛苦。

長夜,長得可怕。

長夜已將盡。

傅紅雪停下來,看着乳白色的晨霧在竹籬花樹間升起。

這漫長的一夜,他總算熬了過去。他還能熬多久?

疲倦,饑渴,頭疼如裂,嘴唇也幹得發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麼地方?更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竹籬?誰家的花樹?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這裏停下來,只不過因為這裏有琴聲。

空靈的琴聲,就彷彿是和晨霧同時從虛無縹緲間散出來的。

他並不想在這裏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停了下來。

縹緲的琴聲,又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他沒有親人,可是他聽見這琴聲,心靈立刻就起了種奇妙的感應,然後他整個人都似已與琴聲融為一體,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

自從他殺了倪家兄妹后,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完全鬆弛。

突聽“錚”的一響,琴聲斷絕,小園中卻傳出了人聲:“想不到門外竟有知音,為何不進來小坐?”

傅紅雪想都沒有想,就推開柴扉,走了進去。

小園中花樹扶疏,有精舍三五,一個白髮蒼蒼的布衣老人,已在長揖迎賓。

傅紅雪居然以長揖答禮,道:“不速之客,怎敢勞動老丈親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貴客易得,知音難求,若不親自相迎,豈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學琴?”

傅紅雪道:“是。”

老人道:“請。”

雅室中高榻低幾,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來至少已是千載以上的古物,琴尾卻被燒焦了一處。

傅紅雪動容道:“莫非這就是古老相傳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閣下好眼力。”

傅紅雪道:“那麼老丈就是鍾大師?”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鍾。”

傅紅雪再次長揖。這是他第一次對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他天下無雙的琴藝;高尚獨特的藝術,高尚獨立的人格,都同樣應該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塵不染,鍾大師脫履上榻,盤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紅雪沒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滌。

鍾大師道:“老朽這斗室中雖然只有一琴一幾,能進來的人卻不多。”

他凝視着傅紅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請你進來?”

傅紅雪搖頭。

鍾大師道:“因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雖不整,一心卻如明鏡,你自己又何必自慚形穢?”

傅紅雪也坐下。

鍾大師微笑,手撫琴弦,“錚”一聲,空靈的琴聲,立刻又佔據了傅紅雪的心靈。

他手裏還是緊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覺得這柄刀是多餘的,這也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琴聲彷彿已將他領入了另一種天地,那裏沒有刀,也沒有戾氣。

——人為什麼要殺人?不但自己殺人,還要逼着別人去殺人?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漸漸放鬆了。他本來的確已接近崩潰,可是在這琴聲中,他已得到解脫。

聲音雖遙遠,入耳卻清晰。就在這時,遠處忽然也傳來“錚”一聲,彷彿也是琴聲。

鍾大師撫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響,五弦俱斷。

傅紅雪的臉色也變了。天地間忽然變得一片死寂,鍾大師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神情沮喪,若有所失,看來竟似忽然老了十歲。

傅紅雪忍不住問:“大師莫非聽出了什麼凶兆?”

鍾大師不聞不問,遠方又有琴聲一響,他額頭竟有冷汗滾滾而下,等到琴聲再響時,這高雅沉靜的老人,竟忽然從榻上一躍而起,只穿着一雙白襪,就沖了出去。

一陣風從門外吹來,琴上的斷弦迎風而舞,就像是這古琴的精靈已復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遠處是誰在撥琴?

傅紅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斷了,人老了,就連這小園中的花樹,彷彿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憔悴了。

這究竟為了什麼?

05

長巷盡頭,是條長街,長街盡頭,是個市場。

現在正是早市的時候,市場中擁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

人都是俗人,聲音也是俗聲,這不俗的鐘大師,到這裏找尋什麼?他足上一雙點塵不染的白襪已沾滿泥垢,獃獃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就像個失落了錢袋的小家主婦。

聞名天下的琴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本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卻忍不住問:“大師究竟要找什麼?”

鍾大師沉默着,臉上帶着種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個人,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鍾大師道:“一位絕世無雙的高人。”

傅紅雪道:“他高在何處?”

鍾大師道:“琴。”

傅紅雪道:“他的琴比大師更高?”

鍾大師長長嘆息,黯然道:“他的弦聲一響,已足令我終生不敢言琴。”

傅紅雪又不禁動容:“大師已經知道這個人在哪裏?”

鍾大師道:“琴聲自此處傳出,他的人想必也在這裏。”

傅紅雪道:“這裏只不過是個市場。”

鍾大師嘆息道:“就因為這裏是市場,才能顯出他的高絕。”

傅紅雪道:“為什麼?”

鍾大師目光遙視遠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為他的人雖在凡俗之中,一心卻遠在白雲之外,凡俗中的萬事萬物都已不足影響他的心如止水。”

傅紅雪沉默,慢慢地抬起頭,忽又大聲道:“大師說的莫非就是他?”

市場中有個肉案。

無論什麼樣的市場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無論什麼地方的屠夫都會顯得有點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比別的攤販高貴。

因為他能殺戮,因為他不怕流血。

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還有個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個人。

一個懶懶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濕又臟,有很多主婦都是穿着釘鞋來買菜的,這個人卻不在乎,就這麼樣懶懶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張琴。

他彷彿在撫琴,琴弦卻未響。

鍾大師已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這個人卻在看着自己的手,連頭都沒有抬。

鍾大師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稱弟子:“弟子鍾離。”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聖鍾大師。”

鍾大師額上忽又冒出冷汗,囁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動,已妙絕天下,為何不復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鍾大師愕然,道:“怕?怕什麼?”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頭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鍾大師垂下頭,汗落如雨,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君子來自遠方?”

白衣人道:“來自遠方,卻不知去處。”

鍾大師道:“不敢請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請教,我只不過是個琴童而已。”

琴童?像這樣的人會做別人的琴童?誰配有這樣的琴童?

鍾大師不能相信,這種事實在令他無法想像,他又忍不住要問道:“以君子之高才,為什麼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為我本來就不如他。”

傅紅雪忽然問:“他是誰?”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誰,你也應該知道他是誰的。”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紅雪忽然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誰知鍾大師竟撲過來,用力抱住了傅紅雪的臂,大聲道:“你千萬不能傷了這雙手,這是天下無雙的國手。”

白衣人大笑,揮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紅雪頭頂砍下。

肉案旁的一個菜販,也用秤桿當作了點穴钁,急點傅紅雪“期門”“將台”“玄樣”三處大穴。

提着籃子買菜的主婦,也將手裏的菜籃子向傅紅雪頭上罩了下去。

後面一個小販用扁擔挑着兩籠雞走過,竟抽出了扁擔,橫掃傅紅雪的腰。

忽然間,刀光一閃,“咔嚓”一響,扁擔斷了,菜籃碎了,一桿秤劈成兩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飛了出去,刀柄上還帶着只血淋淋的手。

籠中的雞鴨飛出來,市場中亂得就像一鍋剛煮沸的熱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卻已蹤影不見。

人群涌過來,屠夫、菜販、主婦、賣雞的,都已消失在人叢中,琴聲卻又在遠處響起。

傅紅雪分開人叢走出去,人叢外還是人,卻看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聽見了琴聲。

琴聲是從哪裏傳來的,他就往哪裏走,他走得並不快,這虛無縹緲的琴聲,任何人都無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麼用?

他也不放棄。只要前面還有琴聲,他就往前面走,鍾大師居然在後面跟着,雪白的襪子已破了,甚至連雙腳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漸高,他們早已走出了市場,走出了城鎮,暮春的微風,吹動着田野中的綠苗,遠處山巒起伏,大地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胸脯,他們走入了“她”的懷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聲彷彿就在山深水盡處。

青山已深,流水已靜,小小的湖泊旁,有個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幾,卻沒有人。

琴弦上彷彿還有餘韻,琴台下壓着張短箋:

刀缺琴斷,月落花凋,

公子如龍,翱翔九天。

06

空山寂寂。

鍾大師面對着遠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這裏真是個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紅雪遠遠地看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鍾大師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準備走。”

傅紅雪道:“是不想走?還是不能走?”

鍾大師沒有回答,卻回過頭,面對着他,反問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他滿頭白髮,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來疲倦而衰老,比傅紅雪初見他時彷彿又老了許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過三十五六。”

傅紅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髮,雖然沒有說什麼,卻也不禁顯得很驚訝。

鍾大師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髮。”

他笑容中充滿苦澀:“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那琴上贏得了別人夢想不到的安慰和榮譽,那張琴也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紅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裏,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給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給我,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

鍾大師道:“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並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可是現在……”

他凝視着傅紅雪:“你是學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一彈指間就可將你擊倒,你會怎麼樣?”

傅紅雪沒有回答。

鍾大師嘆了口氣,緩緩道:“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對你來說,一把刀就是一把刀,並沒有什麼別的意義。”

傅紅雪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過就是一把刀?又有誰知道這把刀對他的意義?他豈非也同樣和魔鬼做過了交易,豈非也同樣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麼?

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他更明白這種事,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連吐都吐不出。

鍾大師又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你我既能相見,總是有緣,我還要為你再奏一曲。”

傅紅雪道:“然後呢?”

鍾大師道:“然後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紅雪道:“你不走?”

鍾大師道:“我?我還能到哪裏去?”

傅紅雪終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這裏是個好地方,他已準備埋骨在這裏。對他說來,生命已不再是種榮耀,而是羞恥,他活着已全無意義。

“錚”一聲,琴聲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輕紗般灑下來,籠罩了山谷。

他的琴聲悲凄,彷彿一個久經離亂的白髮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只有悲傷才是永恆的。

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難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掙扎奮鬥?為什麼要受難受苦?為什麼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恆的安息?

然後琴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只有他的琴聲才能表達。

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裏。

死神的手彷彿也在幫着他撥動琴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裏,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扎奮鬥。

在那裏,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着別人去殺人。

這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紅雪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濕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緊。他是不是已準備拔刀?拔刀殺什麼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殺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才能殺他自己。

琴聲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沒有光明,沒有希望。

琴聲又彷彿在呼喚,他彷彿又看見了滿面笑容的燕南飛和明月心。

他們是不是已獲得安息?他們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傅紅雪終於拔出了他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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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文集?小李飛刀4部曲(全9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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