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8)
恩怨分明
【螳螂捕蟬雀在後】
“遠離火堆!”剎那間,劉秀的心臟也被寒光凍了個透!一個翻滾藏在了附近的岩石之後,大聲吶喊,“盡量躲在馬車后,是大黃弩!”
當初王麟的爪牙就是利用這種軍中專屬利器,在長安城外伏擊了他。讓他在病榻上足足趴了三個月,才終於逃離了鬼門關。而他的授業恩師許子威,則因為徒弟受傷急怒攻心,含恨離世!
押送鹽車的官兵和民壯們因為及時得到了劉秀等人的提醒,果斷停止了廝殺,儘可能地朝黑暗中閃避。而孫登麾下的爪牙和萬脩,韓建宏兩人的部曲卻猝不及防,像暴風雨中的麥子般被紛紛射倒。
“小婢養的司馬博,你這輩子千萬別落在老子手裏!”韓建宏自己大腿上也中了一弩,手捂着傷口大聲叱罵。
今天帶領弟兄們在落星瀑附近營救孫登的,只有他,萬脩,東方荒和司馬博四位當家。如今萬脩受到孫登暗算,身負重傷,東方荒被馬三娘一刀砍死,他本人也成了弩箭偷襲的目標。與偷襲者相勾結的,除了司馬博這個五當家,還能有誰?!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對面黑漆漆的山坡上就傳來了司馬博那陰陽怪氣的聲音,“這輩子恐怕沒指望了,姓韓的,咱們下輩子再見!來人,給我射殺了他!”
“是!”幾名嘍啰大聲答應着扣動扳機。鐵制的弩箭閃着寒光,將無力躲閃的韓建宏釘在了篝火旁,死不瞑目!
“六當家……啊!”十幾名平素跟韓建宏關係極近的嘍啰哭喊着上前相救,也陸續被弩箭和弓箭射倒,血流滿地。
其餘人不敢再主動找死,紛紛拖着兵器遠離火堆。這回,他們全都成了別人的獵物,哪怕彼此之間近在咫尺,也顧不上繼續自相殘殺。
“孫老大,萬二爺,你們倆在哪兒?!”司馬博勝券在握,好整以暇地挑起一隻燈籠,照亮自己的面孔,“是不是也像韓老六那樣自己站出來?也省得老子再殃及無辜!大夥兄弟一場,老子保證,殺了你們之後,就帶着其他弟兄出山接受招安,絕不再讓任何一人受到牽連!”
“無恥!”萬脩所在的位置靠近水潭,相對比較黑暗,所以沒成為第一輪弩箭的打擊目標。聽司馬博叫嚷得囂張,忍不住扯開嗓子大聲叱罵,“踩着自家兄弟的屍體往上爬,你早晚遭到報應!”
“萬二哥,不要跟他說話。”不待萬脩再罵,劉秀悄無聲息地衝過來,抱着萬脩向旁邊遁走,“他是在故意騙你開口,以便尋找你的位置!”
一排弩箭呼嘯而至,射在身後的石頭上,濺起點點火星。
“別管我!”萬脩心裏又是內疚,又是感動,眼含熱淚,低聲說道,“我吸引他注意力,你們幾個偷偷溜走。他……”
“兩邊的道路,恐怕早就被他勾結的人封鎖了!”劉秀笑了笑,輕輕搖頭,“並且,他們也不只是為你一人而來!”
大黃弩是軍中專用之物,民間販賣收藏都等同於謀反。這麼多具大黃弩,絕對不可能是銅馬軍通過隱秘途徑高價購買所得。那唯一的解釋就是,有軍中人物暗中跟司馬博勾結,要置所有人於死地!
“我,我……”腰間傷口處鮮血淋漓,萬脩的心頭同樣也是血流如注。多年來他一直堅信,江湖好漢義薄雲天,一諾千金,為了朋友不惜己身。而今天卻忽然發現,原來那個快意任俠的江湖,只存在於他自己的夢想當中!
“別喪氣,大黃弩沒有那麼可怕!”關鍵時刻,劉秀的表現遠比萬脩這個老江湖鎮定,從地上撿起一隻木盾塞進他手裏,然後迅速接過朱祐默默遞過來的角弓。
大黃弩力道強勁,準頭精確,操作簡單,乃是一等一的殺人利器。然而,大黃弩絕非天下無敵。裝填速度緩慢,就是一個巨大的缺陷。此外,再好的武器,也需要人來操作。去年冬天王氏家丁拿着大黃弩在樹林中以十對一,都被他拼了個兩敗俱傷。今日鄧奉,嚴光,朱祐和馬三娘都在,劉秀相信自己依然有機會逆轉乾坤!
“司馬博,孫某這些年來,可曾有半點兒對不起你?!”不遠處一棵枯樹后,忽然響起了孫登的聲音,悲憤中透着絕望,“你想當官,儘管帶着你的部曲下山接受招安好了,又何必一絲活路都不給孫某留?!”
“孫大當家這話問得妙,萬二他這些年來,可有半點兒對不起你?!”終於將孫登逼得現了身,五當家司馬博好生得意,仰起頭狂笑了幾聲,不屑地反問,“既然你可以恩將仇報,謀害萬二,某家為何就害你不得?況且你和萬二不死,弟兄們怎麼可能全心全意唯某馬首是瞻?!”
孫登被氣得直打哆嗦,卻找不到言辭來繼續指責司馬博。
“廢那麼多話幹什麼?讓底下人放下武器往外走,不肯投降的,直接射殺!”一個聲音忽然從司馬博背後響起,讓孫登徹底絕望。
“邱威———”從枯樹后探出半個腦袋,他破口大罵,“你當初答應過孫某,只要……”
“聒噪!”鐵門關副將邱威毫不猶豫抬起大黃弩,射向孫登藏身處,將樹榦射得木屑飛濺,“狗不好使喚,當然要下湯鍋!誰留着它聽狂吠?!”
孫登雖然藏得及時,沒有被當場射殺,卻也被嚇得魂飛天外,撲在地上朝黑暗處接連打了幾個滾兒,哭喊着叫嚷:“弟兄們,跟官軍拼了!他們說話從不算數,投降也未見得給你們活路!”
“火箭!”不待鹽車旁有人響應,邱副將已經果斷下達命令,“把底下照亮些,不肯放下武器投降者,格殺勿論!”
上百支前端包裹了浸泡過油的麻布的火箭騰空而起,像流星般落在鹽車附近,將眾人的藏身處照得一覽無餘。
沒有時間再仔細瞄準了,搶在自己被發現之前,劉秀鬆開了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一支狼牙箭逆着流星般的火矢撲向山坡,正中鐵門關副將邱威肩窩。“啊———”邱威疼得厲聲慘叫,倒退數步,一跤坐倒。
“來人,放箭,把他們全都給我射死,一個不留!”
“是!”一排排冰冷的箭矢,轉眼間就讓山坡下血流成河。
“司馬博,你出賣弟兄,早晚天打雷劈!”孫登趴在石頭后,大聲詛咒。
“天打雷劈?大冬天的,哪來的雷?!”司馬博的回應有幾分瘋狂,“有本事,你讓老天爺給我打個雷聽聽……”
“轟隆隆!”一陣悶雷般的聲音,忽然從他頭上響起,震得地動山搖。
“快跑,山崩了!”不知道是誰扯開嗓子喊了一句,緊跟着,所有人都撒開雙腿,四散奔逃。
劉秀和馬三娘等人距離山頂較遠,身旁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潭可以暫時躲藏,勉強還能保持幾分冷靜,瞪圓眼睛朝着正在轟轟下滾的亂石看了片刻,忽然搖搖頭,相視而笑。
“不是山崩,石頭是有人從山頂故意推下來的!”
“動靜嚇人,威力未必太大!”
“機不可失,先殺了姓邱的!”
“狗官,哪裏逃!”
最後一句話,來自馬三娘。話音落下,身體已經像一頭豹子般撲向了山坡,冒着被落石砸中的風險,直奔被手下簇擁着倉皇逃命的邱威。
“潑婦!”邱威本能地舉起大黃弩回頭格擋,然後鬆開手,轉身繼續撒腿狂奔。兩名親兵停住腳步,捨命拖延馬三娘。
馬三娘將鋼刀連着卡在刀刃上的大黃弩當作鐵鎚,狠狠將一人砸得倒飛出去,趴在地上,口中鮮血狂噴。
另外一人看準機會,揮刀直奔馬三娘大腿。還沒等他將力氣用足,追上來的劉秀抬手一箭,將其脖頸射了個對穿。
“死!”馬三娘抬腿踢飛持刀士兵的屍體,右臂重新抬起,用力前甩。已經鬆動的大黃弩離開刀刃,呼嘯而出,在半空中接連打了幾個滾,“啪”的一聲,砸中了邱威的後腦勺。
“啊!”鐵門關副將邱威慘叫一聲,軟軟跌倒。周圍的親兵連忙停下腳步,留下兩人阻擋馬三娘和劉秀,其他人抬起邱威,繼續倉皇逃命。
數塊落石轟隆隆滾落,將留下來阻擋追殺者的親兵直接碾成了肉醬。劉秀和馬三娘也不得不縱身閃避,暫且放棄了對邱威的追殺。
黑漆漆的山坡上,忽然撲下來十幾道身影,如一群獵食的蒼狼般露出了鋒利的“牙齒”!
慘叫聲忽然響起,又戛然而止。
帶隊的“狼王”,揮刀砍下一顆血淋淋的腦袋,高舉在手,衝著山下大聲斷喝:“邱威已死,爾等不放下武器求饒,更待何時?”
“三當家,三當家!”山谷里,鹽車旁,水潭邊,歡聲如雷。驚魂初定的山賊們抖擻精神,掉頭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鐵門關將士,勇不可當。
三當家劉隆劉元伯!武藝超群,義薄雲天的三當家!報仇雪恨的機會到了。
原來的獵人,轉眼變成了獵物,原來的獵物,轉眼變成了獵人。當生殺大權落在了山賊們手裏,他們的表現,絲毫不比先前追殺自己的官兵仁慈。提着長槍短刀,從背後追上去,將對手挨個放倒,然後割下一顆顆絕望的頭顱。
五當家司馬博氣急敗壞,揮舞兵器砍翻兩名逃命者,試圖將潰兵組織起來共同進退。然而只有兩三名心腹爪牙,遲疑着調轉方向,向他靠攏。
“留你不得!”接連兩次擊發都沒能成功命中目標,鄧奉果斷丟下大黃弩,抄刀在手,緊追不捨。腳下的山坡凹凸不平,周圍的亂石和怪樹橫七豎八,偶爾還有面色慌張的官兵撒腿從眼前衝過,很快鄧奉就開始後悔,自己不該那麼早丟下大黃弩。
就在鄧奉無可奈何地準備放棄的時候,兩支弩箭從他的身側飛了過去,追上了司馬博。
鄧奉帶着幾分驚喜回頭,恰看到嚴光和朱祐滿懷關切的眼睛。
三人會合到一處,合力封鎖附近的山路。
大黃弩的變態殺傷力,此刻終於得到了發揮機會。僅憑着兩張弩弓,四壺弩箭和一把環首刀,三人就牢牢地鎖死了山路的西端。凡是企圖從這一側強行突圍者,要麼被弩箭射死,要麼被鋼刀斬殺,無一人成功漏網。
連續付出了十多條性命之後,附近的所有官兵全都被嚇住了,無可奈何地跪倒於地,將生死交給了勝利者。而叫喊着追殺官兵的山賊們則主動停住腳步,向三位均輸老爺表達善意。待取得嚴光等人准許之後,才得意洋洋地走上前,收繳兵器,接管俘虜。
嚴光,鄧奉和朱祐分辨不清楚這些嘍啰原本隸屬於萬脩,劉隆還是孫登,也沒精力去分辨,留下幾句“切忌誅殺過甚”的話,就結伴奔鹽車而去。
跟鐵門關駐軍的戰鬥,大局已定。但是,跟銅馬軍軹關營的恩怨,卻沒那麼容易了結。如果劉隆也跟孫登一樣,未放棄對鹽車的貪婪,雙方少不得還要再拼個你死我活。
【急病尚需猛葯醫】
然而,當大夥來到鹽車旁,看到的卻是一幅“太平”景象。
鹽丁和民壯的隊伍早已經整理完畢,先前撒在地上的官鹽也被老宋和老周帶領弟兄們用手一把把捧了起來,重新裝回了修理過的木箱。不知道為了避嫌,還是覺得心中有愧,眾山賊都主動遠離三十步外,背對着鹽車竊竊私語。而先前像凶神惡煞般陣斬了邱威的軹關營三當家劉隆,則叉着手站在劉秀對面,誠惶誠恐。
“怎麼回事?”嚴光,朱祐和鄧奉俱是一愣,本能地停住了腳步,以目光相互詢問。
“元伯兄不必如此,剛才這周圍亂成了一鍋粥,敵我難辨,連我們兄弟幾個都沒顧上去找孫登算賬,更何況你還忙着保護萬二當家!”劉秀的話解決了兄弟們心中的疑問。
孫登溜了!就在大夥剛才堵住山路一端的時候,他從山路另外一端悄無聲息地溜了!
嚴光,朱祐和鄧奉再度互視,明白了劉隆的臉色為何如此不自然。
鹽車不容有失,周圍的山賊打扮都差不多,劉秀,馬三娘主要精力用來看顧鹽車,當然騰不出手來帶領鹽丁和民壯們去剿滅孫登和司馬博二人的嫡系爪牙,更顧不上去追殺孫登本人。但是,若說劉隆和萬脩也同樣分不清楚敵我,則是欲蓋彌彰。
事實很簡單,萬脩和劉隆到了此刻仍然念着舊情,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孫登像老鼠一樣溜走。
“他跑就跑了,只能算是命不該絕。下次,別再讓咱們遇到就是!”劉秀的話字字句句透着大氣,“眼下要緊的不是如何跟他算賬,而是儘快想辦法給萬二當家治傷!”
“也只能如此!”嚴光三人苦笑着搖頭,這才發現,背靠在鹽車上的萬脩臉色煞白,嘴唇發灰,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
“萬二哥!”劉隆也立刻注意到了萬脩的情況不對,一個箭步上前,用手去搭脈門。只感覺對方手腕燙得就像一根燒火棍,而脈搏卻時斷時續,若有若無。
“元伯,我沒事!你不用管我。想辦法組織人手,送,送劉均輸他們出山。他們的任務,耽誤不得。一旦逾期不至,恐怕,恐怕不只是丟官罷職那麼簡單!”萬脩努力抬了下眼皮,氣若遊絲。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別人!”劉隆又痛又急,一雙虎目瞬間就出現了淚光。他之所以留在軹關營,大部分是由於萬脩。而後者的確當得起“義薄雲天”四個字,凡事先考慮周圍的人。
“元伯,你聽我說,此事處處透着古怪,咱們,咱們恐怕都是別人的棋子,包括孫登!”萬脩喘息着搖頭,“僅僅兩三百人,就想押送五十車官鹽過太行山,這明擺着是號召各路好漢放手去搶。即便孫登不動心,銅馬軍其他各營也絕不會任由這麼大一筆橫財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而姓王的既然能收買司馬博,在關鍵時刻跳出來將咱們軹關營和劉均輸他們一網打盡,恐怕在其他營頭的首領身邊也沒少收買鷹犬。甚至有可能,連劉玄的出現都跟姓王的有關。否則以孫大當家的聰明,若是提前知道鹽車經過,肯定要精心佈置一番,不會連對手是誰都沒弄清楚就立刻發起攻擊!”
“劉聖公———”馬三娘脾氣最急,立刻轉過頭大聲招呼劉玄前來對質。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卻根本找不到劉玄的身影。這位綠林軍的使者,居然跟孫登一樣,趁着剛才敵我難辨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逃之夭夭。
“該死!”朱祐氣得兩眼冒火,邁開腳步就準備去追。嚴光卻從身後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笑着勸阻:“算了,此人既然能被綠林軍派出來聯絡天下豪傑,本事肯定不光都在嘴巴上。你不熟悉山裏的情況,貿然去追,小心遭了他的暗算!”
“這……”朱祐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劉秀,嘆息着搖頭。
“不用追了,即便你把他追回來,我也不忍心殺他!”劉秀點點頭,苦笑着承認。
“那就趕緊整理隊伍,讓元伯護送你們出山去吧!”從劉秀的苦笑中,萬脩隱隱感覺出一種知己味道,努力抬起眼睛低聲催促,“別人越不希望你及時把鹽車送到,你越是要抓緊。眼下,以不變應萬變,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劉秀心中早就有類似的打算,然而,他卻不忍心把萬脩一個人丟在山裏等死,“弟兄們人困馬乏,不着急走。萬二哥,你的傷……”
“生死由命!”萬脩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卻故作滿不在乎。
“萬二哥———”劉隆聽得心如刀扎,“你不能這麼說,我,我這就帶你去找郎中……”
“元伯,你忘了當年咱們如何留在軹關寨的么?這方圓幾百里,誰的醫術能高過孫大當家?”萬脩輕輕嘆了口氣。
“二哥———”劉隆一聲悲鳴,腳步釘在了原地,再也無法挪動。
當年他孤身去刺殺貪官,誤中圈套,多虧了萬脩捨命相助,才勉強逃出了陷阱。而後來傷勢發作,又多虧孫登親手醫治,才終於撿回了一條小命。所以這些年來,儘管看不慣孫登的所作所為,他也硬着頭皮留在了山寨里。而剛才,正是由於忘不了孫登當年出手醫治,他和萬脩才默契地放任孫登溜走,沒有做任何阻攔。
“我大哥當年不准我走他的路,我卻覺得江湖好漢快意恩仇,堅決不聽。如今才知道,大哥當年都是為了我好。江湖是條不歸路,報應只在早晚!你休息一下,帶着弟兄們護送劉均輸他們出山。如果能有機會在外邊找到地方落腳,就千萬不要再回來。官府恐怕不只是盯上了咱們軹關營。”
“二哥!”聞聽此言,劉隆更是淚流滿面。
俗話說,哀大莫如心死。萬脩此刻模樣分明是不想活下去了,所以才藉著護送鹽車的由頭,把軹關營的弟兄們全都託付給了自己。而自己又怎麼可能將他留在這裏,任其自生自滅。
“放屁!”正悲憤得難以自持之時,卻聽見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怒叱,“如果世間沒有貪官污吏,哪來的江湖好漢?如果殺的都是十惡不赦的狗賊,又何懼報應?!姓萬的,我大哥當年看你是個英雄,才願意跟你結交,你如果被賊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就像個怨婦一般尋死覓活,他當年可真的瞎了眼睛!”
俗話說,急病必須猛葯治!萬脩原本心如死灰,被馬三娘劈頭蓋臉一通臭罵,頓時汗出如漿,先前蒼白如雪的面孔也瞬間漲得紅中透紫。
“惡婆娘,休得無禮!”劉隆頓時火冒三丈。
哪知道他的話音未落,人已經被萬脩拽了個趔趄,“元伯,切莫衝動。這位是勾魂貔貅馬三娘,她的大哥,就是馬武馬子張!”
“啊———”劉隆高舉的拳頭僵在了半空中,剎那間,面孔跟萬脩一樣漲得紅中透紫。
馬三娘賞了劉隆一個白眼,又將目光轉向萬脩,“孫登那一刀扎在你腰上,如果傷到了腎臟,你這會兒屍體早就涼了,根本不可能爬起來說那麼多廢話!想當年,我大哥被狗官岑彭所騙,受的傷比你現在嚴重幾倍,麾下的老兄弟也全都被狗官害死在棘陽城裏。可那又怎麼樣,三天之後,他還不是又爬了起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話,依舊粗糙不堪。可道理,卻跟眼下萬脩所面臨的實際情況,對了個嚴絲合縫。
男人就怕比較,哪怕是和自己最佩服的人比較。因此,馬三娘的話音剛落,萬脩眼睛裏立刻燃燒起了熊熊火苗。輕輕掙脫劉隆的攙扶,他雙手抱拳,長揖及地,“三妹說得對,愚兄先前所為,大錯特錯。愚兄這就去找人包紮傷口,明天一早,親自護送你們出山!”
“這就對了,人不想死,刀箭都躲着他走!”見萬脩知錯能改,馬三娘大模大樣地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身邊這位劉元伯前些日子也受過傷,現在卻依舊活蹦亂跳,可見他當日所用的金創葯,效果相當不錯。而眼下時值秋末冬初,正是採藥的好季節。你多派些人手去尋,說不定就能遇上一個好郎中!”
“我用的金瘡葯,是孫登那廝親手配製的,的確效果很好!”劉隆聽得眼前一亮,立刻伸手在自家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還剩了好些,二哥,你稍等,我去打些冷水來,幫你敷藥!”
“我自己也有!”萬脩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把你的那份先收起來吧,今後咱們再受傷,就得換別的葯了!”
“又不是生死人肉白骨的靈丹!”聽出萬脩話語裏的不舍之意,馬三娘冷笑着打擊。然而扭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劉秀,她又補充,“就按我說的,趕緊安排熟悉山中地形的人去找郎中!不止你一個人受了傷,我們那邊也有許多兄弟急需醫治!”
“三妹放心,我這就派人去!”萬脩聽得臉色又是一紅,連忙大聲承諾。隨即從自己懷中摸出一個布包,訕訕地送向馬三娘,“我跟元伯用一份,這份三妹先拿去救急。”
“那我就不客氣了!”馬三娘也不跟他客氣,接過藥包轉身就走。
萬脩既然已經被她的話激起了求生之念,不敢再多耽擱,當即拉了劉隆來到水潭邊,用刀子割開衣服,請他替自己清洗傷口,敷藥包紮。
“經此一戰,太行山,咱們兄弟恐怕是待不下去了。即便孫登不回來相爭,其他幾個山頭甚至鐵門關的守軍,也會趁機落井下石。”
連番變故之後,劉隆心中也對山中打家劫舍的日子好生厭倦,“二哥說得對,這太行山咱們兄弟是留不得了。等給你裹完了傷口,我就去整理隊伍。願意跟咱們兄弟走的,就帶着他們一起護送鹽車出山。不願跟咱們走的,也不勉強。”
“將劉秀他們送到之後呢,你什麼打算?”聽劉隆跟自己觀點基本一致,萬脩又朝四下看了幾眼,試探着詢問,“去招安么?還是……”
“招安就算了,大新朝無官不貪,未必能夠長久!”劉隆用刀子將自己的罩袍下擺割下一條,拿潭水洗凈,擰乾,用力替萬脩勒住上好金瘡葯的傷口,“山東19那邊早就烽煙四起。咱們兄弟去了,未必找不到地方立足。”
“不過,咱們哥倆兒,本事都只在廝殺上,想在亂世當中活命不難,想建功立業,光宗耀祖,恐怕不太容易。”
“我知道!”劉隆跟他心有靈犀,“萬二哥,其實今晚我就發現了一個最好的挑大旗人選。”
“他前程遠大,恐怕不願意跟你我為伍!”萬脩迅速朝劉秀掃了一眼,遺憾地嘆氣。
兄弟兩個藉著包紮傷口需要外人迴避的機會,蹲在水潭旁,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制定出了一個“恰當”的行動方案。先叫了幾十個鐵杆心腹到身邊,分組給他們安排了任務,又洗乾淨血跡,整理了衣服,結伴走向劉秀。
劉秀正忙着幫老宋處理肩膀上的弩傷,見萬脩和劉隆好像找自己有事,便將金瘡葯交到嚴光之手,轉過身,笑着拱手:“二哥的傷勢到底如何?先前三姐為了激將,話說得沖了些,還請二哥不要介意!”
“恩公這是哪裏話?若不是三妹,我說不定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萬脩頓時臉色發紅,趕緊抱拳在胸,躬身道謝,“多謝三姐,也多謝恩公。萬某這條命,從今以後就是你們兩人的。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文叔和三妹一句話,萬某絕不皺眉!”
“我叫馬三娘!”馬三娘不願意跟萬脩攀親,白了他一眼,低聲糾正。
“二哥客氣了,只要你沒事就好!”劉秀被萬脩畢恭畢敬的態度給嚇了一跳,連忙側身閃開半步。
“恩公放心,今晚您那邊無論多少損失,萬某幫你補上。萬某在山寨里還有些積蓄,已經派人回去拿了,弟兄們熟悉山路,天明之後就能拿來!”
“官鹽損失得不多,還在朝廷准許的折損範圍之內!但趕車和推車的人,原本都是孫登的心腹,死的死,逃的逃,基本上沒剩下幾個。若是……”
“放心,我派人幫你趕車推車,走山路,我手下的弟兄更在行!”萬脩眉開眼笑,立刻大包大攬。
“我們已經派人去請郎中,順便去山寨里取金瘡葯了。孫登所配的金瘡葯,山寨里存了一批,剛好能給您的手下敷用!”劉隆在旁邊等得着急,趁機大聲插嘴。
萬脩和劉隆現在的態度非常不對勁,非但馬三娘心生警惕,劉秀也覺得這倆傢伙的態度非常誇張,極有可能是有什麼為難之事,需要自己出手相助。而現在自顧還不暇,哪裏有多餘的本事幫到太行山的兩位山寨頭領?況且眼看着任務就要逾期,自己在路上多耽擱一天,就讓上司砍自己腦袋的借口更充足一分。
“弩的力道太足,入肉極深,還帶着倒刺,處理起來非常麻煩!”嚴光正對幾名重傷號的情況束手無策,見劉秀終於騰出了工夫,立刻低聲跟他商量對策。
那鹽丁已經疼得幾欲昏厥,看到劉秀走向自己,卻強裝出一副英雄模樣,“均輸老爺,我真的沒事。您,您給我安排一輛車,我躺上兩天就能好起來。真的,我從小身子骨就結實……”
“放心,不會把你丟在山中!”劉秀最近兩個多月,終日跟鹽丁們一起摸爬滾打,早已將對方的心思摸了個透,聽此人聲音里隱隱帶着畏懼,立刻大聲允諾。
“謝均輸!”鹽丁立刻鬆了一口氣,掙扎着給劉秀作了個揖,軟軟癱倒。四下里響起了一陣低低的嘆息之聲。
“大夥放心,無論是誰,只要沒有當場戰死,劉某就不會把他丟在山中!”劉秀朝周圍的鹽丁和民壯們大聲承諾,“劉某可以對天發誓,哪怕不要鹽車,也不會丟下一個弟兄。如果言而無信,就讓劉某天誅地滅!”
“均輸!”沒想到在劉秀心裏,自己居然比鹽車還重要,眾鹽丁和民壯感動得無以復加,剎那間哽咽着跪倒了一大片。
“大夥快快請起。爾等為保護鹽車而死戰,劉某當然不能讓爾等的血白流!”劉秀被大夥的舉動給嚇了一大跳,趕緊抱拳向四下還禮,“這都是劉某分內之事,當不起爾等如此大禮!”
眾鹽丁和民壯不肯起身,哭泣着連連叩頭。特別是那些身上受了傷,行動頗為不便者,哭得尤為大聲。
就在此時,卻看見隊正老宋猛地跳了起來,紅着眼睛用力揮舞手臂,“行了,都別哭了,再哭就讓人看笑話了。劉均輸拿咱們當人看,咱們也別給他丟臉。大夥聽我一句話,從今往後,大夥做出個人樣子來就是!”說罷,轉身向劉秀跪倒,怒吼般大聲說道:“均輸,宋某這條命,就是您的了。請均輸切莫嫌棄宋某愚魯!”
“請均輸切莫嫌棄我等愚魯!”眾鹽丁和民壯有樣學樣,紛紛跪直了身體大聲表態。
“諸位快快請起!”劉秀被感動得眼眶發紅,含着淚四下拱手,“劉某何德何能,敢受諸位如此相待?!今後但有一口飯吃,與諸位共享就是。絕不敢妄自尊大,讓……”
“多謝均輸答應收留我等!”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忽然傳來了劉隆的聲音,比先前聽到的任何聲音都要洪亮。
“元伯兄!”劉秀頓時哭笑不得,“劉某現在只不過是個均輸下士,怎敢耽誤了你的前程?二哥你怎麼也跪下了?!起來,趕緊起來,劉某真的擔當不起!”
銅馬軍軹關營二當家萬脩卻將身體跪了個筆直,搖搖頭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剛才你說,不嫌棄我等愚魯,今後只要有一口飯吃,就會與我等分享。萬某聽在耳朵里,記在心上,願意舍了山寨,從此服侍於你鞍前馬後!”
“是啊,劉均輸,這麼多人都聽見了,你怎麼能食言!”劉隆緊隨萬脩之後,大聲幫腔。
“這,這,萬二哥,元伯兄,你們誤會了,我剛才的話,是對自家弟兄所說!”劉秀急得滿頭是汗。
劉隆卻徹底豁出了臉皮,用力扯了一下萬脩,大聲問道:“他們是自家兄弟,我們兩個莫非是外人?大夥剛才都是一樣的同生共死,你為何待我和二哥如此不公?!”
“文叔,你既然能接納他們,為何不接納我跟元伯。我們兩個一樣是真心折服與你,願意這輩子都唯你馬首是瞻!”萬脩臉皮沒有劉隆厚,態度卻一樣的堅決。
作為八品官員,只要一天未被上司撤職查辦,他們四個就都有資格接納一定規模的部曲。而給他們四個做爪牙,對老宋,老周等人來說,前途遠好於繼續做鹽丁或者民壯。但是對萬脩和劉隆這種武藝高強已經闖出了赫赫聲名的江湖好漢,他們區區四個均輸官,卻未必罩得住。萬脩和劉隆二人追隨他,前途也未必比去接受官府的招安強!
正猶豫不定之際,又聽見劉隆大聲說道:“劉均輸,你先不要急着拒絕,且聽在下把話說完。上頭安排你負責押運官鹽前往冀州賑災,完全是在借刀殺人,你可否看得清楚?!即便沒遇到我軹關營,接下來的孟門,滏口,你一樣如過刀山!”
“這……”劉秀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涌了滿臉。連續經歷了這麼多劫難,劉隆所說的情況,他怎可能毫無察覺?只是先前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猜測影響了隊伍的士氣,而現在既然被劉隆一語道破,就不能再繼續隱瞞了。否則,未免對不起老宋,老周和眾弟兄們的耿耿忠心!
“我不知道你得罪了誰,但五十車精鹽,等同於五十車足色好錢。無論落到任何江湖好漢手裏,都足以讓他麾下的隊伍脫胎換骨。試問,接下來的各山各寨,有幾家能夠忍住誘惑,不為此而動心?!”看到了劉秀臉上的苦笑,劉隆毫不客氣地趁熱打鐵,“況且,即便各山各寨都良心發現,不忍動冀州百姓的救命之資。你的仇家為了要你的命如此不惜血本,他怎麼可能就此收手?!你即便如期將鹽車送到目的地,他也有第二招,第三招在等着你。不讓你身敗名裂,絕不會善罷甘休!”
“文叔,我知道你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心懷天下。”唯恐劉隆一個人的話不夠分量,萬脩大聲補充,“可你想過沒有,司隸根本不產鹽,而徐州,揚州20卻鹽價等同粟米。冀州鹽荒,你們的上司不從徐,揚兩州調派,卻舍近而求遠,千里迢迢從長安運鹽賑濟,所圖為何?”
“如果劉某沒猜錯的話,文叔兄定是第一次出來押運。救災如救火,朝廷何以如此大意,敢讓你們四個剛出太學的毛頭小子,押運如此重要的物資遠涉千里?依某之見,這五十車鹽,有司根本就沒打算送到冀州,唯一的作用,就是買你們四兄弟性命!”
劉秀心裏巨浪滔天。冀州的鹽荒,在某些人眼裏,不過是疥癬之癢!數十萬草民的生死,對某些人來說,也不過是戶籍冊子上多幾個數,少幾個數而已,微不足道!
丟下鹽車很容易,扯旗造反也不難,但隨後朝廷的報復,卻是他和嚴光等人無法承受的。四兄弟當中,除了朱祐之外,背後都有一個龐大的家族。而大新朝的律法,可從沒說過一人做事一人當,禍不及妻孥!
“文叔兄!”見劉秀始終猶豫不定,劉隆心中漸漸有些急躁,抬起頭,大聲催促,“俗話說,當斷不斷,必有後患。”
“是啊,文叔,有我們哥倆在,有其他三位兄弟,還有五十車官鹽作為立身之資,你還怕無法成就一番大業?天下不亂則已,若是大亂,你至少都是一方諸侯,若是老天開眼,你……”
“且住!”劉秀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了一道亮光,臉上的迷茫之色也一掃而空,朝着萬脩和劉隆二人拱了下手,大聲打斷,“萬二哥的意思我明白,元伯兄也不必再勸。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大丈夫立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文叔此言何意?莫非你就真的甘心束手就戮,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劉隆追問。
“文叔,何謂有所不為?”萬脩也沒想到劉秀居然如此執拗,“我輩又不是牛羊,豈能任人宰割?”
“二位且住,劉某當然不甘心任人宰割!”劉秀擺擺手,坦誠地回應,“然而,劉某卻不能只圖自己平安,就把全族老幼都送到官府的刀下。揭竿而起固然痛快,可痛快之後呢,舉族受我所累,死無葬身之地,豈是劉某所願?縱使劉某運氣好,他年終於成就一番功業,屆時廣廈華宅,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午夜夢回,豈不痛哉?!”
“這……唉!”萬脩,劉隆心神大震,隨即扼腕長嘆。
他們兩個多年來快意恩仇,內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擔憂家人受到自己的牽連。所以,帶領嘍啰打家劫舍也好,單人獨騎千里縱橫也罷,大多時候不敢報自己的真名實姓。即便報了,也要將籍貫故意說錯,以免有朝一日名氣過於響亮,被官府視為眼中釘,親戚朋友全都遭受池魚之殃!
“至於送鹽去冀州之事,對於朝廷來說,也許有沒有這五十車官鹽都不重要;徐州,揚州的賑災物資,或早或晚,也都能夠送到。但對於冀州百姓來說,多五十車鹽到達,早一日到達,卻事關成千上萬人的生和死!坑害劉某之人,心裏頭沒把冀州百姓的死活當一回事。劉某鄙視於他,劉某所作所為,又豈能跟他一樣?!”
“對,有始有終,方成大器!”
“文叔,你說得沒錯。你我看不起王麟王固,你我所作所為,又豈能跟那群王八蛋一樣!”
話音落下,立刻群起響應。
“劉三兒,你這四年書真的沒白念。我,我義父也沒有看錯你!”馬三娘的眼睛裏則星光閃耀。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
“大丈夫逆勢而行,將不可能變成可能,令仇家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豈不快哉?!”
“萬某書讀得少,道理懂得沒你多,說不過你!”萬脩心中也是熱血激蕩,“不過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送你去冀州,你休想再趕我走!”
“二哥肯帶着弟兄們幫忙,劉某求之不得!”劉秀接過話頭,大笑着拱手,“只是跟你們一道造反之話,休要再提!”
“你說不提就不提!”萬脩知道一時半會無法說服劉秀,乾脆選擇了退而求其次,“但是,認你為主公的話,萬某也絕不收回。哪天你做官做膩了,或者安頓好了家人,儘管來尋萬某。無論萬某在哪兒,攤子鋪得有多大,大當家之位都立刻拱手相讓!”
“對,二哥永遠是二哥,我們不說你的名字,但大當家位置,給你空着!”劉隆也大聲補充,“你千萬不要再推辭,否則,我們只好解散了弟兄們,一路跟在你鞍前馬後了!”
“這,也罷!”劉秀也不好再固執到底,輕輕拱手,“若是真有那一天,小弟一定前來投奔兩位哥哥。若是小弟不來,就請萬二哥自己來做這個大當家!”
“不可,萬萬不可!”好不容易讓劉秀不再推辭,萬脩豈肯再多讓步,立刻用力擺手,“如果萬某做了大當家,江湖上就會以為萬某是為了奪權才趕走了孫登,鳩佔鵲巢。萬某和元伯也都是大好男兒,豈能平白擔上如此污名?!”
“兩位兄長高義,劉某佩服!”劉秀愣了愣,再度大笑着拱手。
【山高路險猿嘯哀】
幾個書生把大義看得比性命還重,兩個好漢愛惜名聲如同羽毛,將彼此的心思都坦誠地說清楚之後,便分頭去收攏人馬,調配物資,為接下來的行程做力所能及的準備。第二天,又早早地將繩索套上了馬背,趕着鹽車,向東加速奔行。只用了一個上午,就走出了四十餘里,然後找了個寬闊處,開始吃飯休息。到了下午出發之時,劉隆昨晚派回山寨取金瘡葯和漫山遍野去尋找採藥郎中的幾股心腹嘍啰,也陸續追了上來。
劉秀見到隊伍士氣可用,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忽然間,卻看到朱祐滿臉焦急地追了上來。
“萬二哥發燒了!郎中說,他不止是受了刀傷,其他情況也不太妙。劉隆不信,跟郎中起了爭執。士載怕自己阻攔不住,所以讓我來找你!”
“走!”劉秀頓時大急,立刻撥轉馬頭,直奔隊伍末尾專門騰出來安置重傷員的幾輛馬車。
不多時,來到最寬敞的那輛馬車前,凝神細看,只見三名郎中打扮的中年人正圍在萬脩身旁,努力替他清理傷口。其中兩個身穿灰色衣服的明顯是半桶水,手上的動作僵硬生澀,雙腿也在不停地打哆嗦。
另外一個身穿青色布袍的則氣定神閑,一邊用濕布擦掉從傷口處新湧出來的血跡,一邊數落劉隆:“事實就是如此,你殺了我,也不可能讓他的情況好起來。包治百病,那是巫,不是醫。醫者只會盡自己所能,從來不會吹什麼生死人而肉白骨!”
“你,你休要嚇唬人。二哥他沒受傷之前,單手能放倒一匹馬。怎麼可能有肺癆在身?!”
“他是練武之人,平時氣血充盈,體內正氣能壓住邪氣,即便得了癆病,一時半會兒也不見得虛弱。但人到二十五歲之後,氣血就會日漸衰落,而他又喜歡逞勇鬥狠,容易受傷失血。受傷後用不了太久,多汗,咳嗽,氣短胸悶這些癥狀就會陸續出現。如果他不加調養,繼續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挨上一刀,能活過三十歲,就是我瞎了眼睛!”青衣郎中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回應。
“你這狗賊,分明是恨弟兄們將你強擄來治病,故意詛咒萬二哥!”劉隆忍無可忍,揮動馬鞭就要給青衣郎中一個教訓。
劉秀見狀,趕緊伸開胳膊攔了一下,“元伯兄,切莫衝動。別耽誤了他給萬二哥診治!”
說罷,雙手抱拳,朝三位郎中認認真真地行禮,“三位先生,實在抱歉。我們這裏有幾個兄弟傷勢過重,不敢耽擱,所以只好派人請了三位過來。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不敢,不敢!”兩位灰衣郎中認定了他是這群山賊的頭領,瑟縮着連連拱手。
身穿青色布袍的郎中卻見多識廣,笑着撇嘴,“已經落在了你們手裏,不見諒能行么?醫者應有父母之心,為你的兄弟們診治,我們肯定竭盡全力。但若是有人傷勢過重,你也休要遷怒於我等。”
“那是自然!”劉秀被他說得臉上發燙,趕緊又拱起手,大聲賠罪,“我這哥哥因為關心自家兄長的病情,先前說話沖了一些,但絕非蠻不講理之人。您儘管放手施為,無論治好治不好,我等都會診金照付,絕不會讓三位擔驚受怕,還白忙一場!”
見他說話行事都彬彬有禮,兩位灰衣郎中頓時鬆了一口氣,雙雙跪在車上大聲哭訴:“診金就算了。在下只是跌打郎中,刀傷和箭傷真的看不了啊!”
“他們倆都是庸手,留下來只會幫倒忙!”沒等劉秀回應,那青袍郎中已經搶先替兩位同行求起了情,“不如放他們走,剩下的傷患,有邳某一個人診治足夠!”
“就依先生!”劉秀見此人氣度不凡,心中便立刻有了決斷。
沒想到劉秀答應得如此痛快,青袍郎中的心中立刻對他湧起了幾分好感,“你這朋友雖然有癆病在身,但也並非無葯可醫。如果他肯戒酒,戒色,從此之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頓下來,不再輕易流血……”
“那萬某活着還有什麼意思?!”話音未落,萬脩已經大聲打斷,“你這郎中,請你來治刀傷,你就治刀傷好了,何必管萬某的肺部染沒染上惡疾?!”
“二哥!”劉秀被萬脩的話氣得哭笑不得,連忙大聲喝止。旋即拱起手,再度向青袍郎中道歉,“先生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傷口感染,燒糊塗了!說出來的話,不能當真!”
“感染是真的,糊塗倒是未必!”青袍郎中笑了笑,起身從腳旁的葯簍里取出一個石盒,從裏邊拿了一根細細的銀針,捻了捻,迅速扎入萬脩的肋下,“你們的金瘡葯不錯,但昨天給他包紮時,沒有留出血水的出口,好在今天遇到了邳某!”
說著話,又取出第二根銀針,迅速扎入傷口下方,手指輕輕捻動。
“啊———”萬脩覺得自己的傷口周圍,如同有上萬隻螞蟻在一起啃噬,頓時癢得大聲尖叫。劉隆聞聽,立刻兩眼發紅,單手拉住車廂,就想跳進馬車幫忙。虧得鄧奉手疾眼快,在旁邊一把拉住了他,同時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別亂動,小心耽誤了郎中給萬二哥治傷!你看那銀針的尾部,正在冒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血,血,黑的!”劉隆結結巴巴地回應。身體僵在了馬背上,不敢再多動彈分毫。
馬車周圍的眾人也被嚇了一跳,齊齊扭過頭,將目光看向銀針。只見兩枚銀針的末尾,都有黑色的液體緩緩流出,又腥又臭,令人五腹六臟上下翻滾。
那青袍郎中卻對撲鼻的惡臭毫無感覺,繼續將更多的銀針一根接一根扎進傷口周圍,“昨晚那一刀,想必是在極近處突然下手,架勢沒拉開。而這位萬寨主反應也足夠機敏,在最後一刻側轉了身體,避開了要害。所以,刀口看起來雖然嚇人,卻不致命。真正要命的是,給他包紮傷口那個笨蛋不通醫術,既沒有專門留出口子來排放膿血,又將布條勒得太緊。非但弄得傷口周圍血液無法順暢流通,還差點壓壞了他的內臟。若不是老夫來得及時,嘖嘖,五天之內,他即便不傷口化膿而死,也得腸子堵塞而死!”
“你,你……”劉隆的臉頓時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手指青袍郎中,咬牙切齒。
“我怎麼了,難道你做了糊塗事,還不準人說。”青袍郎中毫無畏懼,白了劉隆一眼,冷笑着撇嘴,“若不是看你對他如此擔心的分上,老夫甚至以為,你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藉著包紮的機會,想悄無聲息地殺了他!”
“住口!”劉隆大喝一聲,兩眼發紅,拔出寶劍就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劉秀在旁邊早有防備,一把將寶劍奪了下來,大聲勸道:“元伯,你對萬二哥如何,大夥都看得清楚,何必因為別人幾句話就自己斷送了性命?!”“邳大夫,元伯不過是對你態度不夠恭敬,你罵他幾句也就罷了,何必故意刺激他,差點要了他的命?!”
“邳某隻是實話實說罷了,怎知道他心性如此脆弱?!”青衣郎中笑了笑,不屑地聳肩,“況且有你們在旁邊,他想自殺也沒那麼容易!”
“你,你……”劉秀被氣得說不出話,卻拿此人無可奈何。
青衣郎中的醫術之高,世間少有。只要他肯出手,車隊中的傷患大部分能保得住性命。但青衣郎中的心眼兒卻小得如同針鼻。先前劉隆因為誤會,曾經舉起馬鞭威脅了他幾次,他就將劉隆恨到了骨頭裏,拐彎抹角要將萬脩的傷情跟劉隆聯繫在一起,讓劉隆難承其重。
眾人被他擠兌得無法言語,只好先分頭散去,耳不聽為凈。劉秀則強忍怒氣,取出銅錢,送給兩位灰袍郎中做診金,打發他們兩人各回各家。
然而,那兩名灰袍郎中卻忽然膽子大了起來,試探着詢問:“先生姓邳,可是信都人氏?不知道跟鐵口藥王是什麼關係?”
“什麼藥王,在下只是粗通岐黃,當不起此譽!”青衣郎中笑了笑,一邊從萬脩身上起針,一邊輕輕搖頭,“至於鐵口,在下只是不願盡說好話,得罪的人有點兒多……”
“你果然是藥王邳彤?能接肢續命的藥王邳彤!”
“藥王,剛才多有得罪,還請你見諒。”劉隆的態度變化最快,乾脆跳下坐騎,衝著馬車躬身道歉。
“劉當家何必前倨而後恭?!”邳彤擺擺手,笑着搖頭,“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好了。邳某能做的自然會去做,不能做的,你無論作揖還是磕頭,都不會胡亂答應!”
“是!藥王您說得是!”劉隆的心思被戳破,再度面紅耳赤,“您先前說萬二哥的肺疾……”
“戒酒,戒色,這輩子輕易別再與人動手,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慢慢調養。如此,五年之內,病情就會緩解,十年之後,也許會無葯自愈!”邳彤收起銀針,回答得斬釘截鐵。
“多謝藥王!”明知道萬脩不可能遵照對方的話去做,劉隆還是恭恭敬敬地向邳彤致謝。
這次,邳彤沒有故意再刺激他,嘆息一聲,輕輕搖頭,“你不用謝我,他肯定做不到。也罷,他將來怎麼死,跟邳某沒關係,但邳某的名聲,卻不能被他給拖累了。這樣,我給你個藥方,你試着熬給他喝。未必能治好他,卻能讓他肺癆發作的日子向後拖上幾年。”
“多謝藥王,多謝!”劉隆感激得虎目含淚,趕緊命人取來白綾和筆墨,伺候藥王開方。
那邳彤脾氣雖然怪,卻不會刁難患者。先重新處理好萬脩的傷口,然後接過白綾和筆墨,將藥方一揮而就。又跟劉隆叮囑了幾句吃藥時的禁忌和注意事項,放下筆,信步走向了下一輛馬車。
如此忙碌了一個下午,第二天又在路上忙了一整天,所有重傷員都被邳彤處理了一個遍。不知道是受藥王的名聲影響,還是邳彤的本事大,居然大多數都活了過來,當然,也有十餘名傷勢過重者,在途中長睡不醒。大夥雖然心中悲痛,卻也知道他們的死與醫者無關,找了個向陽的山坡,將他們都妥善安葬了。
如是又過了幾天,見剩下的傷患已經沒有了性命之危,邳彤不願意再浪費自己的時間,找了個合適機會,起身向劉秀等人告辭。
劉秀等人雖然心中不舍,卻也知道自家的小廟裏頭,供不起藥王這尊大神。也不敢強行挽留,準備了一份豐厚的診金給邳彤,揮手作別。
“別怪邳某多管閑事,我看你們這群人,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偏偏還押着如此貴重的物資,實在不倫不類!”那邳彤連日跟大夥相處,對劉秀等人也多少有了些感情,走了幾步之後,忽然又回過頭來,大聲告誡,“在山裏,各路蟊賊見你們人多,也許還會敬而遠之。一旦走出山外,無論官府還是實力大的地方豪族,想謀奪了你們的鹽車,然後再殺人滅口,都不需要多餘的理由。一句勾結太行山賊圖謀不軌,足夠!”
“邳先生說得對,我等這就想辦法!”
然而,大夥謀划來,謀劃去,卻只能將原本一路送到邯鄲的約定,改成了送出滏口陘。好在出了滏口陘之後,就到了冀州地界。距離邯鄲已經沒多遠,道路也會越來越平坦。
滏口陘緊鄰滏陽河,北有鼓山,南有神麇,乃為太行八陘中最寬敞的一陘。陘的長度也僅有兩百餘步,比起前面的軹關陘和太行陘,只能算作小兒科。不過,此陘雖然寬敞短小,官道卻愈發破舊,從兩側懸崖上滾下來的亂石,橫七豎八地將道路塞得滿滿當當。甭說馬車很難通行,連人走路都得東拐西拐,上躥下跳,才勉強能看到山外的天空。
這一日,劉秀等人終於來到滏口陘外。見亂石塞路,只好先讓萬脩帶着傷號留在了滏口陘西,紮營休整。其餘豪傑則組織起兩家的弟兄們,搬石修路。大伙兒肩扛手抬,棍撬鍬挖,花了整整一天才終於從亂石當中整理出一條五尺寬的臨時通道,然後匆匆忙忙將馬車趕出了陘外。
眼前的世界忽然變得無比空闊,劉秀偷偷計算了一下時日,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抬起馬鞭指着夜幕下蒼茫的田野,大聲說道:“找個寬敞處埋鍋造飯,然後連夜趕路。再走三十里,就是涉縣。四天之內,咱們保證能抵達邯……”
“轟隆隆,轟隆隆!”對面的山丘后,忽然響起了一串旱雷,將他的話瞬間吞沒。緊跟着,一股土黃色的煙霧扶搖而起,直插霄漢。
“小心,是騎兵!大隊的騎兵!”馬三娘經驗豐富,立刻扯開嗓子大聲示警。嚴光,劉隆等人愕然舉頭,只見數不清的騎兵從山丘后沖了出來,潮水般逆着出山的道路滾滾向西!
“結陣———”劉秀分辨不出來人是敵是友,只能先做出交戰準備。
還沒等眾人回應,走在劉秀身側的鄧奉忽然也扯開了嗓子大聲驚呼:“小心伏兵,山路兩側都有伏兵!”
“丟下馬車後退!”劉秀瞬間做出了決斷,跳下坐騎,帶頭向後奪路狂奔。還沒等他奔到鹽車之後,一陣怪異而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在兩側的山路上響起。
又是大黃弩!聽聲音,比前幾天夜裏邱威等人手中所持,密集了十倍不止!
猛地一個前撲,劉秀將身體縮在距離自己最近的石頭旁,同時迅速抽出了腰間環首刀。
漫天的箭矢,冰雹般砸下,將他身前身後砸得火星四濺,血霧蒸騰。
【龍蛇虎豹競自由】
大地在上下起伏,天空一片赤紅,滏口陘周圍的參天巨樹,也隨着隆隆的馬蹄聲瑟瑟發抖。
血在燒,像晚霞,又像烈焰。鋪天蓋地的箭矢,輕鬆將血肉之軀射穿。
幾匹拉車的挽馬被血光所驚,悲鳴着沖向山外。沉重的車輪碾過屍體,濺起一團團猩紅。數支弩箭和弓箭交替着落下,挽馬身上頓時血流如瀑,踉踉蹌蹌又向前逃了幾步,轟然而倒。
車轅斷裂,車廂橫翻破碎,白花花的精鹽像沙子般,在血泊中肆意流淌。差一點兒被精鹽埋葬的老宋,心疼得眼前陣陣發黑,冒着被萬箭攢身的風險,撲上前,用手亂捧。
“快讓開,你不要命了!”半空中落下來一隻大腳,將他踢得四腳朝天。
老宋睜開哭模糊的雙眼,恰看見四輛馬車並成一排,緊貼着剛才鹽車傾覆的位置,隆隆而過。
出山的路口呈喇叭形,內窄外寬,所以越向外,馬車越容易加速。但是谷口外,除了從天而降的箭雨,還有呼嘯而至的騎兵。四輛馬車冒着箭雨去逆衝上千輕騎,驅車的人,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
“讀書人居然比老子還狠?!”赤腳大漢的話興奮中夾雜着欽佩,“有種,老子服!”
老宋抬手揉了下眼睛,這才認清車轅位置上那四名馭者的身影,劉秀,鄧奉,嚴光,朱祐,每個人都是一手拉着挽繩,一手舉着盾牌,全身上下都被夕陽染成了金色,破舊的書生袍被晚風吹得飄飄而起,宛若四朵金色的流雲。
乘流雲,驅鹽車,在箭雨中並轡而行。車輪滾滾,掠過翻倒的鹽箱,越過地上的血泊,碾過陣亡袍澤的屍體,沖向迎面而來的敵軍騎兵。
“愣着幹什麼,跑回去趕車!”赤腳大漢忽然抬起手狠狠給了老宋一個耳光,然後撒開雙腿,掉頭奔向山谷的出口,“讀書人都豁出去了,咱們的命還能比他們的值錢?”
“啊,哎,哎!”老宋被打了個趔趄,隨即翻身而起,緊跟在赤腳大漢的身後。
那裏,還有四十幾輛馬車,前後排成數列,將進山的道路擠了個水泄不通。那裏,還有數百名被打懵了的弟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是跟伏兵拚命,還是掉頭逃走?那裏,還有長槊,環首刀,盾牌和角弓,雖然數量少了些,卻足夠保證大夥都站着死去,而不是被人從身後追上,屈辱地砍下腦袋!
不光他們兩個人選擇了死戰,僥倖在箭雨中保住性命的大部分弟兄,無論以前是山賊,民壯還是鹽丁,也迅速明白了到底該怎樣去做。
掉頭逃走,還不如揮刀自盡。滏口陘內佈滿怪石,唯一的道路是他們今天親手清理出來的,寬度只等同於一輛馬車。這麼多人互相推搡着逃走,根本不可能快得起來。而敵軍卻騎着高頭大馬,又是以逸待勞,策馬揮刀尾隨追殺,保管讓大夥插翅難逃。
況且,除了騎兵之外,敵軍還在谷口兩側的山坡上埋伏了那麼多的弓箭手!拿的還不是普通木弓,角弓,還包含了至少一百具軍中專用的大黃弩。如此強大的實力,所圖肯定不只是五十車官鹽!
他們不僅要謀財,而且還要滅口!只有將所有押送鹽車的人馬消滅乾淨,他們才能將官鹽吞下,將罪責推給太行山好漢。
“嗖嗖嗖———”站在兩側山坡上的敵軍弓箭手,很快發現形勢不對,慌忙調轉角弓和大黃弩,朝着劉秀等人潑下一道死亡之雨。
隊伍最左側的劉秀,盾牌上瞬間插滿了鵰翎。他所掌控的挽馬,也瞬間被射成了刺蝟。就在馬車即將傾覆的瞬間,他猛地縱身而起,如展開翅膀的鯤鵬般跳向了鄧奉所駕馭的馬車,手中盾牌迅速豎起,遮住了自己半邊身體。
“砰!”朱祐的身體從另外一側跳起,重重地落在了嚴光所駕馭的鹽車頂部,盾牌擋住從另外一側瘋狂射過來的弩箭與鵰翎。
他先前所掌控的馬車也插滿了箭矢,卻沒有立刻翻倒。而是藉著慣性,繼續歪歪斜斜而前,碾過挽馬的屍骸,碾過一叢荊棘,撞斷一株矮樹,然後才撞在石頭上,粉身碎骨。白花花的精鹽從破碎的車廂里飛了出來,雪一般撒了滿地,被夕陽一照,亮得扎眼。
“快射,射那兩輛馬車,殺雞儆猴!”手持大黃弩的伏兵見弓箭手們被精鹽晃花了眼睛,氣得大聲催促。
然而,他們自己手裏的大黃弩卻來不及再重新張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劉秀等人的馬車去遠,更多的馬車從山谷狹窄處衝出來,向前奔行,匯聚成一道洪流。
車速不快,但數量眾多,一旦形成規模,氣勢絲毫不輸於從外面衝進來的精銳騎兵。而當最外兩側車輛上的馭手將生死置之度外,弓箭對車隊的威脅立刻減弱。大部分羽箭,都射在了最外兩側的車廂板上,徒勞無功。小部分羽箭雖然命中了挽馬,但只要沒造成致命傷,在群居動物本能的驅使下,挽馬依舊會選擇緊跟隊伍,直到體內的鮮血流至最後一滴。
“射馬!不要射車廂,你射車廂管什麼用!”一名軍官揚起帶鞘的環首刀四下亂抽。忽然間一塊石頭凌空而至,“啪”的一聲砸在了他的腦門上,紅光飛濺。
更多的石頭陸續飛了過來,砸向附近幾個剛剛重新張開大黃弩的伏兵,下一瞬間,有個矯健的身影從附近的岩石上飄然而至,手中鋼刀橫掃,帶起一團血霧。
“去死!”馬三娘人刀合一,直接撲進了弓箭手的隊伍深處,白刃翻滾,砍出一道血肉長廊。
“殺啊,殺一個夠本兒,殺倆賺一個!”幾名軹關營的嘍啰踩着馬三娘殺出來的通道,咆哮而至。刀砍斧劈,將弓箭手和弩手們殺得抱頭鼠竄。山地上拼殺,他們可不認為自己會輸給山外的人。況且對方手持的還是弓箭和大黃弩,適合遠攻而不適合貼身肉搏。
“殺,湊近了殺,弓箭能遠不能近!”劉隆的身影也從另外一側山坡上出現,手中鋼刀上下揮舞,將幾名弩手和弓手砍成了滾地葫蘆。十幾名太行山好漢緊隨其後。
他們的反應速度不夠快,沒能跟劉秀一道結伴,驅車逆沖敵騎。但是,他們卻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同伴去拚命,自己轉身逃走。他們冒着風險,攀越山岩,潛行到了伏兵的身邊。他們即便沒有能力將伏兵拼光,至少也能干擾弓箭手的視線,讓馬車上的勇士們暫時擺脫後顧之憂!
他們的援助來得無比及時。感覺到來自兩側的亂箭忽然停滯,劉秀立刻放下盾牌,從車廂上撿起了預先準備好的長槊。
朱祐將手中盾牌化作飛劍,大吼一聲擲向了對面,緊跟着,俯身也抄起了一桿長槊,一個箭步,從自己所在的車廂頂跨到了劉秀的身側,與他並肩而立。
趕車的嚴光笑了笑,從腰間拔出匕首,狠狠刺向了面前挽馬的屁股。
“唏噓噓噓———”受了傷的挽馬大聲悲鳴,速度陡然加快,超過了鄧奉所控制的鹽車,迎頭撞向敵軍的隊伍。
就在兩車彼此拉開距離的瞬間,嚴光從車轅處飛了起來,掠過半丈遠的距離,穩穩落在了朱祐的身側。右手迅速后拉,從背上解下一支大黃弩。
四車歸一!駕車的馭手,只剩下鄧奉一個。他忽然仰起頭,放聲大笑,雙手抖動韁繩,直撲敵騎的正中央。
求學四年,博覽群書,他最喜歡的,卻只有一句話。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