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2)
剎那心痛
【霜刃有意照月紅】
再醒來時,劉秀眼前竟是馬三娘,大顆的眼淚,成串地墜下,砸在劉秀的手背上,熱辣辣地疼。
劉秀心裏頓時一抽,抬起手,輕輕捉住馬三娘拿着湯匙的手腕,“三姐,別哭。我這不是已經醒了過來么?”
“誰哭了!是葯湯子濺到我眼睛裏頭了!”馬三娘迅速將手腕抽出,將湯匙丟在葯碗轉身便走,“我去洗一下,換別人來喂你,你好自為之!”
劉秀本能地伸手去拉,不小心卻扯動胸前的傷口,疼得眼前金星亂冒。朱祐見狀,趕緊衝到床榻前,單手按住他的肩膀,“三哥,別動,你中了毒,胸前的肉被郎中挖掉了一大塊,沒有三兩個月長不好。三姐只是心疼你傷得重,不是真心生氣。你千萬不要多想!”
“三姐,你怎麼又哭了?”一個柔柔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沒,我沒哭,我只是被葯熏了!”馬三娘的聲音聽上去分外沙啞,“你什麼時候來的,趕緊進去吧。劉三兒,劉文叔剛剛醒過來,正需要人照顧!”
“啊,他醒啦!三姐,真的謝謝你!”陰麗華像旋風一樣沖了進來,直奔劉秀的床榻,“三哥,你終於醒了!你如果再不醒,我,我就……”卻再也說不下去,雙手扶住床榻邊緣,淚如雨下。
“醜奴兒?!”劉秀仔細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確定眼前的人不是幻象,一顆心頓時喜歡得像要炸開般,“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被禁足了嗎?你別哭,我沒事兒!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三哥,對不起!”連日來所有的擔心和自責,瞬間湧上了腦海。陰麗華手扶床沿,哭泣着搖頭,“是我害了你,三哥。我,我不該……”
“怎麼會是你的錯?古語有云,家賊難防!”劉秀被哭得心裏一陣陣發疼,抬手用衣袖在陰麗華臉上比了比,又趕緊換成了枕頭旁的手帕,“趕緊起來,地上涼。小心今後膝蓋疼!”
“你再哭,葯就冷了!”馬三娘隔着窗子提醒了一句,憤怒中帶着無奈。
陰麗華立刻如受驚的鳥雀般站了起來,一隻手端起葯碗,另外一隻手在臉上快速亂抹,“三哥,我,我來喂你吃藥。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謝謝!但是,醜奴兒,真的不用了。”劉秀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比什麼都強!”
“三……”陰麗華的手立刻僵在了半空中,紅紅的眼睛望着劉秀,身體不停地顫抖。
“不是你想的那樣!”劉秀頓時明白對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趕緊一把拉住陰麗華的手腕,“動手的人,是平陽侯府的家丁。你不用幫忙,畢竟你現在還寄人籬下!”
少女的臉頓時紅得幾乎要滴血,卻不肯將手腕抽出,任由劉秀輕輕地握着,彷彿這樣,就能聯通彼此的心臟,就能直接從劉秀身體汲取力量。“我,我知道。但是,不光是為了你一個人。小荷也被他們滅口了。我叔叔說小荷是偷了主家的錢財,畏罪自殺!”
劉秀又是一愣,迅速將目光轉向周圍眾人,“陰博士乾的?還是王家派人乾的?你們去追查過刺客的身份了?千萬別為了這件事,把自己也給搭進去!”
“我們即便不主動追查此事,那個狠心的丫鬟也得被滅口!”鄧禹輕輕嘆了口氣,“距離長安城不足十里的地方,一下子出了數條人命,長安縣的縣宰怎麼可能繼續裝聾作啞?況且還動用了軍中大黃弩,那可是禁物。”
“別說這些了,三哥,你還是先喝葯吧!”朱祐上前,從陰麗華手裏接過葯碗,抓起湯匙,將剩餘的葯汁一勺勺慢慢喂進劉秀的嘴裏。
劉秀接連喝了幾大口,然後閉住嘴巴,瞪圓了眼睛看着他,一言不發。
朱祐只好苦笑着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解釋,“已經脫離咱們能控制的範圍了,大黃弩被發現之後,五城將軍衙門,執金吾,還有驍騎營,都動了起來。這些人即便是編,也得編出個像樣的說法,如果上次皇上出去祭天時,刺客們手裏也有大黃弩,哪怕只有一具,結果恐怕也是天翻地覆!”
接踵而來的信息太多太亂,而隱隱約約,劉秀覺得這裏邊,少了一些關鍵東西。啞着嗓子,帶着最後的期盼,他衝著窗外低聲呼喚,“三姐,你還在嗎?我有話跟你說!”
“我在,你好好喝葯,喝完葯躺下睡覺。外邊的事情,有我們幾個!”馬三娘忽然不再生氣,推開屋門,快步入內。
“三姐,師傅他還好嗎?”劉秀的目光迅速落在了馬三娘的頭髮上,心臟下沉得更快,眼前陣陣發黑。
“師傅當然好,他還說要收拾你呢,你小心自己的皮!”馬三娘艱難地笑了笑,抓起空空的葯碗,轉身便走。
“哇———”還沒等她離開,劉秀猛地張開嘴巴,鮮血從喉嚨里噴涌而出。馬三娘嚇得魂飛天外,趕緊轉過身,用力替他揉胸口順氣。
“哇———”又一口鮮血,從劉秀嘴裏噴了出來,落在了馬三娘的身上,將潔白的麻衣,染得一片通紅。
在失去知覺前,劉秀終於看清楚了馬三娘的頭髮所係為何物,一團粗糙的麻繩,白得扎眼。
【虎兕出柙誰之過】
當劉秀從昏迷中再度醒來,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
屋子裏光線很暗,分不出是清晨還是黃昏。寒風卷着雪粒,不停地敲打糊滿厚箬竹葉的窗口。一燈如豆,隨着風聲在屋子內跳動,照亮床畔一張張焦急的面孔。
“士載,告訴我,我師父是怎麼死的?是不是被我拖累而死?!”根本不給眾人顧左右而言他的機會,劉秀迅速從被子裏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鄧奉的胳膊。
“我,我,我不太清楚!”鄧奉雖然平素跟他沒大沒小,然而按照輩分只能算是他的外甥,到了關鍵時刻,根本沒膽子逃避。“你不要胡思亂想。他老人家,應該,應該是壽數到了吧!他,他老人家的身體你也清楚……”
“胡說!”劉秀猛地一抬上身,直接坐了起來。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裏,射出了刀子般的目光,“師傅的身體已經有了起色,怎麼會突然間油盡燈枯!他是因為擔心我而急死的,是不是?他是受我拖累而死,是不是?!士載,你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告訴我一句實話!”
鄧奉怕扯動了他身上的傷口,不敢用力將手腕掙脫,只能強忍着錐心的疼痛,含着淚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幾天一直守在你身邊,沒去過任何地方。後來……”
“文叔,節哀!”一個柔和的男聲讓鄧奉如蒙大赦,“令師過世之時,老夫恰巧在場。他並非因你而死,他確實病得太久,耗光了體內生機!”
“聞聽師弟去世的噩耗,老夫心裏也宛若刀割!”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帶着無盡的哀痛,“但是,如果你這個關門弟子再有個三長兩短,師弟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難瞑目!”
“不知祭酒和將軍蒞臨,學生未能遠迎……”
眾人紛紛轉過頭,長揖為禮。鄧奉也趁機將發青的手腕抽了出來。
來的正是許子威的至交好友揚雄和同門師兄孔永。他們兩個都算劉秀的長輩,並且都曾對劉秀有恩。少年人不敢怠慢,掙扎抱拳齊眉,深深俯首。
“罷了,你們都不要客氣!特別是你,劉文叔,小心扯動了傷口!”揚雄和孔永雙雙用力向大夥擺手,“此處乃是寢館,周圍也沒什麼外人。”
“是,學生遵命!”眾學子齊聲答應,各自側身退後,讓出劉秀床榻前的兩個木墩。
“師弟是南方人,原本就不習長安水土。今年卧床大半年,算是把身體裏最後那點生機也耗盡了。所以,無論有沒有聽說你遇襲的消息,他也不可能再堅持到春暖花開!”
“年近七十才病故,不算短壽!況且他那種身體狀況,早點去了,未必不是福!”
“師弟乃為一代名儒,對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只要你沒事情,他也就走得心安了!”
劉秀沒遇襲之前,幾乎每隔一天,就會去許子威病榻探望一次,早就知道老人家病入膏肓。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對兩位長者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裏頭反覆只迴響着一個念頭:師父是因為聽聞我遇襲的噩耗,急火攻心而死。是我拖累了他,是我粗心大意,落入了別人的陷阱,生生拖累死了師父他老人家!
“令師生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這輩子門生弟子上百,但真正能稱得上得意的,只有你一個。”揚雄擅長察言觀色,見劉秀眼睛裏,不停地有“黑氣”滾過,便猜到他依舊未能打開心結,“你如果因為想歪了而一蹶不振,他泉下有知,肯定心急如焚!”
“劉秀,我知道你想報仇,可你如果這種模樣,仇人肯定彈冠相慶!”揚雄果斷提高聲音,來了一記“猛葯”。
劉秀的眼睛驟然一亮,宛若瞳孔內突然出現了兩把鋼刀。
報仇!國法不入豪門,布衣之俠可入。君子可復百世之仇,不問早晚!
“子威兄生前對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切莫辜負於他!”被劉秀眼睛裏的刀光嚇了一大跳,揚雄來不及後悔,只能因勢利導,“匹夫持劍復仇,只能流血五步。拼得玉石俱焚,而仇人卻不止一個,余者拍手相慶。君子復仇,則可以國法為劍,將仇人盡數誅滅,自身卻不損分毫。我大新正值用人之際,你又年紀輕輕就名動長安。有孔師兄為引路人,將來出將入相,並非妄想。到那時,想要將仇人盡數繩之以法,應該易如反掌!”
“文叔,馬上就要卒業了,你千萬不要胡鬧!”孔永不明白揚雄的話風為何一變再變,卻隱隱約感覺到了一絲殺氣,警惕地皺起雙眉,沉聲補充,“如果許子威的弟子不能卒業,豈不令他也跟着蒙羞?至於報仇,皇上因為大黃弩的出現,已經命令執金吾嚴盛接手此案,一查到底。以他的家世背景和性情,肯定不會讓襲擊你的人輕易漏網!”
也許是二人的話語終於起了效果,也許是劉秀自己忽然想明白了,少年人的眼睛裏,殺氣迅速消退,代之的則是平素的明澈與靈動。掙扎着又作了個揖,劉秀低聲回應道:“多謝祭酒,多謝師伯!學生明白了。學生定然不會辜負兩位的好意,也不會辜負恩師教誨。”
一陣劇烈的疼痛,忽然又從胸口處傳來,令他額頭上青筋亂跳。然而,他卻堅持着將禮施全,“學生此刻傷重,無法前去給恩師送行,還請兩位師長多多操勞。學生眼下無以為謝,只能再說一句大話,他日若能出人頭地,定不忘師長今日之德,十倍相報!”
【龜甲灼卜裂無聲】
馬車駛出太學,寧始將軍孔永心中的煩躁才稍稍減弱,抬頭看了看坐在車廂里假寐的揚雄,忽然大聲問道:“許師弟生前得罪過你么?報仇?大新朝如果出將入相如此容易,每年想要投帖拜入老夫門下的書生,就不會多如過江之鯽!”
“當然沒有!”揚雄將眼睛睜開,又迅速併攏,彷彿此刻炭盆里的火光,會灼傷自己的三魂六魄,“我怎麼會害子威兄的弟子?當時,劉秀渾身上下都散發死氣,我如果不給他找個目標,他弄不好就要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親自提刀去平陽侯府討還公道。屆時無論能否得手,恐怕結果都是玉石俱焚!”
“你就不怕他將來報仇無望,會怪你今天拿謊言相欺?那孩子,可是把許師弟當成了他的親生父親。”
“不會!那孩子,至性至情,做事卻少有的沉穩。只要過了這段時間,就會明白老夫今日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看得起他!”孔永眉頭緊鎖,眼睛裏充滿了懷疑,“既然看好他,為何不見你在皇上面前替他據理力爭?”
“皇上是個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爭,就能爭出結果來么?恐怕會適得其反!”揚雄苦笑着搖頭,“子威兄跟皇上交情那麼深,都沒出面替他的弟子說情,恐怕心裏早就知道:不說情,皇上過些日子,也許就把劉秀給忘了;如果說了情,反而讓皇上心裏惱怒,覺得此子年紀輕輕便深孚眾望,說不定,皇上會幹脆永絕後患!”
孔永聞言,只能長長地嘆氣。
“陛下聽聞子威兄去世的噩耗,據說很是傷心了一陣子。子威兄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都因禍得福,被陛下從地方上一路調回了長安,各自委以重任。所以我今天說你可以替劉秀引路,並非是拿假話安慰他。”
“老夫當然會做文叔的引路人,只待他卒業之後,便徵召他到帳下做事。但是不會大張旗鼓,讓陛下注意到!”孔永笑了笑,自信地點頭。
“那就好,揚某相信有你在一旁看着,劉秀不會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子云兄,你不會是又看到什麼了吧!乾脆,咱們擇日不如撞日,去我家小酌幾杯!”
“也罷,揚某就知道瞞不過你。文叔昏睡期間,揚某擔心他出事,就問了他的生辰八字,又取了他幾滴精血,替他卜了一卦。沒想到卦辭怪異得很,居然是虎兕出柙!”
“啊?!這算什麼卦辭,跟他根本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是啊,你也知道,我在占卜方面,只是初窺門徑而已!”揚雄悄悄鬆了口氣,順着對方的意思點頭,“時靈時不靈,許老怪在世之時,可是沒少笑話我!”
孔永心裏憋得難受,“你不想去我府上,我去你府上也一樣。好久沒一起小酌了,今日乾脆喝個爛醉!”
“也罷,我家廚師手藝還過得去!”揚雄只能苦笑着答應。
“你給我也算算,我明年運道如何?”孔永酒入愁腸,試探着問道。
“這有何難?”揚雄命僕人取來了龜甲,讓孔永拿酒水在上面隨便寫了個字,湊到炭盆前,慢慢烘烤。
酒水在龜甲上迅速蒸發,數道深淺不一的裂紋連成文字,一閃而逝。
“遁?盛極必衰,激流勇退!將軍心生去意,想要告老還鄉么?那恐怕不容易,陛下向來不希望賢才遺落於民間!”揚雄看了一眼孔永。
“啊?”孔永在許子威去世后,時常感到形神俱疲,想辭了官職,回家養老。竟然真的被揚雄算了出來,頓時驚得兩眼發直。
“孔將軍還是算了吧!遁字之後,是個離字,你最近兩年還會高升一大截,主動請辭,未免可惜!”揚雄卻根本不看他的表情,目光盯着龜甲,緩緩補充。
孔永又是一愣,對揚雄佩服得五體投地。
升遷之事,皇帝前幾天的確親口對他許諾過。只是他當時傷心師弟的死,沒有心情接茬。可只要他明年不主動請辭,憑着以往帶兵東征西討的功勞,官職和爵位再升一兩級,基本已經板上釘釘。
“再算!”孔永催促,“你不說文叔的卦象是虎兕出柙么?再給他算算,看看後面還有什麼?”
“他本人又不在場!”揚雄撇了撇嘴,挨不住孔永的央求,命僕人重新取來了龜甲。又把劉秀以前寫的文章找出來一篇,從絹書上隨意剪下幾個字,貼在龜甲內部,靠近炭火。
絹布受不了熱,很快焦煳,起火,化作了一小撮灰燼。龜甲表面,緩緩出現了一道道裂紋,似猛獸,似飛禽,若隱若現。
“風?雷?風雷交匯,萬物生長。雲?水?雲生水澤,群神歸位。這是大吉啊,卦象比上次還要好上數倍。怎麼還有?龍?虎?怎麼可能,蛟和蟒還差不多,蛟歸大海,蟒肋生雲!風雷相助?水火相濟?改天換地?!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啊!”
話剛說到一半,龜甲上忽然閃起了一團藍光,四分五裂。
《論語》有云: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3
揚雄和孔永二人都是儒門名宿,按理說,對算卦占卜之事,應該不屑一顧才對。然而事實上,二人心裏卻對此極為迷信。
不光是他們,整個大新朝,從三公九卿到普通市井百姓,對各種符命圖讖4之說,也都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
原因很簡單,王莽當初為了能順利奪取皇位,曾經授意麾下心腹大肆製造各種改朝換代的預兆。古語云,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王莽的新朝取代劉漢之後,各種讖緯之學5當然大行其道。
只是,今日龜甲灼卜所得出的內容,也過於駭人!
龍歸大海,改天換地,那劉秀不過是個落魄書生,怎麼配得起如此鴻運?萬一今天卜得的內容傳播開來,大新皇帝即便再“仁厚”,也必將劉秀碎屍萬段。而所有見證卜辭誕生的人,恐怕也同樣在劫難逃!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縱使位居公侯,也是一樣!短短几個剎那過後,揚雄和孔永便默契地舉起酒盞,哈哈大笑,“龜灼之事,豈能如此兒戲!子云,你果然是個門外漢!”
當晚,二人都喝了個大醉。第二天起來,對昨日種種,閉口不提。
【天地良心安可欺】
許子威已經躲進太學,不問政事多年,算得上是兩袖清風,家無餘財。府中幾萬斤竹簡打理起來耗費功夫,按照其臨終遺願贈送關門弟子劉秀,不會產生什麼爭議。但是,許子威生前所居院落,卻處於長安城內上等地段,規模並不算小,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奉命回長安任職,一個女兒還未出嫁,無論將房契交到誰的手上,另外兩個恐怕都會心生怨懟。
揚雄和孔永誰也沒料到,就在許家兩位公子相繼返回長安之後沒幾天,許子威的小女兒三娘主動派阿福將他們兩個請到了府上,當著兩位兄長的面,拿出了一份房契,一卷絹布賬冊,大聲表態,“我本姓馬,當年是可憐義父思女成疾,才順水推舟冒認下了許家小鳳的身份。此事的整個過程,都是揚伯父親手推動。既然義父已經仙去,三娘再繼續冒認許家小鳳就失德了。這份房契,還有賬本上所結餘的錢財,還請兩位伯父代為分配給許家兩位義兄!”
“這怎麼行,三娘,子威兄三年來多虧了你的照顧!”揚雄聞聽,狠狠瞪了許子威的兩個兒子一眼。
“是啊,三娘,義女也罷,親生也罷,若沒有你,師弟恐怕三年前就已經一病不起!”孔永不用猜,也知道馬三娘的舉動必有原因,立刻緊跟在揚雄之後表明態度。
然而,馬三娘卻絲毫不為所動,又蹲身給二人行了個禮,“三娘受義父呵護之恩,此生此世沒齒難忘。但義女就是義女。義父年俸兩千石,每歲都有不少結餘。再加上生病以來皇帝的賞賜,朋友探望所贈,湊在一起足夠另外買座上好的院落。這些財帛,此刻都存在後院小樓中,從義父過世之日起就貼了封條,沒人能動分文。兩位義兄返回長安,剛好一人一份。至於我,師弟劉文叔年前受了皇上一筆厚賜,托同學在城南買了個小小的院子,如今正缺人照看,我剛好住過去幫他收拾一二!”
揚雄和孔永知道三娘心意已決,愣愣半晌,相繼嘆息:“這,未免太委屈了你!”
“你們都聽見了,三娘無論是不是子威兄的親生女兒,待他都勝過親生。房子和家財你們哥倆儘管分,但三娘今後五年的衣食所需,還有將來的嫁妝,都必須從子威兄留下的財帛里出!”
“全憑揚伯父和師伯做主!”許家兩個公子雙雙躬身下去,大聲表態。
揚雄和孔永二人心灰意冷,長嘆一聲,拿起房契與賬簿,翻都懶得翻,就丟在了許家兄弟懷中。然後雙雙將目光轉向馬三娘,“三娘,無論你姓許還是姓馬,揚某都願意繼續做你的世伯。今後遇到麻煩,儘管來我府上。只要揚某沒有丟官罷職,就一定能護得你的安全!”
“揚兄所言是極!三娘,你是師弟的義女,便是孔某的師侄女。今後跟人衝突,儘管報師伯的名號。諒這長安城中,沒有哪個狗官敢為難於你!”
“多謝世伯,多謝師伯!”馬三娘再度斂衽拜謝,給許家兩個“義兄”施禮道別,拎起個巴掌大的小包裹,轉身離去。
【一點芳菲開太遲】
“三姐,這次多虧了你,要不然……”
“別說廢話,我可沒錢買這麼粗的何首烏給你吃!”馬三娘舀起一勺子葯湯,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巴,“何首烏是醜奴兒從她家裏頭拿的,白蜜也是她親手在藥鋪子替你買的。你要感謝,等你傷好了登門去謝她!我這個點火熬藥的笨姐姐,可不敢貪功!”
“醜奴兒?”劉秀一口將葯汁吞下,滿臉困惑地追問,“您又見到她了?她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
“半路被陰虛給截回去了!”馬三娘心中微酸,狠狠地翻了劉秀一個白眼,“我想揍姓殷的一頓,她又不忍。沒辦法,只好讓她的馬車掉頭回府!”
“啊?!”劉秀臉上的幸福,頓時變成了擔憂,愣愣張開嘴巴,半晌都難以合攏。
“還有心管別人?你先管好自己吧!”馬三娘狠狠地用湯匙敲了下裝葯的陶碗,冷言冷語。猛然間注意到劉秀瘦出骨頭稜角的面孔,心中又甚覺不忍。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放心吧,沒人敢過分針對她,殷家還指望利用她去攀附富貴呢!再說了,她怎麼著也姓殷,虎毒尚不食子。”
“是啊,她怎麼著也姓殷。”劉秀勉強笑了笑,幽幽地長嘆。
“張嘴,喝葯!”馬三娘舀起葯汁,一勺接一勺往劉秀嘴巴里灌,“想要娶她,你就儘快好起來,然後去孔師伯門下效力。有他替你做舉薦人,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飛黃騰達。那時候,說不定殷家反要像上次一樣,主動求着你娶陰麗華!”
“哪那麼容易!”劉秀又笑了笑,輕輕搖頭。然而,心中卻終究又燃起了一點希望之火,眼神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暗淡無光。
“不去做,怎麼知道?”馬三娘心中有氣,狠狠瞪了他一眼。
“這,三姐說得甚是!”劉秀想了想,笑着點頭,“我想讓你幫我帶封信給她。”
“信?”馬三娘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你現在動都動不了,怎麼寫?”
“這個容易。”劉秀將頭扭向窗外,“豬油,看夠就趕緊給我進來!”
“不是,我,我沒偷看。”朱祐裹着一團寒風,沖開了屋門,滿臉尷尬地解釋,“我真的剛到。聽見裏邊有動靜,怕有外人……”
“別廢話,幫我寫信!”發現馬三娘的臉上烏雲翻滾,劉秀趕緊給朱祐使了個眼色。
“哎,簡單,你稍等!寫什麼?但請三哥吩咐!”
劉秀想了想,閉目默念:“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朱祐一邊筆走龍蛇,一邊笑着點評:“嗯,這幾句,倒也應景。還要不要補充點別的?”
“這句詩是什麼意思?”沒等劉秀回應,馬三娘已經迫不及待地敲了下桌子,大聲追問,“什麼兮啊,東啊,我聽不懂!”
“是屈原所作《九歌?少司命》中的詩句!”朱祐怕她弄花了竹簡上的墨汁,放下筆,小心翼翼地解釋,“意思就是,謝謝你,我吃了你的千年首烏好多了。”
“那為什麼不直說,非要借屈大夫之口。莫非別人替你說出來,比你自己說還明白么?”馬三娘聽得連連撇嘴,敲打着桌案大聲數落。
劉秀無言以對,只能苦笑着點頭。馬三娘見狀,心中又是一軟,嘆了口氣,“算了,你自己的事情,愛怎麼寫怎麼寫。快點兒,還有沒有,一股腦寫完了,省得費事!”
劉秀尷尬地點點頭,低聲確認,“就這些,三姐,麻煩你。”
“小事一樁!”馬三娘冷笑着擺手,將竹簡舉起來,對着窗口吹乾。然後小心翼翼放在一個布袋子中,轉身就走。人到了門口,卻忽然又停住腳步,扭過頭,向劉秀大聲強調,“我可以幫你的忙,但是,我可不保證一定能夠送進去。”
劉秀愣了愣,眼中迅速湧起几絲黯然,“三姐你儘力即可,若事不可為,也不必勉強。”
“你明白就好!”馬三娘點點頭,踢開屋門,如飛而去。
這一去,便是大半天,直到太陽落山,馬三娘才終於又返回了寢館。一見劉秀,便將竹簡掏了出來,氣哼哼砸在了床頭上。
劉秀差點被竹簡砸個正着,連忙歪了下頭,賠起笑臉詢問,“三姐生氣了?殷家連大門都不准你進?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寫這東西,也是為了讓自己心裏覺得舒坦些,未必非要讓醜奴兒看到。”
“我儘力了。”見他不抱怨自己沒能完成任務,反而先出言安慰,馬三娘只覺心中一陣內疚,嘆了口氣,低聲解釋道,“我原本以為離開許家的消息不會傳得那麼快,誰知道,才半天工夫,殷府的人已經得到了消息。他們家,許三娘子可以進,馬三娘么,就不配走上台階了!”
“你離開許家了?”雖然先前已經隱約看出了一些端倪,劉秀依舊大吃一驚,“三姐,你又何必走得這麼急?!”
“不急,等着他們哥倆趕我走啊?!”馬三娘白了他一眼,嘆息着解釋,“那樣,就真的要把義父的最後一點兒臉面也給撕掉了。他們哥倆可以不在乎,你我不能。反正我手裏還有一些零錢,去找間客棧住下,或者到你買的那所小房子裏頭住下,也能對付。總比寄人籬下強!”
馬三娘為了不讓他鬧心,盡量說得簡單。而以他的智慧,又怎麼可能猜不到這背後的痛苦與無奈?許家兄弟這麼著急趕馬三娘走,未必是捨不得幾年的飯錢和一份嫁妝。歸根結底,還是知道了自己不被王莽所喜,為了避免日後受到牽連,乾脆提前劃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三姐,謝謝你!”劉秀從被子裏努力伸出右手,艱難地向馬三娘按在床頭的手背移動。
重傷未愈,餘毒難清,他的手很瘦,很乾,動作僵硬而且緩慢。但是,馬三娘空有一身武藝,竟然沒能躲開,也沒力氣掙脫。
“三姐,住我那棟小房子裏去吧!”劉秀熾熱的脈搏里也湧起了一股無法述說的衝動,“你把那裏當作咱們的家!等我傷好了,也一起搬過去!”
“嗯!”馬三娘用力點頭,旋即羞不自勝,將腦袋貼在了劉秀的被子上,不敢讓對方再看見自己發燙的面孔。
烏黑的頭髮,立刻像瀑布般蓋住了劉秀的胳膊,燈光沿着“瀑布”的表面跳動,劉秀的心臟,也隨着燭光的節奏“咚咚咚”地狂跳個不停。
他努力抬起另外一隻胳膊,艱難地探向秀髮的邊緣。一寸,一寸,又一寸。心中的火焰越燒越旺,手臂的動作卻無比的僵硬。
馬三娘能感覺到他的另外一隻手臂在慢慢靠近,卻幸福地趴着,心中提不起半點兒躲避的念頭。她沒有萬貫家財,也沒有做五經博士的叔叔,更做不到溫言軟語解憂,甚至心有靈犀。她能有的,只是江湖女兒的乾脆。喜歡就是喜歡,無須逃避,也從不遮掩。無論劉秀今日想要做什麼,她都會努力去滿足。他年縱被無情棄,不知羞!
劉秀兩條手臂終於合攏,將馬三娘慢慢抱緊,就像抱着一個絕世珍寶。“三姐……”
“劉三兒……”馬三娘用鼻子朝床榻上蹭了蹭,聲音顫抖,就像一隻奶貓在嗚咽,“我,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是我自己蠢!”劉秀的手臂緊了緊,柔聲回應。
熾熱血液涌遍全身,他的心臟跳得愈發厲害,嘴唇也隱隱開始發乾。然而,就在此時,有股寒風卻透過窗子,掃過了他的頭頂。
“誰?”馬三娘激零零打了個冷戰,迅速掙脫劉秀的手臂,長身而起,目光如閃電般看向糊着厚厚一層蘆葦葉的窗口。
沒有任何人回應,寒風繼續在外面呼號,屋內燈光如豆,忽明忽暗。
“誰,滾出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馬三娘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拉開屋門向外張望。窗口下,也沒有任何人躲藏,晚風卷着殘雪滾滾而過,一團團亂如雲煙。
她知道自己剛才過於緊張了,重新關好房門來到床榻邊,看看兀自滿臉愕然的劉秀,忍不住含羞而笑,“別胡鬧了,仔細傷口崩裂!”
“想胡鬧,我也得有力氣才行!”劉秀懊惱地癟了下嘴。
二人都不是拖泥帶水之輩,但剎那間的衝動過去之後,竟然誰也沒勇氣再重來一次。互相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不約而同地搖頭而笑。
“三姐,我剛才的話,絕非一時衝動!”
“我也是,不過,得等義父他老人家下葬滿百日之後!放心,三姐在心裏早就把自己許給了你,這輩子絕不會變卦!”
一陣暖流,頓時又湧上了劉秀的心頭,但是這一次,他的目光卻沒有再度迷離。輕輕點了點頭,他緩緩將手臂縮入被子內,閉上眼睛,須臾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馬三娘在燈下偷偷地看了他一會兒,笑着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