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紙上風月覓知音(2)
第9章紙上風月覓知音(2)
深得神醫真傳又如何?潛心研製療方又如何?他沈予不求起死回生的妙手,只求能治好一個人的一雙腿。
但到底只是個奢侈的妄想。
“挽之……”沈予看着雲辭天人一般的清冷容顏,已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沉默以對。
雲辭的神色仍舊淡然出世,就連說出的那句話也是雲淡風輕,彷彿只是一句尋常的問候,看不出一絲怨憤與傷感。
這才令沈予更為自責。一時間,氣氛靜默得過分。有些不想提起、不願戳破的東西,險些便要蹦出來。
所幸,晗初的去而復返解救了三人。但見她神色愧疚而焦急,推着一張輪椅急匆匆跑來,那額上滲出了香汗,鬢髮也有些凌亂,綰髮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向。
沈予頭一次見到晗初如此慌亂與失態,說不心疼是假的,可只要關乎雲辭,他便會方寸大亂。再者這一次雲辭出事,晗初的確難逃其咎。
沈予到底還是生氣,刻意忽略晗初,冷着臉將雲辭扶到輪椅上,又對他道:“先去用飯吧。”說著便親自推着雲辭離開。
淡心緊隨其後,亦是默不作聲。
雲辭側首望了晗初一眼,原是想要出語勸慰,又擔心自己火上澆油,惹得沈予再責罵她一番,於是只得住了口。
晗初立在原地,看着那三人漸行漸遠。肩上,有些痛呢!應是方才摔倒時,恰好被滑落的簪子扎到了后肩。可心裏的愧疚抵擋過了髮膚的痛感,她選擇靜默離去。
夏季衣衫本就單薄,不消片刻工夫,晗初的左肩已洇出了大片血色。許是前兩個月被明瓔折磨得多了,她倒不覺得很疼,連后肩滲血都未曾發覺。就這般回到東苑書房之內,伏在偏廳的小案上沉沉睡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輕微的痛癢感弄醒的。只是稍稍動了動身子,便聽聞身後傳來嬌滴滴的警告:“別亂動!”
是淡心的聲音。
晗初只得維持着伏案的姿勢,而肩上被藥膏蜇得痛癢難耐。
“自己受了傷,怎麼不知道吭一聲?即便不會說話,都不曉得疼了嗎?你逞什麼強?”淡心在身後低低斥責,語中帶着幾分負氣、幾分關切。
晗初雖然沒有回頭,也能猜到她此時已是口硬心軟。如此想着,不禁抿唇笑了起來,也牽扯到了肩上的傷口。
“還笑!你自我折磨一番,連帶主子也被折騰一番,很歡喜嗎?”淡心的聲音又提高兩分,“你可知曉你肩上被一截斷裂的玉簪子扎了進去,險些拔不出來?”
竟這樣嚴重嗎?不過是肩上有些隱隱作痛罷了。晗初輕輕側首,對淡心做了個口型:“多謝。”
此時淡心恰好為晗初敷完了葯,便撩起她身上的薄紗,重新為她穿戴好:“謝我做什麼,為你拔簪子的又不是我,你還是去向主子道謝吧!”
是雲公子替她拔的簪子!晗初頓覺無地自容。自己傷在左肩靠後的位置……那豈不是說,雲公子瞧見了她裸露的左肩!還得解開她頸上兜肚的肩帶!
不想還好,一想起這治傷的手段,晗初連耳根子都紅了一片。
淡心瞧她這副模樣,輕哼一聲:“你有什麼可臉紅的?醫者哪裏還分男女之別!拔簪子時你睡得沉,主子怕你疼醒,便在傷口上敷了麻沸散。你可當心了,一會子藥效過去,必定疼痛難忍。”
難怪自己方才睡得如此之沉,竟不知道有人來為她處理傷口。晗初心下又增添幾分感動,便對淡心行了一禮,表示謝意。
淡心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物,此刻瞧見晗初如此乖順,方才的火氣也消了大半,又道:“主子吩咐了,許你休養十日,不必去書房侍奉。”
晗初死命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無大礙。
淡心見狀嘆了口氣:“你可別再逞強了,主子既然說了,你就好生歇着。不過是我受累一些,伺候了主子,再來伺候你吧!”
自那日起,晗初便暫時卸了差事。她成了東苑裏最清閑的一個人,說是來做侍婢,反倒像是來享福的,每日悶在自己的屋子裏,喝葯、練字,打發時日。
她很想為了肩傷之事去向雲辭道個謝,可每每想起他是如何為自己拔簪子的,又覺得羞於開口。如此耽擱着,始終沒能尋到妥當的機會。
眼看十日假期將過,這一日晌午,淡心得了空,又跑來為晗初換藥:“主子給的藥效果奇好,你這傷口好得真快,眼看便要痊癒了。”淡心邊敷藥邊說道。
晗初輕輕點頭,表示贊同。
淡心的手指觸碰到晗初裸露在外的香肩,感到她的肌膚有些微涼,便順勢抬首望了望窗外,嘆道:“夏天這麼快便過去了。”
話雖如此說,可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季,也並不覺得太過寒涼。
淡心又是一陣自言自語:“要做秋裝了。”她仔細為晗初系好兜肚的肩帶,幫她理好衣襟,“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小侯爺的人,都沒幾件換洗衣裳。這次做秋裝,左右也是小侯爺掏銀子,咱們就狠狠敲他一筆,做幾件好看的。”
她笑着囑咐晗初:“尤其是你。我們再有兩個多月便回房州了,你卻要一直跟着小侯爺,還不趁機多攢些吃的穿的,省得往後茶茶苛待你。”
晗初聞言只覺好笑,忙取過紙筆對淡心寫道:“我不需要。”
“怎會不需要?女孩兒家誰不喜歡胭脂水粉、好吃好穿?”淡心挑着秀眉看向晗初,她自恃比晗初大一歲,早已自稱姐姐,“這樣吧,那些胭脂水粉、花樣布匹,我都開口索要兩份。待送來東苑,姐姐讓你先挑!”
晗初再次搖頭。
淡心見她連番推辭兩次,頗有些嗔怪的意味:“我真是恨鐵不成鋼!你這性子,活該被茶茶欺負!”
“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負?”晗初再寫。她有些意外,自己從未提及在西苑的舊事,何以淡心會知曉?
淡心再瞥了晗初一眼,冷哼一聲:“這還用猜嗎?她那樣子專挑軟柿子捏!我瞧着她就不順眼!聽說也是打小在青樓浸淫過,難怪么蛾子一隻。”
淡心說完又去看晗初,見她面色一沉,還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又安慰道:“你放心,她以後若敢再欺負你,我便一狀告到小侯爺面前,替你出氣。”
豈知晗初卻執筆再寫:“青樓里都是么蛾子嗎?”說完還抬眸看向淡心,眼神里頗有些鄭重的意味。
淡心不知怎的,陡然有些彆扭起來,撇嘴道:“也不盡然,你看那些話本子裏,多少千古佳人不都是出身青樓嗎?不過茶茶絕對是個么蛾子!”
聽淡心這般一解釋,晗初也釋懷了。她再次淺淺一笑,眸光里又轉回了幾分溫柔清麗。
“變臉比翻書還快!”淡心見狀,兀自喃喃一句,又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我得去侍奉主子了。”
晗初也站起身來,準備相送。
淡心掃了一眼略顯凌亂的桌案,順手將敷藥用廢的紗布和晗初寫字的紙張一併收拾了,還不忘無奈地自嘲:“果真是做下人習慣了,我可見不得桌子上亂七八糟。”說著她已匆匆起身往外走,晗初一路將她送出院外。
淡心從晗初那裏出來,逕自去了雲辭的書房,只在門外低低稟了一句“主子”,便邁步跨了進來。
雲辭從案上取過一張藥方遞給淡心:“明日起讓出岫改喝這個方子。”
淡心撇了撇嘴,將藥方收入袖中,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默不作聲。
雲辭不甚在意地掃了她一眼,又問道:“不高興?誰惹你了?”
“沒人惹奴婢。”淡心心情低落地回道,“只是奴婢覺得,您對出岫太好了,奴婢有些吃味兒。”
雲辭正欲落下的一筆就此停在半空中:“哦?說說看,我對她如何好了?”
淡心輕輕一哼,回道:“她不過是個暫且來侍奉的啞女,您不僅為她取名字,還特意開方子為她治喉疾,可不是對她好嗎?”
雲辭淺笑着,並未回話。
淡心再道:“她肩上被簪子扎到了,小侯爺與奴婢都沒發現,唯獨您眼尖瞧見了,可不是特意留心了嗎?”
雲辭索性停下筆,饒有興味地看着淡心。
“您原先讓她來書房侍奉,如今許她告假十日,可不是擔心她肩傷未愈,怕她磨墨牽動傷口嗎?”
聽聞淡心的長篇大論,雲辭終是笑出聲來:“我自己都未曾多想,你倒是比我想得還多!”
“不是奴婢多想,是您對出岫太好了!”淡心越想越是吃味兒,“若不是您向來不近女色,奴婢都要以為您看上她了!”
雲辭聞言有一瞬的迷惘,眸光里又閃過幾分意外之色。他鮮少如此肅然地看着淡心,反問她:“我待你和淺韻不好?”
“自然是好的。但奴婢與淺韻姐姐跟隨您多年,出岫不過才來了二十餘日,豈能同日而語?”淡心擲地有聲地反駁。
的確不可同日而語。雲辭忽然沉默起來。良久,他才再次提筆,頭也不抬地對淡心道:“既如此,明日便教她回西苑去吧。”
“哎喲!我的好主子!權當奴婢沒說過!您可不能送出岫回西苑。”淡心連忙道,“好不容易找來個奴婢瞧着順眼兒的,您將她趕回去,奴婢的差事可就重了!”
“那你還在這裏胡說八道。”雲辭的臉色仍舊肅然,語中帶着些許斥責,“出岫一個姑娘家,你這麼說,可想過她的名譽?可想過子奉的心思?”
淡心咬了咬下唇:“不過是咱們主僕間的玩笑話,您何必當真!再說了,眼下可不能讓出岫回去。您有所不知,那個茶茶會欺負她的!”
“你如何得知?出岫告訴你的?”
“可不是,我不過兀自猜測幾句,她便承認了。”淡心想起方才從晗初那裏收拾的紙條還沒扔掉,便拿出來做佐證,“她寫字的紙條還在我這兒呢!”
雲辭接過攥成一團的廢紙,打開來看,一眼便瞧見上頭寫着一句話: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負?
此時淡心也走到雲辭一側,伸手指着這句話:“喏!就是這句。奴婢不過隨口一提,出岫便承認了。”
雲辭卻沒有任何反應,順着紙條再往下看,又看到一句:青樓里都是么蛾子嗎?
見了這一句,雲辭才輕笑出聲:“怎麼又說到青樓里去了?”這令他想起品評《朱弦斷》的那一日,出岫彷彿對青樓女子的際遇頗多感慨,果真是傷春悲秋的小兒女心腸。
雲辭再將紙條上的幾句話從上到下瀏覽一遍,原本是想從中檢閱晗初的字練得如何,可大致一掃,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紙條上的這些字,並不是簪花小楷,甚至不是晗初從前的筆跡。反倒有三分像是……他的字?
雲辭越看越覺得詫異。他自己習的字是頗難練成神韻的瘦金體,這種字體講求筆跡瘦勁,運筆快捷,轉處藏鋒,提頓飄忽。他所習多年才得了幾分真諦,可這少女才練字幾日?竟有三分相似了。
雖說筆跡仍舊稚嫩,但那份天骨遒美、側鋒如蘭之感已隱隱生出,帶着女子寫瘦金體的別緻韻味。
暫且不說瘦金體極難練出成就,單看短短几日工夫便能寫出兩三分內涵來,已足以令雲辭大為驚喜。女子習瘦金體,這還是他知曉的第一個!
雲辭看着這紙條上的字,已有些按捺不住。他沉吟片刻,對淡心命道:“出岫的肩傷可好些了?明日讓她來侍奉筆墨吧。”
[1]晗初所彈的唱詞,出自北宋晏幾道《少年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