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無聲(1)
第198章番外:妾心如程聚散無聲(1)
一、直道相思了無益
塵世浮華,有時無比渴盼一段簡約恣意的人生,卻抵不過俗世的紛紛擾擾,糾糾纏纏。萬丈紅塵里實在有太多的無奈,如若王侯貴胄都無法事事遂願,何況普通人呢?
又或許,正因為王侯公卿貴不可言,才會面臨更多的身不由己?
從靖義王府出來時,聶沛瀟很惶惑。他承認已開始想念從前那段意氣風發、年少輕狂的歲月了——毫無牽挂,只與音律為伴。
可想念歸想念,現實之路還在腳下,依舊有人催促着他不停前進,永無止歇。
抬首望了望天色,落日熔金,暮靄沉沉。再有五個時辰,沈予和出岫便要被押赴刑場,處以死刑了。
而聶沛瀟如今已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靖義王身上。請靖義王出面說項,乃是他所能想到的上上之策;倘若連此人都無法勸動他的皇兄,那麼他還有一個下下之策。
當然,他希望這下下之策永不會派上用場。
馭馬疾馳回到誠王府,聶沛瀟自知,他如今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王妃謝佩驪很懂得分寸,並未對他的行蹤過問太多,只備了一桌豐盛晚膳,席間兩人俱是沉默。草草用了幾口,聶沛瀟起身去書房等候消息。
這一等,便過了深夜。
終於,等到應元宮裏來人傳話,道是天授帝讓他入宮議事。
聖書房裏燈火通明,顯得靜謐而詭異。偌大的屋子,唯有天授帝一人在內,正對着御案陷入沉思。
饒是隔得如此之遠,聶沛瀟還是看到了帝王鳳眸里的密佈血絲,可見他今夜也是萬分煎熬,萬般斟酌。
聶沛瀟按捺下起伏情緒,已做好了被天授帝遷怒的準備,下跪行禮道:“臣弟見過皇兄,望皇兄降罪。”
“你也知道朕會降罪?知道你還敢這麼做?”帝王冷凝的聲音幽幽傳來,與這滿屋子的書香墨香格格不入。
“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聶沛瀟唯有這一句,他知道其實皇兄是理解他的。
帝王又何嘗不是心如明鏡?然他卻在聶沛瀟面上看到了一絲蒼涼與悲壯。
當年那個瀟洒恣意、放浪形骸的九弟去哪兒了?如今竟被逼成這副模樣?而自己這個做皇兄的,也算是罪魁禍首吧。
想到此處,天授帝心中頓時軟了幾分,對聶沛瀟的愧疚之意驟然生出,進而洶湧地席捲全身:“平身吧。你要救人,大可直接對朕說,何必拐彎抹角央求靖義王?”
聶沛瀟沉默一瞬,才緩緩起身回道:“因為臣弟知道勸不動您,只會徒增你我兄弟間的嫌隙。”
一句話,將天授帝還擊得啞口無言。的確,如若今夜沒有靖義王打前站,即便聶沛瀟前來,也必定是無功而返。
天授帝望着御案上的兩樣物件,沒再說話。
擺在帝王面前的,一張是羊皮卷地圖,一張是剛剛擬好的旨意。他將那道明黃絹帛從案上執起,揮手撂給聶沛瀟,沉聲道:“朕如你所願。”
聶沛瀟接過聖旨,立即打開掃了一眼,待瞧見“貶為庶民”這四個字時,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這旨意不妥。”
“有何不妥?”天授帝鳳眸微抬,眸光犀利有如鷹隼。
“您將沈予貶為庶民,實在不妥。”聶沛瀟直白道,“沈予乃是少見的戎馬將才,這些年沙場歷練,他功績如何,您該比我更清楚。既然如此,為何不再復用他?”
“復用?”天授帝冷笑一聲,“朕復用他,讓他再三抗旨嗎?”
“您明知他不會了。”聶沛瀟很是沉着地回道,“這一次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以後必定不會了。”
“況且……”聶沛瀟頓了頓,神色很是傷情,“況且有出岫陪伴左右,也沒人值得他再抗旨了,出岫會勸着他。”
“你倒是看得透徹。放手了?”帝王忽而轉移話題,問起了這感情事宜。
顯然,這一問讓堂堂誠王更為失意,俊目低垂着道:“不放手又能如何?他二人決心同生共死,我是個外人。”
其實,他自始至終都沒走進去過,一直是個旁觀者罷了。只不過他太過自負,將自己當成了局中之人。而今猛然醒悟,自己從不在這情局之內,一切都是作繭自縛、自迷其中,僅此而已。
聶沛瀟自嘲地哂笑一聲,再看了一遍手中聖旨,這一次,他才發現那旨意最後並沒有蓋上御印,可見還有商量的餘地。於是他再對天授帝道:“皇兄可知,臣弟去靖義王府時,遇上了什麼事兒?”
天授帝正襟危坐龍椅之上,靜待下文。
“臣弟在靖義王府,看到了北地將領的聯名書函,懇請他出面保沈予一命。”聶沛瀟勾唇再道,“其實數日之前,他們也來找過臣弟求援。”
“你想說什麼?”
“臣弟想說,沈予在北地威望極高,頗受軍民愛戴。如此良才,若棄之不用,實在可惜。”聶沛瀟勸道,“為君之道,知人善用。臣弟斗膽說一句,您從前一直做得不錯,只可惜南北統一之後,反而倒退了。”
聶沛瀟的最後一句話,與方才靖義王臣朗所言如出一轍,天授帝聽在耳中,心思越發沉抑。
不錯,自從南北和平統一之後,他身為帝王越發謹慎了。從前只考慮南熙四州,如今版圖裏多加了北地五州,實在令他極為頭痛。
天授帝終於發現,自己軍中出身,只適合亂世為君,不適合文治江山。因而他才會在北宣歸降這短短一兩年內,犯下諸多失誤,遭人非議。
他也承認,這半壁江山來得實在太過容易,他未能仔細了解民習風俗,更沒做到對南北一視同仁。
究竟是自己對北地子民心有介懷,還是北地子民對統一之事心生排斥?為君太久,如今才算是真正的高處不勝寒,唯我獨尊了。
天授帝從丹墀之上負手走下,緩緩邁步到聶沛瀟面前,問他:“既然你不同意這道旨意,不如你來說說,朕該如何安排沈予?”
“如若您當真看他不順眼,便讓他去北地戍守邊關吧。”說到此處,聶沛瀟忽然下跪請道,“臣弟懇請您為沈予封王。”
“封王?”天授帝面上儘是匪夷所思。
“是封王。”聶沛瀟再道,“既然沈予在北地頗受尊敬,您大可讓他管轄北地五州,為您分憂。”
“你倒是會出主意。”天授帝立刻否決,“封王裂土,他會是下一個臣暄!”
眾所周知,臣暄從前是北熙鎮國王世子,臣氏也是北熙唯一一個異姓王侯。他們長期戍守南北交接之處,又有軍權在握,最後終於擁兵自立,推翻了北熙江山,立國北宣。
有這前車之鑒,天授帝自然不會輕易許諾為沈予封王。
“南北才剛剛統一,若給他封王,豈不與分裂無異?朕是把北地五州拱手相送了!”天授帝的語氣越發肅殺,“他一旦封王,日後會形成藩王割據的局面。”
“沈予絕對不會。”聶沛瀟斬釘截鐵地否定道,“他性情如何,是否有權力之欲,臣弟一清二楚。況且……他有出岫相陪,一人剛、一人柔,出岫不會讓他走上這條路。”
“你說得倒好聽!”天授帝冷笑諷刺,“他若當真走上藩王割據之路,就為時已晚了!”
“以後如何還是兩說。臣弟只擔保沈予本人,他的子孫臣弟不過問。”聶沛瀟乾脆地道,“以您的能力與智謀,必定有法子鉗制住他,不會讓他擁兵自重,成為第二個臣暄。”
聽聞此言,天授帝臉色稍霽,但依然不肯鬆口:“朕還不知,你竟對情敵如此大方,救了他性命不說,還要為他請封?”
聶沛瀟忽略天授帝話中的冷嘲熱諷,沉吟片刻認真回道:“倘若出岫喜歡我,我必定以正妃之位相待,如今她既然選擇了沈予,我希望她將來的身份不會受委屈。”
他誠懇抬目看向天授帝,續道:“沈予算是我多年好友,為他請封理所應當。既然北地民心不穩,您派他過去,總好過再找其他人。”
事實上,聶沛瀟還有一個顧慮沒有說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真的將沈予貶為庶民,他將何去何從?天授帝最是性情不定,也許某日又會起了疑心,悄無聲息地再將沈予殺了。
既然必須活在帝王的掌控之中,不如光明正大身居高位,反而能使帝王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身在天授帝的位置,明着給人治罪,要比暗算難得多……
就在聶沛瀟兀自斟酌的同時,天授帝也有另外一番計較——
南北統一之後,總要有人帶兵去駐守北地,不是沈予,也會是別人。屆時更難保證是否會形成“藩王割據”的局面。
至少沈予對仕途不甚敏感,如今看來也毫無野心;出岫又是個有頭腦之人,倘若有她從旁提醒,沈予應會安分守己。
至於他二人百年之後,子孫資質如何,還不是任自己拿捏?
而且,雲氏的謝太夫人年事已高,壽命不長;雲承羽翼未豐,不足為懼;庄怡然又是皇后的妹妹,是“自己人”……如若出岫願意跟隨沈予去北地,雲氏便少了一位令人忌憚的當家主母,自己也能對雲氏暫時放心了。
如此一分析,讓沈予封王遠赴北地,的確是一舉數得——贏了北地民心,解了雲氏之憂,數十年內不會有藩王之禍,還能讓沈予感恩戴德……
想着想着,天授帝開始不自覺地踱步,遲疑片刻再問聶沛瀟:“倘若朕不同意為沈予封王,你會如何?”
“那臣弟只好效仿靖義王,賦閑府中不問世事了。”這便是聶沛瀟的下下之策。
“你是在威脅朕?”
“不是威脅,是失望。”
失望?帝王的眉峰狠狠蹙起:“你對朕失望?”
“自從母后薨逝,臣弟不可能對您不失望。”聶沛瀟終於說出心底這番話,長嘆一聲,“但‘失望’不代表‘絕望’,您總歸還是我七哥。”
失望,是因為曾抱有期望。只要不絕望,便有機會重燃希望。
天授帝瞬間瞭然,他這個九弟,是在拿手足情義做賭,為沈予和出岫籌謀一個未來。可嘆天家本該無情,帝王本該無心,可自己偏偏如此貪婪,不僅要江山權勢,還想要人情溫暖……
天授帝重重嘆了口氣,旋身重新走上丹墀,疾書寫下另一道聖旨。然後,他親自取過御印沉沉蓋上,對聶沛瀟道:“讓岑江先去一趟京畿大牢,吩咐下去暫緩行刑。今日早朝過後,你親自去宣旨吧。”
聶沛瀟接過旨意細看,心頭驟然一松,終於肯露出一絲安慰的笑意:“多謝皇兄。”
天授帝似是疲倦至極,朝聶沛瀟擺了擺手:“下去吧,朕歇一會兒。”
“臣弟告退。”聶沛瀟攥住手中的明黃絹帛,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就在他走到聖書房門口時,天授帝的聲音又再次響起:“原諒朕。”
三個字,卻令聶沛瀟眼眶一熱。時至今日,他的七哥終於肯承認所作所為,這一句遲來的道歉,他終於等到了。
聶沛瀟頓步轉身,遙遙望向丹墀上的挺拔身姿,蕩然回道:“我是將你當成七哥,而不是皇兄。”
語畢,他回身推門而出。
窗外,夜色已漸漸隱沒天際,到了晝夜交替的最後一刻。這黎明來得甚是時候,令人充滿無限希冀。
是時候啟程回煙嵐城了吧!無論以後出岫在與不在,那總歸是他的封邑,有關於她的回憶。
即便不在局中又如何?他到底還是扳回了一局。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二、世事輪迴妙無言
從京畿大牢出來后,馬車一路馳行,在威遠侯府門前停了下來。
同樣一座豪門深宅,一直歸屬於沈氏家族,可名字卻已更迭數次。
曾經的文昌侯府門庭高貴,後來的威遠將軍府與京州世家格格不入;變作威遠侯府之後,沈予又長期不在京州,便使得這座宅子冷清了下來。
再到如今,已是威遠王府了。沈予去北地赴任在即,這座府邸也即將徹底空置。
沈予撩開車簾朝門前看去,一眼瞧見幾個僕人攀爬甚高,正在撤換牌匾,將從前的“威遠侯府”匾額換成了“威遠王府”。
“他們動作倒快。”沈予薄唇噙笑。
竹影亦是探頭,附和笑道:“今日早朝之上,天授帝已正式宣了旨意,他們自然要加快動作了。”
沈予望着這一座足有百年歷史的祖宅,感慨萬千地道:“也不知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
“是你回京述職的時候。”出岫清淺笑回,又問,“怎麼,捨不得?”
“豈會?”沈予出語再嘆,“如今我不僅重振門楣,且還光耀了門楣,父侯和大哥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話到此處,他情不自禁握緊出岫的柔荑。事實上,從京畿大牢出來到現在,兩人交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只是如今,到了暫別之時。
“這一次我可不能再擅自離京了。”沈予笑對出岫道,語中隱含不舍與遺憾,“明日早朝之上我要謝恩,還要接受封王之禮、準備北上事宜,恐怕這一個月都會異常忙碌。”
“無妨。”出岫語氣輕柔,“我在煙嵐城等你。”
沈予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自然,我會備好厚禮拐道房州,下了聘禮再去赴任。”
他望向出岫的瀲灧眸光,毫不避諱竹影和玥菀在場,繼續道:“再等我一個月,這次我絕不會出岔子了。”
“這話你別說得太早。”出岫故作矯情地刺激他,“還是先過了母親那關再說吧。”
聽聞此言,沈予笑而不語,又別具深意地看了竹影一眼。兩個男人相視而笑,皆沒有捅破太夫人的話。
須臾,沈予才露出頗為自信的俊笑,對出岫回道:“你放心,太夫人早已將你視為女兒,我便是她半個兒子,她見了我歡喜還來不及!”
千言萬語,訴不完彼此的衷腸,可還是免不了暫時分離。出岫雖已公然表明要陪沈予赴死,然到底只是小範圍知情,如今沈予既然封王,正值萬眾矚目之際,她自然不能留宿威遠王府。
今時不同往日,兩情相許,自然也不急於一時了。
沈予鬆開握住出岫的那隻手,萬般難捨地問道:“你何時啟程回煙嵐城?”
“明日吧,我想早些回去,聽說怡然生了個男孩兒。”說出這句話時,出岫面上掩藏不住欣慰之意。
“一轉眼承兒都為人父了,我這個做叔叔的竟比他還滯后。”沈予毫不遮掩面上的壞笑。
出岫則大為赧然,忍不住偷偷去看竹影和玥菀,兩人一個裝作沒聽見,另一個掩面嬌笑。她見狀更是羞惱不已,美眸剜了沈予一眼,抿唇佯怒。沈予果然連連告饒,這才依依不捨地下了車。
(本章完)